网站用户
寂静的两河湾，终于开始热闹了起来。
从昨夜起，村里便传得沸沸扬扬，说是石堤镇最近几天要派来一名女大学生，取而代之为两河湾呕心沥血几十年的彭老支书。
两河湾祖祖辈辈没出过一名大学生。在村民们的观念里，大学生走的是高端路线，拿笔杆子，坐办公室，干不得农活，走不了山路，与边远山区的乡村生活根本就扯不上关系。
何况还是女大学生。
一大早，两河湾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五成群聚集在村委会门前，交头接耳。有的人则一边议论一边数落：
“镇上不知又是想演哪出戏？便算是彭老支书年龄大了要从村干部位置上退下来，两河湾又不是没有年轻人，再怎么不济也还轮不到要一个黄毛丫头来这里指手画脚吧？”
“就是就是，一个丫头片子，又不是本地人，山路都不一定走得稳，有什么能力来领导我们两河湾……”
平日里几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黄毛狗，更是跳到高高的旗杆台上，又是拍手又是跺脚。
“哪个当村支书我黄毛狗都不同意。我只认我大伯！”
黄毛狗跟彭老支书不是同一个姓，但他从小都叫彭老支书“大伯”，平日里人前人后大伯长大伯短，熟络得好像彭老支书真就是他亲大伯一般。
“凭着我大伯现在的精神状态和声威，我敢说，再干十年也没什么问题。”
“就是，就是……”
大多村民举手应和。
彭老支书家离村委会还有两里山路，议论归议论，数落归数落，终究没有一个人敢亲自找上门去探一探究竟。在村民的眼中，彭老支书的位置无人可以撼动，要想他退下来，除非是他病倒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动弹。
对于两河湾的群众，彭老支书就是他们的“精神领袖”，其权威相当于古时候的族长，不需要他真正地为村民们干些什么。大家已经习惯了贫穷落后的面貌，不求改变，一切顺其自然。只要彭老支书还在其位，不管日子是贫是富，村民们都心满意足。
“我坚决不同意我大伯退下来，其他不管哪个想顶替他，别说是外地一个黄毛丫头，就算是我们村的年轻人，我也绝对第一个站出来与他对着干……”
黄毛狗在旗杆台上又是拍手又是跺脚，话说多了，满嘴角都是泡沫。
“我觉得这消息不可靠。要不，毛狗，你代表父老乡亲去长岭坡问问彭老支书？看是不是谣言……”
有人大声提议。
黄毛狗胆小，又比较自卑，平时少言寡语，这时候哪敢真就上门去找彭老支书询问？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继续跳着脚拍着手喊：“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坚决不同意我大伯退位……只有他才是我们两河湾人的救星和福星。”
彭老支书家坐落于村委会后山上的长岭坡组，屋前屋后共有四十几户彭姓人家居住，村子里大多木房都有上百年历史，是秀山极具典型的土家族村落。
长岭坡不同于两河湾那般地势开阔，路无好路，田无好田，唯有满坡的竹林十分显眼。
从两河湾村委会仰头朝坡上看，直线距离不足两里，但每户人家的屋檐都看不见一角，全都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竹叶之下。
这一片竹海只有驻村干部——石堤镇组织委员陈明一个人为之赞叹过，村民们都已经熟视无睹。楠竹、水竹、毛竹、苦竹等竹类植物在十几年前尚还值几个油盐钱，可现在于长岭坡几乎成了累赘。便算是乡村，现在使用箩筐、竹筛、背篼、竹篮等编织品的农家少之又少，除了一年可挖一定数量的竹笋作食材外，满山遍野的竹海就被当成了“废品”，弃之可惜，留之泛滥成灾。好几次彭老支书想启动全村力量将整片竹海砍伐后丢进梅江河与酉水河的汇入口，都被陈明强烈拦阻。不说这一工程耗时耗力，光是这么一大批竹子齐刷刷地冲向酉水河下游，会对只要一下雨就“水漫金山”的湖南里耶造成不可估量的灾害。
半个月前，从县上开扶贫动员大会回来，彭老支书心情不好，更加看不习惯屋前屋后那成片的楠竹。他对着楠竹林接连抽了两袋旱烟，越想越不顺心，索性从厨房里拿出一把柴刀，一口气砍掉了四棵楠竹，直待没了力气才放下柴刀回到家里。
当天晚饭也没有吃，就一个人躺上床生闷气去了。
正自生着闷气儿，电话铃响了。
居然是映格沟第一书记林仲虎打来的。
