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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不到，官庄镇英树村李香水一家已经有四只山羊相继死亡。
九只羊死了四只，这一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梅江河在鸳鸯嘴古码头与秀山另一条主河道——平江河合二为一之后，静静地围绕着英树村拐一个大弯，继续朝下游奔腾而流。
英树村像一个半岛，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如掌上明珠。在秀山很难再找到第二个这般灵巧、秀雅的乡村。
灰蒙蒙的天空像要下雪一样，空气里弥漫着刺骨的刀风。
李香水迎风而站，满面愁容，感觉不到寒冷，她似乎忘记十米之外就是白雾茫茫的梅江河与平江河。
这两条河给英树村带来了无限生机，春夏秋三季，来这观光的、照相的、野炊的、游泳的不计其数。然而带给李香水的则更多是不幸和灾厄。
李香水三岁时患上小儿麻痹症，双腿发育不健全，身高仅一米三二，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半天走不了两里地。十八岁时嫁给同村将近四十岁的老单身，先后生了三个孩子后，丈夫却因上山砍柴从悬崖上坠落到梅江河里，至今未找到尸骨。
前年八月，秀山县扶贫办考虑到李香水是官庄镇特级贫困户，就为她送去了两只种羊。两年不到，如今山羊已经发展到了九只。眼看日子就有盼头了，不曾想十天之内就死了四只。而其他几只山羊病病歪歪的似乎也有死亡的征兆。
四只山羊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损失几千元现金而已，少抽几包烟少买几件衣服，但对于李香水来说，这几千元却足够她维持一家人整整两年的开销。
她一家人的主要开销无非是三个孩子一年的学杂费和孩子们一年一套新衣物，其他消费基本为零。
欲哭无泪，滔滔河水也无法冲淡她心中的忧愁。
没学有养殖技术，之前凭着自己的经验，山羊繁殖倒也顺利。这下子不知起了什么瘟疫，突然死了四只山羊，又没有亲戚朋友可以求助，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一时没了主意。
心乱如麻。一大早，不知不觉从家里走上鸳鸯嘴码头，朝着梅江河与平江河交汇的地方，什么也没想，任寒风呼呼的吹。
鸳鸯嘴码头明末清初十分热闹，来往船只大多会靠岸在英树补充一路所需用品。秀山的桐油、包谷酒要运往常德，常德的食盐、棉花要运往秀山，都得走这条水路，而鸳鸯嘴码头就成了必经之地。所以不管通往哪个方向的船只总会选择这个地方停靠。那时的英树，青楼酒市，灯红酒绿，卖手艺的、抽大烟的应有尽有，五方杂处，极尽繁华，当真算得上是商贾云集之所。
新中国成立后，秀山的省道国道相继贯通，水上交通逐渐被陆上运输代替。至此，鸳鸯嘴码头苔藓遍地，杂草丛生，终究走向了衰落。
码头一侧有一棵百年老树，树枝上挂满了善男信女们许下的红布条，有的鲜红如血，一看就是才挂上去没有几天；更多的则早已废旧，寒风一吹，欲落不落，在树枝一端作垂死挣扎之姿。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英树村但凡有村民患病遇灾，都会跑到这里烧纸磕头，乞求神树保佑。
李香水不信迷信，她认为自己三岁就残疾，十岁就没了父母，从来没有神灵保佑过她。更别指望一棵古树了。
命运多舛，导致她从来不信神信鬼。
不过她还是来神树下烧过一次纸钱。那是丈夫从悬崖掉进梅江河的一个月后，邻居们劝导她说：就信一次吧，信总比不信要好。
然后李香水就信了。
她乞求神树告诉她丈夫到底被梅江河水冲去了哪里？就算自己再穷，也愿意将丈夫的尸体找回来，寻一块地好好地安葬他。
