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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刚刚过去。
秀山下起了二○一六年的第一场雪。
已经入春了，即使下雪也让人觉得不是太寒冷。
秀山火车站人头攒动，在外打工的男男女女都急着往各省市赶。广场上这里一群那里一堆，站满了脸上还挂着节日喜庆的人们。
初六是个好日子，宜迁居，宜婚配，宜出行。
高晓丽花二百四十元大红包请孔明洞铁半仙算了两天三夜，得出了唯一的一个出行结果：大年初六。
“必须是初六。没有任何一个日子比初六更适合出行了。这一天是少有的黄道吉日，必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日子选定，初六果真就下起了雪。
瑞雪。
秀山的冬天难得下一场大雪，去年仍是如此，整整一个冬天就飘了一两次小雪花，还没从天上掉落下地就已经化成了雨。哪知春节刚过，就来一场纷纷扬扬的春雪，这可是十年难遇的吉兆啊。
出门在外安全第一，旅行社更不例外。但凡旅游队伍超过五十人，高晓丽必定去孔明洞找铁半仙算出行日子。这么多年来，总是听到这里的旅行社游客走失，那里的旅行社旅客受伤，而运动青年旅行社从未发生过类似意外。用高晓丽的话说，大半功劳不得不归到铁半仙身上。
这次带全县一百二十人的考察团出行，其中有县级部门领导，有乡镇干部，有村居负责人，有致力于乡村旅游发展的群众代表，高晓丽更是马虎不得，反复让铁半仙推算出行日子。她必须做到安全上的万无一失。
出行日子算好了，高晓丽仍旧有些忐忑不安。铁半仙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但这次，却吞吞吐吐似乎想告诉她什么隐情，又怕泄露了天机。
那天，铁半仙将日子算定，突然表情凝重地注视着高晓丽，欲言又止。
高晓丽察言观色，马上补交了一个红包。
铁半仙将红包一收，拈着山羊胡须说：“出行的日子我可用性命担保，半分差错也不会出。只是，只是，从你的面相上看……”
“晓丽愚昧，半仙有话尽管直说。”高晓丽心头一悬。
铁半仙沉默良久，突然小声问：“你家里最近是否发生过大的变故？”
高晓丽想都没有想就回答：“没有。”
“此话当真？”
高晓丽听铁半仙话中有话，于是将全家人上上下下都过滤了一遍，回答说：“当真。”
铁半仙低垂眉目，半晌才说：“既然如此，权当我什么都没说。”
高晓丽知道算命人的规矩，也不再多问。但从那天起，却多了一层心病。每天都在思索铁半仙到底想对自己透露什么天机？
不过，既然铁半仙敢以生家性命担保这次考察团在旅行中不会出现差错，高晓丽的心倒是放下了大半。至于家里，高晓丽非常清楚，公公婆婆、林仲虎及两个孩子，跟往常一样平安无事，所以初六一到，特别是看见瑞雪飘飘的喜庆景象，更是让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为了便于管理，高晓丽将一百二十个人分成了六个小组，每一个组都让两名年轻导游充当组长，主要负责联络、清点人数、营造氛围等任务，自己则担当总领队随行，负责与上级旅行社及各地景区衔接相关事宜。
这次由旅游局组织的乡村旅游大型考察团属于官方行为，目的很明确：大力推动秀山各地乡村旅游发展。总任务是今后三年，全县各乡镇凡是有旅游资源的村居，必须设五至十户乡村旅游接待点，形成吃、住、行大包围之势，成本不高，却可全方位方便任何一个外来游客的饮食起居。既满足了城市居民到乡村去体验“农家乐”的趣味，也能让当地村民增加旅游收入。由于秀山在这方面的经验比较欠缺，所以才有了这一次去云南、贵州等地的全面考察，让相关领导、基层干部、群众代表站在同一条线上，统一思想观念，合力促进旅游城市建设。
鉴于这一点，向左一大早就带上相机在秀山火车站等待考察团走上火车的那一刻。假如三五年后秀山的乡村旅游红红火火，那么这张照片将具有历史性的意义。
人群中他看见了三张熟悉的面孔。一个是英树村的熊柳，一个是两河湾的黄毛狗，一个是映格沟的杨浦岑。英树村和映格沟具有乡村旅游发展潜力，熊柳是村干部，杨浦岑原本就在家设置得有供游客方便的餐饮住宿，他们去外地学习先进经验十分有必要。但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黄毛狗也加入到考察团里，倒让人觉得多少有些匪夷所思。