彭老支书跟林仲虎的关系不是太熟，两人主要是到县里开会或去乡镇考察时偶有交往。而真正让彭老支书对林仲虎的名字和映格沟的地名印象深刻的，恰恰是白天开会时两个人被分管副县长同时点名批评的时候。
或许正是“同病相怜”的原因，此时的彭老支书，看见电话上显示林仲虎的名字，突然间就觉得无比的亲切。
“彭支书，你好，我是映格沟的林仲虎。”林仲虎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你好你好，我知道。林书记，我们不止交往过十次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找我吗？”
“啊，是这样，”林仲虎说：“今天开会，我们两个村都被副县长点名了。不管客观原因如何，都说明我们工作做得不是太好。”
彭老支书苦笑。
林仲虎轻轻咳了两声，又说：“彭支书，我是这样想的，我们映格沟和你们两河湾一个在梅江河的源头，一个在梅江河的尾端，一定程度上也浓缩和代表了我们秀山乡村的整体形象。我觉得我们有义务有责任去维护秀山乡村的整体声誉，所以我们一定要想尽千方百计，尽快带领我们的村民走出贫困，最好是能走到其他贫困村的前面……”
彭老支书再次苦笑。
他也想尽快带领两河湾的村民走出贫困啊，可现实允许么？他有这样的能力吗？
“我……我……”彭老支书不知怎样答话。
林仲虎说：“我知道我们钟灵镇与你们石堤镇一直以来都是互帮互助的‘联姻乡镇’，几年前太阳山村半坡组二十来户人家集体搬迁到你们两河湾的地盘上，说明我们两个镇在各方面发展都是有密切关联的。半坡组就在我们映格沟里面，离你们太远，离我们较近，那里还有六户人家没有搬迁。今后，我们两个村可以抱团发展，有什么好的扶贫点子，我们可以共同交换。有什么先进经验，也可以共同学习。我们还可以相互进行实地考察，不时交流沟通，互相指出不足，并为对方提供发展思路。而且，我们映格沟还可以就近替你们关注半坡组的六户未搬迁村民的脱贫进程……”
这倒是个好点子！
彭老支书眼前一亮。
排除半坡组六户未搬迁村民的遗留问题，单就两河湾目前的贫困状况，最需要的就是适合发展的创新思路。
“目前我身体有点小问题，”林仲虎说：“待得稍有好转，我一定专门来一趟两河湾，与你具体协商两个村的抱团发展……”
彭老支书在电话中充满信心地答应了林仲虎的建议。放下电话后却想，自己即将面临退位，也不知今后的工作中还有没有机会跟映格沟抱团发展。
从开完会到现在，彭老支书的心中始终像有一团火，烧得他整个身子都不自在。
村民们无法脱贫，彭老支书难辞其咎啊，可以说时下除了退位让贤，已别无他法。
然而要下决心从支书位置上退下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毕竟两河湾让他付出了整整四十年的心血。
从十八岁担任村长起，彭老支书就开始没日没夜地为两河湾操劳。在他的带领下，仅两年时间，两河湾就依靠梅江河和酉水河在这里交汇的地理优势，主抓渔牧业，使得村民们迅速改变了一穷二白的面貌，不再为吃穿发愁。
最让彭老支书难以忘怀也是全村人最引以为豪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当时他刚好当选为村支书，就冒着极大的风险率领两河湾村民走向了改革开放的前列。那几年，两河湾除了继续抓好渔牧业建设外，还大力发展起烤烟和柑橘等经济作物。
特别是柑橘种植。
那时候两河湾的每家每户都有属于自己的柑橘林，是全县名噪一时的柑橘之乡。
也正是那期间，两河湾涌现出了全石堤镇唯一的一户“万元户”。由此，彭老支书和两河湾很快就成了全县的焦点，成为秀山改革开放的“先头兵”，也经常在大会小会上获得县里的表扬。
可是现在，却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两河湾的人均收入已经滑落至全县各村居的倒数第一，而且还是全县唯一一个没硬化公路、没通自来水的贫困村……面对这样一份差得不能再差的“成绩单”，原本极要面子的彭老支书压力空前，大有威信扫地之感。尤其是在扶贫动员大会上破天荒地被分管副县长点名批评，这让彭老支书的一张老脸实在是挂不住了。
这叫他情何以堪？
就眼前的窘境，便算是戴上再厚的面具，彭老支书也觉得无脸见人。
从村支书的位置上退下来已经到了势在必行的地步！
