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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仲虎的身体有可能出了问题……
张映光突然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决定马上去映格沟村实地考察。林仲虎凭着“发小”关系，已经不止一次邀请他去映格沟投资，发展特色产业。
凭着两人的兄弟情谊，张映光本来早就应该去映格沟投资。可是前段时间公司在运营方面出了点问题，便将此事一推再推，终究拖到了这个时候。
心里沉甸甸的。
林仲虎从西南医院打来的电话让张映光忐忑不安。
在钟灵镇工作的十年间，林仲虎有一半时间驻映格沟村。前年以副镇长身份调往秀山旅游局，任职副局长，分管旅游项目协调服务工作。二○一五年七月，作为国家级贫困县的秀山，全面打响脱贫攻坚战。按要求，全县八十五个贫困村必须在两年内实现“脱贫摘帽”，每一个贫困村都得有一个抽调于全县各级单位部门的副职领导干部作为驻村“第一书记”，亲自挂帅，吃在村里住在村里，全力指导和协助村两委，让当地群众真正意义上走向脱贫致富之路。
林仲虎是首批扶贫“第一书记”，无巧不巧，下驻的贫困村正是离别两年的映格沟。
这次到映格沟当“第一书记”，完全是林仲虎主动去县委政府申请的。至于具体原因，没有人清楚。很多人猜测他以前在映格沟驻过村，可能是对当地的村民产生了难舍难分的情谊。或许他是想通过自己的再次努力，带领那些以前没能走出贫困的村民们走出贫困。
映格沟的贫困状况林仲虎一清二楚。以什么方式可以让映格沟尽早脱贫？林仲虎心里十分有数。
时间就是金钱。
一天的缓冲期也没有，刚上任的林仲虎说干就干。
为了让贫困村民迅速脱贫，林仲虎围绕村里的产业发展做起了文章，号召全村群众大面积种植新品辣椒。
新品辣椒种植成本低，收入高，见效快，非常适合短期经济发展目标。
时下的季节刚好。
考虑到贫困户的资金困难，林仲虎争取到县旅游局和村委会的支持，利用专项产业扶贫资金，首先解决贫困户种苗和肥料问题。至于销路，他利用私人朋友关系，在县城与一家食品企业签订了保底收购合同。
辣椒种上了，可是对其生长习性、管护要点、疫病防控治疗等等，林仲虎心里却都没有底。
眼看辣椒到了管护的关键时期，担心管理不好会影响收成，林仲虎几经打听，了解到邻县松桃新品辣椒种植经验已经相当成熟，于是自掏腰包，专门带领十来个种植户代表前往取经。在他的软磨硬缠下，还取得了当地大户的免费技术支持。
从村民们种上新品辣椒起，林仲虎每天都要抽时间到地里转转，辣椒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定植，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也正是从那时候起，他逐渐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有时候在土地里蹲久了，站起来会觉得浑身乏力，连走路都有些气喘。
不过，林仲虎凭着对自己身体的相当自信，根本就没将这些症状当一回事。不管身体有多么不适，同样是风里来雨里去，与百姓们一起在田间地头进进出出，再苦再累也从没“哼”过一声。
两个月后，眼看丰收在望，辣椒的销售渠道却出了问题——曾经答应保底收购的朋友由于企业资金断链，无法履行当初的保底收购承诺。
失去了保底收购这一途径，很大程度上相当于投资打了水漂。
失败在所难免。
这下林仲虎急了！
村民们大面积种植新品辣椒是他极力推荐的，当初他曾经用性命担保过一定会让老百姓通过种植新品辣椒脱贫，那么现在，新品辣椒大面积丰收，真要是卖不出去，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那段时间，林仲虎顾不得身体有恙，和村主任彭强一起，用自己借来的小货车拉着从村民手中收集的新品辣椒到秀山县城和邻县的批发市场去贩卖。
没有企业的大量收购，也只能通过这样的笨法子去解决销售难题。
很长一段时间，在邻县贵州松桃、湖南花垣、重庆酉阳，在秀山县城十字街、边贸农贸市场，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都能看到林仲虎匆忙而疲乏的身影。
虽然这种销售方式也卖出去不少的新品辣椒，但却并不是长久之计。映格沟一共种植新品辣椒两百多亩，总产量达二十万公斤以上，仅靠这样的零星销售模式根本就没有出路。
