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仲虎非常吃力,被向左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山路沿山溪水盘山而行,快接近半坡组村庄前第一棵古树时,山溪消失在一片乱石之中。
波澜壮阔、浩浩荡荡一百三十多公里的秀山母亲河,居然起始于此!
大自然的伟大,当真是不可思议之极。
站于乱石之上,注视着不及碗口大小的涓涓细流,向左感慨良多。
半坡组名为半坡,当真是坐落于太阳山半坡之上。太阳山的最高峰椅子山海拔高度居于秀山第二,山高林茂,无路可寻,一般人很难登上山顶。
相传离半坡组两公里外有一片呈太师椅状的天然屋基,石粱、石鼓、石墩、石桌浑然天成,说是明朝时期吴三桂曾在那里居住过一段日子,后因受封平西王,镇守云南而搬离此地。
吴三桂祖籍并非巴蜀,此传说向左并不相信,但十年前仍旧与彭老支书、宫吕等一道,在半坡组方圆四公里内寻了一遍,并未发现所谓的天然屋基及石粱、石鼓、石墩、石桌。
考虑到该传说流传甚广不会空穴来风,找了当地年龄较长的人问询,得出的答案是这屋基早在百年前就被人为破坏了。原因倒是简单:几十辈人来,总有人家想去吴三桂屋基里建造房屋沾沾喜气,欲借屋基的“风水宝地”而行大运,不曾想吴三桂屋基属“火烧屋基”,仅有属“火神”的吴三桂可以居住,其他人命里驾驭不了。几百年来,凡是去那屋基里建造房屋的人家,没有哪一家最后不是落得个“火烧连营”而家破人亡。
为防止后人重蹈覆辙,半坡组先民便组织民众将整座屋基毁坏,还捣毁了屋基上的石粱、石鼓、石墩、石桌……经过岁月不停的洗刷和泥沙不停的倾掩,别说向左们只在深山里找寻了一两天时间,便算是长久居住于半坡组的村民,一时半会也难以在茂林中发现原有屋基的痕迹。
顾笑水到半坡组做了近二十年的上门女婿,太阳山整座山坡哪寸土地没被他踩过?用他的话讲,从未在太阳山上看见一块哪怕与屋基相近的荒野地带。
看来这个传说并不靠谱?向左就此打消了继续“刨根问底”的念头。不过两年之后,一直在映格沟当“第一书记”的向左,在当地一个上年纪的向导带领下,还真在太阳山腹地找到了传说中吴三桂的“石屋基”。这是后话。
半坡组坐落于太阳山半坡,三面悬崖,村落的四周有二三十棵需两人合抱的枫香古树围绕。顾笑水家单家独户居于整座寨子的最高处。
以前寨子里住着三十来户人家,白天黑夜鸡飞狗叫好不热闹,现在仅有六户人家稀稀落落居住于各个角落,即或是大中午,冷冷清清,除了风声,几乎听不见有人说话。
林仲虎与向左赶到半坡组的时候,顾笑水一家正愁眉苦脸地在烧焦的地基上清理半截木材和没有完全摔碎的砖瓦,远远可以看到地基的一侧搭有一个用塑料薄膜支撑起的“帐篷”,想来这些天一家五口就挤在那狭窄的空间里生活。
半坡组每一户人家的门前都乱七八糟的,木柴呀箩筐呀风车呀随地堆放。寨子里仅有的几幢木房都是破破烂烂的,砖瓦散落一地,像几十年没有维修过。
二人刚刚步入寨子,穿着补巴衣裤的顾笑水就丢下手中的活迎了上去。其他家人却像没看见三人似的自顾低头干活。
顾笑水一家共五口人,岳父八十多岁,老年痴呆,需要有人长期照顾;妻子年轻时候受过刺激,整天恍恍惚惚、神神叨叨提不起事儿;大儿子已经成年却没读过一天书,十岁时上山砍柴不幸摔到十多米深的山洞里,导致双腿骨折,现在只能凭借一条木凳当作步行工具,完全丧失劳动能力;还有一个小女儿,名叫顾因因,今年八岁,本该到了入学年龄却因为家境困难没有入校。
顾因因从四岁开始就担当起了整个家庭的主劳力,又要在家做饭又要上山砍柴还要下地干活。用顾笑水的话说,全家人除了自己就小女儿最苦。
房屋被烧的那天早上,顾笑水恰好去山上干活。为救困在火海中难以出逃的哥哥,顾因因几次冲进家里。由于身板太嫩,面对失去双腿的哥哥,拉也拉不动,背也背不起,眼看精疲力竭,要不是顾笑水及时赶回,顾因因差点就陪哥哥一起葬身火海了。
火灾当天,顾笑水痛心疾首,逢人就说,“小女儿这么懂事,我不能再亏待她,今年秋天,就算是卖血我也要送她读书。”
普通家庭,送子女读书天经地义,但对于顾笑水一家来说,却相当于要将年收入的一半用于女儿身上。
贫困家庭,特别是农村,子女完全可以九岁或十岁再上小学,拖一年少一年支出。由此可见顾笑水这个承诺的份量该有多重。原本就家徒四壁,一把火却将所有的希望都烧得精光。如果按现有的积蓄,要想供女儿读书,也唯有卖血一途了。
林仲虎与顾笑水寒暄一阵,简单了解了火灾情况,说了些鼓励他一定要坚强地面对困难的话。
