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县第二批“第一书记”下派名单中,向左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将代替林仲虎入驻映格沟村。
严格意义上讲,向左不能算是秀山的第二批“第一书记”,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批“第一书记”已经于年前走马上任。
算起来,向左应该是第二批最后一名被临时委派的“第一书记”。原因很简单,林仲虎已经无法正常开展扶贫工作,三天两头病倒。
这天早上,工作接交刚刚完成,就从太阳山村传来消息:半坡组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夜之间,顾笑水的家被烧得一根木棍也不剩。
林仲虎非常着急。
从村组概念上讲,半坡组与映格沟没有直接关系,但林仲虎听说是顾笑水家“失火”,就静不下心了,非得要马上去看看。三十年前,林仲虎虽然只前前后后与顾笑水一同玩耍了十多天,但童年的记忆永远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最近一段时期,顾笑水及另外几户村民正在林仲虎的引导下步入脱贫致富正轨,六户人家整体搬迁的事宜也被纳入到政府的议事日程,一切都在向好发展。也正因为如此,林仲虎才放心将手里的一切工作交给向左。
哪知顾笑水的家却在这时候被大火烧了个精光。
这很可能会让林仲虎用在顾笑水身上的努力全部都付诸东流。
“我们一定得帮帮他。”林仲虎虚弱地握住向左的手说。
“怎样帮?”
“先去半坡组查看一下灾情。”林仲虎咳嗽几声,拉着向左就要往屋外走。
向左并不清楚林仲虎与顾笑水之间的关系,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哪愿意再让他操心操劳?故意笑着朝高晓丽看了一眼,然后说:“林书记,从现在起你已经不是第一书记了,别说半坡组属太阳山村,就算半坡组属于我们映格沟,也还轮不到你去亲自视察灾情。你现在也请了病假,那么理论上你只属于嫂子一人,我们征求她的意见吧,她让你去你就去。”
半坡组山脚下虽然通了公路,但从山脚到半坡却还有直线距离近两公里的山路需要步行,山高路险,林仲虎目前已病入膏肓,高晓丽当然不会答应。
“记得我们的约定。工作接交结束后马上停止一切关于工作上的事情。”高晓丽比较严肃地对林仲虎说。
“这是突发事件啊。”林仲虎非常着急。
“突发事件?有向左你还不放心吗?”
林仲虎没有再说话。
最近,林仲虎觉得话说多了也很费劲,有时还会引发钻心的疼痛,所以平常尽量少说话或不说话。
向左说:“林书记你就放心,我去与你去一个样,查看了灾情一定第一时间向你汇报,你说怎样帮助我便怎样帮助,如何?”随即给彭强打电话,请他马上到村委会,与自己一起去半坡组协助太阳山村委处理顾笑水家火灾善后事宜。
林仲虎这才不再坚持。
林仲虎已经与高晓丽达成协议,只要将村里的工作转交给向左,马上就从映格沟出发,沿梅江河左岸徒步穿越,经梅江、平凯、乌杨、官庄、妙泉、宋农、石堤等流域,至两河湾上岸,像彭老支书、向左十年前一样,跟整条梅江河来一次亲密接触。
这是林仲虎患病后为自己制定的终结计划。
记得读高中时,老师以《我心中的梅江河》为题,要求写一篇一千字以上的记叙文。因为对梅江河一无所知,结果林仲虎交了白卷。工作后偶然遇上当时的老师,谈及此事,愧疚难当,于是生出徒步走一次梅江河全境的念头。
一晃十多年了,终究没能抽出时间完成这一夙愿。十年前向左在网上征集网友“寻找梅江河源头”一事他也知道,当时也想报名,可手上的工作却怎么也放不下。
而现在请了长假,时间有了,生命却快要走到尽头,要再不兑现徒步一次梅江河,恐怕这辈子将再无机会。
虽然身体状况不允许,但他下定了决心,即使爬,也要爬完全程。
秀山的母亲河,林仲虎将在自己最后的时光里用脚步一寸寸的丈量,利用十五天甚至一个月的时间慢慢回味自己短暂的生命历程。
高晓丽没有异议。
按时下林仲虎的身体状况来讲,要徒步走完梅江河全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高晓丽没有露出半点疑虑就同意了。别说徒步梅江河,就算林仲虎要求去“爬雪山过草地”重走长征路她也会同意。结婚十多年,由于自己太强势,她没有给予林仲虎小鸟依人一般的温柔,那么从现在起,她愿意“痛改前非”,柔情似水每时每刻,只要林仲虎还活着。
早在五天前,高晓丽便采购了如背包、帐篷、照明工具、水靴等“驴行”必须品,食物却准备得不多,因为沿线多数地方都有人家居住,随时可以找地方补充。
直到现在,林仲虎还没向高晓丽坦白自己的病情,高晓丽也从来不问,两人相互隐瞒,表面上,日子过得跟平常一样,波澜不惊,平淡无奇。
不再担任映格沟“第一书记”是林仲虎主动向县委县政府提出来的,向左的继任也是他给的推荐。他再也累不动了,就算现在去离村委会最近的寨子里走访也会感觉到相当的吃力。
不过还好,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映格沟的扶贫工作已全面铺开,脱贫致富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他请了长达半年的病假。
剩下的日子,他决定为自己而活。他相信向左的能力,能够在自己建立的工作基础之上更进一步,再不用自己为映格沟操心操劳。
万事俱备,他可以安心地与映格沟说再见了。
离开村委会前,高晓丽建议林仲虎关闭至少十五天的手机。
林仲虎爽快地答应了。
他的确愿意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
自从去年七月秀山的扶贫攻坚开始,他没有好好的睡上一觉,没有好好的休息一天,特别是检查出肺癌之后,工作的压力、思想上的包袱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
关掉手机就代表与外界隔绝,就代表不再理会除来自于自身的任何烦心事。
如果说之前他的人只属于国家,只属于钟灵镇,只属于映格沟,那么,剩下的日子,他要为自己活一次!
