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发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直到傍晚七点半钟,他才姗姗来迟,心事重重地出现在李香水的家门口。
他并不是有意要来这么晚,而是在家里遇上了表哥林仲虎。
林仲虎专程去刘新发家里找他协商,为映格沟十三户特困户购买五十二只种羊。
因为有特殊亲戚关系,林仲虎一句客套话也没有说,开门见山,直接要求刘新发免除三分之一的山羊款,然后映格沟付款三分之一,剩下的款全赊,待山羊出栏后再付。
最近三个月,映格沟经济建设发展特别快速,除了张映光在映格沟建立了映光合作社之外,全村八十九户贫困户已经有七十六户搞起了自己的小产业,养猪养牛养鸡鸭、种菜种瓜种药材的都有。剩下十三户特困户,家里拿不出一分钱,只能靠政府送的二三十只鸡鸭当产业。由于过于贫困,一些家庭甚至等不及鸡鸭下蛋就直接背到市场上去卖了。
卖到最后,什么也不剩,让政府的贫困扶持成为一纸空谈。
这十三户特困户,要么家里有病人,要么家里无劳力,要么户主好吃懒做……要想脱贫,困难重重。
几天前,映光合作社兑现第一笔占地租金和村民在征地里除草的劳务费,林仲虎瞧准这个时机,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作通十三户特困户工作,决定先不将这笔款项发给他们,而是要借鸡下蛋,用来投资小产业。
思想工作倒是做通了,但原本一个家庭就分不到多少钱,林仲虎一时还真想不出该用这笔钱来发展什么好。
思来想去,只好来官庄镇打表弟刘新发的主意。
在林仲虎看来,让十三户特困户养殖山羊有两大优势:第一,自己有养殖山羊的经验,可以在技术上对这些特困户进行指导;第二,可以借与刘新发的关系,多少表示一点,半买半送,填补特困户的资金缺口。
刘新发之所以有今天,靠的是当年林仲虎的鼎力相助。现在,林仲虎亲自找上门来,别说他要付一定数目的山羊款,就算是要求全免费,自己也无话可讲。
没浪费林仲虎半分口舌,刘新发当即拍胸脯满口答应。并表示特困户们山羊出栏时若遇上销售难题,他可以给予市场保底价进行收购,免除大家的后顾之忧。
这样一来,两河湾十三户特困户意味着就有了只赚不赔的收入保障机制,林仲虎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下来了。
每户四只种羊,按正常情况推算,今年年底发展到十只以上不成问题。一只成年波尔山羊平均价值在一千五百元左右,再加上其他收入,这十三户特困户年底一定能够脱贫,绝对不会拖映格沟后腿。
“一个人致富不算富,一定要带领一个组、一个村乃至一个镇富起来,那才算是大本事。”这是几年前林仲虎向刘新发灌输的致富带头人理念。现在的刘新发,正在一步步实现林仲虎的意愿,而这次对映格村的扶助,更是超过了“一个镇”的扶助范畴……
林仲虎满意地微笑。
“那么你让合作社员工们准备一下,半个月之内我就找人来拉运。”
“大放心小放心,山羊多的是,五十二只,随时来可随时拉走。或者你需要的时候,打一个电话,我直接送货上门。”
刘新发一边说话一边打开手提包,从中取出一沓钱来,数出一部分装进上衣口袋里。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准备马上去一趟英树村,一是去吃饭,以减小李香水心理压力,二是给她三个小孩送报名费。他承诺过从这学期起,负责李香水三个孩子的学杂费。
李香水身残志坚,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帮助她从困境中站起来。
明天就是小学报名的日子。
他怕将这件事给忘记了,几天前就在手机上设置了闹钟。时间设定在正月十六下午三时三十分。在李香水的眼中,自己身份高贵,一定不能像赴其他宴会一样迟迟不到。他必须得给李香水留下没有任何架子的朴实印象。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最终还是因为表哥林仲虎的事给耽搁了整整四小时。
刘新发几个月没见过林仲虎了,乍一看,感觉他瘦了一大圈。虽然林仲虎看上去照样高高大大,但作为表亲,却能够看出与以往相比,林仲虎至少掉了四十斤肉,面容也不似以前那般容光焕发。
购买山羊的事情谈妥,林仲虎挥手告别正要离开,刘新发突然心神不宁。他拉住林仲虎,凑上前,无不担心地问:“最近你在减肥吗?看上去这么虚弱。”
林仲虎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么大年龄了还减什么肥?扶贫工作你应该了解,压力太大,身体吃不消啊。”
刘新发再次凑近林仲虎,上下仔细打量,发现林仲虎面容极其蜡黄,出气也有些哮喘,不由想起三个月前他曾经去西南医院检查过身体。心想,秀山扶贫第一书记又不止他林仲虎一个,压力再大,身体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反差。
于是,充满质疑地问林仲虎:“上次去西南医院检查,得出的结论是什么病?”
