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丽几乎一夜白头。
红色奔驰小车急驰在渝湘高速重庆至秀山路段,好几次差点与前车追尾。
两个小时前,高晓丽跌跌撞撞从西南医院狂奔而出,扑伏在大门前的老槐树上,痛哭失声。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嚎啕痛哭的声音传遍整座医院。
西南医院人来人往,或许是见过太多类似的场景,极少有人驻足围观。
前天晚上,高晓丽接到宫吕电话。
宫吕以十二分谨慎的语气对她说:“晓丽姐,冒昧地问一句,林书记最近的身体怎么样?”
高晓丽感觉宫吕语气怪怪的,心想她怎么认识林仲虎?又怎么突然关心林仲虎起来?
爱理不理地回答:“他身体一直就是这样呀。不好也不坏。”
“你多久没见过他了?”
“年前见过一次。怎么回事?”
高晓丽原本就觉得宫吕平常话多,只是鉴于双胞胎儿女在她班上读书才耐着性子与她周旋。这次蹬鼻子上脸,居然管起了自家的事来,让她心里极为不爽。
“听我老公向左说,似乎林书记最近身体状况极差。”
近几年,高晓丽即便与林仲虎一起,也较少去关注他的身体状况。特别是最近这几个月,原本就少有与林仲虎见面,对他的身体健康情况更是一无所知。见宫吕突然又将向左的名字亮了出来,不由心头一烦,没好声气地问:“他怎么说?”
“向左说,三个月前他便发觉林书记身体异常了,这三个月间,向左电话问了他好几次,无奈林书记讳莫如深,始终不愿跟他谈身体健康的问题。今天早上,向左因采访再一次见到了林书记,感觉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气色相当不正常。晚上回家后,他千嘱咐万叮咛,要我将这个情况告诉给你,希望你能够去映格沟看看,顺便问一问林书记到底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向左建议最好是你能够马上陪他去医院看看。真要是有什么病,别因为工作而耽误了治疗。”
高晓丽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林仲虎的身体她心里是有数的,年轻时候一声嗽没有咳过一次药没有服过,便是结婚后有了林小玲、林小珑,仍然壮得像一头水牛,一口气可以从凤凰山脚跑到凤凰山顶;扛两个装满液化气的钢气瓶从附一楼走上二十二层,不歇一次脚不喘一口气。即使真如向左所言最近林仲虎气色较差有些咳嗽,大多因素也是工作压力太大所致,对其身体而言,不会出现大的状况。
“晓丽姐,向左很关心林书记的身体,”宫吕不厌其烦地说:“今晚回到家就一直在埋怨自己应该更早地给你通报一声,你一定要去……”
“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高晓丽不想再听宫吕唠叨,迅速打断她欲要继续说下去的话:“我看你还是更多关心关心自己是否怀孕吧。”
宫吕胖乎乎的十分单纯,根本就听不出高晓丽话语中的轻重,还以为她是在关心自己怀孕的事情,马上兴奋地说:“向左现在对我可好啦,烟也戒了,也去保健院作了孕前检查,现在我们也没采取措施了,不出意外的话,两三个月内就应该怀上……”
高晓丽哪爱听她这些小孩子办家家的话,装出一脸笑意:“那就提前恭贺了。没其他事我就挂断电话了?”
宫吕无比认真地说:“还想说一句,就是多谢晓丽姐对我和向左的教导。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等我们有了孩子,一定第一个通知你。”
高晓丽轻蔑地咪了一下眼睛,挂断了电话。整个秀山城,要感谢她的人多不胜数,她可不愿将这些区区小事挂在心上。
不过宫吕既然专门打电话跟她谈论这件事情,而且是半夜,让她或多或少有些心虑,觉得很久没给林仲虎电话了,毕竟是夫妻,林仲虎一直一个人在扶贫一线奋战,适当的慰问还是应该的。
想了又想,直接拨打林仲虎视频电话。
电话接通了,视频却相当模糊,似乎林仲虎房间里没有开灯。
“干么看不清楚,睡了?”
“睡了,今天又去了一趟半坡组,走路时间长了,有些累,睡得比较早。”
“你们的工作我不懂。不过,不管再苦再累,身体还得自己照顾好了。”
“身体你就放心,再累也拖不垮。只是近段时间可能是天气时冷时热的原因吧,总是处于感冒状态。”
“村里有药房没?”
