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柳带着四个青年小伙刚刚从鸳鸯嘴古码头过河,就看见不远处有两个陌生男人朝这边跑来。
“请问林书记是在这山上吗?”两个男人指着山顶问。
“林书记?”熊柳迷糊地摇头说:“不知道上面那人是不是你们说的林书记。刚刚听刘总说,好像是一个癌症病患者……”
“是他……是林书记……”
两个男人着急忙慌地从四个青年小伙手中夺过担架,飞一样迈步朝山顶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林书记,林书记,你走不动了,我们来抬你走……”
这两人都来自映格沟,一个是石道来,一个是石四十。
今天早上,他们无意当中听向左说起林仲虎六个月前就查出了癌症,两兄弟顿时捶胸顿足,一时间老泪纵横。特别是石四十,想起以前无故跟林仲虎作对,心里一阵一阵的痛。感觉自己太对不起他了。
林仲虎拖着癌症之躯也要坚持在映格沟扶贫,光是这一份精神就值得万众景仰。而石四十居然厚着脸皮处处跟他为难。现在想来,石四十心里要有多难过就有多难过。
当听向左说林仲虎目前正在徒步穿越梅江河,而且昨晚已经到达了官庄镇的英树村地界,两兄弟心有灵犀,什么也没想,坐上车就往英树村赶。
他们拿不出什么物质来报答林仲虎,但他们有力气。
两兄弟知道林仲虎身体和精力都已到了强弩之末,决定追上他,轮流背着他走完梅江河全程。
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不明白穿越梅江河的具体意义,但既然林仲虎拖着临死之躯也要完成梅江河的徒步旅行,那就用自己的背脊和肩膀送他一程吧。
两兄弟赶到高粱坪的时候,林仲虎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仰着头看着远方,睁着的眼看上去空洞无物。
高晓丽紧紧地抱着林仲虎,像呆了一样,也不哭也不说话。而刘新发则跪倒在林仲虎的身边,不停地将手里的烧鸡蛋喂到林仲虎嘴里。
林仲虎已经不知道吞咽了。
“快吃,表哥,快吃下去,这是专门为你求来的烧鸡蛋,吃了就会好起来……”
熊柳和四个青年小伙顺着桐子树林走了过来,一看这场景,都不敢作声,默默叹息站在一旁。
这时候,120医生也上了山,在查看林仲虎的脉博和瞳孔后,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然后转过身,轻声对刘新发说:“可以跟他说一些告别的话了。”
“还能坚持多久?”刘新发红着眼问。
“最多两天。也有可能随时。就看他心中还有没有什么牵挂了……”
“林书记……”石四十丢掉担架,突然抢上前去,伸手就要抱躺在高晓丽怀中的林仲虎。
刘新发站起身来阻拦,尖声叫道:“你是谁?你干什么啊?”
石四十低头说:“我是林书记一直都在帮扶的贫困村民。我们得抓紧时间,一定要将林书记活着送到梅江河的终点——两河湾去。这是他生前唯一的愿望,我一定要让他实现。”
刘新发这才不再阻拦。
在四个青年小伙的帮助下,两兄弟将林仲虎从高晓丽的怀里抱到担架上,两兄弟抬着担架正要往山下走,林仲虎却低声呻吟了起来。
刘新发示意两兄弟将担架放下。
也许是强心剂的作用,林仲虎渐渐清醒了过来。他突然看见这么多人在山坡上围着他,知道大家已经清楚了自己的病情。不由抱歉地看着高晓丽,小声说:“对……不起。”
高晓丽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林仲虎非常吃力地说:“我的任务还没完成。这里才到梅江河的……中游,我们继续走吧……”说着想从担架上坐起,却怎么也起不了身。
石道来和石四十同时说:“林书记,不要起来,你就躺着,我们抬着你走。”
林仲虎摇头说:“不。回去,你们全都回去,只留下晓丽和新发。你们早日脱贫致富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用不着陪我在梅江河浪费时间……”说完,拉住刘新发的手,使出全身力气从担架上站了起来,歪歪扭扭地朝山下走去。
刘新发和高晓丽慌忙上前,一左一右扶着他。
从高粱坪下山,120医生、熊柳以及四个青年小伙都相继离开。鸳鸯嘴古码头的河道旁只剩下林仲虎夫妇和刘新发,以及石道来、石四十兄弟。
两兄弟抬着空担架,一直跟在林仲虎身后,任林仲虎怎样劝说也不回映格沟。
大约走了两个小时,进入妙泉镇地界,林仲虎高一脚矮一脚,双腿突然一软,倒在刘新发怀中。
他喘着粗气,面容苍白,感觉再也走不动了。
高晓丽愁肠寸断,说:“你真没力气再走了。”
“让我,休息一会儿再……再走……”林仲虎说。
刘新发心疼地说:“表哥,我看还是让他们两人抬着你走吧?”