“普通感冒。”
“普通感冒?能持续到现在吗?”
“总是忘记服药,好一阵不好一阵的。你知道,我这人大大咧咧习惯了,加之是冬季,自然恢复得慢。”
“表嫂呢?她不监督你服药?”
“扶贫攻坚正当时,哪有时间回家?自担任第一书记之后,一个月能回家一次就算多的了。嘿嘿,说来惭愧,与你表嫂至少有两个月没见面了。”林仲虎无可奈何地苦笑。
春节期间,正是张映光核桃产业基地建设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林仲虎忙上忙下,就连大年三十也没回家团年。
他紧绷神经不敢松懈,必须抓紧人生中的每一天。
“但普通感冒也不至于脸色这样蜡黄啊。”刘新发说。
十年前,刘新发因为从房顶上掉下来,导致脊柱粉碎性骨折,在厦门的一家医院里住了足足四个月的院。他生性好动好问,四个月间,在医院内外遇见过诸多患者,患什么病的都有,通过询问,他也掌握了很多病患的基本症状。这个时候,他越瞧林仲虎越觉得不对劲,于是一把将他扯住,重新将他从门外拉到自己客厅里,两人面对面的坐下。
不上心则已,一上心,刘新发越来越觉得林仲虎的身体问题不小。
直视林仲虎很久,刘新发才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林仲虎沉沉地叹息一声,没有答话。
“上次你在西南医院给我电话,觉得你语气怪怪的,好像我俩再也无法见面一样。当时我正在外地考察,疏忽了你的情绪,现在想来,十分可疑。”
“很简单啊,给你打电话时,我刚刚体检出来,还没取报告单呢。当时我怀疑自己可能得了重症。所以才有那样的语气。”林仲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好吧,就算是这样。那么我问你,是什么原因让你想到要去重庆检查身体?据我所知,你们单位去年三月份才去重庆体检过。”
林仲虎想了想,如实回答:“咳了差不多两个月,什么药都吃了就是不见好转。新年前,秀山县医院建议我去西南医院仔细检查一下。”
“县医院建议?一般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建议去西南医院复查,除非是遇上了难题……”
“是啊。当时透了胸部X光线,又照了胸部CT,觉得肺部有疑似阴影……”
刘新发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全身汗毛都倒竖了起来。不待林仲虎说完,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
“然后呢?去西南医院作进一步检查后,断定肺部阴影是什么?”
林仲虎迟疑许久,突然说:“肺炎……”
“肺炎!”
刘新发一把将林仲虎从沙发上拉起,火冒三丈地大声吼道:“肺炎?X光和CT下会有阴影吗?”
“我哪懂?”
“我懂!”
刘新发气急败坏,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平息了情绪,慢慢将林仲虎扶到沙发上重新坐下。
“表哥,秀山县医院好歹也是三甲医院,连是否肺炎都不敢断定了吗?用得着建议你去西南医院?”
说完话将手机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你想做什么?”林仲虎警觉地问。
“给表嫂打电话。”
“为什么?”
“我想问问她是如何做你妻子的……”
刘新发突然哽咽,猛地将手机丢得远远的,伏在沙发扶手上哭了起来。
“还有我,我是如何做表弟的,居然,居然,三个月后才,才……”
林仲虎也不拿话劝慰刘新发,直待他情绪稳定后,才轻声说:“表弟,我不知该怎样说才好。你的怀疑不无道理,便是外人看见我现在的模样也同样会怀疑。可是报告单可以作证啊,我的确没患任何重病,真的就是普通感冒啊。”
刘新发红肿着双眼,将林仲虎看了很久,才说:“报告单呢?”
“在村委会,你随时可以跟我去那里看。”
报告单可以作假,刘新发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较真。他再一次将林仲虎打量一遍,又让林仲虎将外衣解开,看了一下他身上皮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咬着牙说:“你敢不敢马上跟我去重庆。”
“去干嘛?”林仲虎心虚地问。
“再检查一次。当着我的面。”
林仲虎这下犯难了。半晌才挤出一丝笑容来。
“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吗?脱贫攻坚正当时,你以为表哥一天闲得慌?”
刘新发长长地叹息。
“正因为你闲得不慌,才更让我担心……就算你是普通感冒吧,有必要天天都在映格沟呆着吗?脸色这样不正常,身上的皮肤那样惨白,至少也应该呆在医院先将感冒治好。可你倒好,从西南医院回来就直接去了映格沟……”
“现在正是扶贫关键时期,村民们离不开我啊……”
“村民们!村民们!!”刘新发咬牙切齿:“如果你患上的是绝症,你活不了几个月,今后还能顾及到他们吗?”
