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了。
残酷的现实终于得到最后的证实。
从西南医院回来,高晓丽隐藏好所有的悲伤,借故这阵子旅行社生意不好,去映格沟陪林仲虎住了十天。林仲虎在村委会她在村委会,林仲虎去山坡上她去山坡上,林仲虎去百姓家她去百姓家……
也正是这十天,让高晓丽见识到了农村条件的艰苦与具体,不由更加心痛起林仲虎来。
这十天高晓丽尽量露出微笑逗林仲虎开心,同时不给予他一丁点压力,只要发觉他有不适之感,立即找一个借口离开他的视线,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处理疼痛。
到第十一天,高晓丽准备回家。当时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高晓丽装着十分随意地对林仲虎说:“今天是两个孩子的生日,不如你开车送我回去,在西街父母的老屋里吃一顿晚饭你再回来。”
林仲虎居然答应了。
林仲虎最近的心情相当不错。这个时间段,映格沟的扶贫进程十分顺利,通过自查,全村八个组已经有五个组达到脱贫标准,同时张映光也邀请到了另外两家企业到映格沟投资白茶和香椿产业。
只要这两家企业正式投入运营,映格沟整体脱贫指日可待……
很久没有回家,看见父亲的时候,林仲虎好想流泪。父亲已经明显老了,腰弯了背驼了,两眼也变得浑浊不清,当年任乡镇干部时那股雷厉风行的劲头在他身上早已经见不着一丝痕迹。
那时的父亲,风华正茂。
直到现在,映格沟还不时有村民提到三十年多前那个将“穷过河”改名为“映格沟”的驻村干部,其实这个驻村干部不是别人,就是林仲虎的父亲林浩然。
林浩然是典型的“草帽”“泥脚”干部,与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没有半点官架子,在映格沟一带深得民心。
林仲虎不想凭借父亲的这一光环而获取当地村民的认可,所以自从调到钟灵镇工作起,从来就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两人的关系。
为什么要将“穷过河”改名为“映格沟”?具体原因林仲虎没问过父亲,但据当地村民讲,当时的穷过河实在是太穷了,吃不饱,穿不暖,每三户人家都有一个老单身汉,是当时全县有名的光棍村。穷过河,穷过河,顾名思义,就是穷到家了。当地村民认为可能是地名不吉利导致的结果,于是要求林仲虎父亲给改一个吉利的名字。那时的林浩然相当有魄力,毫不犹豫就说:改革开放了,相当于财神爷进村了,我们这里的地理环境又是一条小河沟,加上“映格”又是“财神”的意思,不如就叫映格沟村吧。
于是“映格沟”就沿用到了现在。
地名是改过来了,村民们也有了吃有了穿,但是真正的财神爷却一直未到,全村大多数人家都还在贫困线上挣扎,没有余粮,没有存款,属全县八十五个贫困村之一。
直到去年七月林仲虎任职“第一书记”后才有了明显的变化……
现在,映格沟即将甩掉“穷过河”的帽子,正待成为名副其实的“财神”沟。
母亲在厨房忙碌着晚饭,高晓丽正辅导两个孩子写作业,父亲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为了掩饰自己的病态,林仲虎围了一条厚厚的围巾,遮挡住半张脸,极少说话。
他不时地瞄一眼父亲苍老的面容,不自觉中,想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时候自己只有十岁,是一个相当顽劣的孩子。父亲为了教育锻炼他,在寒假的时候,将他从城里带到了遥远的映格沟,让他体验一个月农村的艰苦生活。
林仲虎那年刚上小学三年级。父母二人都是乡镇干部,给他的教育方式不可谓不科学、不严谨。然而不知是叛逆期提前还是生性顽劣,从八岁开始,林仲虎便与父母敌对起来,放学后说不回家就不回家,稍不顺心就大吵大闹。
想了无数的办法,甚至带他去各地看心理医生都无济于事。最后父亲给想出了一个招数,“不如让他去我驻村的地方锻炼一个月吧。让他接受接受农民伯伯的再教育。”
林浩然当时驻村的地方就是映格沟。
那时候映格沟还属于中溪乡,从钟灵到中溪有一条窄窄的毛丕公路,但却少有车辆,更无客车,全靠双脚走。一路上,父亲最担心的是林仲虎走不了多远便要求“打道回府”,哪知道林仲虎越走越有精神,特别是进入映格沟地界,顺着小溪流,每拐一道弯就要赤足下一次水,山溪水又凉,河底石子又滑又硌脚,原本父亲是要背着他走的,但是没想到林仲虎每次都要比父亲先过河到对岸。
“这个地方有山有水,真好玩。”当时的林仲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毕竟他从小没离开过城市,没见过这么蜿蜒的河流和这么雄壮的山峰。
进入村子后,林仲虎却傻了眼。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像水田一样积满了泥泞,鸡粪、猪粪、牛粪遍地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他从来不曾嗅过的刺鼻臭味。他突然觉得累极了,气喘吁吁地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不想再往前动一步,只想马上逃回城里。
那时,映格沟的村委会是在一个叫“社屋”的地方,全村最集中,虽然是用石头砌成的房子,但内外都用白石灰涂过,在全村的房屋中算是最有“档次”的一幢。屋前有一块宽敞的水泥地,这也是村子里唯一的一块水泥地,全村人夏天晒谷子、冬天摆酒席都会到这个地方来。