还得另想办法啊。
不得已，林仲虎只好拿出凌晨卖辣椒、中午跑超市、晚上托熟人的拼劲，运用了所有的人力资源，拖着病怏怏的身体，想尽一切办法拓展新品辣椒的销售渠道。
一个月后，回报来了。映格沟新品辣椒终于卖到了秀山各学校和机关单位食堂，走进了城内的大小超市，还远销到了怀化、吉首、德江、沿河等周边市县。最值得高兴的是林仲虎还通过朋友的关系，在湖南长沙得到一家资金雄厚的食品企业明年新品辣椒的保底收购合约。
十月中旬，映格沟辣椒全部卖完，村民的总计收入达二十多万元。这是林仲虎在映格沟担任“第一书记”以来打响的第一炮，也正是这一炮，让映格沟村民尝到了甜头，大伙儿对林仲虎竖起了大拇指，对他的领导能力也产生了充分的信任。
那段时期，林仲虎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每到半夜咳得整个人都受不了。
不过映格沟却由此改变了面貌，村民们越来越觉得日子有了盼头。
“第一书记”驻村以后，映格沟的变化确实大。
往年映格沟的扶贫工作相对滞后，主要在于当地政府无力拿出更多的资金去帮扶村民。大政策下，驻村干部的力度自然无法与“第一书记”相提并论。自林仲虎到映格沟任职“第一书记”以来，以前迟迟无法解决的困难，在各级单位特别是县旅游局的帮助下，短短四个月时间就迎刃而解。映格沟的公路修通了，自来水牵到了各家各户，八十九户贫困户领到了免费发放的鸡苗、鸭苗和猪仔，村里还成功地种植、丰收了第一季新品辣椒……
林仲虎可谓初战告捷。
不过，基础设施和生活条件的改观以及短期产业的收益只是让映格沟走出贫困的第一步。在林仲虎看来，真正要让映格沟走向致富，必须得有一条“短中长”相结合的产业路子作支撑。目前万事俱备，缺少的是有较大规模的产业来推动和提升当地群众的经济基础，实现长久利益的维持。
他想到了“发小”张映光。
秀山境内有很多像梅江镇兴隆坳一样的富裕村。他们为什么富裕？就是因为引进了不少的投资商在那里发展产业。租用农民的土地，农民有收入；长期请农民当工人，农民有收入；公司赢利了，农民有土地分红……林仲虎算过，除了各家各户在种植、养殖业上加强自主创业以外，映格沟只要借鉴兴隆坳经验，引进三家左右的公司入驻，即可解决上百户农民长期有事情做，租地、工资、分红，各项收入相加，不出两年，不光八十九户贫困户可以顺利脱贫，映格沟也会彻底改变以前的面貌，真正成为有“财神”的金山沟。
张映光与林仲虎一同长大，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关系好得可以穿同一条裤子。对于林仲虎的盛情邀请，张映光表示十二分的愿意，只不过每天杂务缠身，一直没时间思考到底去映格沟投资什么产业。所以一拖再拖，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前天下午突然接到林仲虎从重庆西南医院打来电话。
电话接通，却半天没听林仲虎说话。一愣神间，当即表示歉意。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近段时间太忙。关于去映格沟投资的事，我会尽快……”
“谁有心情跟你说投资的事。”林仲虎声音有些沙哑。
“你不说我也要向你解释解释呀。”张映光大笑着说：“不过你放心，仲虎，映格沟投资跑不了我，等这一阶段事情忙完就去见你。”
林仲虎沉默。
张映光马上笑着保证：“别生气，十天内我一定去映格沟考察，如何？”
林仲虎还是沉默。
张映光突然觉出异样。在他印象中林仲虎不可能这般没有肚量。收住笑，急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是在西南医院给你打电话。”
“西南医院？生病啦？”
“前阵子身体有些不适，就到重庆来检查检查……”
“没事吧？”
林仲虎沉默良久。
“虚惊了一场。”林仲虎语气里充满了悲哀：“拿到报告单，你是我第二个想到的人。高晓丽是第一个，但她似乎在什么地方办事，一直没接电话。我此时实在不想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医院门外这两棵老槐树下了，我想找个人聊聊……”
张映光心知不妙。四十年来，林仲虎从来没以这样的口吻跟自己说过话。当即吓得脸色都变了：“怎么回事？检查出什么问题了吗？”
