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黄昏的颜色将两人彻底笼罩。
河流,村庄,树木,人,包括人的思想……似乎跟整座山脉融为了一体。
寂静之至。
高晓丽从来没有傍晚时分坐在山坡上的经历,此时此刻心里异常难受,特别是瞄一眼林仲虎隐于残阳深处的身影,落寞、伤感之情油然而生。空空的,凉凉的,整个人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似乎已经到了世界末日,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感受,让她觉得以前的一切寂寥都抵不过此刻。
惆怅满怀。
突然间好想回家,好想世间的所有亲人。
真想流泪啊,又害怕林仲虎瞧见。
不禁缓缓起身,对林仲虎说:“我想一个人去远处走走。”
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直通后山。
远山深处,到处都是正待开花的桐子树,一坡连着一坡。
林仲虎一动不动,面朝夕阳,长长地叹息。
见林仲虎没有理睬自己,高晓丽强忍心头的悲苦,重新坐了下来。
天色越来越晚,夕阳越来越红。
死亡一般寂静。
“独自一人的时候,你晚上在山岭上坐过吗?”
高晓丽打破沉默。她实在难以忍受满山遍野的寂静。
“我一直想体验这种感受。听写诗的朋友说过,尤其是月圆的夜晚,独坐山岭,会有无限的怅惘涌上心头,诗的灵感来了,但写出来的句子,却会充满死亡的气息……”
高晓丽紧咬嘴唇。
日薄西山,晚风习习,她已经感受到浓浓的死亡味道。
她痛恨这样的感受。
心头的空旷,如同小时候身处异乡,半夜三更一觉醒来找不着父母。
高晓丽鼻子酸了又酸。
她再次缓缓起身。
“我想一个人去远处走走……”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再不离开,她真的忍受不住心头的悲哀了。
林仲虎盯着即将落山的夕阳,没有回话。
高晓丽突然想到一篇关于“生命列车”的文章。
文章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人生一世,就好比是一次搭车旅行,要经历无数次上车、下车。
降生人世,我们就坐上了生命的列车。
坐同一班车的人当中,有的轻松旅行,有的却带着深深的悲哀……还有的,在列车上四处奔忙,随时准备帮助有需要的人……
很多人下车后,其他旅客对他们的回忆历久弥新……但是,也有一些人,当他们离开座位时,却没有人察觉……
一阵小跑,高晓丽沿着羊肠小道拐过两个弯,再也忍不住,扑倒在一棵桐子树上痛哭。哭了几声,害怕远处的林仲虎听见,慌忙用双手捂住嘴。
一个女人,心头的痛无法向他人倾诉,长期积蓄的委屈,或许眼泪能够缓解。然而对于高晓丽来说,近段时间,便算是哭也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
没有谁给她机会给她时间让她哭泣。
面对林仲虎她得笑,面对父母她得笑,面对儿女她得笑,面对高小小她得笑,甚至于面对张映光她也得笑,万事万物不允许她哭泣。
万箭穿心,她感觉自己即将到达崩溃的边缘。
如此下去,她或许会疯。
这是她之前永远也料想不到的结果。她一向骄傲地认为,自己的人生,绝对不可能这般凄惨。
晚风吹得桐子树叶“呜呜呜呜”的响,更增添了她心头无限的迷惘和痛楚。她突然侧过身去跪倒在小道旁边,面朝东方,低声祈祷。
“老天爷啊,救一救我,救一救我,让仲虎他好起来吧……”
明明知道这一愿望永远也不会实现,但她仍旧一次一次地乞求,期待能有奇迹。
每一个夜晚,她都希望醒来后的第一眼能看见林仲虎健健康康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切现实都是梦境,一切担忧都是虚幻。然而每一天醒来,都会活在真真切切的现实之中,时光一刻不停地朝前走着,而林仲虎的病却越来越重……
铁板定钉,林仲虎已经不可能好起来了。
学业,事业,恋爱,婚姻,家庭,以前一帆风顺,她从来没想过这么残酷的现实居然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所有的趾高气扬被击打得粉碎,随之而来的是失魂落魄和忧心如焚。短短的两个来月,无论是外貌、内心还是性格,与之前判若两人。
就连以前最热衷的事业也漠不关心了。
前两天,到达隶属中和街道的打渔港时,接到弟弟高小小的电话。
电话里,高小小十分激动。
“七月中旬,旅游局又有一次大的考察团出行计划,准备业务外包,听上级的意思,对你们旅行社上次的服务非常满意,这次仍旧想跟你合作。这两天你可以趁热打铁,去旅游局跑一趟……”
“算了,还是将机会留给其他旅行社吧。”
高晓丽毫不犹豫地回答。
高小小没听说过姐夫林仲虎患病的消息,也不知道姐姐高晓丽这些天以来的心路历程,见她居然对这般重的诱惑也无动于衷,十分震惊。
“这么好的机会留给其他旅行社?”