为了真正达到锻炼目的,林浩然安排林仲虎住在半山上的一户人家中,离映格沟“社屋”两公里山路。
无水、无电、无公路。
这户人家当时在映格沟属中等偏上收入家庭,户主名顾老蛋,三间木屋,两侧各配有一间吊脚楼。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个从成都来的女青年第一天来到寨子里,居然满寨子都找不到厕所。后来内急得实在不行,才找一村民问询。村民指了指屋前肮脏的猪圈说:“每家每户都有猪圈呀。猪圈就是我们解手的地方呀。”
农村猪圈又矮又窄又脏又臭,常常有至少两头大小不等的黑毛猪在圈里乱叫乱窜,女青年顿时傻眼了,实在想不明白村民们为何会将厕所设在猪圈里?而且猪圈四壁大都是用木棍和竹板稀稀拉拉捆绑而成,如果有谁从猪圈前经过,随时就能透过木缝看见里面……
林仲虎去时,村子里仍然沿袭着这一习惯。
不过顾老蛋家的吊脚楼却让他十分感兴趣。
在城里长大的林仲虎木房子也很少见过,更不用说吊脚楼了,当即要求住到吊脚楼上。
土家吊脚楼历来是土家人给自家女儿建的绣花楼,小青瓦,花格窗,司檐悬空,绕楼曲廊,木栏扶手,走马转角……非常精美独特。顾老蛋的姐姐小时候曾经在吊脚楼上住过,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八年六年间,满寨子找厕所的那个成都女知青也在上面住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住人,整栋吊脚楼堆满了不常用的农具和柴禾,楼道上、楼房里蛛网遍结,灰尘满地。
如果要住在楼上,一时半会儿很难收拾出来。
无奈之下,林仲虎只好跟顾老蛋的四个孩子住在一起。
顾老蛋的二儿子顾笑水与林仲虎同岁,二十岁时去太阳山村半坡组当了上门女婿,因为贫穷,至今仍生活在半坡组,是目前仅余的六户贫困户之一。
因为映格沟修路问题,林仲虎曾几次去过顾笑水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他家一点也不为过。而顾笑水,四十岁的人,头发谢顶,满面皱纹,看上去就像六十岁一样。
顾笑水已经不认识林仲虎了,林仲虎则是凭他稀有的姓氏猜测他就是顾老蛋的二儿子。不过林仲虎一次也没有与他提及过往事,原因很简单,他不想沾父亲在映格沟苦心经营多年的光。但他心里已经千百遍地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有限的生命里想办法帮助顾笑水及另外几户人家走出贫困。
上次陪欧阳旬旬到半坡组去考察,回村后第一时间他便开始着手考虑解决顾笑水和其他几个村民到映光合作社做工的问题。目前,那几户人家已经在他的帮助下种植起了黄精、新品辣椒、白茶等多种中药材和经济作物,有三四种短期见效的作物再过一两个月就可获得丰收。
往事不堪回首。
晚上入睡的时候,林仲虎才知道山村人家的条件有多艰苦。
卧室一团漆黑,没有窗户。整个房间除了两个装玉米、谷子的黑柜子外就只有一张床了,床也是黑色的。晚上睡觉,五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大冬天睡的是凉席,被子三年未洗,又硬又臭,似乎还有跳蚤在咬。特别是床头一角落还放有一只臭气熏天的尿桶,令林仲虎一晚上也没睡着觉。
第二天晚饭后,林仲虎觉得身上痒得有些难受,便想洗个澡、换一下衣服。院里院外到处找也没有找着洗澡的地方,就问顾老蛋:“叔叔,我洗澡在哪洗呀?”
顾老蛋半天没回过神来,似乎这个问题问得太唐颓太不可思议,愣愣地将林仲虎看了良久,才说:“洗澡?大冬天的洗什么澡!”
在那时候的农村人眼里,冬天洗澡相当于天方夜谭一般神奇。整个冬天根本就不可能有谁会想到“洗澡”这个词语去。别说小屁孩,便是天天在地里干农活的大人,晚上回家汗流浃背最多也只是用湿毛巾擦拭一下。
担水要到两公里以外,平时洗脸用的水要用来洗衣,洗衣用的水还要留来喂牲畜,谁家劳力有多余的会浪费那么多的水用来洗澡?即便是夏季秋季,要洗澡也只能来回走两小时山路去山脚下“社屋”旁的梅江河里洗。
半个月后,林仲虎再也呆不下去了,强烈要求父亲带他回城,并保证今后一定好好读书,再也不调皮了。不过也正是那半个月的经历,让林仲虎与映格沟结下了不解之缘,也充分认识到了山村群众生活的不容易。现如今,林仲虎拼死拼活地在映格沟扶贫,一半来源于政府委派职责,另一半则来源于内心情感迸发。
他从小都希望映格沟今后一个贫困人口也不要有。
父母及孩子都不知道林仲虎身患重疾,见他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像见到稀客一般,都表现出高兴的神色。
晚饭的时候,高晓丽对两个老人说:“你俩的年龄越来越大,要不,等扶贫工作忙过之后,我和仲虎就搬过来与你们住在一起吧?”
林仲虎心想这辈子已经很难实现这个承诺,不禁鼻子一酸,急忙低头。
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
只是父亲在林仲虎准备返村时,才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工作固然重要,但家也要常回啊。”
极有可能这是林仲虎最后一次回家了……
高晓丽偏头望向窗外,强忍着没有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