“不。我能行。”林仲虎还在坚持。
高晓丽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你就不要再逞能了好吗?我们都知道你累了,你需要休息。你想过没有?你曾经帮助过的村民抬着你走,协助你完成心愿,也是一样的意义啊。”
“不。”林仲虎咬牙,使劲摇头:“胜利就在眼前。我虽然累了,但必须坚持……”
夜幕降临。
在征得高晓丽的同意后,石道来、石四十强行将林仲虎抬到担架上。他们必须得抓紧时间,而且就算天黑也要抬着林仲虎往两河湾赶。
谁也不知道林仲虎会在什么时候断气。
林仲虎没有再倔强,软软地躺在担架上让两兄弟抬着。他知道凭着自己的力气,已经无法到达梅江河的终点了。
刘新发抄近路离开河道去最近的集镇买了五支电筒。
簇拥着担架,大家在夜幕下打着手电沿梅江河绕一道弯,再绕一道弯……
夜空明静,繁星点点。刘新发的耳畔,突然响起了彭老支书唱的一首秀山民歌。
梅江河,梅江河
几多弯弯,几多角角
说它九十九道拐
说它八十八个滩
究竟尾尾在哪里?
究竟头头在哪儿?
梅江河,梅江河
几多弯弯,几多角角
搭了七十七座桥
汇集六十六条溪
数不清的土家苗寨
唱不完的山歌情歌……
原本这是一首比较悠扬的山歌,这时候想起,却觉得无比的凄怆……
过妙泉镇,跨宋农镇,天亮时终于到达石堤镇地界。
林仲虎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有说话了。
按照路程计算,再有三个小时就将到达两河湾。
那里就是梅江河终点。
高晓丽忧心如焚。她扶着担架见林仲虎闭着眼呼吸十分急促,不由轻声问刘新发:“不要功亏一篑啊。眼看就要到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坚持?”
刘新发伸手摸了摸林仲虎的手腕,感觉他的脉博跳得非常弱。心头一凉,也不回答高晓丽的问话,急急地对石家两兄弟说:“二位,我们得再加快点速度。”
石道来、石四十沿河抬了十多个小时,半路一直没休息,沿途草丛、黄泥、岩石、沙砾居多,极不好走,两人早就累得精疲力竭了,但听到刘新发的催促,知道林仲虎的时间不多了,二话不说,一咬牙,甩一甩手臂,将脚步大大的迈开……
高晓丽空着手也几乎跟不上了。
刘新发以前与彭老支书有过接触,他知道前段时间林仲虎跟两河湾走得比较近,于是拨通了彭老支书的电话,希望他能到两河湾梅江河与酉水河交汇处与林仲虎见最后一面。
到达梅江河与酉水河交汇处,彭老支书和欧阳旬旬早就等在了那里。
两人接到刘新发电话后,不相信林仲虎会突然病得那么严重,于是打电话到向左那儿求证,才知林仲虎六个月前就检查出了肺癌。
欧阳旬旬差点晕倒。
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林仲虎帮助她做了那么多的工作,特别是半坡组的扶贫和搬迁之事得到他太多的帮助,自己却没有发现他已经到了癌症晚期。
两人忐忑不安地站在梅江河与酉水河交汇处。直待看见担架上奄奄一息的林仲虎,这才相信林仲虎果真已经病危。
梅江河与酉水河交汇处有一块十分宽阔的沙滩,沙滩上耸立着两块如礁石一样的岩石,这两块岩石达数十米长宽,横亘在两条河流之间。
石道来、石四十小心地将林仲虎从担架上移到岩石上。高晓丽缓步上前,蹲下身,紧紧从身后抱住了林仲虎。
“仲虎,我们到了,我们终于穿越了梅江河,从源头到终点,你这一生不会再有遗憾。”