“有呢,感冒药买了一堆,不怎么见效。”
“哪天去镇上打一针。打针比服药好得快。”
“放心,放心,哪天得空一定去。”
高晓丽挂了电话。从林仲虎的语气里可以听出虽然有些嗡声嗡气,但中气十足,没什么异常。正待宽衣睡觉,手机铃声响起,是表弟刘新发的号码。
刘新发吞吞吐吐东说一句西扯一句,说了半天高晓丽也没听出他所要表达的具体主题。不由哈哈大笑:“刘总啊刘总,半夜三更你是来找嫂子我搞笑的吗?”
刘新发突然沉默不语。
在高晓丽面前,刘新发向来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从来不开玩笑。见他突然不说话了,高晓丽不由吓了一跳,猜测他一定是有什么严肃的事情要给自己讲,当即收住笑声,轻声问:“出了什么事吗?”
刘新发哽咽着说不下去。
“怎么了?”
高晓丽知道刘新发妻子身体单薄,疾病常年缠身,最近几年稍有好转,就一直在重庆陪女儿读书。一般情况下家里只有刘新发一人。刘新发这么半夜给自己电话,而且语无伦次,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什么是重点,心想坏了,一定是弟妹在重庆出现了状况。
“快告诉嫂子,是不是弟妹……”
刘新发说:“不是弟妹。我不知该怎样给你说。”
这样一说,高晓丽心头更是忐忑。他既然回答的是“不是弟妹”这四个字,说明除了弟妹外一定还另有亲人发生了意外。
“你说呀,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情?”
“是,是表哥……”
“林仲虎?”高晓丽瞬间放下心来。“我刚刚才跟他通了电话。是他骂了你吗?”
既然刘新发提到的人是林仲虎,高晓丽马上就排除了亲人们发生意外的可能。所以,随即猜测应该是刘新发与林仲虎之间闹了什么不愉快。
“他是表哥,打你骂你都没有错。”
想像刘新发在电话那头委屈的模样,高晓丽不禁哈哈一乐。
“嫂子,”沉默半晌,刘新发才说:“你一直都蒙在鼓里,我考虑了很久,决定将实情告诉你,你一定要坚强,是关于表哥的事,非常严重。”
“非常严重?”
高晓丽心头一紧,习惯性地瞬间作出判断:莫非他林仲虎有外遇啦?怪不得这几个月长时间不归家。
高晓丽性格上虽与林仲虎不符,但两人感情却相当牢固,从来没有吵过架,双方也从来没有传出过任何绯闻。这么多年来,尽管两人相聚时间极少,彼此间却从来没有心生疑虑。
只不过两人的性格都是事业至上型,各为各的事业疲于奔命,以至于日常生活中常常忽略了对方的存在。
然而刘新发提到“非常严重”四字,除了林仲虎有了外遇能够达到这一程度,高晓丽想不出其他事由。
“是,非常严重。请嫂子千万做好心理准备。人一辈子不可能不受致命打击,既然我们遇上了,就一定得扛住,往宽处想。”
再刚性的人都有其柔软的一面,便算如高晓丽之流亦不过如此。自出生以来,高晓丽在学业、婚姻、家庭、事业等各方面都一帆风顺,从未处于逆境,致使她骨子里养成“居高临下”“八面威风”的高调态势。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性格的人,才往往更难承受猝不及防的打击。在她心中,自己千般优秀万般聪颖,同年龄女性之中几乎极难有谁能望其项背。假如林仲虎在感情上背叛了自己,她维系太久的颜面和优越感将在刹那间土崩瓦解,乃至荡然无存。
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的重量,向来挺立的腰板陡然松软下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这句话充满了委屈和幽怨,这般的语气平常在高晓丽词库里是永远不可能存在的。在她的观念中,这种语气仅属于弱者,强势的人永远不可能说出这样示弱的话。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内心世界居然还隐藏着柔弱的另一面。
她感到惊讶,但又控制不住情绪。
“我哪一点对不住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怨妇,非常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哽咽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
不管从哪方面比较,可以肯定地说自己与两分钟之前判若两人!
“嫂子,可能你没听明白。”刘新发低声地说,“我是说表哥他的身体,最近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问题。我不知该怎样告诉你,可能,可能……表哥他……”
“身体?”
