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居然快到十点钟了。高晓丽伸了一下懒腰,感觉昨夜一整晚都在做梦。
具体做了些什么梦她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总觉心头空空的作不了主。
最近老是噩梦连连。
从科学的角度上讲,做噩梦也是睡眠不好的缘故。
这些天尽管一直在山水间行走,又累又疲倦,但每当“安营扎寨”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整夜胡思乱想,快到天亮好不容易入睡,又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噩梦。第二天腰酸腿痛头晕,很难打起精神。
感觉自己已经患上了“神经衰弱”。
这是非常令人可怕的病症。特别是对于爱美的女性来说。
高晓丽有一个高中时期的同学,以前比自己还要阳光,还要喜欢打扮,但自从与丈夫离婚后,就患上了“神经衰弱”病症。起初是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后来演变为十天半月都睡不着觉,每天晕头转向,四肢无力。
不到两年,白发苍苍,面黄肌瘦。有一次高晓丽在大街上遇见她,几乎不敢相认,以为她是跳广场舞的大妈……
其实,一个月前高晓丽就不再注重自己的外表了,不再化妆,不再端着脸说话,也不再觉得自己有任何的优越感,整个人已经越来越贴近所谓的“白发苍苍,面黄肌瘦”。不过她早就不在乎了,没有林仲虎健康的身体作保障,拿容貌来干什么?拿气质来干什么?这些外在的东西已经不再是她生活追求的目标。
她每天都生活在痛苦当中。
林仲虎的身体状况让她心力交瘁。
她一方面要担心林仲虎病情的恶化,一方面又会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之中。她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够救赎自己以前对林仲虎身体的忽略。
如果以前自己像现在一样,日夜陪在林仲虎身边,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即使林仲虎最终逃不出身患癌症的厄运,也至少可以早发现早治疗,绝对不会出现这种一检查出来就到了肺癌晚期的最坏情况。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除了晚期,没几种癌症是治不好的。
作为妻子,自己绝对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
自从知道林仲虎患上肺癌以后,她每天都生活在后悔、纠结当中,失眠多梦在所难免。
阳光穿过桐子树叶,稀稀拉拉地洒在黄色帐篷上。
四周出奇的安静。
十点钟了。高晓丽伸了一下懒腰。
自从徒步穿越梅江河以来,不管是在钟灵境内、梅江镇内、平凯境内还是在中和境内,还从未出现十点钟才起床的现象,一般都是早上八点左右就被林仲虎叫醒。
林仲虎一直都有早起的习惯。
今天早上却不见林仲虎动静,甚至一夜没听见他打雷一般的呼噜。
悄悄起身,拉开帐篷正准备钻出去,无意中看见林仲虎脸色铁青,嘴角全是泡沫。吓得全身筛糠般战栗。
该来的或许就要来了。
高晓丽赶紧扶着林仲虎的头,轻声喊:“仲虎,仲虎……”
林仲虎紧闭双眼,气若游丝。
近段时间,在高晓丽的心中,这一刻不止千百遍地出现过。她想过无数种应对的方法,然而这一刻真正来临,她却慌作一团,什么应急方式也不知道做了,只是紧紧地抱着林仲虎的头,轻轻呼唤他的名字。
至少十分钟后,高晓丽才想起拨打120电话。到处摸索手机,好不容易将手机抓在手里,却怎么也摁不准“120”这三个号码。
正自惊慌失措,林仲虎却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的脸色由青变白,满头大汗。
“仲虎,仲虎……”
高晓丽看到了希望,不由提高了音调。
林仲虎迷迷糊糊,感觉这声音像来自天边,非常遥远。
“仲虎,我是晓丽啊,你是不是痛得很难受?需要打针吗?”
要是平时,只要发现林仲虎疼痛,高晓丽总会找一个借口避开,留下让林仲虎独自打针的时间,现在却顾不了那么多了。
近段时间,高晓丽随时都在模拟注射的步骤,掌握哪个时候应该注射、注射多少量等技术,以防万一。
她还通过偷偷观察,了解到了林仲虎的注射器是放在哪儿的,“杜冷丁”和“吗啡”是放在哪儿的……
“是不是很痛?我帮你注射啊。”高晓丽几乎哭出声来。
林仲虎微微摇头,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
这时候的林仲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有如腾云驾雾般的舒适。剧烈疼痛已经折磨了他整整半年,这种不需要打“杜冷丁”和“吗啡”就没有疼痛感的滋味,陡然让他心静如水。
他的思维渐渐变得清晰。
“我的……电话呢?”他问。
“干嘛?”
