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发不知道高晓丽和林仲虎究竟几时下山,于是在早晨七点四十分就赶到了英树村。
到了鸳鸯嘴古码头,下车,站在古树下朝对面山看,果真看见半山的一座悬崖下,有一顶黄色的双人帐篷支撑在几棵桐子树间,孤独而冷清。
满山的桐子花含苞欲放。
山间没有人影,想必两人还在睡觉。
这是刘新发第一次站上鸳鸯嘴古码头。尽管他来过英树村多次,但从来没有在意这么一个地方。
古树上面,挂满了人们祈福的红绸。
梅江河与平江河在这里交汇,清明过后的清晨,水面上泛起一层层薄雾。
今天应该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但刘新发的心头,却怎么也晴朗不起来。
表哥林仲虎的病,是他心间永远的痛。
发了一会儿呆,刘新发缓缓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条专门为林仲虎准备的红丝绸,合在手里,虔诚地对着神树连连鞠躬。
“神树保佑表哥,如果能让他多活两年,我刘新发一定来这里建一座神树庙,贡奉你永生永世……”
刘新发并不迷信,平日里知道表嫂高晓丽一心迷信铁半仙,总是会在她面前开玩笑,说世间哪有鬼神?如果鬼神都能保佑子民升官发财的话,那还用人们做什么事?每天烧一柱高香不就解决了吗?
然而,自从知道林仲虎患癌之后,他却变得迷信无比了,逢庙必拜,听说哪个算命先生会改命,必定驱车前往。几个月来,他已经请了十多个算命先生帮林仲虎改命了,并且对每一个算命先生都承诺,如果林仲虎能够多活两年,必当以重金相谢。
前天早上,听自家合作社一女员工说起,秀山城西郊外有一个以“烧鸡蛋”来算命的仙姑,法术高超,道行深不可测。刘新发不敢怠慢,宁可信其有,当即丢下手中的事,马上就赶去城西。
好不容易在一条小巷子当中找到了“烧鸡蛋”的场所,却发现太多的善男信女正在门外排队等候。
他着实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地方居然有这么好的“生意”。
“生意”好足以说明一切。
原本将信将疑的刘新发有了信心。
“烧鸡蛋”这一行当是近十年才在秀山兴起的算命方式,简单地说,就是善男信女将所要算命对象的名字、生辰用毛笔填写在鸡蛋外壳上,再由仙姑将写好的鸡蛋放入火灰里焚烧,一定时间后从火灰里将鸡蛋掏出,仙姑再从鸡蛋烧过的形状、大小、焦糊程度去判断算命对象的生死祸福。如果算命对象被算出有“灾厄”之数,则可花三五元钱再买一个新蛋求“解”,美其名曰“改命”。
听那位女员工讲,假如要去“烧鸡蛋”,一定得抢在当天“烧鸡蛋”人众的前面。仙姑算命,每天只有前二十四位算得最准,排在后面的就只能半准半不准了。
前面还排着四五十号人,刘新发觉得轻易轮不到自己,为抢在二十四人之前,径直去后堂找到仙姑,开门见山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我想将这个堂子包了,今天就给我一人算,你说个价钱吧。”
仙姑是一位胖乎乎的妇女,此时正在给一名老者“解命”,见刘新发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爱理不理地瞄了他一眼,继续给老者“解命”。
“你一天可烧多少个鸡蛋?”刘新发问。
胖仙姑还是不理。
旁边一位老妪应该是这里的老顾客了,见无人应,自个呶了呶嘴,说:“多呢,起码得有三百个吧。”
“多少钱烧一个?”
“五元。不包括要烧的香纸。”
刘新发大概算了一下账,然后转头对胖仙姑说:“你将门外那些人都叫回去,我出三千元包今天一天,如何?”