高晓丽脑袋“嗡”地一下,感觉到整个心脏的血一齐在往喉咙口涌。刘新发一个电话让她云上云下沉沉浮浮了多次,晕晕乎乎,任她雪冰聪明一时也找不着北了。
不过有一点她很清醒,联系到宫吕的上一个电话,说明一定有什么重大变故发生在林仲虎身上。
她深深地连吸了好几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不再去瞎判断瞎推理瞎分析,静静地等待刘新发的下文。
“我考虑了很久很久,特别是今天早上去映格沟见到他后,觉得已经到了非告诉你不行的地步……”
“快,不要罗嗦。快说是怎么回事……”
“表哥他,得病了,重病……”
高晓丽心头一愣:“重病?什么病?”在她的观念里,“重病”一词应该与林仲虎相隔十万八千里。
刘新发声音沙哑地说:“他,他,得的是肺癌,没有几天日子了……”
晴天霹雳!
猝不及防!
还没等刘新发挂断电话,高晓丽触电一般,整个人已经瘫痪在床上……
一夜无眠。
高晓丽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头、眼、手、脚保持同一个姿势,天几时亮的也不知道。
窗外似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偶尔有春雷阵阵,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
蛰伏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雨季终究来临。
天亮了。
二十年了,高晓丽第一次没有梳妆,没有画眉,没有挺直腰板,佝偻着身躯走出小区的刹那,仿佛每一滴雨点都淋湿了她的全世界。
一夜之间,两鬃斑白。
天真的亮了。高晓丽却觉得前方的路漆黑一团。
万箭穿心之下,高晓丽两天之内接连做了三件事情:一是去映格沟见林仲虎;二是去孔明洞拜铁半仙;三是到西南医院查看林仲虎去年的病历。
三件事得出的结论一件比一件令她揪心。两天之内,所有的侥幸心理全部被现实击打得粉碎——
在映格村看见林仲虎的第一眼,她便知道刘新发所言非虚。林仲虎的病态已经从骨子里渗透到眉宇发间,只要眼不瞎,就一定能够看出他诸多地方“不同寻常”。
在心里,高晓丽已经责怪自己千百遍了。这么大一个活人,从健壮到病入膏肓,自己身为人妻居然一无所知。
以前展露于眉宇间的所有骄傲和冷艳荡然无存。
作为妻子,她已经严重失职,并且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
面对林仲虎,她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悲伤,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只简单地在映格沟村委会门口与林仲虎交流了几句就匆匆离开。
中午时分,来到孔明洞,铁半仙正在洞内打坐。高晓丽等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铁半仙从洞中出来,还没开口问询,就听铁半仙喃喃地说:“事已至此,求我何用。”
高晓丽泪眼汪汪,突然跪在铁半仙面前,倒头就拜:“半仙请指条明路,只要峰回路转,晓丽定当犬马相报。”
高晓丽依稀记得,春节前夕铁半仙曾问过她一句话:家里是否发生大的变故?当时觉得不明所以,现下想来,铁半仙应该早就掐准林仲虎灾星当头,只是天机不可泄露,没有与她明言。
铁半仙叹息连连,长久不语。
高晓丽泪如雨下,凄声说:“半仙若不明示,我将长跪不起。”
铁半仙面露难色。他并不知道高晓丽究竟遇上了什么事情,不过从高晓丽的面容上看,应该是至亲身患重疾。于是故作高深,一言不发。
高晓丽绝望之极,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在劫难逃?”
铁半仙长叹一声。
“看你这般可怜,我也不想骗你,都是凡夫,何来未卜先知?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尽人事,看天命耳。可往凤凰山下传灯寺求平安之签,以求心之安慰,其他事,顺其自然,不可强求。”
传灯寺就在秀山城外凤凰山下,是秀山唯一一座大型寺庙。高晓丽从铁半仙那得不到迷津指点,也无心思去传灯寺求签。她一生不信佛不信道,就信铁半仙掐指一算。
如今铁半仙含糊其辞不愿天机外泄,令她万般迷茫,再也找不着精神支撑。
回到家里,紧闭门窗,放声痛哭。
人生的低谷,来得太过突然。
电话响起。
是宫吕。
高晓丽原本不想接听,但想起曾经给予宫吕的态度,深感愧疚,于是强忍心头的悲痛,小声说:“宫老师,我有点事,有话请明天再讲。”
宫吕说:“我就在你的门外,请开门。”
高晓丽吓了一跳。
宫吕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无非只有一件事——家访。林小玲、林小珑跟爷爷奶奶住在西街老城区,宫吕一定是去那里家访之后,带着林小玲、林小珑找到自己住的地方来了。
披头散发,面容惨淡,现在的模样绝对不能让儿女看见了。
“你跟谁在一起?”高晓丽小心翼翼地问。
“只我一个人。向左担心你,让我过来看看。”
突然间,高晓丽泪如泉涌。她曾经轻蔑过的人,居然在自己最伤心的第一时间出现在面前。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此时此刻,她太需要找一个人倾诉了,而宫吕恰恰是最适合的那个人。
门打开,宫吕突然鼻子发酸。
宫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管是神情上还是面容上,眼前的高晓丽,与之前判若两人。以前那个高冷无比的高晓丽居然变成了弯腰驼背的半百老妪。
宫吕感情无比脆弱,二话不说,扑进屋抱着高晓丽就哭了起来。已经不用更多的问询了,从高晓丽的整个精神面貌上就可以推知林仲虎所患病症。
下午四时许,向左从乡镇采访回单位,在城区等待红绿灯的时候,看见一辆红色奔驰迎面驶来,并不理会红灯提示,直接闯关。
“谁这么霸道?”