丈夫也是苦命人，为了三个孩子有钱上学读书，年过半百还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活，常常在外兼两份苦工。没吃过一餐好的，没穿过一件新的，没好好地休息过一天。这么忠厚老实的一个人，死了却连尸骨都找不到，她于心何忍啊。
然而纸也烧了，香也点了，丈夫尸体依然没能找到。有人说冲下了湖南里耶，也有人说被梅江河里的大鱼吃了。
李香水两种说法都不信，她宁愿相信丈夫是去天堂享福去了，不然清清亮亮的梅江河，这么多日子过去了，哪有可能连尸体都没人发现呢？
后来李香水就再没来过鸳鸯嘴码头，平常赶山羊从码头上方的大路上走过，也不会朝神树看一眼。
今天一大早，神不知鬼不觉间，自己居然走上了鸳鸯嘴码头。她站在神树下，来来回回不知将梅江河与平江河看了多少遍。
寒风刺骨，李香水穿得单薄，却没感觉到半点寒冷。
九只山羊就是她李香水的命，现在死了四只，要是剩下的五只再发生意外，她不知还会不会有勇气活下去！
她一共三个孩子，每个孩子都差不多只间隔一岁。大的是女儿，读小学四年级，老二是男孩，读小学三年级，最小的也是男孩，读小学二年级，原本以为今年可以卖掉两只山羊，陪着孩子们好好地过一个年，哪知……
两个月前她还向三个孩子表态，今年过年除了一人一套新衣服外，还另外会给他们每人二十元崭新的压岁钱。
三个孩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收到两元以上的零花钱过，听见过年可以得到二十元压岁钱，兴奋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都打算着过年用来买什么好……
可是现在，从哪儿去为孩子们找六十元压岁钱去？
“李香水——”
“李香水——”
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李香水没有马上答应。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她清清嗓子，活动活动筋骨，赶紧整理情绪。
偏头朝大路上看去，薄雾下，果然看见有个人影朝这边走来。
是英树村妇联主席熊柳。
熊柳的家就住在李香水隔壁，虽然与李香水不沾亲不带故，但一来是邻居，二来是村干部，平时对李香水一家颇有照顾。这几天李香水家山羊不停死亡，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忙上忙下到处打听有没有人会医治这样的病。
“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熊柳不待李香水答话，拉着她的衣袖就往村子方向走。“快走快走，官庄镇的养羊大户刘总来帮你山羊看病了，都等好一会儿了。”
“刘总？养羊大户？”
李香水满头雾水，她从来没听说过官庄有这么一个人。但既然说是养羊大户，那一定会为山羊看病。
喜出望外，踉踉跄跄跟着熊柳往家赶。
熊柳口中的刘总名叫刘新发，与林仲虎是远房表亲。
十年前，刘新发在厦门打工，不小心从建筑工地的房顶摔下，造成脊柱粉碎性骨折。从此干不得重活，就连走路都不是太方便。
于是回到了家乡。
他不想成为家里的累赘，凭着打工时候攒了一些积蓄，准备在家乡自主创业。考虑到周围荒山荒坡较多，决定上山养羊。
由于没有技术，刘新发一开始就尝到了创业的艰辛：越冬之后，他的种羊成批死亡。眼看剩下没几只了，他感觉到了绝望，想到了放弃。
后来这事让林仲虎知道了，亲自找上门去为刘新发的山羊看病，“其实这种病很好治，就是很普通的肝片吸虫在作怪。”凭着三年养山羊的经验，林仲虎替刘新发的山羊找到了病因，几针下去就解决问题。
刘新发感觉到养殖山羊技术很重要，于是就专心致志地向林仲虎学起了技术。
依着林仲虎个性，原本是不会将自己捉摸三年才研究透彻的山羊养殖技术教给别人，但考虑到刘新发是远房表亲，又是残疾人，也就不再保守，将自己养殖经验通通传授给了他，并且还以自己的名义替刘新发贷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山羊养殖款，让他重新将山羊养殖业做起来。