林仲虎断断续续地说:“我想给……村里面打个电话,看还有哪家……没有脱贫……”
高晓丽估计林仲虎说的是胡话,于是哄着他说:“你放心吧,都脱贫了,映格沟没有人再贫困。”
“半坡组呢……”
“也脱贫了。听说大家正在准备搬迁……”
“哦……”
林仲虎像猛然觉得不对劲一样,抬头左右环顾,声音弱弱地问:“这是在……哪里?”
“山坡上,英树村的山坡上。我们住在帐篷里。到处都是桐子树。”
“到处都是桐子树?”
“嗯,到处都是桐子树。有的快开花了,有的已经开花了……”
“桐子树,快开花了……真好……”话未说完,林仲虎突然咳喘起来。
高晓丽着急地问:“仲虎,你感觉怎样?我带你去医院好吗?”
林仲虎喘着气说:“不用去……医院了。”
“为什么?你身体好像出了点状况,不去医院怎么行?”
“不用去……医院了,”林仲虎喘息一阵,突然偏头看向帐篷外:“这么多群众……来看我,我得让……让……他们送我一程……”
高晓丽吓得魂飞魄散,知道他这是回光反照,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
“是啊,你心头装有那么多群众,”高晓丽伸手擦拭着林仲虎嘴角边的泡沫,顺着他的话说:“他们当然会来送你,你对他们那么好,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林仲虎苦苦一笑:“可惜。可惜……我却要忘记……他们了。”
高晓丽心头一凉。她知道林仲虎在说临终前的胡话。
“仲虎啊,你对他们够好了,带着病也要坚守在村里。他们都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我也想快点……好起来啊……”林仲虎抬了抬头,想坐起却没有力气:“好起来了……就可以好好的……陪他们喝杯喜酒……”
高晓丽使劲将林仲虎扶起,让他的整个身躯都靠在自己怀里。
秀山有这样的风俗,一个即将死亡的人,在回光返照的时候,一定得有至亲亲人在他的身后扶着,让他安心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仲虎啊,听你口气,你是想喝酒了?想喝的话我这就帮你拿。好不好?映格沟终于脱贫了,你也应该高高兴兴喝杯喜酒。”
林仲虎好几天滴水不沾了,这时候如果想喝酒,高晓丽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他。
至于酒伤不伤身已经不重要了。
腾出手正要在行李中找酒,才想起这次出门根本就没带。她不想让林仲虎留下遗憾,凑到他耳朵边小声说:“仲虎,你想喝酒我马上打电话叫表弟送来。”
高晓丽知道,刘新发此刻应该正在英树村李香水家等待他们下山。
林仲虎长长一叹,摇头说:“等我……好起来了……再喝。现在,就是再……想喝,我……也不能……答应你啊,你……也知道,我身体……是再不能……喝酒的……”
从西南医院检查回映格沟的那天晚上,张映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逼着林仲虎陪他喝酒。那一次,是林仲虎最后一次喝酒。
其实,那时候的林仲虎已经是绝对不能饮酒了,只是为了向张映光隐瞒病情而不得不喝。
高晓丽悲痛欲绝,紧紧地将林仲虎抱在怀里。都到弥留之际了,林仲虎居然还知道自己的身体不适宜饮酒……看来在他的内心世界里,还是希望出现奇迹,自己的病能早日好起来。
林仲虎摇晃着脑袋,断断续续地说:“我只能辜负……他们了,毕竟……毕竟……身体要紧啊。没有身体……什么都将失去意义……真对不起他们啊……”
这是林仲虎的本心话吗?工作中,他真的做到了将自己的身体放在第一位了吗?
这句话触及到了高晓丽的痛点,她真想嚎啕大哭。
“没有身体……什么都将失去意义……”
他为什么早不这样想?
他为什么早不这样想啊!
高晓丽正要答话,林仲虎突然间猛咳起来。
高晓丽不停地伸手帮他抚胸口。
直待林仲虎不再咳嗽,高晓丽才说:“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仲虎,他们脱贫了,你就宽心了。就算不能陪着他们喝上一杯高兴高兴,也不算对不起他们啊。百姓会理解你的。”
“嗯,百姓……百姓……真想念他们啊……”
林仲虎长长地出一口气,额头上的汗水渐渐变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