做通了顾笑水的思想工作,然后就朝正在屋基里躬身清理残余木材的顾因因走去。
焦黄的头发,满脸的水泡,黝黑的肌肤,粗糙的手指,破旧的衣物,忧虑的眼神……
顾因因怕生,也不答理两个突然来访的陌生人,低着头只顾忙着手上的活儿。
趁林仲虎弯腰察看顾因因脸上的伤情时,向左用随身带去的相机给顾因因照了几张颇有视角冲击力的特写。
顾因因满脸都是水泡,红红肿肿的有些感染了。林仲虎猜测应该是她冲进火海里救哥哥时被火焰灼伤的,于是小心地蹲到她面前,轻声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林仲虎以前知道她的名字,但从来没机会跟她对过话。
顾因因害羞地将头几乎低到了瓦砾遍布的地上,一声不吭。
顾笑水在一侧陪着笑,说:“林书记,她认生呢。她叫顾因因,今年八岁。”
林仲虎点点头,担心顾因因认生,起身朝一侧退了几步,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又问:“能不能给我说说,火那么大,你小小年龄,哪来的勇气冲进屋去救你哥哥?”
顾因因还是一声不吭,将头垂得更低了。
林仲虎无奈,只好站起身来,对向左说:“我们必须帮助他们一家重建家园。”
向左拍拍相机,说:“林书记,怎样帮?我一定按照你的指示办理。”
林仲虎环顾一下四周,轻声说:“来的路上我就在考虑。目前我们必须先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顾因因的伤势,由我出钱去医院治疗,等下就让她父亲带她下山去医院。我也观察了,的确是小伤,只要不感染,应该不会留下伤疤。第二个问题对于你来说也比较简单。你是记者,我想请你写一篇报道,注意,侧重点要放在顾因因几次冲进火海救哥哥的这件事情上,然后通过互联网,呼吁全县人民给顾笑水一家众筹赈灾。我希望这次赈灾,能够帮助顾笑水将房屋修建到两河湾或其他非高山地区去。”
向左“啊哟”一声,拍着脑袋说:“林书记,这几天我怎么就没想到用这个法子帮助顾笑水呢?的确,你支持一点,我支持一点,或者让政府、村委会支持一点,这些都毕竟有限,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顾笑水家的实际困难。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农村的贫困人口不在少数,发生火灾的人家也不胜枚举,贫穷都是这么贫穷,困难都是这么困难,如果按正常角度去报道,激起同情心的程度将会大大降低。
而顾因因,这么小的年龄,这么懂事的女孩,要想打动人心,这篇报道的切入点就必须放在她的身上!
林仲虎的点子非常棒。
向左接着说:“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如果以我的特长,写一篇报道,然后发到秀山网微信公众平台或其他平台上去,让更多的人加入到资助队伍里来。人多力量大,小溪汇成河,我很有信心为他筹集到一大笔款项……”
“兄弟,现在我身体实在是太差了,力不从心,一切只能靠你了。”
“放心吧林书记,我一定会按你的建议处理好顾笑水一家的灾后重建工作,并且,半坡组另外几户人家的扶贫事宜,我也会跟你过去一样,随时关注。”
林仲虎拍了拍向左的肩:“我相信你。”
“全靠林书记指点。”向左谦虚地笑了笑。
林仲虎语重心长地说:“现在你是映格沟的第一书记,虽然顾笑水不属于映格沟,但处理好这事,功劳同样不小。所以说,作为第一书记,不要担心没事做,就看你怎样去努力……”
向左重重地点头,林仲虎无形中又给他上了一课。
昨晚他还在担心没有地方烧自己的第一把“火”,没想到这把火一下子就出现在了眼前。而且这把“火”还介于映格沟和太阳山以及两河湾三村之间,意义深远,颇具典型。
向左心里乐开了花。
向左作为秀山报的首席记者,以他的文笔和才情,不愁那些看见报道的人不动情而心甘情愿伸出援助之手。众人拾柴火焰高,不说外省外县,仅是秀山数十万居民每人平均拿出几块钱,也足够顾笑水一家将烧毁的房屋重新修建起来的。
为了将报道写得深入、感动,林仲虎留在火烧屋基上,想尽各种办法接近顾因因,而向左则随顾笑水一起钻入用塑料薄膜支撑起的“帐篷”里。
以下是向左对顾笑水的采访录音:
“听说二十岁左右你便到半坡组来当上门女婿了,当地风俗极少有人愿意‘倒插门’,当时是什么情况?”
