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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英树村到底是几点钟？一路上是怎样开车过去的？刘新发几乎没有印象。
浑浑噩噩，悲痛欲绝。
刘新发与林仲虎虽然是远房表亲，但从小两家人走得特别近，你到我家玩几天，我到你家玩几天，那是常有的事。从小到大关系非常“铁”，就跟林仲虎与张映光一样。
十年前刘新发在厦门打工从房顶上掉下，林仲虎接到电话二话不说甩下身边工作就直奔厦门。前两个月医药费没有着落，完全是林仲虎四处筹借替他垫付……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林仲虎于他绝对有再生之德。这份恩情，即便来生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
而现在，林仲虎患上肺癌，并为了映格沟扶贫工作放弃治疗。自己虽然心疼，却无能为力。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无助。
他是第一个知道林仲虎病情的人，而且按林仲虎要求，死之前，他必须是唯一一个知道林仲虎病情的人，别说将实情告诉给高晓丽，就是透露给张映光知晓，林仲虎也绝不饶他。
“该不该医治我心里最清楚，如果有一线生机，我绝对不会选择放弃治疗。你一定要理解我，并且一定要支持我，站在我的角度……我一生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相信你不会给嫂子和映光带去任何心理上的负担。从现在起，所有的痛苦，你和我共同承受吧……”
满脑子都是林仲虎离别时候的话语，以至于在李香水家吃了些什么菜，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都毫无印象。
一片空白。
半夜十二点醒来，一身酒味，去洗手间洗了个澡，直到穿好睡衣才又记起了林仲虎的病情。不由悲从中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办？”
“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才好？不可能自己就真的眼睁睁等着林仲虎惨死在扶贫第一线！
果真如此，不管是对林仲虎，还是他的家人、朋友，乃至映格沟村民，得有多残忍！
在医院治疗，就算治不好，也可减少很多折磨和痛苦。癌症病晚期患者大都死于要命的疼痛，吃不好睡不好，在医院可以打“杜冷丁”，可以输生理盐水，然而在映格沟……林仲虎即便有极强的意志和毅力，也无法在每天还坚持工作的情况下与剧烈疼痛抗衡……
那种痛苦，那种惨状，刘新发想都不敢往下想。
“怎么办？”
头痛欲绝。
作为表弟，刘新发对于林仲虎的选择无能为力，无法劝阻，也给不了更好的建议。而如果换着是表嫂高晓丽呢？她绝对可以强行将林仲虎送到西南医院去。
然而高晓丽并不知情，自己又不敢告诉她……
“怎么办？”
越想心里越疼。
电话铃声响了。
居然是英树村妇联主席熊柳打来的。
熊柳极少与自己电话，半夜十二点，她能找自己有什么事？难道是李香水家山羊出现了疫情？
赶紧接听。
没想到熊柳的第一句话就让刘新发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刘总，酒醒了吗？你没事吧？”
她怎么知道自己喝酒了？
想到这个环节，才记起从沙发上醒来时的一身酒气。
苦思冥想，却没有任何印象是在哪里喝了酒？又是与哪些人一起喝的……
赶紧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跟你一起喝的酒吗？”
“是呀，李香水家，你喝了很多酒，我俩劝也劝不住……”
刘新发“啊哟”一声，猛然记起自己跟林仲虎离别后径直去了英树村李香水家。
“对不起对不起，喝失忆了，喝失忆了。”
熊柳说：“你喝得酩酊大醉，是我让家属开车送你回家的。香水姐一直不放心，三更半夜非得要我给你打个电话问下平安。没有事就好，我等会过去告诉她。”