胖仙姑从业数年,从未遇上包场的情况,听刘新发开出如此高的价钱,不由抬头打量了一下他。
面容却依然冷漠。
刘新发陪着笑。
“我朋友的事很着急。求个方便。”
胖仙姑不紧不慢地对刘新发说:“你可以到外面问问,来这里的人都很着急。”
刘新发讪讪地极不好意思。他不属于“财大气粗”的“土豪”个性,见胖仙姑爱理不理,也就不再说话,准备出门去排队等候。
胖仙姑却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
“要包堂也不是不可以,但今天不行了。”
“为什么?”
刘新发见有转机,急忙转回身。
“今天已经过了二十四人。”
“那怎么办呢?”
“明天吧,明天你早上六点就来,我将第一号留给你,当然也不用你包全天,包一个小时就够了。”
刘新发本想问问一个小时包堂要多少钱?却不太好意思开口。
胖仙姑知道他的心思,抢先说:“我看你也有诚意,你还是按五元烧一个鸡蛋算账吧。至于要多给烧与菩萨的香火钱,随你给就是。”
凭这一句话,刘新发觉得这胖仙姑倒也算个实诚人。
第二天清早,虽然门外仍旧排着长长的队伍,但胖仙姑果然守信,一个鸡蛋也还未烧。
按胖仙姑的指示,刘新发随手挑了一个鸡蛋,写上林仲虎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然后递给胖仙姑。
半小时后,胖仙姑从火灰里掏出鸡蛋。
鸡蛋四面开花,蛋清蛋黄糊糊地绞在一起,壳上的字迹已经看不清楚了。
吹了吹上面的灰,胖仙姑熟练地将鸡蛋拿在手里旋转几周,时而皱眉时而呶嘴,最后说:“这个人不是你,是你朋友。”
“嗯,我表哥。”
“怎么现在才来烧鸡蛋?他生病的时间应该是在去年。”
刘新发眼睛一亮,觉得胖仙姑所言非差。赶紧点头:“以前没听说可以烧鸡蛋,不然早就来了。”
胖仙姑扁了扁嘴。
“早来找我,你表哥就没有此劫。”
刘新发后悔莫及,紧张地问:“现在还有救吗?”
“难说,难说,他患的是无根之症,药是治不好的。”
肺癌晚期,当然是无药可治,刘新发不由更加相信了胖仙姑的话。于是着急地说:“请仙姑指条明路,怎样能治好?如果仙姑能想到办法,我愿意不惜代价。”
“从命相上看,你是有钱人,你表哥也是有钱人,但是不管你们钱再多,病是治不好了的,命中注定,花再多的钱,我也没办法。”
“不是说可以改命吗?”刘新发真是急了。
“打牌输钱,夜里遇鬼,屋基不顺,祖坟不好……这些都可以改,但你表哥却改不了。阎罗王要收他。”
刘新发心里凉透,冷汗直冒。
“这样吧仙姑,我也不求能治好他的病,假如可以让他多活几年,有没有办法可解?”
胖仙姑半闭双目,掐手指良久,才说:“多修桥补路,多拜佛求神……”
拜佛求神这一项,刘新发和林仲虎平常都不重视,但说到修桥补路,两人却不知做过多少好事。于是躬着身说:“这些年,我表哥做的就是农村扶贫工作,修桥补路之事做了不计其数,只是,作为国家公务员,他不信佛也不信道。不过我是他表弟,纯纯正正的老百姓,今后可以代替他求神拜佛。但求仙姑向上界通融通融,若能让表哥他多活几年,做牛做马我也愿意。”
胖仙姑冷着个脸,从身侧取过一沓纸钱,嘴里念念有词,然后递给刘新发。
“你去门外朝东南西北四方各烧几张纸钱,或可逢凶化吉。”
刘新发千恩万谢,一一照办。
临走时,刘新发递给胖仙姑一千元现金。
“这些算是我捐助的香火钱。”
胖仙姑随手抽了一张百元大钞,将余下的钱退还给刘新发。
刘新发惊慌失措,拿着余下的钱送也不是收也不是。
“多余的钱你可以收下了。”胖仙姑一边说一边将写有林仲虎名字的那枚烧鸡蛋递给刘新发:“看你比较有诚意,这个鸡蛋我已经画了符咒,你可以在五天之内让你表哥吃下。能不能减轻他的罪孽,就看造化了……”
算命一行一般有这样的规矩:命好可多收钱,命不好可少收钱。甚至于遇上毫无救数的人,算命先生不光分文不取,还有可能倒贴几元给算命对象,以免触了霉头。
胖仙姑只收了一千元中的一百元,不知这命是好还是不好?