出于职业敏感,向左特别留意了一下红色奔驰的车牌号和驾驶员。
没想到居然会是高晓丽。
看她神色憔悴,两眼无光,马上判断高晓丽此刻的心情一定与林仲虎的病症有关。
向左回到家里,怎么也放心不下,就让宫吕找上门去探一探高晓丽口风。宫吕虽然没去过高晓丽的小区,但她是林小玲、林小珑的班主任,自然轻易就能问到高晓丽所住小区、楼层及门牌号。
在宫吕的心目中,高晓丽就像她的偶像,一言一行高贵优雅,接人待物十分得体,可以说没有高晓丽不知道的事,没有什么事是高晓丽不能办到的。正如偶像剧中的那些高级白领,高端,大气,上档次,其气质和魄力常常令宫吕神魂颠倒。
然而女人毕竟是水做的,虚幻的外象遇火即化。高晓丽突然以一个可怜兮兮的半老徐娘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宫吕此时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里,陪她哭喊,听她倾诉。
高晓丽也是凡人,她同样承受不了即将失去爱人的致命打击。
两人哭得跟泪人似的,直到傍晚降临房间内看不到光线。
“接下来,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高晓丽渐渐冷静下来,她起身打开灯光,给宫吕倒了杯热水。“既然他决定隐瞒病情不告诉任何人,说明他不愿意任何人替他担心。我该怎么办?是装着并不知道他的病情,还是跟他摊牌,强制性地将他送去医院?”
宫吕并不是一个经历丰富的女人,也不具备大智大勇可以力挽危急于狂澜的气魄,要是平时,在高晓丽面前她连小学生都算不上,但现在,高晓丽需要有一个人与她商量,有一个人能为她出主意,即便出不了主意,至少可以倾听一下她的心声。
宫吕猛然感觉自己长大了。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像一个成熟女人一样思虑了一番,然后才说:“按道理,不管林书记患的是什么病,都必须将他送去医院治疗。扶贫工作那么辛苦,没有病的人也不一定受得了。”
“可是,他患的是治疗不好的病……”
“那也应该治疗啊。”宫吕忍不住眼里又涌出泪水。“再说,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什么病都能够治好……”
高晓丽摇头:“我表弟说了,仲虎他曾经亲口承认自己患的是肺癌,并且癌细胞已经转移,治是肯定治不好了的。”
“有没有可能出现误诊?”
“西南医院,误诊的几率小之又小。”高晓丽万分绝望。
宫吕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样为高晓丽出注意。她趁上厕所的机会打电话问询了向左。
从厕所出来,宫吕说:“我考虑得不成熟,你可以参考一下。我是这样想的,林书记到底患的是什么病,我们先不去下结论,他生病了这是肯定的。我的意思是,当务之急我们得先了解这种病到底还有没有救?有一线生机,不管想什么办法也要将林书记送到医院去治疗。真要是治愈机会为零,何不成全他的理想,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让他继续奔波在映格沟的扶贫工作上。”宫吕俯下身,抚了抚高晓丽的肩头:“而晓丽姐,你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在他身边,照顾他,陪伴他,让他在扶贫一线上走完余生,这对他来说,或许是无尚的光荣,说句不太恰当的话,这也叫死而无憾吧。”
沉吟许久,高晓丽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怎么做?”
“去西南医院查他的病历。再拿着病历去问我认识的医生。”高晓丽幽幽一叹:“然后就可以确定我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
那一夜,宫吕一直陪在高晓丽身边。两人说一会儿又哭一会儿,都觉得人一辈子,尔虞我诈,机关算尽,或想升官发财,或想名满天下,其实仔细想想,一切都是身外之物,除了生命什么都不重要。
“真希望林书记他什么病也没有啊。”
宫吕虔诚地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