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黄昏时候,林仲虎才驱车赶到映格沟。
从重庆到映格沟只需大约六小时车程,林仲虎却开了足足八个半小时。
面对张映光,他已经疲倦不已,连说话的语气都不像平时那样的大嗓门儿,有气无力,似乎几天没睡觉一样。
这很出乎张映光的意料。
按理讲,不管有多疲倦,看到张映光出现在映格沟,林仲虎都应该表现出十分兴奋的劲头才对。毕竟他邀请张映光到映格沟投资已经多次。
张映光心里一沉,情绪突然从映格沟美妙山水带来的心旷神怡变回昨天晚上的忐忑不安。
避开向左,张映光将林仲虎拉到一侧,观察他的面容整整两分钟,然后问:“你确定真的什么病也没有检查出来?”
林仲虎强打精神,顺手给了他一拳头。
“你还信不过我?有事就有事,没事就没事,骗你干嘛?不过确实被吓着了。两个晚上没睡好,觉得疲倦。”
张映光还是觉得不放心,小声说:“你我都是亲兄弟,真的有病情,我希望对谁隐瞒也不要隐瞒我。我们可以共同面对。现在医疗技术如此发达,什么样的病都能治愈。”
林仲虎感激地拍拍张映光肩膀,举目环视夕阳下映格沟的山山水水,轻轻一叹。
“兄弟,你认为我不怕死吗?真有什么疾病我绝对会以身体为重先住院治疗,哪会马上就跑回映格沟来扶贫?当真不要命了?”
“可是你昨天在电话中说的那些话……特别是说到那个患了肺癌的人,给我的感觉似乎不是在说别人……”
林仲虎沉默很久,才长长地叹息一声。
“映光啊,我跟你说实话吧。当时我是真的被吓破了胆。FDG-PET检查完毕,那个病友告诉我,医生一旦建议作这项检查,几乎就可以断定患上了癌症。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有多难熬,不断在网上查资料对应自己的病症。我连续咳嗽了三个多月,全身乏力,服了很多止咳的药都无法缓解,这种症状与肺癌前期极为相似……”
张映光心头一紧。他虽然不懂病理,但对“肺癌”二字却是相当的恐惧。
“那一夜我根本就不敢入睡,想了很多很多……”
能够从林仲虎浮肿的双眼和苍白的面容上依稀瞧见他的憔悴。面对生与死的压力,张映光清楚那一夜林仲虎所承受的惊吓和担忧程度。
“……巧合的是,那病友的症状与我无异。当我看见他报告单上那一行蓝色的字体时,虽然或多或少有了心理准备,但我全身还是如触电一般的剧烈颤动了很久。他瘫软倒地的时候,我几乎从他的身上看见了我接下来的遭遇。我甚至不敢面对现实,逃离检验大厅,连报告单也不敢取了,偷偷跑到医院大门前那棵老槐树下站着发呆。我承认我不够坚强。”
在张映光的记忆中,林仲虎胆识过人,从不畏首畏尾。
这几句话将张映光的热泪都说出来了。面对当时的情景,他明白林仲虎已经够坚强了。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病友给他的打击如此巨大,但最终还得亲自去将报告单取回……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张映光热泪盈眶,真后悔当时没有在他身边。
林仲虎不同于常人的勇气,张映光早就见识过。
十八年前,张映光与林仲虎同时考入县内的一所民办学校,一个教初中一年级数学,一个教初中二年级语文。快要放寒假的一个晚上,二楼女生宿舍突发大火,初中二年级两名女生被困在宿舍内无法逃脱。那时候火势已经将宿舍走廊全部封锁,救火的老师们被阻在楼道两侧冲不进去。
林仲虎一急,顺手将整整一桶冷水从头上淋下。
张映光看出他的意图,张开双臂紧紧地拦腰将他抱住。
“千万不能进去,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林仲虎颈冒青筋。“她们是我的学生,我不去救,就死定了!”挣脱张映光双手,大声喊:“快去底楼找木梯在窗口下面接应!”一低头就冲入了火海。
紧闭的宿舍小门也已着火,林仲虎几脚将小门踢破。进入宿舍,里面全是浓烟,几乎看不见两名女生在什么位置。情急之下朝窗户方向扑去。两名女生果然蜷伏在那里。
火势越来越猛,想要原路返回已经不可能,必须拆掉窗户上的钢条从窗台逃生。
林仲虎抓住中间的一根钢条,使劲拉扯。钢条拇指般粗,纹丝不动。伸头向窗外看去,张映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架木梯架在窗下。
木梯仅有四米,离窗台还有一米的距离,外面的人无法帮忙。
林仲虎屏住呼吸,摸索着在宿舍内寻找坚硬之物,却只找到一根长不过十厘米的杂木棍。
急中生智,顺手撕了一块被单,牢牢缠在两根相邻的钢条上,然后将杂木棍插入布条之间,一圈一圈的用力拧。堪堪可以容下一人后,伸出头朝楼下的张映光喊:“马上着人上木梯接应,我这就将她们放下来。”
然后迅速将被单撕破后拧成绳,将两名女生的腰部一一捆绑好,慢慢从窗口往下放。轮到林仲虎时,他已经全身无力,浓烟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从狭窄的缝隙口钻出,却使不出力气攀附住窗台,悬空的双脚怎么也够不着木梯顶端。
这时火苗已经窜进了宿舍内,几架床榻也已着火。
火烧眉毛!