当时林仲虎只给刘新发提出了一个条件：今后致富了，一定要无偿扶持更多的贫困残疾人创业。
几年下来，刘新发的山羊养殖有了很大起色，还成立了波尔山羊养殖合作社，成为官庄一带有名的致富能手。不过他始终没有忘记林仲虎之前的嘱咐，致富了却不忘本，经常无偿援助当地残疾人自主创业，没钱的送几只山羊，没技术的亲自找上门去，销售不出去的帮忙销售……在官庄残疾人家庭中极有口碑。
刘新发昨晚在QQ群里闲聊，听熊柳说起李香水家最近一连死了四只山羊，又是特困户，又是残疾人，于是二话没说，第二天一大早，拿起医药箱就驱车来到了英树村。
李香水的山羊厩建在梅江河岸边的一块荒地上，无规模，很简陋，特别是看到李香水的弱小，刘新发不由想起自己刚开始创业时的艰辛。
缺资金缺技术，缺劳力缺场地，残疾人创业谈何容易？其中的辛酸只有他自己知道。
简单问询几句，刘新发躬身进入山羊圈里，仔细检查之后，微笑着安慰李香水：“放心吧，小毛病，要不了十块钱的药，我包你这五只山羊一只也不会死了。”
李香水不敢相信刘新发的话，小心翼翼地问：“当真是小毛病？那我之前的四只为什么会死？”
“看准了病情当然是小毛病，没看准就是大毛病了，当然会死。”刘新发笑着说。
当即给每只山羊都打了两针。
准备离开时，李香水感激地想从裤腰里掏钱出来付治疗费，才想起身上一分钱也没带。赶紧轻声对熊柳说：“柳妹子，你留刘总去我家里坐坐，吃碗面条再回。”
论年龄，李香水比熊柳还小一两岁，但丈夫年龄却比熊柳要大很多，所以李香水一直依丈夫叫熊柳为“妹子”。
熊柳与刘新发也不是特熟，就以眼光征求他的意见。
刘新发无比爽快地说：“好，正饿了呢，吃碗面条走更好。”
李香水家一贫如洗，前后左右全是一楼一底的洋房，唯她家还是三间破木房。
在刘新发的想象中，贫困家庭，特别是残疾人家庭，家里一定是破破烂烂、肮肮脏脏。他之所以一口答应去李香水家中吃碗面条再走，并不是真正的饿了，而是想给贫困者和蔼可亲的印象。其实自己也是穷苦人出生，不会嫌弃任何一个穷苦人民。
走进李香水家，刘新发心里一热，大感意外，一股热泪抑制不住往外涌。
李香水家里虽然破旧，但不管是地下还是桌椅之上，每一个地方都一尘不染。门前的院落没有用水泥铺过，但同样清理得干干净净，无杂草，无垃圾，靠近围墙边还栽种着三十多株鸡冠花，大红大紫的花朵开满墙脚，富丽堂皇，喜气洋洋。
十年来刘新发到过无数的残疾贫困家庭，这样出乎意料的景象绝无仅有！
李香水的形象刹那间就在自己的心中高大起来。
所谓人穷志短，李香水高不过一米三二，腿脚畸形，一家人温饱都难以解决，却有如许的闲情逸致忙里偷闲仔仔细细收拾屋前屋后，这要好强大的自尊心理和高雅的自我情操以及对未来抱有极大的希望才办得到！
这样的一个人，却长期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
吃完面条，收了李香水二十元治疗费。临走时将熊柳拉到院墙下的鸡冠花旁，小声说：“等我走后你告诉她，我明天就派人给她送八只成年山羊过来，一半是弥补她死亡山羊的损失，另一半算是我额外资助她的。”
熊柳“哎哟”一声，张大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十秒钟她还在心里责怪刘新发没同情心，不应该收李香水的二十元治疗费……
“还有，”刘新发摇手示意熊柳不要过度激动，“以后她家山羊的养殖技术我全包了，如果中途死了一只，我便用一只活山羊给她补上，让她安安心心发展产业，不要有任何的后顾之忧。至于她三个孩子读书的问题，从下学期起，所有的学杂费我全包。”
刘新发说得轻描淡写，熊柳听了却想哭，真想跪在他的跟前替李香水磕九个响头。
快到中午，笼罩在英树村上空的薄雾渐渐散去。
今天是个大晴天。
鸳鸯嘴古码头，梅江河在这里沿着英树村拐了一个大弯，顺下游朝妙泉、宋农、石堤方向静静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