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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门来,杨士奇默不作声,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风清扬看他如此小心,不禁问道:“先生每日都如此小心吗?”
杨士奇苦笑一下,“小心使得万年船。”
风清扬笑道:“作官做成这样,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杨士奇压低声音道:“作官本来就不应该是享受的,是为心中理想受苦受难的。”
风清扬第一次听到说作官是受苦受难的,不禁笑道:“作官都是这样难,那做皇帝岂不是睡觉都不安稳了。”
杨士奇知道风清扬现在还无法理解作官和做帝王的真正意义,不要说风清扬,自己那么多同僚,又有几个人又真正明了其中意义呢,很多人笑里藏刀唯唯诺诺只是为了求得权位和利益,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想起历史上那些可怜的帝王与官吏,他们作官和作君王有什么乐趣可言呢,没有乐趣也就罢了,连价值和意义也没有。杨士奇见风清扬闷闷不乐,不禁道:“风公子有什么心事?如果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说,我若帮不了,还有法师可帮你。”
风清扬想着董如雪不知下落,也不知哪里去找师叔,见杨士奇友善地看着自己,轻轻叹道:“我是想找我师叔,却不知道去哪找。”
“他做什么的?”
“我只知道他在京城中任职,具体在哪里干什么,我也是不知。”
“他叫什么名字?只要他在京城任职,我应该能帮你很快找到他。”
“真的?”风清扬见杨士奇不似说笑,不禁大为吃惊,“你也和法师一样神通?他叫黎仕来。”
杨士奇微微一笑,“不是我神通,有些事看似难如登天,但对有的人却是易如反掌,你这个事正巧是我举手之劳就能办到的。”
风清扬道:“先生说得对。只是有些人不要说举手之劳的事,只要无利可图,天大的善事也不愿费心。”
杨士奇笑道:“我保证不出半天,你就能见到他。”
果然,杨士奇在傍晚时分就找到了黎仕来。黎仕来见到杨士奇,既是恭谨又是诧异,邀请杨士奇一起吃晚饭,杨士奇委婉拒绝,黎仕来不敢勉强,寒暄几句便带着风清扬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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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清扬已经七年多没有见到黎仕来了,既有儿时满满的亲切,又有了几分现实的新奇。黎仕来年约四十,身材匀称,清瘦长脸,胡须稀疏,穿着青灰便服,暮色中看着像一位江湖郎中。
黎仕来带着风清扬在一个小店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回到住处,住处是一道陋巷中的普通民宅。黎仕来点亮一盏油灯,见风清扬诧异地向四周打量,笑道:“这房屋虽然简陋,但这里清净又安全,离我常去的地方也近。”
“师叔,平常就你自己住这里吗?”风清扬早听说京城的官吏奢侈豪华,却不料师叔住的如此简陋,心中既是敬佩又是好奇。
黎仕来把油灯放到壁龛上,房间摆放着一张方桌,灯光下看不清颜色,桌子四方各有一把椅子,黎仕来拉开两把椅子,一边坐下一边指着身旁椅子道:“坐这儿吧,好好聊聊。”
风清扬坐到黎仕来身边,见黎仕来温和地看着自己,看着黎仕来灯光中的胡须,彷佛回到八年前,也是这样的灯光下,师叔和师父坐在一起说话,商议要去灵溪山的事。那是在华山的厅堂,风清扬守在油灯前,细数在灯前飞动的蛾子。现在还是这样的灯光,只是没有飞蛾,也没有师父的身影。风清扬记忆中的黎仕来是白色衣衫风采翩翩的模样,记得他练剑的神采和他下山时意气风发的身姿,没想到时光竟能如此改变人的模样。“师叔,你一直就在京城吗?”
“当然,除了有事去往外地,其它时间我都在京城。你怎么找到京城的?”
风清扬把一路的遭遇见闻说了说,想着师叔是朝廷的官员,就没有说出尚香苑的事,见黎仕来只是微微点头,想着他这些年一直没有回去,不禁好奇道:“师叔,这些年你怎么不回去呢?我们都挺想你的。”
黎仕来笑了笑,轻轻摸了摸风清扬的头,感觉他还是自己心中那单纯可爱的孩子,想必他还难以理解成人世界里的变化,不只是无法留住的岁月,还有无法把控的情怀。黎仕来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不想回去,当初我离开时,你才十岁,如今已经长大了,很多事,也该讲给你。也不知道你师祖给你讲没?”
