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每一个人都难逃一死的话,那么,到底该怎样度过余生才更有意义?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高晓丽更不能够回答!
半个月后,当高小小找到向左问同样一个问题时,向左也感到茫然。
原本每一个人从生到死都仅有最多一百年时光,大家都清楚自己最终命运难逃一死,却为何还有那么多的党员干部舍弃安逸的生活,坚持为国家、为人民、为事业奋斗不息?直至灯残烛尽。
面对死亡,到底怎样度过才有意义?
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还是心灰意冷、消极堕落?
林仲虎去世之后,高晓丽关闭了运动青年旅行社,一直在家里看网络小说,整整半个月没下过一次楼,没笑过一次,没跟父母及儿女说过一句话。
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任谁也不能够将她恢复成以前的高晓丽了。
就连高小小也无计可施,只好求助向左。
向左也只能苦笑。
心病无药可医,除非林仲虎醒来。
不管是心灰意冷,抑或消极堕落,或许这正是高晓丽在以自己的特殊方式惩罚她自己?
谁也猜不透彻。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失去至亲亲人,特别是这种失去是由自己直接或间接造成的,完全有可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和精神。
晨星朗朗,春鸟啾啾。
星期六。
原本想多睡一会儿,寝室门却被拍得山响。
向左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看看手机,才六点半钟。
“谁啊?”
没人应答,但敲门声却没有停止。
向左有些不满意了,匆匆忙忙穿好衣裳。
刚刚将门打开,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
高晓丽。
神色憔悴的高晓丽。
向左已经半个月没有看见高晓丽了。听高小小和宫吕说,自从林仲虎去世以后,她整日将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任何人,已经整整半个月了。
现在,见高晓丽突然找上门来,向左感到九分意外的同时却又感到十分的欣慰。高晓丽能够在这时候到映格沟来找自己,说明她已经迈出林仲虎死亡阴影的第一步了。
只要她愿意出来走动,那么纠缠在她心中的结就一定能够打开。
“嫂子,这么早?我以为是哪个呢,将门拍得这么响。”
高晓丽面无表情地说:“敲得响吗?我都敲十分钟了,一直没人应……”
向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没想到自己睡得这么沉?
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嫂子,快进屋里坐。”
“我就不坐了。”高晓丽满面愁容。
“那……嫂子来找我有何事情……”
高晓丽喃喃自语般地说:“最近五天,我晚晚上梦见仲虎。他劝我不要再躲在屋里自责了,让我没事代替他多到映格沟走走。我决定听他的。”
向左小声说:“是啊嫂子,你应该多到映格沟来走走。毕竟林书记在这儿战斗了好多年。他真离不开这里,今后,期待嫂子你能延续他的梦想……”
高晓丽饱含热泪,半天才说:“今天我来得非常早,在仲虎的坟前坐了两个小时。我知道他九泉之下对我极不放心。”长长地叹息一声,又说:“很奇怪啊,在仲虎的坟前坐了两小时,我突然间就清醒了,感觉不应该长久地沉沦下去。不过我还是想不通啊。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仲虎那么执着于他的扶贫事业?就连生死也不顾!到底映格沟的村民们有什么样的魅力?帮他的魂都勾去了……”
向左表情凝重地说:“嫂子,林书记帮村民们当成了至亲亲人。看到村民们挣扎于贫困之中,他深感不安,他想凭着自己的能力和良知,让村民们尽快地改变贫困面貌……所以才那么执着,才那么拼命。”
“至亲亲人?”高晓丽将信将疑。“贫困村民那么多,每一个都有那么重要?”
“嫂子,只要你愿意从家中走出来,就说明你心中的结正在打开。向左现在做的就是林书记以前做的事,你可以跟着我到村民的家中去走走,去看看,去感受感受,或许就能找到你心中想要的答案了。”
“可以吗?”高晓丽有些犹豫。
“可以。”
“去哪?”
“太阳山村半坡组。这是林书记生前托付给我的地方。今天,我正要去那儿。”
高晓丽沉默一会儿,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快到七点,向左带高晓丽来到杨浦岑的“水源人家”吃早点。
“水源人家”地处映格沟村口,桥、树、河、人家自成一景,高晓丽环顾四周,感觉林仲虎的功劳还真是不小。林仲虎几年前资助杨浦岑开“水源人家”农家乐她是知道的,而几个月前,杨浦岑已经凭着“水源人家”农家乐在映格沟村民中率先脱贫致富。
吃完早点,向左开着高晓丽的车来到太阳山脚下。
然后,两人开始步行上山。
高晓丽没想到太阳山会这么高。
山路崎岖。
一路上,高晓丽默不作声,静静地跟在向左身后。
眼看着连接梅江河的山泉就要到尽头,向左回头看气喘吁吁的高晓丽,轻声问:“快要到了,嫂子,还走得动吗?”