以为自己听错了。
依着高晓丽以往的性格,哪有平白无故就将机会留给他人的?
“世事无常,挣那么多钱来干什么?”高晓丽异常平静地说:“一辈子拼死拼活,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有意思吗?如果一家人能健健康康地生活在一起,没有疾病,没有死亡,我宁愿回到男耕女织的时代。”
高小小目瞪口呆。
这些话居然从自己的亲姐姐嘴里说出,打死他也不会相信!
挂断电话,他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电话号码,几度认为是自己打错了电话找错了人。
事业真的重要吗?
幸福到底是什么?
钱,是什么东西?
有钱,能治好绝症吗?有钱,能让此时的心情舒畅?
人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没有疾病,没有灾难……两夫妻生儿育女,长相厮守,过着“你担水我浇园”的小日子,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晚风吹拂,夜色浸染。
压抑,苦闷。
空气中弥漫着桐子花的怪味和悲痛欲绝的寒流。
心头得到了一定的释放,不敢逗留太久,高晓丽匆匆擦拭泪痕,理了理头发,慢慢沿小道往回走。
转过弯,透过几株打着蓓蕾的桐子树,夜幕下林仲虎孤独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帘,感觉那么的遥远,那么的缥缈。
再一次悲从中来。
时光无情。现在看在眼里的一切都会在不久的将来烟消云散……
那一瞬,高晓丽真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抱住林仲虎酣畅淋漓地痛哭一场,但转念间,还是不敢如此冒失。她不得不担心林仲虎看出自己知道他的病情啊……
人生怎么会是这样?
忍着强烈的悲痛转回身,高晓丽再次跑到刚才那棵桐子树下,蹲在地上低声抽泣。
电话响起。
是刘新发。
高晓丽哽咽着不知说什么好。
从映格沟出发的时候,高晓丽就跟刘新发打了电话,要求他最近一个月不要离开秀山境域。假如林仲虎在“穿越梅江河”的过程中不顺利,刘新发得随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林仲虎身体好一天歹一天,谁也无法预料路途会发生什么……
“表哥最近的身体如何?”刘新发开口就问。
高晓丽哽咽着说:“越来越差。这两天我们一天只能走几公里路。很多时候他都需要我搀扶着走……”
“昨天我替他在城西烧了个鸡蛋,算命的人说,烧了鸡蛋后表哥他或会好转……”
“烧鸡蛋……”
高晓丽从来就没听说过“烧鸡蛋”可以算命,不过她已经对所谓的算命失去了信心。继续哽咽,没有接着往下说。
“你们现在到哪里了?”刘新发问。
“到了官庄地境。英树村对面的山上。”
“英树村?那我马上赶过来陪你们。”
刘新发住在官庄街上,离英树村仅十来分钟车程。
“不用不用,你表哥他想在山上静静地住一晚。”高晓丽不无担心地说:“我是这样想的,事前他没给你说过会徒步穿越梅江河,现在你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肯定会引起他的疑心,认为你将他患病的事都告诉了我。最近两天他的状况很不好,说话走路都相当费劲,我们不能再增添他的思想负担。”
刘新发一想也是,也就没有再坚持。
“不知他身边还有‘吗啡’没有?我又想办法给他开了两盒。”
一个月前,“杜冷丁”已经无法为林仲虎镇痛,全是用“吗啡”,而且份量巨增,一针也只能管两三个小时了。
高晓丽鼻子一酸,突然放声痛哭。良久良久才说:“这些天我发现他疼痛的次数越来越密集,“吗啡”需求量增大。明天早上我们下山,你可以找一个机会到英树村来,像与他偶遇一般将‘吗啡’交给他。有备无患。他的病我们无能为力,但是,我们不能让他忍受太多身体上的痛苦。”
“这样吧,”刘新发说,“为了不让表哥怀疑,明早下山后,你就说想参观一下英树村李香水养殖山羊的地方,将表哥带到她家来,我装着正在为李香水家山羊看病……这样应该天衣无缝了。”
“万一他不去呢?这两天他每走一步都很吃力……”
“贫困残疾人家的山羊养殖场,你只要说这几个字,表哥绝对会去。”
林仲虎极其关心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家庭,即或李香水不是映格沟村民,只要高晓丽提到想去“贫困残疾人家的山羊养殖场”看看,就算林仲虎当时的身体正在剧烈疼痛,他也会顺道去了解了解,给予自己应有的关心。
可以这样说,只要是贫困户,不管是不是映格沟村人,都会是林仲虎心中的牵挂!