万般紧急之下,张映光朝他喊叫道:“放手放手,跳下来,我们在下面用手接你。”
林仲虎明显感觉火浪灼额,再也支撑不住,双目一闭,放开了攀附着窗台的双手。幸好那时的林仲虎并不肥胖,十几名老师硬是用双手将他生生接住。
两名得救的女生中其中一名姓夏,是高晓丽的亲表妹。那时高晓丽与林仲虎还不认识,直到结婚两年后偶然说起学校火灾一事,才知道林仲虎原来是自己亲表妹的救命恩人。
林仲虎因长时间吸入浓烟而伤及双肺和气管。住院治疗期间,他收获了无数的鲜花和荣耀,也因此成为了一名有正式编制的政府工作人员。
然而从张映光那里得到的却只有埋怨和责怪。
直到现在,张映光还感觉到后怕,要是当时打不开窗户上的钢条,用不了四五分钟,林仲虎那条老命也就交待在那一场火灾里。
从另一个角度考量,张映光却又不得不承认,林仲虎算得上一条汉子!可以说浑身是胆。
然而,即使像这样的硬汉,也扛不住绝症的威胁。
张映光越来越觉得心疼,不由张开双臂紧紧地将林仲虎抱住。患难之中见真情,虽然林仲虎受的只是一场虚惊,但作为生死兄弟,当时于情于理都应该在他的身旁。
“那个时候,你应该打电话让我立即赶去重庆陪你。至少我可以替你去取报告单……”
林仲虎苦苦一笑,摇了摇头:“站在老槐树下的两个小时,什么我都想过了。父母、妻子、儿女以及表弟刘新发和映光你。说实话那时候我多么希望你们都能够在我身边。但我还是缓解了过来,生死由命,与其让你们担惊受怕,不如一个人承担……”
张映光说不出话来,只有紧紧地抱住林仲虎的腰。
“从老槐树下到检验大厅去取报告单的路上,我不知走了多久,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在走路。我一个劲地鼓励自己要坚强面对,绝不能像那个病友拿到报告单时,瞬间就崩溃……然而拿到报告单后,我还是崩溃了,整个人瘫软在地。我在想,我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要真是如那个病友一样得了肺癌,可能当时不过一笑置之,再不济也不会瘫倒……但偏偏报告单上显示我一切正常,我喜出望外,我感觉全身虚汗淋漓,整个人就像要虚脱一般。”
张映光两眼含泪。
“兄弟,你受苦了。”
林仲虎苦笑。
“我再一次走到老槐树下,像证实了自己患上了绝症一般地思前想后。给晓丽电话,给你电话,给表弟电话,给映格沟村委会电话……给凡是能够想到的亲戚朋友们打电话。我不想告诉他们任何事情,只是要他们知道,我当时在重庆,我很想念他们。”
张映光长长地叹息:“上天总是眷顾善良的人们。所幸一切都过去了。我理解你目前的想法,不求你马上恢复以前的豪迈,只是希望能尽快从阴影里走出来。”
“谢谢兄弟理解。”
再三证实林仲虎没有患病,张映光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觉豪气上扬,大声说:“既然如此,哪里有喝酒的地方?我们先来谈谈投资的事吧。”
听到投资,林仲虎马上来了精神。
“我没骗你,值得来这里大显身手吧?”
“哈哈,中午时与村主任随便在山坡上跑了一圈,广阔天地,美不胜收。感觉现在就算你不要我来,我也要赖在这里不走啦。”
“此话当真?”