不过向左十分信任欧阳旬旬，相信她的智慧和决策。黄毛狗再不靠谱，想必亦可充当欧阳旬旬的奇兵。
奇怪的是黄毛狗比之前的猥琐形象要“光鲜”得多了，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是“油光水滑”，站也有站相了，整个人神采奕奕，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莫非欧阳旬旬真是神吗？短短两月就能让一个“老单身汉”改头换面？
很久没听到林仲虎的消息了，趁考察团还未进站，向左避开黄毛狗，径直朝杨浦岑走去。
杨浦岑长得肥肥圆圆，脑袋大脖子粗，属典型的厨师形象，平日极少出远门。在县城里看见向左，他自然十分高兴，又是嘘寒又是问暖。
好不容易等他寒暄完，向左才有机会插上话。
“你们林书记最近如何？”
杨浦岑眉飞色舞。
“林书记啊，了不起，现在的映格沟大变样了呢。贫困户们都有了自己的小产业，跟太阳山村的关系也搞好了。特别是张老板，一口气投资了千多万，两家厂房即将完工，一千六百亩征租地也已经划定，光是租金我们村就要收入上百万……听说是要大规模发展核桃树种植，村民们干劲足得很，过年也不休息，这些天都在荒山上除草……”
向左虽然有两三个月没去映格沟采访，但映格沟的发展形势却是掌握得一清二楚。去年十二月初，张映光与映格沟村主任彭强专程去云南考察，回来后就决定在映格沟种植两千亩核桃树。并购置设备，建立厂房，成立映光合作社，形成育苗、种植、加工、销售为一体的核桃运营产业链。
为了保证老百姓有多余的土地种植其他农作物，映光合作社所征用的土地大部分是荒山。村民们多年未在这些土地上种庄稼，土地里长满了荒草。张映光不惜成本，不亏待每一个家庭，按每户占地亩数付除草劳务费，让大家将各自地里的杂草铲除后再实行土地流转。
这也是张映光决定到映格沟投资后给村民们带去的第一笔劳务收入。
核桃树从幼苗到挂果需要三年左右时间，后期种植、管理需要大量劳动力，映格沟村民除了有土地租金，长期到基地务工也是增加收入的一部分。等基地核桃挂果有效益后，村民们还可实现年底分红。
另外，考虑到核桃产业发展的潜力以及映光合作社带来的“近水楼台”优势，林仲虎要求映格沟村每一户特别是贫困家庭都要有五十棵以上核桃树的种植面积，幼苗由映光合作社负责免费发放，如果担心销售问题，还可以股东的形式加入映光合作社。
还有一件事虽然主要是关系到其他两个村，但林仲虎却一直当作是自己的事在认真办理。上个月底，他跟映格沟村委班子一起去了一趟两河湾，并在欧阳旬旬和彭老支书的陪同下，考察了几年前从半坡组搬迁到两河湾去的二十来户人家比较幸福的生活状态。他十分熟悉半坡组剩余六户人家目前的困境，临别时建议欧阳旬旬应该找机会向上级领导反映情况，争取能够想出较为妥当的办法来解决六户人家的搬迁遗留问题。至于那六户人家的思想工作或其他事宜，他会从中帮忙，携手太阳山村委相关负责干部一道去努力协调……
……等等这些情况，向左都了如指掌，所以他并不想听杨浦岑关于映格沟目前发展的介绍，只想了解林仲虎现在的身体状况。
“他身体怎样？”
说到身体，杨浦岑却答不出话来。可以讲杨浦岑压根就没关注过林仲虎的身体，只知道他每天都与村民们一起上山下山，忙得不亦乐乎。
吱吱唔唔半天，杨浦岑才说：“看他一天上坡下坎的样子，天天和大家一同劳动，身体应该不存在大恙。”
向左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问了半天相当于没问。脸上或多或少挂了些失望神情。
“不过最近感觉他身体明显的瘦了下来，前些天我还向他讨经验是怎样控制体重的……”杨浦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说：“我对林书记的身体着实了解不是很多，你干嘛不去问问他妻子呢？”
“他妻子？我哪认识？”
杨浦岑万万没想到向左居然不认识林仲虎的妻子，于是偏头朝右侧呶嘴：“手里拿着小红旗的那不是？”
广场上只有高晓丽拿着小红旗。