刘新发忐忑不安。
不过胖仙姑在“鸡蛋”上画了符咒,不管灵不灵,都得趁早给林仲虎吃下。考虑到这两天林仲虎正徒步梅江河,只好将“烧鸡蛋”用纸包好,放在手提包里,等有机会碰面再交给高晓丽。
病重乱投医!他已经顾不得世间到底有没有神灵了。
有什么办法?就目前林仲虎的病情,也只能寄希望于神灵。反正也医不好了,为什么不可以寄希望于万一呢?就像此时站在鸳鸯嘴古码头这棵古树下,明知挂红绸不过是愚人愚己的精神寄托,于事无补,却仍然十分虔诚,宁愿相信这一行为能够给林仲虎的命运带来转机。
面对古树,刘新发深深鞠躬。
“求求神树保佑我表哥,让他好起来吧……”
抑制住心头的酸楚,挂好红绸,刘新发不敢再在古码头上逗留,转过身,上车,直奔李香水家。
李香水没想到刘新发会到得这样早,招呼他在家里坐下后,赶紧去隔壁将熊柳请过来。
李香水着实不会表达内心情感,每一次面对刘新发,都离不开熊柳的陪伴,不然她连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刘新发突然问熊柳:“熊主席,你们这里的乡村旅游接待点设置好了吗?”
“早就设置好了,全村一共六家,其中有四家都设在了梅江河岸边。面朝河流,安静舒适。”
熊柳莫名其妙,不知刘新发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跟他八杆子也打不着的问题。
“最好的一家在哪儿?”
熊柳脸一红,不太好意思地说:“嘿嘿,大家一致认为我家地理位置和家庭条件要好一些。”
英树村旅游接待点安置问题一直是熊柳在负责,在初期设定接待点名单时,为避嫌,熊柳未将自家纳入计划名单,但经过村委会班子成员讨论,一致认为熊柳家才是英树村最具接待优势的地点,加之熊柳待人接物十分周到体贴,村里的六个旅游接待点必须有一个设在她家。
熊柳自己也认为家里最适合设置旅游接待点,要是生意好忙不过来,还可以请李香水帮忙打扫,顺便帮助她创造一项收入。这样一考虑,也就没有再推辞。
熊柳家修建的是一幢别墅型小洋楼,左右侧各有两间平房,坝前有围墙和院门,看上去与四合院近似。站在小洋楼上,远可看群山纵横,近可观两江交错,房前屋后绿树成荫,只要迈入院门,游客必定有宾至如归之感。
“那就选在你家了。”刘新发说。
“什么意思?”熊柳有些纳闷儿。无头无尾的,一时不知刘新发在说些什么。
“是这样,我有两个朋友,今天要来英树村。晚上或会住在这里。”
“哦哦,”熊柳恍然大悟,热情地说:“刘总的朋友啊,欢迎欢迎。时下不是旅游旺季,我这里随时都有空房间。”
刘新发苦苦一笑。
“不过,也有可能他们不在这里住宿。”
熊柳不明所以,又糊涂起来,抬着脸望着刘新发。
“我的意思是,他们有可能没时间住在这里。不过,不过……”
熊柳从来没听见过刘新发这样语无伦次的说话,感觉他或另有隐情,也就不再追问,仰着脸,静待他后面的解释。
“我的意思是,非常想让他们留下来,在这里住一夜,我也好陪他们一起聊聊家常。但我又不能出面挽留他们。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以各种理由,让他们在这里住上一晚。”
仿佛听懂了其中的奥妙,熊柳似笑非笑地说:“这么个小事情哟,看刘总绕了这么多弯子。放心吧刘总,只要他们出现在英树村,我绝对保证让他们欢天喜地、心甘情愿地住下来。”
熊柳快人快语,刘新发相信她有这方面的能力。
“不过刘总,你也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说吧。”
“既然是刘总的朋友,而且是来到我们英树村,就得让我熊柳做一回东,不管是吃的喝的用的,一切费用免谈。”
“好!”