“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从拿到报告单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想到，如果我的生命仅有不到六个月时间，我该如何面对？是回到映格沟继续我的扶贫工作？还是在医院里躺着直到死去……”
林仲虎不是多愁善感的小青年，性格相当豪爽，属于典型的硬汉。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便是灾难当头，他绝对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吓我。”张映光十分不安。
虽然林仲虎说了身体没什么问题，但张映光感觉他声音里透着悲戚之意，不得不仔细掂量他说的每一句话。
要是身体真没问题，干么语调那么沉重？
林仲虎重重地叹息。
“突然觉得万念俱灰。真的，万念俱灰。我已经在西南医院门前的老槐树下站了将近两个小时。”
听林仲虎的口气，他极有可能遇上了人生中最大的麻烦。
“先说是怎么回事。不行你先找一个地方住下，我马上赶往重庆……”
张映光感觉背心都凉透了。突然觉得人生无常。生或者死都非常容易，下一秒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他想到前几天对待林仲虎的态度，突然有些无法原谅自己。
在去西南医院检查身体之前，林仲虎曾专门去秀山工业园区找了一趟张映光，希望他近期能去映格沟看一看，第一可以考察一下那里的地理位置、土质条件适合于发展什么产业，第二可以替映格沟把把脉，看那里的老百姓到底应该从哪一方面走向致富的捷径。当时张映光满口答应，但心里却满不在乎。映格沟贫不贫穷致不致富与他没有多大关系，碍于林仲虎面子，他不过是将一个赚钱的地方搬移到映格沟去而已，迟一天早一天无关紧要。
然而现在，当接听到林仲虎从西南医院打来的电话后，他的观念迅速转变。当时想：这么一个愿望都不能让林仲虎实现，真要是他检查出什么病来……
两年之内让一个重点贫困村脱贫致富，“第一书记”的担子并不轻。生龙活虎的林仲虎，从小到大从来没吃过药打过针，然而担当“第一书记”不过四个月，就已经三番五次地去县医院看病拿药，一定程度上也是工作压力导致的身体素质下降。
加倍珍惜你身边的人吧……“心灵鸡汤”里时常提到的这句话真是不无道理。
某种情况下，时间不等人啊。
张映光突然感到深深的内疚。
算起来，林仲虎已经亲自上门三次邀请他去映格沟投资了。凭着两人的关系，便算亏本，自己也应该帮他这个忙。
不但要帮忙，而且应该是“尽快”。然而自己喜欢“拖拉”的老毛病还是难改……
正自纠结，林仲虎打断了他的思维，轻声说：“谁要你到重庆来？不用，真不用。”
“那，你保证自己身体真没问题？”
“真没问题。我打算在重庆休息一夜，明天早上就回来。映光啊，你放心，我什么病都没有，只是遇见一个人，让我突然生出万念俱灰之感。仔细想想，人一辈子短暂得无法形容，我们的一生，到底要怎样过才叫活得有意义？”
探讨人生？大大咧咧的林仲虎以前绝对不是这样一个人啊。不过还好，只要没检查出什么吓人的病来，不管他在西南医院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张映光都能接受。
心里略显轻松。
“关于人生的这些事等你回来了我们再探讨。现在你只说说是遇见什么样的一个人让你突然触动了灵魂？”
林仲虎沉默了好几秒钟，然后异常沉重地说：“我也不知他姓什么，模样像个干部，年龄跟我们差不多吧。当时我们俩都是做FDG-PET检查。检查出来后，我们俩坐在一条凳子上休息，他突然问我：你知道什么叫FDG-PET检查吗？”
“什么是FDG-PET检查？”张映光问。
“我摇头说并不知道，只是医生这样建议。”林仲虎没有回答张映光的提问，自顾着说：“光是这一项就要八千多检查费，每年我们都要体检，还真没遇上过这样昂贵的检查项目。那人叹息着说：你应该跟我一样，是在本地医院检查后，得不到具体结果才到西南医院复查。我可以这样告诉你，这是作全身癌细胞检查。既然这里的医生建议我们做FDG-PET检查，差不多已经从本地的报告单上断定我们患是癌症了。FDG-PET检查就是看我们的癌细胞还扩散到了其他地方没有。”
“不可能吧？FDG-PET检查就是专门检查癌症是否扩散……”
尽管之前林仲虎亲自承诺自己没有检查出重症，但张映光还是被吓得全身一抖。这年头不泛身边的同事、朋友因身体稍有不适去医院检查而被告知患上癌症晚期的事例。