小红旗上标有运动青年旅行社字样。
向左没想到高晓丽就是林仲虎的妻子。他曾经与她打过一次交道，感觉这人倨傲、势利，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不容易结交。
风雪下，高晓丽披着一件貂皮大衣，头戴一顶时髦风雪帽，一眼看去，冷艳无比。
向左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将林仲虎的身体状况告诉她。虽然自己并不确定对林仲虎身体状况的判断是否正确，但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他妻子，也算是尽到了一份责任。
两三个月来，向左一直为林仲虎的身体状况耿耿于怀，几次打电话旁敲侧击探林仲虎口风，都无法从他的对话中听出一丝端倪。
向左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同时又害怕林仲虎隐瞒病情而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期。
与高晓丽不熟悉，对林仲虎身体的判断也不一定准确，向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朝高晓丽走去。
哪知刚刚表明身份，高晓丽就表露出十二分的热情来。并不是向左记者的身份打动了她，而是龙凤胎儿女的班主任宫吕是向左的妻子！
高晓丽主动上前与他握手。
“原来你就是向左。”
这倒出乎向左意料之外，有些受宠若惊。一时居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是宫吕老师的丈夫。她跟我提过你多次。”
“宫吕？你怎么认识她？”
“我怎么就不认识她？”
高晓丽并不急于告诉他宫吕是两个孩子的班主任，偏着头上上下下将向左打量了个遍。
向左不好意思起来，不知她怎么会这样打量自己。实话实说，面对这么一位气质上佳的女士，向左颇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按理说作为秀山的知名记者，什么样的人物他没有见识过？不可能一个旅行社的美女老总就将自己的身份地位给贬低了下去。
她不就是穿着华丽一些，眼神犀利一些，讲话态度强硬一些而已？
向左摸出一支香烟点上，狠狠地抽几口，暗地里稳一稳情绪。
“我跟宫吕老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既然在这里遇见你，我就得替她撑撑腰。”高晓丽扁着嘴斜着眼。“恕我直言，听说你在家总是欺负我们的宫吕妹妹？”
向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本是自己要来跟她说她丈夫的事，却变为了她的主动，一直在说自己的妻子。
“不存在呀。我向来与她相敬如宾。”
“坏就坏在这相敬如宾上。”高晓丽下巴微扬，居高临下，毫不留情地说：“夫妻之间干嘛要相敬如宾呢？将自己的家属当成外来的宾客，整天客客气气的如何相处？既然是夫妻，就应该黏黏乎乎、打打闹闹、卿卿我我……”
向左尴尬之极，慌忙解释：“不是你理解的意思。是我用错了成语。”
秀山的知名记者，几个回合下来，居然连连败退，狼狈不堪。
大雪天气，向左却感觉浑身燥热。
他哪里知道，高晓丽在秀山各界左右逢源，全凭一张巧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并非浪得虚名的庸凡之辈，能在任何条件下偷换概念，不经意间将对手“斩于马下”。就如这一次旅游局的考察团接单竞争，她硬是在几乎没有可能性的情况下将这单生意从另一个旅行社手里夺了过来。
高晓丽接连给了向左几个下马威，看到时机成熟，话锋一转：“你我都是明事理的人，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敲，其他的我在这里也不想多说了，只问你一句，夫妻间组成一个家庭，除了爱情，还应当承担什么样的义务？”
向左不明白她之所指，想了半天回答不出来。颈项上的虚汗啊，一个劲地往外冒。幸好雪一直在下，无人能够清楚他颈项上的湿气到底是雪水还是汗水。