自今年七月份开始，秀山正式吹响“扶贫攻坚”限期脱贫冲锋号，未到年底，全县八十五个贫困村已经有三十多个村居实现了“脱贫摘帽”，便是相对偏远的石堤镇也有好几个贫困村走向了致富之路。然而两河湾却迟迟不见动静，除了村委会的自身条件在短时间内很难逆转以外，更多的责任还是出在彭老支书身上。
前几年有烤烟、柑橘、脐橙作为全村的经济支撑，但近两年柑橘、脐橙滞销，而烤烟市场也越来越不景气。
几大主导产业连续衰败，极大地拖了两河湾经济发展的后腿。
不可否认，不求新，不求变，古板、陈旧的传统发展观念是导致两河湾经济停滞不前的主要因素。
除了烤烟和柑橘，两河湾再无其他规模较大的经济产业。多喂几只鸡，多种几秧瓜，多捕几条鱼，多收几斤粮……等等这些举措，在十多年前或许管用，至少可以解决温饱，可现在并不只是解决温饱的问题。
致富才是关键！
彭老支书已经过了六十岁，再也不似年轻时候那样有魄力，腿脚也越来越不灵活，要去村里的其他寨子上走一圈，没三天是不够一个来回的。头脑也不够灵活了，虽然每家每户收入状况、每家户主叫什么名字、一家有几口人、养了几头牛喂了几头猪等等，他都能牢牢地熟记于心，但真正要解决两河湾所面临的实际困难特别是经济方面的提升和柑橘、脐橙的销售问题，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时值初冬，眼看今年的柑橘、脐橙又要成熟了，村民们对此却早已不抱希望，对地里的产业爱管不管。如果按现在这种局势发展下去，今年这些柑橘极有可能又会像去前年一样大多烂在树上。
两河湾地理位置摆在那里，几千亩柑橘林摆在那里，如何在销售上大做文章，彭老支书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出金点子来。去年动员全村村民大批量将柑橘、脐橙拉运到石堤集镇以及县城去卖，也不过销售出去了整个产量的十分之一，除去运费，收入所剩无几。分到每家每户，连一百元都还不足。
柑橘和脐橙种植已经无法让村民们摆脱贫困。大片大片的柑橘林，犹如长岭坡上的翠竹一样，留也不是，砍也不是，早就成为两河湾村民心中的累赘了。
时下，彭老支书能够为村民们做的，最多不过是多去向石堤政府要一些享受低保的名额，多批几幢符合D级危房改造的房屋，多划几块可以得到复垦补贴的土地……除此别无他法。
然而全村二百八十三户人家有一百余户为建卡贫困户，七十七户为非建卡贫困户，仅有不到一百户不属于贫困户。而这些不是贫困户的家庭目前没有一家拥有稳定收入，大多靠在外地打工挣钱，如果所在工厂停工停业，失去了原有的工作，那么极有可能重新加入到贫困户的行列。
面对这样一种困境，这样一种尴尬局面，彭老支书即便再固执，再有耐性，也难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坐在村支书位置上。
要是厚着脸皮再不退位，连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
“老了，不中用了。为了村民们早日过上脱贫致富的生活，真到了该让位的时候……”
连续几个不眠之夜，彭老支书不停地找寻各种理由来劝慰自己，以让自己的心里得到一些平衡。
他不甘心啊，却又无能为力。每当回忆起年轻时候的大刀阔斧和豪气干云，心头的痛就会加剧。真的是老了，什么都不会干了……自己老一套的发展观念，早已经被时代所抛弃。
这么多天，屋前屋后的楠竹被他砍掉了几十根。邻居问他砍来做什么？他也回答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每砍掉一根楠竹，堵在心头里的气就会顺畅一些。
如此又过去了两三天。
这天中午，彭老支书突然停止了砍伐楠竹的怪异举动，将随时悬在屁股后面的老烟杆往地下一丢，终于狠下决心，拨通了驻村干部陈明的电话。
“什么？你想好了？准备从村支书位置上退下来？！！”
当时陈明正在镇会议室参加石堤镇扶贫工作情况汇报会议，听了彭老支书的电话，又惊又喜又意外，顾不上开会，骑上摩托车就往两河湾赶，心怕错过时间彭老支书就会马上收回他的退位决定。
陈明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这些年来，为了两河湾换届这件事情不知伤了他多少脑筋。镇上每一次大会小会，党委书记都会问询他相同的问题：何时以何种方法让两河湾村支书年轻化！