林仲虎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接着之前的话头说：“我对医疗仪器毫无了解，听他这般讲，吓得整个身体都战栗了起来。说实话，我一直相信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有噩运缠身，我是一个幸运指数极高的人。当时我整个人真的有些懵了，直直的看着他不敢问话。他摇头说：我们都做好最坏结果的准备吧。”
张映光紧张得气都不敢大口喘，紧紧地握着手机，感觉手心里全是汗。
“实话实说，我没有做好准备，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不说家庭中上有老下有小，光是我现在驻的映格沟，就还有诸多让我牵挂的事要做。大会小会我向当地群众表态不止十次，一定会在两年内让他们脱贫，过上城里人一样的富足生活。可是……并不是我林仲虎有多伟大，但映光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我承诺过的事从来没有不兑现的。现在刚刚起步，映格沟正需要一个引路的人，如果我躺下了，拿什么去向他们交差……”
张映光相信，国家的扶贫任务不会寄托于某一个人的身上，即便没有林仲虎，映格沟同样会有另外的干部去率领他们走出贫困。其实，真正让林仲虎放不下心的，不过是若干年来对映格沟群众的深厚感情和他对待本职工作的那份责任。
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安慰，只好说：“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干嘛去考虑这些。”
林仲虎沉沉地叹息。
“今天一早，去取报告单时，我又碰见了他。他排在我前面，快轮到他时，他转身对我说：我们平时都不将时间当回事，此时此刻才知道，时间这个东西实在是太残酷了。我不敢面对现实，一直希望这个时候迟迟地不要来到。可时间照样走着，还是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候。我真希望身体里什么毛病都没有，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家，像往常一样面对家人，面对我的事业……”
张映光性格粗枝大叶，极少关心除亲戚朋友外的任何人的任何事，但不知怎的，此时心里七上八下，突然担心起林仲虎所提及的那个人来。他真心希望那人所取到的报告单能够显示各项指标都达到健康水准。
或许张映光内心深处已经将这个所谓的“那人”当作是林仲虎本人了吧？
“好奇怪，曾经有一瞬，我觉得他说的话就是我想说的话，我努力地想要宽慰他几句，却怎么也想不出哪句话能够安慰他。看着他的背影，我紧张的程度绝对不亚于他。”
“他取出报告单，然后转身直直地盯着我，我能够感觉他全身在软，脸色在变。瞟一眼他手里的报告单，我看见一行蓝色的字十分醒目：左肺上叶尖后段占位，FDG代谢异常增高，考虑周围型肺癌并累及邻近胸膜可能性大……我看着他，很久很久，觉得还是应该说一句安慰他的话，哪知他却突然瘫倒在地，怎么扶也扶不起来。”
“急救人员将他抬上担架，似乎整个人突然就病入膏肓，仿佛连呼吸也困难了。几分钟前，或者说是昨天，如果不是站在医院而是行走在大街上，他的状态没有任何人敢说不健康。可是现在，结果一出来，就成了一个病人，一个即将离世的病人……我胆怯了，退缩了，连报告单也不敢取了，一个人跑到大门前的槐树下，站了很久很久……我承认，那个时候我感觉死亡离我们太近太近了，几乎一个转身的距离，就有可能永远失去知觉。”
人的感慨，往往来自于某一时刻的大彻大悟。或许都是接近四十岁的人吧，张映光理解林仲虎当时的感受。癌症，不是你加强注意就能够避免，唯心地讲，这原本就是一个很随机的现象。一旦这样的疾病落到自己身上，任谁都无法承受死亡所带来的威慑。
林仲虎乃至更为坚强的人都不会例外！
“后来呢？”张映光着急地问：“后来你还是去取了报告单？”
“是啊。还好，我比那人幸运……”
幸运的是林仲虎并没有与那人一样的遭遇。他十分明确地告诉张映光，他的报告单上没有蓝色字体。不过，短时间他很难从悲哀的情绪中走出来。
在拿到报告单之前，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他真是吓得不轻啊。
张映光被林仲虎的情绪感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