“不但当真,几天后就寻址建厂。而且,我还会邀请其他兄弟伙也来这里投资。”
林仲虎弱弱地给了张映光两拳。
“这才是我兄弟。映格沟的老百姓有福了。”
张映光不好意思地摇手说:“快别这样说。这样一个好地方,如果能够容纳我,倒是我的福气。”
林仲虎哈哈大笑,一不小心牵动肺腑,不由捂住胸口一阵猛咳。
向左走了过来,用担心的眼光看着林仲虎。
林仲虎与向左有过几次接触,上前与向左握手寒暄后,笑着说:“欢迎向记者来我们村报道。上次在县城开会,不好意思啊,没有接受你采访……”
向左呵呵一笑,说:“林书记,我知道当时你的身体出现了不适,满头虚汗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哪儿不舒服。”
林仲虎叹息一声,点头说:“感谢兄弟理解。”
交谈中,林仲虎听向左说十年前曾经徒步穿越过梅江河全境,不禁举目望向梅江河的下游,赞叹不已:“全程一百三十多公里,用时十五天!真佩服你们当时的勇气和毅力啊。”
心里想:如果有机会,真希望能像向记者他们一样,徒步走一次梅江河全境,感受一下秀山母亲河的曲折与伟大!
想着想着,觉得这辈子极难完成这一夙愿,不禁心头发酸。
夕阳西下。梅江河水静静流淌……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林仲虎收回目光,收拾好心情,一手拉着张映光,一手拉着向左,朝村委会方向走。
“走,吃饭去!”
“有秀山茅台吗?”张映光开玩笑。
“秀山茅台有你俩喝的,村口就有家农家乐,你俩放心,还在重庆我就在‘水源人家’定好了餐。”
“水源人家”农家乐建在映格沟村口的石拱桥畔。这里前临水后靠山,风景秀丽,桥头桥尾各有一株三人合围的千年银杏,特别是近期,满树杏叶金黄,风吹落叶,煞是壮观。
“水源人家”说是农家乐,其实规模并不大,只是在自家房屋的后面搭建了一个面积不足三十平米的小偏楼而已。
农家乐主人名叫杨浦岑,几年前林仲虎还是映格沟驻村干部的时候,鉴于他这里的地理位置特殊以及不时有城内驴友来这一带驴行、露营,便建议他开一家集住宿、餐饮于一体的小型农家乐。
“水源人家”这个店名还是林仲虎给取的呢,很应景,十分接地气。
当时的杨浦岑还是映格沟出了名的贫困户,吃穿都成问题,要出资兴建农家乐谈何容易?
林仲虎认准了映格沟的餐饮潜力,也知道杨浦岑有一手好厨艺,于是鼎力资助,从妻子高晓丽那借出了三万元给他作启动资金。几年下来,虽然农家乐生意并不火爆,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却是绰绰有余。
“水源人家”主要是为城区的一些游客夏季来映格沟避暑服务的。由于离县城较远,平时来这里吃饭的人较少,所以杨浦岑家里备菜并不多。尽管林仲虎早上就订好了餐,但杨浦岑也只预备了几个菜。
一个主菜:梅江河源头野生鱼。
两个配菜:农家青椒小炒肉,干竹笋炒腊肉。
还有一个纯素菜:酸辣椒炒土豆丝。
这几个菜在映格沟再普通不过。张映光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看桌子上的菜如此简单,不由皱着眉一样菜浅浅地试了一筷子。
几筷子下去,却是“啧啧”称奇,觉得有如饕餮盛宴,连吃了三碗饭才想起还没叫酒。
“好你个林仲虎林书记,这么好的馆子,这么精湛的厨艺,居然一次也没邀请我来。太不够朋友了。”
“之前没通公路,从岔路口步行到这里需要至少四十分钟。哪敢请你来受苦受累。”林仲虎一本正经地解释。
张映光一想也是,假如事先没尝到这么鲜美的菜品,便算林仲虎吹破了天,他也不愿步行这么远来品尝。
当即叫了一斤映格沟自酿的玉米酒。
这种酒品质极其纯正,当地人戏称“秀山茅台”,俗称“包谷烧”。
林仲虎每一次与张映光对饮,都会不醉不归。两人平日的酒量均在八两以上。但今晚任由张映光怎样劝他也是滴酒不沾。
“才体检回来,虽然没什么大问题,但三高是有的,医生吩咐绝对不能饮酒。”
张映光情绪高涨,哪里肯依。
向左看林仲虎脸色不好,就解危说:“这样吧张老板,我来陪你喝。”
向左不喜喝酒,但他心比较细,能够从气色上看出林仲虎不在状态。他跟林仲虎虽然不算熟悉,但通过几次对他的采访,觉得这个人耿直豪爽,并无心机。此时他不愿喝酒,一定是身体存在一定的隐情。
“回去时你得开车,想喝也不成。”
张映光一句话就将向左的主动请愿给挡了回去。
林仲虎实在推不过去,只好答应与他喝一杯。哪知喝了一杯,张映光兴头正起,两人又喝了两杯。
六个月后,每当张映光回想起林仲虎“舍命陪君子”的这一幕情景,心里就痛得不得了,又后悔又内疚。他当时真的没有想到,为了让自己高兴,林仲虎居然隐瞒病情,陪他喝了个一醉方休……
“不行了不行了,不能再喝了……”
林仲虎有一斤的酒量,但现在只喝了几两却醉得不行。整个人满头大汗,头晕目眩。
张映光也不再劝,将酒杯一放,趁着酒兴说:“我们这就商量商量,到底来映格沟投资什么好?”
