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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提寺矗立在支提山群峰之间,四周山峦环拱,翠色叠嶂,恍如立在一朵盛开的莲花之间。山势不高,却秀美绮丽,溪涧纵流。
风清扬远望支提山,见山间林木幽深,脚下青草如茵,随处野花照眼,阳光射来,一派金光灿烂。想着红叶禅师的圆寂,心中还有隐隐的伤感,但见这里光影婆娑,芳香流动,心中便又轻快起来,想起自己回灵溪山乍见香儿时,她也正是在这样光影婆娑中采摘野花,真像仙女一般,想着她便觉心中喜悦,要是香儿也能看见这番景致,不知该有多好。
风清扬正独自微笑,就听见有人喊道:“喂,小兄弟,你要去哪?”
风清扬这才发现脚下竟是一片菜地,菜地里一人正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风清扬回头看过去,见方才的路确实是通到菜地里,四周竟没有路了,刚才深一脚浅一脚,竟是从草丛走入菜地了。
风清扬忙道:“这位大哥,我是要去山上的寺庙,请问是否往这上去?”
农人道:“你没看这里都是菜地吗,这里哪里能过呀,现在正是菜苗生长的季节,再说山上什么也没有?”
风清扬看这一片菜地沿着山脚斜上去,菜长得密密麻麻,把整个山路完全封住了,不禁很是好奇,怎么会有这样的种菜法,心中本想就往菜地里过去也没什么打紧的,但经农人一说,便又不好意思踩过去了。
风清扬道:“那你怎么进菜地怎么出菜地呢?”
农人笑道:“你没看过我带的锄头吗,我踩过了以后便得赶紧将土锄松,不然这菜还怎么长啊。”
风清扬见有一片空地,没有长菜,便往那一指,“我往那里过去总行吧?”
农人道:“那更使不得,那是刚刚种下去的菜籽,你要踩了,便长不出来了,一年就靠这个季节了。”
风清扬见他说得可怜,又想他一个人在这么荒野之地开辟这么一大片地,确实不易,一时竟进退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见风清扬脸色尴尬,温言道:“客官是从哪里来?”
风清扬心想,想必这人是山下的农民,既然不想给他添麻烦,又何必和他多费口舌,走回去绕一下也上得了山,便随口道:“我从京城来。”
农人脸色大变,惊问道:“从京城到这荒郊野岭干什么?”
风清扬见他脸色大变,已不是通常的好奇,显然是来自内心的惊惶。风清扬猛然意识到他一定知道和京城相关的重要秘密,看样子必是和建文帝相关,便一字一句道:“我是来找建……应文大师的。”
农人平静下来了,冷冷地道:“这里哪里有什么大师?”
风清扬道:“你虽然不知道,我却知道他在哪里。”
农人“啊”地一声大叫,突然愤怒地朝风清扬扑来,手中竟变出一把剑,一边息斯底里叫道:“你这奸贼,知道又怎么样?”一边狠命刺了过来。
风清扬轻轻闪开道:“喂!喂!喂!你干什么,你不怕把菜地踩坏了?”