刘新发知道熊柳为人豪爽,也不跟她客气。心想今后多的是机会回馈她的款待。
熊柳却有另一番心思:“刘总为李香水一家解决了那么多困难,无以为报,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怎么也不能让他或他的朋友花一分钱。”
吃了一碗李香水下的酸菜面条,询问了一番最近山羊的养殖情况,又去了一趟梅江河岸边的山羊养殖基地,时间来到十点半,仍旧没接到高晓丽下山的消息。
举目朝山上望去,黄色帐篷还在。
都十点半了,高晓丽不可能还没睡醒?
赶紧打她电话。
却无人接听。
刘新发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之感。
当即也顾不得让熊柳和李香水知道自己的真正来意,指着半山那座悬崖问:“从这里到半山黄色帐篷那里,需要走多少分钟?”
“黄色帐篷?”
李香水顺着刘新发所指方向看去,果真看到桐子树林里有一顶帐篷。于是说:“哦哦,那里叫高粱坪,以前我经常去那放羊,我走的话,两小时也走不到。”
李香水双腿残疾,人又矮小,自然不能以她的行走速度来作为距离的参照。熊柳虽然没有干过农活,也没去对面山上砍过柴,但春天到来时却经常跟着朋友一起到半山踏青。她迟疑了一分钟,然后对刘新发说:“从古码头旁边的吊桥过河,男人走的话,应该要不了一个小时。”
夏秋两季,到英树村河畔搭帐篷露营的人多不胜数,但到对面山上露营的却不常见。
对面山名叫高粱坪,上世纪七十年代,土地未下放到每家每户之前,满山遍野都种高粱。后来高粱跌价就没有再种,变为了荒山。前些年响应政府号召,返耕还林,村民们便在山上栽植了成片的桐子树。
近几年,桐油变得非常稀有,桐籽原料的价格也节节攀升。正是有这么一大片桐子树所带来的经济效益为基础,加上鸳鸯嘴乡村旅游的火热势头,才使得英树村在一年前就实现了脱贫摘帽。
现在的英树村,像李香水一样因残因病致贫的贫困户不过三五家。
“平时那山上有毒蛇猛兽吗?”刘新发忧心忡忡。
“猛兽肯定不会有,但毒蛇却说不定。”见刘新发急得满头大汗,熊柳小声问:“怎么?刘总,你刚才说的那两个朋友,就住在黄色帐篷里吗?”
“是啊,是啊,我表哥表嫂。”刘新发慌作一团,继续拨打高晓丽电话。
熊柳安慰着说:“刘总,别着急,你表哥表嫂不会出什么事的,我嫁到英树村十来年了,从来没听说有哪个村民在对面山上被毒蛇咬过。”
李香水也说:“刘总,吉人天相,可能是他俩睡得比较沉呢。”
刘新发接连拨了五个电话也无人接听,越来越觉得心头不安,不敢再耽搁下去,顺着河堤就要下河。
这里离古码头吊桥还得走几分钟,而河堤下就是一个长长的河滩,河床较宽,河水不深,刘新发情急之下,就想下河赶近路上山。
李香水急忙伸手将他拉住。
“刘总,四月份的水还冷得很,你先别着急。这样吧,你先去我家坐坐,我和柳妹子去村里叫两个青年小伙到高粱坪去看看。真要出了什么事情你再上去。”
“我这就打电话,马上叫两个年青人。”熊柳也紧紧拉住刘新发不放。
刘新发心烦意乱哪里听得进去,挣脱两人的拉扯,鞋子也不脱,一下子就跳进了河里,一边朝对岸走,一边对熊柳说:“你赶紧打120电话,就说有一个肺癌病患者在半山上发病了……”
“肺癌病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