风清扬不知道师叔说的什么,只好默默地看着黎仕来,没有吭声。
黎仕来顿了顿道:“师父和方孝孺方师叔自幼相识,一起学习,一起长大,他们都是绝顶聪颖极具个性的人,方师叔是全心寻求治国济民之道,师父是一心想求得惊天动地之术,方师叔学习那些正统文章,有很深的造诣,但师父从来不服,经常拿奇门遁甲异经怪文和方师父辩论,两人相互倾慕又彼此不服。师父笑方师叔沽名钓誉,方师叔笑师父雕虫小技,那时,我和你爹爹都跟着师父,我们俩也是自小一起学习一起长大。方师叔劝师父一起报效国家,师父说‘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说那些大隐士们虽远离江湖,其实天下尽在心中。方师叔说,‘一叶落,天下秋。一尘起,大地收。 既然天下了然于心,为什么不敢去为民请命。’师父不听,不屑于功名,后来方师叔入朝辅佐建文帝,还劝师父,说遇上了尧舜之君,盛世将要来临,就当为天下竭忠尽智。师父虽然无意功名,但还是希望我和你爹爹能够得有功名,为他争气。却没想后来方师叔遭遇大难,整个家族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你爹爹想为方师叔收尸,因此获罪,后来竟遭灭门之灾,幸好我及时赶过去,不然风家真是一个后人也没有了,我本来想带着你跟着师父就此一生,没想到我们黎家后来也遭到了灭门,我只好带着你投奔华山。你师父和我幼时一起学武,他对你视若己出,倾囊相授,如果不是你师祖后来出现变故,也许我们就一直留在华山了。”
这些事风清扬听师祖说过一些,只是从师叔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种伤感。
黎仕来深深叹了一口去,接着又道:“我之所以后来要来京城寻求功名,是希望不负你师祖的英名,他当年被人称为江南怪侠,是能够单挑少林威震日月教的人物,其它门派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再则我也希望能够把一身本领报效天下,我也想通过进入朝廷,为风家黎家申冤报仇。我原以为到京城后,很快就能取得功名,哪知仕途之难非一般人能够承受,侯门一入深如海啊。”
风清扬听黎仕来轻轻的叹气,不禁心生同情,劝慰道:“如果在京城很艰难,师叔就和我回去吧,我们那里现在环境比以前更好,衣食富足,粮草丰茂,师叔何必在这里受苦呢。报仇的事我们再慢慢商议行事。”
黎仕来哈哈一笑,亲昵地拍了拍风清扬的肩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安心于那样的生活,别说我不回去,你现在来了,也不要回去了,就在京城好好干一番,才不枉你师父和师祖对你的培养。”
风清扬摇摇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您看今天帮我找您的那个杨大人,走到哪儿都小心翼翼的,这样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黎仕来笑道:“今天这位杨大人,为人低调,看似人前小心翼翼,实则是人后极有影响力的人,他将来只怕会是万人之上的人。人生的风光就当得到万人之上的荣耀,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风清扬不以为然,“他人是挺好,但我看他在道衍法师面前,跟奴才一样恭谨顺从,要这样的风光有什么意义?别说他,就连法师那样高高在上又有什么风光可言?”
“你见了道衍法师?”黎仕来大吃一惊,声音显得颇为激动。
风清扬点点头,“杨大人说他很有本事,是得道高僧,我看也未见得。”
黎仕来抓住风清扬的胳膊,摇着头道:“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物?”
风清扬看黎仕来两眼放光,笑道:“他不就是帮朱棣篡夺天下的人吗?建文帝因他失去江山,方师祖不也是因为他而株连十族吗?”
“是的,他是当今天子得有天下的第一功臣,虽然多少人因他无辜受死,但他的个人能力和人生荣耀是当今朝臣无人能及的。”
“我看他也没有半分快乐可言,说起师祖,他反而满是钦佩与感恩,我看他的生活还不如师祖潇洒自在呢,这样的荣耀也没什么让人羡慕的。”
黎仕来微微一笑,“清扬,你还小,不明白人生的价值在哪里。道衍法师已经得到了世俗的极致,所以,一切功名利禄已经不值一提了,反而是他失去的让他心生向往,这是人之常情。师父的能力与侠义固然令人钦佩,对我的恩情更是让我永生不忘,但我觉得大丈夫就应该胸怀天下,造福百姓,要做流芳千古的人,而不只是一时痛快的大丈夫,道衍法师作为一名僧人尚且有这样的抱负,何况我们这些人呢。”
“可也不能像道衍那样让千百人无辜受死啊。”
“唉!”黎仕来叹了一口气,“千百年来,朝代更迭总是会有无数百姓遭难,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让那么多人无辜受死既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怎么会没办法,如果不是他追求极致的个人功利,哪会有那么多纷争与屠杀。”
“你说得对,但人生在世不追求功名,还有什么意义?就算不是道衍,也会有其它人的。人活着就要努力不让自己成为无辜的人,所以我们要努力成为人上人。”
风清扬无言以对,尽管那不是自己心中所想,但师叔说的也对,能为国为民何尝不是人生价值所在。
黎仕来见风清扬不语,又道:“你一直跟着你师祖,想必文才武功都一定很出众,这几天你先熟悉一下京城,以后我们再商议你后面的发展规划。”
风清扬见师叔一心为国为民,心中一动,迟疑一下道:“师父,我这两天想先去找我的朋友,他是为了救铁公的女儿,也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铁铉的女儿?”黎仕来万分惊诧。
风清扬点点头。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现在哪?”
风清扬只得把救铁仙儿的事讲了。黎仕来听得目瞪口呆,压低声音道:“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出了这么大事,只怕现在全京城都在搜寻,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呆几天吧,过了风头再说。”
“那我就去外面打听情况吧,混在人群中也没人认识我的。”
“那你在外要处处小心,防止别人跟踪,保护好自己。”
风清扬每天待黎仕来上朝后,就独自就去城里探听消息,一连几天,除了听到路人们兴致勃勃说起尚香苑的离奇事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