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以随行记者的身份坐上了张映光的车。这并不是张映光的安排,也不是林仲虎的安排,而是向左自己的主意。
向左最近正准备写一组有关全县扶贫攻坚的深度报道。昨晚无意中在秀山企业家QQ群里听张映光说起第二天会去映格沟实地考察投资项目,觉得很有必要跟踪采访,于是马上联系。
今早与宫吕因为生小孩的事吵了几句,心情并不愉快,一路上闭着眼很少跟张映光说话。张映光呢,则一直在回想林仲虎昨天电话中说的每一句话。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安,或许林仲虎的身体状况并不如他自己所言什么事都没有。亲眼目睹病友陷入绝症病患,有可能产生一定的触动,但不太可能引发那么多所谓的感慨和伤怀。
不管怎样,关于去映格沟投资产业这件事情,张映光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不管投资什么,必须越快越好。人生的变数,细细思索极其恐怖,的确如林仲虎所言,死亡离我们每一个人都非常近。
张映光在秀山工业园区经营着两家大型企业,效益可观,是全市经济风云人物,要去乡村投资,资金肯定不是问题,但投资什么产业却是未知数。
这些年秀山到乡村投资产业的企业家实在是太多了,猕猴桃、金银花、茶叶、柑橘等等不一而足。不过据张映光了解,这些产品目前在县内已达到饱和状态,再往这方面发展,绝对会供大于需。
要投资产业,生产周期短是一方面,销路广、利润高才是最主要的。张映光钱再多,与林仲虎关系再铁,也不愿盲目投资。硬着头皮往里跻,毕竟是生意人,他可不愿干亏本赚吆喝的买卖。
映格沟位于重庆市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钟灵镇,以前属中溪乡,是梅江河流域的源头所在地。
“映格”二字,是当地土语,意思为“财神”。然而映格沟名不副实,不光没有“财神”,反倒是全县最贫困村居之一,乃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远近闻名的“光棍村”。传说以前有一家共五弟兄,长的六十七岁,小的四十二岁,全是光棍,最穷时五弟兄只有四条裤子。
这么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为什么会取名为“映格沟”?真是让人百思不解。就连见多识广的向左,看见这个名字时也会觉得好笑:穷得连裤子都没有穿了还映格沟?哪来的财神?哪个祖先取的啊。
不过有传言称映格沟以前不叫映格沟,叫穷过河。解放前后,去穷过河没有一条旱路可走,只能顺着河道七弯八拐趟水而行。听老一辈人说,那时候从中溪去穷过河要脱鞋过九九八十一次河才能到达目的地。
而“映格沟”这个名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一个姓林的老驻村干部给更改的,主要为图吉利,也是为了让村民们有个盼头。
确实也是,“穷过河”,光听这名字,别村的姑娘就不敢来了,不成光棍村才怪。
刚过通往太阳山村和映格沟村的岔路口,张映光的车便被一根路障杆拦了下来。路侧高高地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色油漆潦草地写着:
非本村人员及车辆一律不准通行!
这块牌子是映格沟通村公路修好后村民们私自立在这儿的,还派人轮留值守。上次林仲虎在大会上被分管副县长点名批评正是缘于此事。
走过若干村寨,张映光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新鲜事。想:“看来林仲虎有些名堂,不知悄悄在村里试验什么能带领村民们脱贫致富的产业不允许让外人瞧了去。”又想,太阳山村和映格沟村与贵州交界,来往人众较杂,在这一敏感地带之上,商业或产业方面的情报保密做得牢实一些当然可以理解。
有心要探一探究竟,张映光急急地按了几声喇叭。
从路旁窜出一个模样憨厚的老大爷来,弯腰认了认车内的人,然后挥手说:“后退!后退!退到前面的岔路口去。”
张映光从车窗内伸出头来。
“退到哪去?映格沟不从这里走?”
“是从这里走,但你这车不能进去。”
这老大爷姓石名道来,六十岁出头,忠厚老实,被全村人推举出来在岔路口负责值守路栏。
“怕我是间谍?”