挂断电话，刘新发想起什么似的到处找钱袋。在床头上找到后，打开一看，里面有两千元不在了，这才拍拍胸脯放下心。
他去李香水家吃饭是假，给她送去三个孩子的报名费才是真。他担心喝醉了酒，将最重要的事给忘记就太不好意思了。
年前的承诺，他不可能失信于人！
正自庆幸没误事情，突然想起跟林仲虎谈购买山羊时，自己将准备给三个孩子的报名费从钱袋里取出放到了上衣袋里。心里一惊，急忙去洗手间翻上衣口袋。
坏了，二十张百元现钞一张不少还在自己的口袋里。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对于自己来说两千元纯属不叫事儿，但对于李香水一家来说，却相当于可以救命。
赶紧回拨熊柳电话。
“熊主席，实在不好意思，我原本打算吃饭时将三个孩子的报名费给李香水，没想喝酒给喝忘了。请你立即转告她，明天一大早我一定送上门来……”
熊柳笑出了声。
“看来刘总真是喝醉了。还没喝酒时你就将两千元递给香水姐了的。她一直不肯收，当时你都快发脾气了她才收下。”
“可是，”刘新发拍拍脑袋，越来越糊涂，“这两千元还在我上衣口袋里啊。”
熊柳“哦”了一声，停止了笑，沉默好半天才说：“我估计是香水姐趁你醉酒后悄悄将钱退还到你口袋里了。”
不是自己忘记了，刘新发多少松了口气。
“孩子要上学啊，她怎么可以这样？”
“刘总，香水姐虽然从小残疾，但从来不当自己是残疾人看。正常人能做的事她认为自己都能够做到。她想靠自己的双手带着孩子们走出贫困。在村里，我跟她关系算最要好的了，平日里送给她一些吃的穿的她会坦然接收，如果送她钱或别的贵重物品，她都坚决不会收，实在是遇上急用她收下了，也会尽快想办法还我。她经常爱说一句话，‘亲兄弟，明算账’。关系再好，送是送，借是借，她分得一清二楚。时间长了，我也理解了她的心情。的确也是，不管有多困难，如果长期依靠别人的施舍，最容易让人瞧不起。也正是因为香水姐这般的人生态度，才让我一直以来对她又是爱怜又是敬佩。”
停顿了两秒钟，熊柳继续说：“而刘总，你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素不相识却送上了八只山羊，心目中你的恩情已经大过了天，目前她无以为报，便算今后她山羊养殖取得了成功也无以为报——因为你什么都不缺——但我相信她总会想着法子报答你的深恩大德。就像她执意要送给你自己一针针编织出来的十二双棉拖鞋一样，不管你有用无用，不管你喜不喜欢，她都会以自己的方式来给予回报。”
棉拖鞋？
刘新发赶紧起身去找，果真在客厅一侧看见了用塑料口袋装得整整齐齐的十二双棉拖鞋，大大小小都有，一看就知是给自己一家人准备的。他不懂拖鞋的样式及外观是不是好看，也不知这十二双拖鞋的编织会花费李香水多少时日，但他知道它的价值肯定不昂贵，有一千元在市场上可以买几十双，然而他却感动得一塌糊涂，瞬间认识到自己“扶贫济困”的真正价值和意义。
这就是回报，是李香水对他一家人的最高尊重！
赶紧找了一双合适自己尺码的穿在了脚上，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
近年来，刘新发扶持过太多太多的残疾贫困家庭，不管是生活态度还是人生价值观念，像李香水这样的人，极少遇上。
他感动得一塌糊涂。
“除了几只山羊，她家没有任何经济收入。孩子们明天要上学了，报名费怎么解决？”
“有低保啊。每个月的低保她不敢乱花一分，一直攒着，为的就是给孩子们读书报名。她说过，再苦再累，只要孩子们成绩好，三个都考上大学她也愿意送……”
每月两三百元的低保补贴就能送三个孩子读书？
刘新发难以想像。
思考了半夜，他决定明天去一趟孩子们就读的小学，请求学校校长和老师帮他圆一个谎……
由校方出面给予她三个孩子免除一切学杂费，李香水总能接受吧？
李香水的事情解决了，林仲虎的问题重新涌上心头。悲凉间，忍不住伏在床上打着滚儿。
一夜恶梦。要么就是林仲虎在百姓家一边干活一边吐血；要么就是高晓丽指着自己鼻梁破口大骂……
辗转反侧，痛不欲生。
即便是十年前自己脊柱粉碎性骨折，也没有如此痛苦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