“这都回答不上来，说明你压根儿就不是一个好丈夫。”
“请指导。”
向左极其汗颜地低了低头。
仅凭这一句，向左就已经从心理上认怂了。在女人面前，这是向左的第一次认怂。他以前从来不将女人放在眼里，认为她们不过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异类，逛商店、上淘宝十分在行，面对大是大非的时候，立即就没了主见。他之所以平常对宫吕爱理不理，正是源于这样一个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
高晓丽不屑地“哼”了一声，突然大声说：“生儿育女！天经地义！”
向左恍然大悟。原来她绕了这么多弯子，就是想说服自己更快地让宫吕怀上孩子。慌忙解释：“你有所不知，我们做记者的，一天跑东跑西、忙上忙下……”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的这些把戏骗一骗天真无邪的宫吕老师还差不多。”高晓丽将风雪帽从头上取下来拿在手中，“全中国就你向大记者工作繁忙？秀山不是一线城市，过的不是快节奏而是慢生活，以前是政策不允许，现在四十岁左右的夫妻都在忙着生二胎，你倒好，一个也不想要，你以为你是欧美人啊？要五十多岁才打算生孩子！这么超前的意识，你从小不可能是在国外长大的吧？在国内，就算是电影明星、知名艺人，明着连婚都还没结，暗地里孩子都有了一大堆……你以为他们是神啊，果真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这段话说得虽然有些蛮横和极端，但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
向左一时竟无言以对。
“宫吕老师看模样就是好欺负的人，贤妻良母类型。她爱你，允许你有限度的欺负她，这就是贤妻。但至少你应该让她当一回良母呀。这样一个愿望都为她实现不了，你愧对人家对你的一往情深不？她小你多少岁？她学生时代就爱上了你，一直奉你为偶像。而这么多年来，你为她做了些什么？你对得起她吗？你知不知道她想生小孩的心情有多迫切？你扪心自问，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吗？千万不要告诉我之所以如此忽视，是因为你觉得她配不过你！”
高晓丽的嘴，有如机关枪一般，“嗒嗒嗒嗒”不停朝向左扫射。
一股股冷汗直往额头上冒。如果此刻广场上有一条裂缝，向左恨不得马上就钻下去逃过这一无妄之劫。他不敢再找任何托词来作为自己不想现在就要孩子的借口，一边擦拭额头一边连声认错：“我何德何能？怎会认为她配不过我？确实是我大男子主义观念在作祟。我一定反思，一定反思。”
“反思有什么用？不如就具体表一个态吧。”
高晓丽得理不饶人，步步紧逼。
“我这就着手准备。争取今年内就让她怀上孩子。”
向左节节败退，不敢多说，只能束手就擒。
他口中所言的准备，就是下定决心首先将自己的烟戒了。
对于向左来说，让宫吕怀上孩子不难，戒烟才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
高晓丽这才露出和悦微笑，慢慢将风雪帽戴到头上。
“既然承诺了，就一定要履行。我是宫吕老师的好姐妹，我可是要随时监督的哦。”
向左逃也似地从高晓丽身边走开。他在宫吕面前颐指气使惯了，突然遇上这么一个强劲对手，第一次感受到女人并非只是水做的，她们的另一面，还含有钢铁一样的棱角！异常坚硬、锋利！
这一堂课，真正让向左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无地自容！
火车快要进站，考察团已经准备去候车室过检票关口。向左低头沉思，忘记了抢占照相的最佳位置，也忘记了原本要告诉高晓丽关于林仲虎身体状况的事。
火车站广场上，雪花飘飞，洒满了向左的头顶和臂膀。
一动不动，向左目送着渐渐远去的考察团。时间久了，全身上下爬满了雪花，像一个刚刚堆砌的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