张映光先入为主,真以为这路障是林仲虎为杜绝外人刺探映格沟创业情报而设的。
林仲虎的性格张映光从小就了解,不管做出什么样让正常人不可思议的事都有可能。高中毕业养山羊,林仲虎一个人在荒山上,整整三年,从来不让外人去观摩。
“那倒不是。”石道来倒也有耐心,“这条路是我们村所有村民自己筹资修建的,里面还有太阳山村的一个组,当时商量他们,没一家人愿意出钱,现在路修好了,他们却坐享其成,想从这条路上过,我们肯定不答应。”
这倒是个新闻点。向左取出相机悄悄拍了几个镜头。
向左来这一带采访不止十次,他十分熟悉这里的地理环境。太阳山村与映格沟相邻,但从岔路口起就开始分路,各走一条沟。不过,太阳山村有个半坡组却跟映格沟是同一条道,就坐落在映格沟尽头的一座山坡上。
映格沟路修通后,方便了自己的同时,半坡组也能得到方便。
不过半坡组几年前就进行了大搬迁,如今仅有六户人家在那里居住。映格沟村委会修公路前曾上门动员六户人家筹资,却没有一家人响应。究其原因,第一是经济条件稍好一点的家庭都搬离去了石堤镇,余下的住户拿不出每人二千元的筹资款;第二是即便六户人家答应筹资,因为住户太少筹资款远远不够,公路也只能修到映格沟村境内,还有直线距离一公里左右的山路需要步行,极不划算。
就这样,公路修好了,矛盾却出来了。
这个半坡组几年前因有山体滑坡的隐患,政府提出整体搬迁计划,并且通过各级协商,决定将半坡组二十多户村民搬移到“联姻乡镇”石堤镇的两河湾。
相对来说两河湾的地理位置要比半坡组好很多,而且两河湾当时的经济发展基础名列全县村落的中上游水平,加上政府对村民有一定的搬迁补贴,所以半坡组经济条件稍好的村民都愿意搬迁去那里,最终只剩下六户人家由于贫困、守旧、不舍等若干原因而没有随队搬迁。
后来的两年,政府也出过不少方案解决此事,奈何六户人家要么因实在太穷搬迁不了、要么是嫌这嫌那坚决不同意搬迁,一来二去,搬迁一事便被暂时“搁置”在了那里。所以现在的六户人家,依然还属于太阳山村管辖,而作为安置点的两河湾,鞭长莫及,几乎没有闲暇去顾及剩余六户人家到底还会不会有搬迁的那一天。彭老支书曾经为此表过态,说两河湾将六户人家的屋基和土地都安置妥当了的,只要他们愿意,不管十年八年,随时都会欢迎他们的迁入。
虽然说林仲虎所在单位——县旅游局出资了建设映格沟通村公路的一半工程款,但余下的一半却来自映格沟村民的自筹资金。为了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公路,映格沟不少贫困村民不惜四处借钱欠下对于他们来说算巨额债务的账,而半坡组六户人家既不出资也不出力,路修好了想来坐享其成,映格沟村民肯定不答应。于是村民们连夜在岔路口竖起了路障杆,坚决不允许半坡组村民从这里通过。
钟灵镇政府以及太阳山村委对此反响十分强烈。觉得这一根栏杆不光搅乱了正常的交通秩序,还严重影响了村与村之间的和睦关系。
林仲虎为这事操碎了心,天天上门做工作让村民将路障拆了,可工作一直做不下来。
将心比心,自己欠债修的路让别人方便,谁又能够想得通呢?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面对这一道难题,林仲虎感觉压力空前。特别是被分管副县长在大会上点名批评都过去了半个月时间,这道路障仍然难以拆除。急火攻心之下,病情越来越重,有时痰中还带血,头晕眼花,严重影响了正常工作安排。不得已,这才忙里偷闲,独自跑去重庆西南医院检查身体。
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张映光觉得很好笑,于是打趣式的问石道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同属一条沟,不可能连人家走路也不准了呀?”
石道来理直气壮:“依我们的话,路也不许走!可是第一书记天天动员,大家都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按道理,林书记为我们映格沟带来了天大的变化,他的面子,还是应该给的。所以,现在大家商量,走路还是让他们过,但车辆绝对不行,要拉种子、化肥什么的,有本事他们从太阳山村绕道挑着去。”
半坡组虽然属于太阳山村,但离映格沟却要近得多,真要是绕道从太阳山村走的话,至少要多走五公里山路。
张映光不知说什么好,与向左对视一瞬,然后问石道来:“这里离村委会还有多远?”
“走路要四十分钟,开车几分钟的事。”
张映光原本想将车停在岔路口走路去村委会,但想想要走四十分钟,觉得还是太远了些,于是打出了林仲虎的牌。
“你应该放我们进去。我不是半坡组的人,也不是去半坡组。我与你们第一书记林仲虎是朋友,是来看他的。”
石道来“咦”了一声,又低头看了看张映光,然后说:“你找他干么?他好像去重庆看病去了。”
“我知道他不在村上,不过今天他一定会赶回来。”
石道来半信半疑地再次朝车内张望了一下,确定里面没坐有半坡组的人,才慢吞吞地将路障杆取掉。
“最近四个月,第一书记为我们村做了很多好事。其实只要你认识他,就算你真是去半坡组我也放行。不过不准说出去,不然大伙儿会责怪我。”
石道来大儿子在县政府上班,虽然被村民们推举出来管路栏,但凡事还得从政府角度去考虑,所以并不想更多地为难外来人。
张映光微微一笑,转头轻声对向左说:“看来林仲虎在映格沟还算有些地位。”
乡村人不比城市居民那般圆滑,认死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很少看在哪个面子上去干一些言不由衷的亏心事。
映格沟名为沟,就是两道山脉夹着一条溪流,公路沿着溪流七弯八拐纵深入内。时逢初冬,一路上,两岸树叶黄的红的煞是美妙,令张映光情绪高涨。
停好车,张映光看见村委会院后便是小溪,看那溪水,清澈得没有半丝杂质,河水下全是红红绿绿的鹅卵石。张映光三十年没见过这样的河水了,也不急于去村委会找村干部,朝向左挥挥手,一路小跑顺着小道直奔河坝。
这是梅江河的源头,水流自然无法像梅江河中下游那般壮阔。但细流涓涓,灵巧十足,却是当今人们最愿意欣赏、留连的场所。
“大自然的馈赠啊。当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心里潮涌阵阵。如果是夏天,张映光会毫不犹豫地脱下外套直扑河中。
其实,便算是冬天,他也有扑进河水里的冲动。
这种心情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秀山并不缺水,但这般清澈的溪流在县内乃至渝东南或整个武陵山区,都称得上是绝无仅有!