“我跟我妻子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那时的她长得有些姿色吧,读高三时被社会上的一帮混混盯上了,还被绑架到山洞里关了两天两夜。后来精神就有些失常,天天闹着要自杀。老丈人那时候已经老年痴呆,管不了事,为了照顾她,我跟父亲商量后,就搬到了半坡组,当了上门女婿。原本以为一年半载她的病就会好,哪知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几乎算是废人,整天都在一个人说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除了吃饭,什么事也不会做。”
“这么说来,你应该为当初的决定后悔了?”
“哪能说后悔?上天的安排吧。从进入高中我就非常喜欢她,她对我也中意,即使没有出意外,我们俩多半也会生活在一起。只是不会像现在这样苦。”
“你们家以前属映格沟。听说还比较富裕?”
“相对而言吧,文革前我们家是地主成分,改革开放后,父亲做起了木匠活,也算有一些经济收入,人前人后也有些地位。我记得十岁那年,有个驻村干部就将儿子带到我们家住了近二十天。二十天,你想想,人家驻村干部家的儿子多宝贝,城里人,他能放心让儿子在我家住那么久,说明我家那时候各方面条件还算可以。不过后来因为父亲的病,家境就慢慢没落,越来越穷,驻村干部也再不愿意将儿子带去我家了。”
“有可能那驻村干部调离了钟灵,远了,来一趟不方便了……”
“嗯,可能吧。”
“能说说你的女儿吗?顾因因,这个名字取得好啊,谁取的?”
“她母亲取的。”
“她母亲?你的妻子?不是说她精神不正常吗?”
“是不正常啊。妻子为了生她,受尽了磨难,还差点难产死了。临产的那些天,妻子恰好病重,一天东跑西跑不知归家。记得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我就邀上几个乡亲四处寻找,后来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她。当时满地都是血,人也快昏迷了,却紧紧地抱住还未剪脐带的女儿不放,牙齿打着颤,嘴里不停‘嘤嘤’‘嘤嘤’的叫唤。为了让儿女们记住母亲的苦难,后来我干脆就将女儿叫着因因了。顾因因。”
“现在的小孩,别说八九岁,就是十八九岁都还会在父母的怀里撒娇骗赖,但听人说,你们家因因格外懂事,家里家外干着成年人的活儿,做饭、洗衣、担水、砍柴。也可以说正是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凭借一双单薄的臂膀,支撑起了你们的整个家庭。作为亲身父亲,看见这样的情况,你心疼过吗?”
“也不能说是我们家因因格外懂事吧。有什么办法,不懂事就得饿死。至于心疼不疼,谁不疼自己的儿女?但遇上我们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办法?她仅是做她应该做的事情。”
“应该做的事?”
“田里土里必须是我一人忙活,家里自然就顾不过来。一个老年痴呆,一个精神恍惚,一个没有双腿,家里只有小女儿四肢健全,一家三个人的饮食寝居必须由她照管。我也想她像其他家庭中的孩子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啊,可是……她哪来那样好的命啊。既然生在了我家,不管多大,就得扛起家庭的责任。”
“可是她真还是个小孩子啊。”
“这就叫命。在穷人家里,她不算小了。如果是男孩,她现在可以跟我去地里干重活了……”
“我在想,她的命运或许在今后会有改变。这么小的年龄,居然有这么大的勇气,几次冲进火场里救自己哥哥。又勇敢,又坚强,仅凭这两点,她今后的命运就不会受穷。”
“这也算勇敢吗?妹妹救哥哥天经地义啊。”
“天经地义?说起来轻巧。你没看见她脸上的水泡吗?当时的大火已经将整幢木屋包围,大人都受不住火焰的灼烤,但她才多大?冲进去抱不动哥哥,出来躲一会,淋点水,再冲进去……一般人哪做得到?何况一个孩子。”
“其实,她外公和她母亲,都是她从火海里救出来的。她第一个发现屋里起火……当时一家人还在睡觉,她早早起来准备砍猪草……”
“她外公和她母亲好办,好脚好手,主要是她哥哥不能走。几次冲进去救他,这才让她差点被大火烧死……”
“是啊,她从两岁开始就照顾起了哥哥,俩兄妹感情很好。她特别善良,肯定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哥哥被大火烧死。”
“可惜的是她已经八岁了,至今一天学也没上。听人说,火灾当天你好像发誓今年秋天一定会送她上学读书?”