林仲虎苦笑。
“从长远来说,顾及不上,但就短期来讲,只要我还能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就一定会抢先为他们将路铺好。乡村的扶贫之路,难点在于铺路,路铺好了,脱贫致富水到渠成。”
刘新发紧紧地盯着林仲虎的双眼。
“当然,”见刘新发表露出不相信的神色,林仲虎补充说:“要做到这些,肯定是在绝症能否医治好的先决条件之下。谁也不是视生命如儿戏的英雄,能够治疗,天大的事也应该以身体为主。但如果医生告诉你,这绝症大罗神仙也无法挽救时,又何必在医院里躺着等死?横竖是个死,干嘛不将余力发挥到原有的工作当中去呢?这样,即便死了,既对得起老百姓,也对得起自己。”
刘新发凭着林仲虎最后不经意的补充,猛然间让自己的判断得到了有力的证实。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扑上去紧紧地将林仲虎抱住,痛心疾首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表哥,我已经猜到了你患的是什么病,你不要骗我了。我求求你,已经耽误了这么久,我们马上去重庆治疗好吗?”
刘新发久病成良医,或多或少对病症有些了解。根据他的观察,林仲虎得绝症的概率占相当大的比例。步步紧逼不能让林仲虎说出实话,于是他改变策略,引诱林仲虎自己说出来。
林仲虎果然忘记戒备,一口气将实情当作“假设”说了出来。刘新发心里那个悲痛啊,难以言表。如果照林仲虎所言,他的病已经无药可治,那么至少他已经从医生那里得到无法治愈的证实,导致他作出彻底放弃治疗的决定。
他一定在继续去映格沟扶贫与马上住院治疗之间权衡了一次又一次……
蝼蚁尚且偷生,有一丝希望,谁不想好好地活在世上啊?
林仲虎浑没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将病情透露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将刘新发从自己肩上拉开,然后假装不解地问:“今天你是怎么回事?表哥要了你几只山羊,就心痛成这样了吗?”
刘新发不理他的调侃,弯腰从地上拾起刚刚丢掉的手机,翻找号码就要拨打高晓丽电话。林仲虎急忙拉住他:“你想干嘛?”
刘新发红着眼,几乎将食指指到了林仲虎的鼻子上:“我想干嘛?我要问你想干嘛,你私自放弃治疗,继续回映格沟扶贫,这样做对得起党和政府,对得起映格沟村民,但你对得起表嫂,对得起小玲、小珑,对得起姨父姨母,对得起亲戚朋友们吗?!!你简直太自私太不负责任了!!!”
林仲虎低头不语。
“我马上打电话给表嫂,我们这就上重庆去,不管花多大的代价,我也要给你治病!”
联想到林仲虎一个人承受了长达两三个月的痛苦,还要陪着村民在山坡上风里来雨里去,刘新发深深悔恨自己知道得太晚了。
林仲虎慢慢从刘新发手里夺下手机。都到这份上了,他明知再也装不下去,一阵猛咳,头往后仰,整个身躯重重跌倒在沙发上。
刘新发双眼通红,忍了又忍,哽咽着说:“我知道你肯定也向表嫂隐瞒了病情。我们可以继续向她隐瞒。但你一定要答应我,这就跟我去重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应该努力去争取。”
林仲虎将头低埋进沙发靠背里,不断摇头:“治不好了,肺癌晚期,而且已经转移至肝脏,即使手术、化疗,也最多活不过一年。”
刘新发两眼一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猜测到林仲虎可能患上癌症,但绝对猜不到居然已经到了晚期,而且癌细胞转移了……他突然心如刀绞,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爬了好几次才爬起来。
“怎么办?该怎么办?”
一时间反倒没了主意,不停地问林仲虎。
只要用钱能够解决的问题就不算问题,如果花再多的钱也解决不了,那么只能选择听天由命。
而最可怕最无奈的结果就是到了听天由命的地步。
“怎么办?该怎么办?”
刘新发紧握拳头,发疯似地不停击打沙发靠背,大脑里一片空白。
“得到结果后,我也是反复地这样问自己。”林仲虎抬起头来,紧紧地抓住刘新发的手:“西南医院老槐树下,我一个人不知站了多久。万事万物都凝固了,我第一次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
“……是住院治疗还是返回工作岗位?我知道不管我做出何种选择,都会伤及到我身边的每一位朋友、亲人和民众……但事实已经不容改变,我必须做出选择。”
“最终,我是这样决定的,反正治不好,与其躺在医院里受化疗的痛苦,不如返回映格沟,与病魔搏斗,与病魔抢时间……尽快让映格沟走出贫困……”
刘新发根本没听清林仲虎到底在说些什么,大脑里一片空白,几近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