他要抛弃一切繁务,在生前,做一次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
两人一人一个背包,高晓丽尽量多地将物品放入自己的背包里,林仲虎也佯装没有发现。
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将一天一天的加重,总有一天会纸包不住火,所以他愿意做出一些让高晓丽觉得怀疑的事情。他不想高晓丽看到自己某一天倒下时,觉得太过突然,必须让她慢慢适应自己身体虚弱的事实。
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两人一边欣赏风景,一边了解当地民俗风情,在钟灵地界上住了两晚,第三天才走到梅江镇。
这天是清明节,梅江河两岸清风拂柳。抬眼望,除了醉人的桃花、李花、油菜花外,还有田地间插于坟茔上的白色清明纸,星星点点,随风飘舞,给美丽的景致增添一抹祭奠的氛围。
清明期间到祖先坟头“挂青”是秀山民间传统习俗,相当于其他地区的清明扫墓。每年的这个时候,林仲虎总会带着两个孩子去老家给自己的爷爷奶奶“挂青”,顺便在山野外采摘一些“野葱”“野菜”之类的纯天然食材回家做“社饭”。今年却没时间去了,听母亲说前两天已经委托老家的亲属代挂清明纸。
来到梅江万寿桥下,虽然当时还是正午时分,林仲虎仍然决定不继续往前走了,就在桥畔“安营扎寨”。
万寿桥是一座人行古桥,全岩石建筑,距今有至少六百年历史。由于时下距离不远的上下游都建设有新桥,这座古桥已经基本废弃,平时鲜有人走。
桥两头各有数十级踏道,由低往高,桥栏两侧的岩石上爬满青青的植物。
这座桥对于林仲虎和高晓丽来说,有着太多的回忆。桥上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阶他俩再熟悉不过。可以说,这座桥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二十一岁时,因救火有功,林仲虎从一名民办教师转为政府工作人员,第一站便被分配到了梅江镇。而当时高晓丽的家就在万寿桥附近,她经常在万寿桥下洗衣、担水。
林仲虎早晚都会去万寿桥上锻炼身体,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
六个月后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
如今,高晓丽父母已经移居去了重庆市区,以前的木屋也不见了,乡邻在原有地基上建起了高楼。
“要不要过桥去看看?”林仲虎问。
高晓丽摇头说:“算了,以前老家所有的痕迹都没有了。如果见到乡亲,反倒不会让我们安静地住在帐篷里。”
说来也是,两人原本就是想徒步梅江河全程,如果遇到熟人让去家里住上一夜,就失去了徒步的意义。
林仲虎点头表示认可。
从林仲虎的面容上看出这两天休息得不错,气色比前些天好多了,这让高晓丽多少有些宽慰。她最担心的是行程中林仲虎病情恶化。
万寿桥离梅江集镇仅一步之遥,高晓丽想到背包里的食物需要补充了,于是征求林仲虎的意见:“仲虎,今晚要去集镇上改善一下生活吗?”
吃了两天的干粮,高晓丽害怕林仲虎身体吃不消。
最近,林仲虎饮食越来越差,大鱼大肉根本就吃不下去,但考虑到高晓丽身体的需要,林仲虎笑着说:“都两天没吃熟食了,梅江是我们这次行程中遇到的第二个集镇,必须去大吃一顿补充能量。”
为了避免遇上熟人,两人挑了一家比较偏僻的饮食店。这家饮食店的对面有一门面,经营着“龙凤花烛”生意,高晓丽一时兴起,晚饭后买了一对必须是土家苗族青年结婚才会点燃的“龙凤花烛”。
在秀山的土家族、苗族传统婚嫁习俗中,点花烛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程序。而梅江“龙凤花烛”无论在制作还是在艺术上,都要比其他乡镇如溶溪、清溪的“花烛”更精良、更大气、更具传统,两支花烛一支缠龙,一支缠凤,龙凤呈祥,栩栩如生。
林仲虎与高晓丽结婚时响应国家号召,新事新办,别说点“龙凤花烛”,便是婚纱也没有披过……
他自然明白高晓丽购买“龙凤花烛”的意思。
傍晚时分,问询高晓丽为何不将“花烛”取出来点燃,高晓丽笑着说:“这里离人家户太近,难免会惊世骇俗。等我们顺着梅江河走到一个方圆一公里没有人烟的地方,再来享受这一幸福时刻。”
林仲虎微笑不语。
女人终归是女人,她们的心思男人根本不懂。对于男人来说,结婚时点不点花烛,新娘披不披婚纱,绝对会无所谓,一笑置之。但女人就不一样,如果错过了其中一个环节,这一辈子都会耿耿于怀。
便算到了六七十岁时也还想找机会补上……
快要入睡时,林仲虎突然想到了半坡组顾笑水家的火灾。急于了解最新情况,就向高晓丽申请将手机开机。
高晓丽笑着开玩笑:“还没过三天时间,就放不下以前的工作了?”