“还要走多远?”高晓丽实在是累得不行,不停擦拭着汗水。
她突然想到了林仲虎平时的辛劳。
“半小时吧。”
“还要半小时啊……”
“能不能坚持?不行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高晓丽摇头说:“能坚持。用不着休息。”
林仲虎拖着病体尚能来回到半坡组若干次,她第一次来这里,可不能丢了林仲虎的面子。
重峦叠嶂,泉水叮咚,眼前的风光无限美好,高晓丽却无心欣赏,一边走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到达村前的古树下,高晓丽远远看见有个人影背着柴禾从山顶上下来,急忙上前问向左:“快看,那有人在背柴禾呢,步履艰难。哎哟,像是个小孩子。”
向左抬头看了看,小声说:“那是顾笑水的小女儿,顾因因。”
“顾因因?”
高晓丽也曾在手机上看过向左写的赈灾报道,知道有个叫顾因因的小女孩为救自己的哥哥几次冲进火海里……
背着柴禾的人影越来越近,高晓丽看清果然是只有八岁的顾因因,心头突然一疼。急忙迎上去将顾因因肩上的柴禾取下。
自己的一对儿女,如果八岁时让他们上山砍柴……高晓丽想都不敢想。
“这么大一捆生柴,小小的肩膀如何能承受?”
顺手将柴禾递给向左,自己则一把将顾因因抱了起来,轻声问:“累坏了吧?让高阿姨抱抱。”
顾因因不好意思了,低着头要从高晓丽怀里挣脱。高晓丽紧紧地将她搂住:“高阿姨专程来看你呢。快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说话间,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布娃娃。
这个布娃娃原本是林小玲、林小珑前几天送给高晓丽的生日礼物,他们希望妈妈能忘记忧伤重新振作起来。当时高晓丽还沉浸于深深的自责之中,并没有接受儿女的祝福,只是面无表情,顺手将布娃娃放进了自己的提包中。
没想到这下子恰恰派上了用场。
顾因因将头埋在胸前,没有伸手接。高晓丽只好将她从怀里放下,示意向左先去寨子里,自己则拉着顾因因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她得想办法让顾因因开口说话。
“你上过学吗?”
顾因因不说话。
“你知道什么是老师吗?”
顾因因不说话。
高晓丽说:“老师就是教像你们这样大的孩子读书的,让你们学会识字,学会跳舞,学会唱歌,平时都当你们是自己的女儿。今后你上学了,就知道老师是干什么的了。”
见顾因因还是不说话,高晓丽将手中的布娃娃硬交到她的手里,轻声说:“高阿姨第一次到你们这儿来,找不着路,你能带我去你家吗?”
顾因因缩着手,指了指古树下的小路,小声说:“顺这条路走,我家就在下面。”
见她敢说话了,高晓丽激动得不得了,又将她抱在怀里。
摸着她粗糙的小手,看着她粗糙的脸蛋以及乱蓬蓬的头发,高晓丽心头一酸,禁不住就要掉泪。
这是她第一次为陌生人心疼。
“你这么小,谁让你上山砍柴的?”
“没谁叫我去啊,”顾因因摇头说:“只是家里没柴烧了,我不去砍柴,就煮不熟饭。”
“你指给我看一下,刚才这捆柴是从哪个地方背下来的?”
刚才从顾因因肩上取下柴时,感觉重量至少在五十斤以上。别说这么小的孩子,便是自己也不能长时间扛在肩上。
何况是山路。
“附近都是别人家的山林,我爸爸说了,不可以砍那里的柴,只能去山顶……”
顾因因一边说话一边朝着高高的山顶指了指。
高晓丽朝山顶望去,倒吸一口凉气。这里离山顶至少一千米,山路弯弯曲曲,又窄又陡,换着自己,便是空着手也走不下来。
一下子又联想到了自己的一对儿女。
心头不由又是一疼。
要是不了解顾因因的家庭情况,她真想马上冲到她家里去,将她父母狠狠地痛骂一顿!
这完全算得上是对少年儿童的虐待啊。
为了让顾因因更快地接受自己,高晓丽努力地保持脸上的微笑,尽量逗她说话。
“因因啊,阿姨想摘一些花来戴在头上,你能带我去有花的地方采摘吗?”
“花啊,”顾因因突然露出难得一现的笑容:“我们这到处都是花呢。有洋菊花,有狗尾花,有剪刀花,还有碎黄花、兰花花……都好看。你想摘哪种?”