林仲虎明显已经神游天外,脸色铁青,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高晓丽能够感觉靠在身上的林仲虎越来越没有劲了,整个身躯正慢慢往下滑。
刘新发急忙坐在地上,帮助高晓丽将林仲虎扶起。
林仲虎的人生即将走到尽头。
他即将走下“生命的列车”。
高晓丽强忍着悲痛。
欧阳旬旬两眼通红,上前握住林仲虎的手,低声喊:“林书记,林书记……”
也许是林仲虎心中尚有挂念,听到欧阳旬旬的呼喊,居然缓缓睁开了眼。
林仲虎喉咙空空地响了几声,翻着眼直直地盯住欧阳旬旬,想要说什么话,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欧阳旬旬含着泪说:“林书记,这里是两河湾。你们映格沟是梅江河的头,我们两河湾是梅江河的尾,我们两个村首尾相连,是亲如一家的亲兄弟。现在,林书记,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是半坡组村民搬迁的事。昨晚上,从钟灵镇传来消息,说是半坡组六户人家除顾笑水家情况有些特殊另有安排外,其余的已经答应会搬来我们两河湾了。政府给他们申请了易地搬迁补贴,考虑到他们的实际困难,还以免收利率的方式贷款给他们,让他们先将房屋修建完成……”
林仲虎似乎听懂了欧阳旬旬的话,努力地绽开嘴角,想笑,却最终没能完成。
欧阳旬旬低声说:“所以,请林书记一定放心,不要再有任何牵挂。”
林仲虎微微闭眼。继而将眼睁开,张了张嘴。
欧阳旬旬不知他为何张嘴,轻声问:“你是要喝水吗?”
林仲虎无比吃力地瞪了瞪眼。
欧阳旬旬茫然地望向彭老支书。
彭老支书示意欧阳旬旬不说话,然后轻声对林仲虎说:“林书记,你还有什么愿望要说是不是?”
林仲虎无力地眨了眨眼,继而将无神的目光投向抱着他的高晓丽。
刘新发拉了拉高晓丽的衣角,说:“嫂子,表哥有话要对你讲。”
高晓丽心神恍惚,哽咽着说:“仲虎,我一直在你身边,你有什么话都可以给我讲。”
林仲虎喉咙空空地响了几声,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音来。
高晓丽听了一会,不知林仲虎想说些什么,于是将耳朵凑到林仲虎的嘴边,轻声说:“仲虎,再说一遍,刚才我没听清……”
林仲虎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说:“扶贫……还没结束。将我的……骨灰,一半埋在……映格沟,一半……洒入……梅江河。我要,我要等到……致富的那一天……”
随着颤抖的话音结束,林仲虎的眼神已经完全空洞。
起风了。
流水将整条梅江河冲得哗啦啦着响。
抱在怀里的林仲虎,身体越来越僵硬。
高晓丽心力交瘁,就这样一直抱着林仲虎,在日光下端坐如佛。
良久,良久,高晓丽才喃喃自语:“如果非得要给你的一生作个定义,那么仲虎,你只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一个脚踏实地的驻村干部,一个舍生忘死为人民服务的第一书记,却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父母的好儿子,不是孩子们的好父亲……”
万念俱灰。
该来的终究来了,高晓丽却没有表现出预料之中的惊慌失措和心胆俱裂。
整个世界已经与她无关,她只愿永远这样坐在梅江河的终点,紧紧抱着林仲虎,期待太阳不要落山,月亮不要升起,此时此刻……不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