河内鱼虾清晰可见。
最难得的是两岸有无数民居,但每一粒石子、每一块沙滩都找不出一丁点泥尘和垃圾。赏心悦目!
不由提起步子,顺着河道朝里走。
越往里走,河道越窄,流水越清,两岸吊脚楼一幢连着一幢,鸡鸣狗吠,瞬间有误入世外桃源之感。
张映光整个人都醉了。
路牌显示这条河通往太阳山脚下,尽头为太阳山村半坡组。
见张映光如此兴奋,向左笑着介绍:“据秀山县志记载,穿越秀山二分之一的乡镇街道、长达一百三十多公里的梅江河,其源头就在这里。”
“名不虚传,这里的的田园风光,真配得上一句古诗:小桥、流水、人家。绝对是我梦想中的圣地。以前仲虎曾给我说过,我根本就没法信,以为他在吹牛。”
“哈哈,这都不算什么,沿河往里走,峡谷更幽,风光更美。”
对眼前的风景,向左倒是见怪不怪。
十年前,向左曾发起“寻找梅江河源头”行动,邀约了好几个人,在两河湾彭老支书的带领下,花半月时间,自梅江河下游石堤镇两河湾,跨里仁、宋农、妙泉、官庄、乌杨、中和、平凯、石耶、梅江等十余个乡镇街道,至梅江河源头钟灵镇映格沟,像体验红军过草地一样一步步丈量过梅江河全境。
向左认为,作为秀山的母亲河,梅江河养育了世世代代的土家、苗、汉各民族人民,既要敬畏她,又要征服她。
经过十来天的爬涉,到达映格沟,原本疲惫不堪的一群人突然精神焕发。这里的河面宽不过数米,河水越来越浅,却越来越清。最奇特的是河里全部是花花绿绿的小石子,像沿海一带的雨花石一般,美妙绝伦,将整条溪流映衬得五彩缤纷。
理论上这里已经是梅江河源头,但一行人为探寻究竟,顺小溪一直走到太阳山下的半坡组,直到河流变为山泉为止。
山泉尽头,重重叠叠,半坡组二十多户民居全是木房。
彭老支书第一次来到半坡组,看了这个地方较为独特的村落后,心里涌起异样的情绪,仿佛半坡组与两河湾冥冥中或有某种联系。两年后,他豪爽地同意让半坡组村民整体搬迁到两河湾,一半的因素也来缘于这次充满激情的邂逅,感觉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说到梅江河真正的源头,应该论证为太阳山村的半坡组而非映格沟。”这是向左对梅江河源头的重新理解和定位。“毕竟梅江河到了映格沟还存在理论上的上游。”
从两河湾到映格沟,沿途的风土民情极具少数民族风味。一路上,向左对梅江河沿线的支流、桥梁、民族、民居、风俗习惯等都着了详细记录和仔细研究,也凭借报告文学《穿越大半个秀山》而一夜成名,从一名与新闻工作无半点关系的乡镇水管所员工直接调到秀山报社。
宫吕不是本地人,她与两名同学一起以“社会实践活动”之名加入由向左在网上组织发起的“寻找梅江河源头”行动。当时宫吕还是大一新生。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宫吕被向左的才情和风流倜傥的气质深深折服,埋下了今生今世非向左不嫁的情种。
映格沟一共八个组,分别居住于沿河两岸。除公路沿线和村委会附近有几幢砖瓦房外,其余全是木房,依山而立,错落有致,多数家庭建有吊脚楼。
那山,那河,那水,那人家,顺小溪逆流而上,才走了几百步,张映光就彻底陶醉了。
“这里的风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简直就是九寨沟再版。”
说话间,突然有了自己的计划。如果说之前打算来映格沟投资是以支持林仲虎工作为目的,那么现在,他已经决定自愿在这里扎根。
这是上天赐予他的一片乐土,寻觅几十年的梦中桃源。
不管投资什么,他决定在这里长驻下来,然后建一栋属于自己的吊脚楼,逢夏逢冬都可以将妻子儿女带到这里来度假。
望着窄窄的河道和幽深的山谷,张映光问向左:“还有多远才到尽头?”
“至少三公里吧。车顺着河坝可开到太阳山脚下。”
“办正事要紧。”张映光意犹未尽:“给里面的风光留一些悬念,过些日子我们再去欣赏。”
两人随即返回村委会,与映格沟村主任彭强取得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