顾因因说的这几种花都是当地土名字,高晓丽一种都没听说过。原本她是想以采花为由头逗顾因因开心,听了顾因因的反问,反而因这些花名勾起了心间的兴趣。
“快带我去,不管哪一种都摘一些,回去做两个大大的花环,你一个,高阿姨一个。”
“还要给我哥哥一个……”
“好,给你哥哥一个。”
高晓丽以前不愧是左右逢源的职业女性,半小时不到便让顾因因将自己当成了朋友,而且还释放了天性,在高晓丽面前一跳一跳地像所有小孩子一样天真活泼。
这才像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啊。
高晓丽突然觉得心间充满了成就感。
或许林仲虎的魂被乡村勾了去,就是因为内心里一直想获得这份成就感……
待两人各摘了几丛野花回到顾因因已经烧毁的“家”时,高晓丽心头又是一凉。
这么穷的山寨,高晓丽第一次看见。
她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哪里见过这么贫穷的乡村人?
这样的人家,躬耕深山,孤苦伶仃,他们的内心,多么希望有人来扶助啊……
高晓丽心里一动。
上次接到欧阳旬旬的电话,让向左茅塞顿开:在帮助顾笑水重建家园的同时,必须考虑好顾因因的成长问题。
半坡组离太阳山村委会太远,顾因因要上学就照顾不了家庭,要照顾家庭就很难上学。这是一个极难解决的矛盾。
这么久以来,向左一直在思索如何来解决这个矛盾。
当高晓丽与顾因因在山坡上采花的时候,向左找到了正在土地里干农活的顾笑水。
顾笑水的相貌和穿着打扮就是一个典型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民形象,老实巴交,脸上皱褶“阡陌纵横”,原本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就跟六十岁的老头差不多。
看见向左,顾笑水急忙停止手里的活,双手不停地搓着满手的黄泥。
向左首先告诉他一个喜讯:到目前为止,已经收到全县各地微信捐款六万元,尚有各机关单位、学校企业、村居的现金捐款没有汇总,保守估计应该达到七万元以上。另外,钟灵镇政府还将通过易地扶贫搬迁政策给予一定的资助……就目前来看,要帮助顾笑水修建一幢一百平米砖木结构一楼一底已经不成问题。
顾笑水老泪纵横。
别说十几万元,就是一千元现金,顾笑水这辈子也没见过一次。
连做梦都梦不到。
顾笑水又惊又喜,激动得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他想伸出手拉住向左的手表示感谢,但看见自己满手的黄泥,随即又将手收了回去。
向左主动伸手握住了他满是黄泥的手。
两人牵着手从地里走回被大火烧毁的老屋旁。向左看见顾笑水的岳父、妻子、儿子还在清理废墟中的砖瓦,再看看角落里一家五口晚上挤在一起住宿的破“帐篷”,感觉为顾笑水一家重建家园已迫在眉睫。
高晓丽见向左与顾笑水从外面回来,于是拉着顾因因的手走了过来。她想听听向左是如何解决顾笑水重建家园和顾因因秋季上学这个问题的。
“几天之内,十几万筹款将陆续交到你的手上。现在的问题就是,你准备将房屋修建在哪儿?”向左问。
“向书记,你觉得呢?我一直在等你说一句话。”
向左记起了林仲虎之前的嘱咐,于是说:“反正必须得搬离半坡组啊。”
“搬去两河湾吗?”
目前,除顾笑水外,其他五户人家已经同意搬迁到两河湾了。顾笑水之所以还没签字,主要是想先征求向左和林仲虎的意见。
顾笑水消息闭塞,并不知道林仲虎已经去世。
“搬到哪里都可以。主要看你的意愿。”
顾笑水皱着眉头说:“两河湾比我们这条件不止好几倍。但是,搬到两河湾去的话,对于我的家庭来说,不是太方便啊。”
半坡组以前三十来户人家,到目前已经搬迁得只剩下包括顾笑水家在内的六户了。这里交通不便,水源稀少,又有地质隐患。钟灵镇政府早就将半坡组纳入了易地扶贫搬迁计划,奈何这六户实在筹集不到余下的建房所需款项,易地扶贫搬迁计划只能一拖再拖。
这地方鬼都不下蛋,顾笑水当然想搬离。不过,真要搬迁到两河湾,也很不现实。毕竟顾笑水家里大多都是残疾人,需要他就近照顾。目前顾笑水已经接到映光合作社通知,五天内就会去厂里上班。
“山脚下有没有你家的田地?”向左问。
“我家田地都在半坡附近。倒是有一个地方,就不知还能不能去。”
“哪个地方?只要你看上了,我可以出面去为你协调。”
“你们映格沟。”
“映格沟?”向左眼前一亮:“你以前就是映格沟村民啊。说说看,哪里有适合建房的地方?”
“我家以前虽然住在映格沟对面的半山上,但部分稻田却在映格沟村委会周围。不过,好像十年前那里的稻田就被山洪冲毁了,现在是荒地。”
“这实在是太好了。”向左兴奋地说:“我觉得就搬去那儿,顾因因也可以在映格沟村小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