林仲虎提不起精神,摇手说:“我看天色己晚,不如今晚你两人就在村委会住下来,让我躺床上休息两小时再向你们介绍映格沟的具体情况。此时实在是困得不行,思路不清晰。”
张映光与林仲虎玩笑惯了的,哪里肯依。
“几两酒下肚,不可能醉成这样啊。我有个想法,等不及了,必须马上与你商量。行的话,尽快制定方案,一个月后就可以投资……”
“才来半天,真找准投资项目了?”林仲虎强打精神。
“亏你还是专业搞这一行的,这样好的资源都没有发现。”
“什么资源?”
“开发映格沟,搞旅游!”
旅游开发?
林仲虎当真没想过以旅游来推动映格沟经济。就目前来看,秀山有洪安边城、涌洞川河盖、大溪酉水湖、县城凤凰山和西街五大旅游景点,尽管这些旅游景点都有其得天独厚的自然优势,但就时下来讲,却是高投入低回报,三年五载收不回成本。
说白了,要想旅游开发,没有强大的资金作为后盾,一般的企业根本无法持续运转。
就全县的自然条件来说,钟灵映格沟溪水第一流,峡谷第一流,植被第一流,村居吊脚楼数量最多、保存得最为完整。林仲虎不是没发现映格沟的旅游资源,但考虑到工程巨大,成本太高,不切实际,必须具备长远规划,短时间内很难有所作为,所以并没有将旅游开发纳入映格沟扶贫计划项目之列。
张映光见林仲虎沉吟着不答,哈哈一笑,说:“不一定必须得搞旅游开发。我让你吃一颗定心丸,不管做什么,我是绝对要来这里投资的。不过实话实说,我在这方面不是很在行,刚才也是一时兴起随口一说。这样,仲虎,到底投资什么产业你说了算。”
林仲虎此时的脑子里一团浆糊,感觉身体特别的沉,一时哪理得清个一二三四来。
向左插话说:“我倒有个想法,不知可不可以说出来?”
此话正中林仲虎下环,急忙接过话头:“说来听听。”
记者的头脑比一般人要灵光,见识也要广,林仲虎自然相信向左能提出好的建议。
“你说,你说。”张映光也附和。
“根据实际情况,映格沟要想短时间内脱贫,发展特色产业才是重中之重。现在秀山各乡镇都在以柑橘、猕猴桃、金银花、茶叶、生猪、土鸡为主导发展产业,那么映格沟就应该朝别的产业思路上去考虑。比如山羊养殖,比如牛蛙养殖,比如核桃种植,比如红香椿种植等等。这些都是其他乡镇没有大力发展的产业,市场潜力极大。总之,要有好的发展,必须细细制定发展方案。有条件的话最好能够去别的省市考察一下再作具体打算。至于旅游业,目前的确还存在诸多问题,个人觉得待时机成熟后再朝这方面发展。不过我们可以提前造势。现在映格沟路也通了,我们可以作一些宣传报道,通过报纸、网络、电视,让大家知道秀山有这么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吸引县内外游客来这里游玩、住宿,不求赢利,先将牌子打出去……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带动当地的经济。”
向左所提到的一些关于旅游方面的想法,其实就是县旅游局目前正提倡的乡村旅游发展观念。
林仲虎觉得这些话都说到了自己的心里,不由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向左以一个记者的眼光客观地看待乡村经济发展,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
张映光也觉得这些建议十分在理,连连点头称是。
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钟。
三人一合计,决定今晚不回县城,就在映格沟住一夜。明天再去山坡上考察一番,尽快将投资项目及建厂地址确定下来。
从“水源人家”到村委会的路上,林仲虎十分虚弱地扶着张映光的肩膀,轻声说,“兄弟,我还要求你一件事情。很当紧的事。”
张映光醉眼一睁,说:“什么求不求,你吩咐就是,只要我办得到。”
“我们村的村民早就盼望有人到映格沟投资,今天得了你这句话,我也放心了。不过我们岔路口那儿有一道路障,想必你也看见了,近段时间来,我一直在做工作让村民们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