“当我从火海里将她抱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那一刻,我才突然醒悟,这辈子我亏欠她的实在是太多太多,原本打算过两年再送她上学,但现在不这样想了,不能再亏待她,再苦再困难,真就是卖血我也会在今年送她读书。”
“这是正确的。说实话,现今社会,几乎找不出一个没上学的适龄儿童。”
“是啊。去年村委会上门动员过我,说是可以免费让因因去读书。但我没同意,并不完全是钱的问题,实在是家里离不开她呀。”
“那,真要是秋天她去学校读书了,家里怎么办?”
“读书归读书,她同样得做以前做的事。去学校前和从学校回来,该做饭还得做饭,该喂猪还得喂猪,该砍柴还得砍柴,该服侍哥哥还得服侍哥哥。”
“你们这小学校在哪儿?多远?”
“在太阳山村委会驻地。山路。像因因她们走的话,一个来回差不多要四个小时。”
“那她哪还有时间做家务呀?”
“起早贪黑吧,还能怎样!”
“真是具体啊,但目前也只能如此了。最后一个问题,因因知道今年秋天就能上学,高兴吗?”
“不高兴。”
“为什么?她不喜欢读书?”
“喜欢读书啊。常常去邻居学生那里找课本来看呢,现在都能认识几十个字了。”
“那她为何不高兴?”
“她不想增添我的负担。她知道家里穷,凭我家的经济条件,她不可能去读书……”
“……”
采访完毕的时候,太阳正从高高的太阳山顶往下落。顾因因还在烧焦的地基里有一趟无一趟地忙活清理残渣废砾,走过她的身边,向左能够清晰地听见她急促而沉闷的喘息声。
她还是一个孩子啊,她不应该承担这么重的家庭责任。
突然鼻子一酸想要掉泪。
夕阳西下。
一切安排就绪。
二个人从半坡走到山脚下。
看着涓涓而流的河水,林仲虎突然对向左说:“映格沟以及半坡组的一切事务今后就交给你了,至于顾因因的报道,不用我问,我相信你的实力。”林仲虎握了握向左的手:“你嫂子还在梅江镇等我,我现在就坐车赶回去,今晚在万寿桥下再睡一晚上,明天一早重新向梅江河的终点进发。”
向左担心地说:“林书记,你目前身体很不乐观,听我一声劝,别去走什么梅江河了,去医院里住一阵子吧。”
林仲虎看着涓涓而流的梅江河水发呆了半分钟,突然笑出了声,然后轻声问:“向记者,十年前你们跨越梅江河,为的是什么?”
“用脚下的每一步,去丈量母亲河的伟大。”
“对呀,在有生之年,我也要用脚步去丈量母亲河的伟大。以前,我对母亲河充满了愧疚,而现在,我要像她的孩子,围绕在她身边,最后静静地,回归她的怀抱……”
“可是,梅江河山高水长,你……目前这种情况,走得动吗?”
林仲虎根本就不适合长途跋涉了。从刚刚爬半坡组的山和下半坡组的山的状态来看,他表现出来的神情相当吃力,完全靠的是心中的一股毅力和信念。
“走不动?那么爬,我也要爬到终点。”林仲虎异常坚定地说:“我一定会凭着自己的双腿,顺着梅江河,站到两河湾的土地上。”
向左沉默,无语。
他知道林仲虎的生命只能用“小时”来计算了,但却无法说服他去医院医治。他低下了头,默默地在心里为林仲虎流泪。
他知道梅江河对于林仲虎的特殊意义。
或许,梅江河的某一个拐弯处,将会是林仲虎最后的归宿。
他只能为林仲虎祈祷。
临别时,林仲虎紧握向左的手,无比严肃地说:“请替我照顾好映格沟和半坡组的村民,记住,脱贫致富的路上,一个也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