可以说，整个秀山境内，如此高年龄仍旧坐在村主要干部职位上的仅彭老支书一人。然而每一次换届，尽管每一次陈明都会申明要走年轻化道路，可彭老支书的支持率照样是居高不下，无人可以憾动。
彭老支书的地位在当地老百姓心中早已是根深蒂固。
而现在，彭老支书居然主动要求退位，陈明的心啊，喜出望外的同时，又害怕夜长梦多。所以第一时间骑上摩托就往两河湾赶。
机会稍纵即逝，他必须先将彭老支书退位的事板上钉钉再说。
赶到长岭坡时，彭老支书正蹲在自家屋檐下等着陈明，老烟杆也不在身边。
陈明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也不说客套话，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
“老彭啊，你的决定来得太及时了。两河湾的发展真得靠现在的年轻人。我们都老了，思路无法跟年轻人相比啊。”
陈明五十多岁，已接近退休年龄，平时与彭老支书相处得十分融洽。路途中他就想好了，第一句话绝不拐弯抹角，用“当头炮”直接将死对方，让彭老支书再无退路，想要后悔都找不到机会。
彭老支书低垂着头，情绪明显低落。
陈明从屋内将彭老支书的老烟杆找了出来，装上旱烟，“嗒吧”几口后递给彭老支书。
“说到功劳说到苦劳，年轻人都比不过我们。但每个人都会老。社会发展得这么快，我们就算思想跟得上，行动也难以跟上了啊。所以激流勇退，让年轻人来干。就算我们还跟得上时代的脚步，但我们的身体不是铁打的，不可能为村里的事情操劳一辈子，也应该让我们轻闲下来享享清福了。”
“你不用拿话安慰我。”彭老支书拿着老烟杆狠狠地往地上敲了几下：“这次我真是想明白了，要是再不退下来，简直太对不起我们村的百姓了。”
陈明暗自高兴，感觉心头越来越踏实了。
他蹲下身，陪着彭老支书抽几口旱烟，半响才叹息一声，轻声说：“你想通了，村民们能想通吗？”
可以这样讲，两河湾大多数村民都拥戴彭老支书，不说四十年的支书生涯为两河湾带来了极大的变化，光是他日常工作中一碗水端平、甘当孺子牛的处事风格，就赢得了广泛的好评。
可谓深得民心。
每一次换届，特别是最近两届，镇党委多次动员彭老支书退位下来，虽然他本人每一次都同意了，但老百姓却死活不答应，继任呼声极高，谁做工作也不行。
当地百姓不支持，很多决定就极难落实下去。陈明不得不担心这一点。
彭老支书狠狠地抽着烟袋，沉默半天才说：“村民的思想工作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陈明再一次松了口气。
彭老支书的地位在两河湾村民心目中相当于德高望众的族长，有他亲自出面作解释，就算有谁不情愿，也不敢当面提出反对意见。
陈明喜上眉梢。有彭老支书的一这句承诺，换届的事已是板上钉钉！
心里乐滋滋的，再也不用担心会发生节外生枝的变数。
“至于新支书人选，”彭老支书叹息着说：“我相信石堤镇党委政府的决策……总之，不管谁上来，我都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他，配合他，尽力发挥我一个老共产党员的余热。”
只要彭老支书愿意退下来，其他的事情都好办。陈明说了一番宽慰的话，然后当着彭老支书的面打电话向党委书记汇报情况。得到支持后，趁热打铁确定新支书候选人。
蹲在院墙角，与彭老支书勾起手指头将村上的新老党员都数了个遍。
算来算去，两河湾还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新支书人选。
两河湾党员不过三十九人，其中老党员要占百分之七十以上比例，而余下不足百分之三十的年轻人当中，有几个具有高中文化水平和能说会道的却又都去了外地打工。
满打满算，矮子当中挑高个，目前仅两个人可供候选。
一个是村委会文书覃酉梅。
一个是村民黄毛狗。
陈明是石堤镇组织委员，两河湾老驻村干部。虽然是驻村干部，但真正住在村里的日子并不是很多。主要原因一是镇上的本职工作还比较繁琐，不容易抽身，二是健康状况不太理想，同时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长期服药，而且每天需要注射胰岛素，住在村里极不方便。
虽然不常驻村里，但对两河湾的地理环境和经济状况却了如指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