林仲虎叹息一声:“映格沟的工作有向左做,我绝对放心。不过,映格沟以外有一件事,却让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
“半坡组的顾笑水。我必须在电话里嘱咐好向左,要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他灾后重建,也可以趁现在这个节点,完成他家的搬迁事宜。”
“我真的感到奇怪。”高晓丽笑着埋怨:“俗话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都请假了,再重要的事都应该放下才对。何况,半坡组不在映格沟管辖范围之内。”
“我将原因一说,你就会支持我了。”
林仲虎长长一叹,将其中与顾笑水的关系对高晓丽说了。
最后说:“顾笑水是顾老蛋家的老二,年龄跟我差不多,所以跟我的关系也最好,特别是去猪圈里上厕所,我害怕圈里的猪,每一次他都会陪我去。离开他家的时候,他又是哭又是闹,拉着我的手不让走……后来是父亲表态,今后一定每一年都带我去他家一次……可是这么多年了,我再也没去过他家,而且,实际上我已经将他忘记了,根本就想不起他小时候的样子……”
沉默半晌,林仲虎又说:“我感到万分的内疚。自从第一次去半坡组动员筹款修路的事时,我就猜出顾笑水是我儿时的伙伴了,但我没有相认,我怕映格沟村民说闲话,认为在筹款问题上我有所偏心。我不知道他还认不认识我。但不管怎样,小时候的情谊我是一刻也不会忘记。前些天我已经与映光商量好了,过阵子就让顾笑水到他的合作社去做工,也可以增加一些收入。他家最具体,半坡组其他几名村民可以晚一些安排到映光合作社或其他两个新增的合作社。的确,他家实在是太贫困了,我必须看到他富起来,心里才会踏实。哪知,屋漏还逢连夜雨,他又遇上了火灾,你说,于情于理,我该不该帮?这份心我还该不该操?”
“该。当然该。”高晓丽笑着说:“不过这事我也不能旁观,待走完梅江河,我就托向左给他带一些平时不穿的衣物过去。”
“衣物不大适合吧?”
高晓丽每一件衣物价值都在三千元以上,即使过时不穿了也十分时尚。送给一个贫困家庭,就算顾笑水妻子与她年龄相仿,但过于高端,人家也穿不出门。
“那就挑一些棉被、毛毯之类的。”
“然后呢?”林仲虎偏头问。
“什么然后?”
林仲虎不说话了。
高晓丽哈哈大笑:“逗你玩呢,然后自然会送几千元现金。我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用不着你然后然后的,肯定比你想得还周到。”
看着高晓丽的笑脸,林仲虎先是一笑,随后咳嗽几声,突然又陷入了沉思。
一丝丝惆怅慢慢涌入心头。
从帐篷内张眼向万寿桥看去,夜幕中,林仲虎似乎真看见了青年时期的两人正一前一后在桥上谈笑风生。
“来,手机给你。”
高晓丽从包内取出手机,开机后递给林仲虎。
“明天,如果天气好,我们可以多走几公里。”林仲虎接过手机,先不拨号,笑着对高晓丽说:“晓丽,这些天,我感觉心情特别好,感冒也像好了许多。”
“继续保持,直至恢复以前的生龙活虎。”高晓丽举起手,在窄小的帐篷内做一个加油的动作,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肯定会的。”林仲虎说。“我请这么长的假,就是专门用来恢复身体的。以前一直以为自己身体棒棒的,工作起来不要命,谁知道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长期的劳累过度……晓丽,我打好了主意,同时也向你保证,今后恢复了健康,一定要善待自己的身体,善待自己的亲人……”
他善待过自己的身体吗?
他真能够做到不为工作拼命吗?
高晓丽不敢回话,阵阵心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脸上却露出信以为真的表情。
时下,林仲虎能够做的,只是尽量不让高晓丽知道自己的病情,不让她因自己即将失去生命而痛不欲生。
他真希望高晓丽能永远开心地生活下去,永远不要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他已经考虑好了,只要走完梅江河全程,他便随即找一个借口独自踏上南下之路,名为旅游,实则找一个偏僻的地方住下,销毁一切身份证据和通讯工具,静待死神降临。
失踪总比确定死亡要让亲人们的痛苦轻得多。
林仲虎却不知道,背着他的时候,高晓丽不知哭过多少回。她微笑和温柔的背后是欲哭无泪的肝肠寸断!
夜幕下的万寿桥,悄无声息。
沿河两岸,清风明月间,白色的清明纸星星点点,随风飘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