何况年轻时他自己也曾养殖过山羊。
联想到林仲虎一心为民的工作态度,高晓丽再次抽泣。
“表嫂,你一定要坚强啊,一定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刘新发极为担心地劝慰。
高晓丽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悲凉,越哭越大声,越哭越伤痛,害怕林仲虎听见,不由又朝远处跑了一段路。
来到一棵歪脖子桐子树旁。这棵桐子树上的花已经全开了。夜风吹拂,满树白色的小朵的花轻轻抖动,就像高晓丽此刻悲伤的起伏不定的心事。
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高晓丽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用近乎于嘶吼的声音对着电话喊:“表弟啊,嫂子我快要扛不住了。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作为林仲虎的表亲,刘新发是第一个知道林仲虎病情的人,他深刻地理解高晓丽此时此刻的心情。那种想关心不能关心,想痛哭不能痛哭的滋味,那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压抑,非一般人能够承受。
刘新发待高晓丽哭一阵后,才拿话劝她。
劝慰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让高晓丽停止了哭泣。
“这样熬下去真不是办法啊。”刘新发轻声说:“实在不行,我马上赶到山坡上来,三个人面对面将他的病情公开了。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他面前伤心落泪,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关心照顾他了……”
“肯定不行啊,”高晓丽着急地说:“病情一旦公开,他除了要忍受自身的疼痛外,还要分出心来,担忧我能不能承受这份痛苦……我不想再增添他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精神负担,宁愿自己多受些累。”
“只是苦了嫂子你……”
“不苦……与仲虎他比起来……”话音未落,高晓丽再次嚎啕。
回到露营处,双眼红肿得不敢直面林仲虎。
林仲虎正专注于空旷的远方,并未发现高晓丽的异样。
一轮明月从对面山头升起。
月光下,依稀可见山脚下的梅江河和平江河正静静流淌。鸳鸯嘴古码头旁的英树村灯火辉煌。
心,空到了极致。
感觉全世界都是虚拟的。
恍惚之间,高晓丽甚至有羽化为仙的感觉。
“是时候了,”林仲虎突然有气无力地开口,“将龙凤花烛拿出来点上吧。”
这些天身体状况下降到最低点,每走一步都会气喘吁吁。背包就在林仲虎面前,他却懒得动一动。
高晓丽一时没回过神来。想了半天,才回忆起背包里还装着一对“龙凤花烛”。
这对龙凤花烛还是十天前路过梅江集镇时,一时心血来潮买下的。在秀山农村,龙凤花烛寓意深远,主要用于新婚燕尔增添喜庆。一般情况下,一对花烛可燃烧十多个小时。而现在一些家庭,为了追求更大的喜庆,还会预定可以燃烧三天三夜的超级大花烛。
为了便于携带,高晓丽在梅江集镇上购买的花烛属最小型的,只能燃烧几个小时。
经过多天的抖动,花烛上的龙凤鳞片受到了明显的损伤。
高晓丽并不在乎。
找了一块背风之地,十分虔诚地将两支花烛一一点燃,然后扶着林仲虎,对着花烛鞠了三躬。
跳动的烛光,将方圆十米内映得彤红。
林仲虎轻轻搂住高晓丽,盯着她看了良久,十分费劲地低声说:“结婚时没有仪式,也没点花烛,此时虽处荒郊野岭,仍算是补偿原本十多年前就该完成的婚礼程序。此情此景,对天对地,我只想对你说三个字:辛苦了。”
抬眼仰视林仲虎,四目相对,高晓丽哽咽不已。
“我不辛苦。倒是辛苦了你。”
想起林仲虎重病缠身,相互依偎的日子将越来越少,突然间情难自已,泪流满面。
林仲虎心头一痛,轻声说:“别哭好吗?晓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