农人也不应声,只顾狠命朝着风清扬乱砍乱刺,哪里还顾惜脚下青菜。风清扬见他剑法平平,却是异常凶狠,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风清扬频频躲闪,心中已明白他就是跟随建文帝的人,想必是当年的大臣,又见那人疯狂的神色间果然有几分儒雅和迂腐,心中更加不忍出手。几下跃回方才的路上,大声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也不问青红皂白就乱杀乱砍。”
农人充耳不闻,只顾向风清扬杀来。
风清扬心中暗暗叹气,便不再理会,突然跃出,从方才那块菜地中的空地处向山上飞跃而去。那人如疯了一般,大叫大喊,奋力追来。
风清扬见他如此愤怒,心中更觉不忍,回头道:“这位大哥,我只是来找应文大师,并无恶意。”
两人很快出了菜地,风清扬脚下不停,那人追赶不止。风清扬见他既不听自己好好说话,也不停止疯狂的追赶,心中无奈,只得往山上跑去,心想他既不愿多说,那就见了应文大师再说。
刚进入山间树林,忽见林中窜出两人,拿着剑直向风清扬扑来。风清扬心中一惊,见两人的剑尖一下便到了眼前,也不及多想,只得低身一跃,从一人旁边跃出,便欲再往上而去,忽见前面又出来几人,将风清扬拦在中间。风清扬见他们脸上都是又惊又惧的表情,不忍和他们动手,向他们抱拳作揖道:“各位大哥,我是华山弟子风清扬,因事拜见应文大师。”
一人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风清扬道:“我是风清扬,并无恶意,确实是有事拜见应文大师。”看他们脸上犹是不信的神情,心中犹豫要不要把日月教的事告诉他们呢,只怕告诉了他们也不信。正犹豫间,便见有人又向自己刺来。风清扬心中又好笑又好气,这些人如此迂腐不化,看来不给他们点颜色,还真是不行。
风清扬拔出短剑,唰唰几剑,便将两人的长剑削成几截,心想这下总该收敛一点吧,果见那两人神色一惊,把断剑一扔,同时朝风清扬扑来,竟如有人同时下令一般,又快又狠。风清扬怕短剑伤了他们,不愿动手,便往旁边跃去,两人重重跌在地上,却毫不在意,爬起来又疯狂扑来,其余几人也玩命一样朝风清扬杀来。
风清扬心中恼怒,便在众人间穿花一般跃来跃去,将众人一一都点了穴道,不料右脚被地上一人死死抱住。风清扬想踢开那人,又不忍用劲太猛,那人竟往风清扬脚上咬去。风清扬脚上一痛,一把将那人提起,那人竟抱得死死的,胳膊扭伤也在所不惜。风清扬只得将他也点了穴道,那人才软软地松了开来。
风清扬看着这些人,心中又是同情又是气恼,想必他们听到自己从京城来,又说要找建文帝,一定是怕自己有害于建文帝,才这般不要命的厮打。没想到这些饱读诗书之人,却是这般不讲理,没有半分斯文模样。不禁叹道:“建文帝都是你们这样迂腐的大臣,怎么能不丢了江山!”
众人听了这话,一时呆住,刹那之间竟痛哭起来。风清扬见这些人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男人。怎么突然间就痛哭了,哭得涕泪交流。风清扬心中不忍,便又一一给他们解开穴道,几人竟哭得难以自持,伏在地上,以头戗地。风清扬心中感动,忙去扶起他们,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众人不理,只顾大哭。
风清扬又道:“再这样下去,建文帝就真的危险了,我是听说建文帝近日有劫难,特意来帮他的。”
众人一下止住哭声,都到风清扬身前跪下,齐声道:“求大侠慈悲。”他们刚才亲眼看见了风清扬的功夫,又知他确无恶意,才真心求他。
风清扬见这些人为了建文帝,竟向自己下跪,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惊惶。在风清扬眼中,下跪是无比神圣的仪式,自己哪里能承受这些长者的下跪,赶忙扶起众人道:“使不得,使不得!”
有人问道:“大侠说的劫难是什么?”
风清扬便把自己听到的关于日月教要南下来威逼建文帝复出的事讲了。
众人一阵沉默,都完全没了主意,这些人多年来四处辗转小心地躲避追杀,侥幸保全,如今行踪已经暴露,哪里还有能力应对日月教的人马。
风清扬道:“应文大师是怎么想的呢?”
一人道:“师父早已心如死水,一心向佛,我等已皈依佛门,无心再问红尘中的事。”
又有人道:“黎仕来本已见过师父,师父对他已经讲得明白了,他怎么还来?还要带人马来?他到底是什么意图?”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风清扬心中也是迷茫,黎仕来即使想要建文帝复出,也不致要带很多人呀?以黎仕来的功力,他一人就足以制服,难道他别有用心?
另一人叹道:“当年我们据有天下,在京城还有数十万军队,尚不能自保,如今只似孤魂野鬼一般,还能有什么意图?只怕是他自己有意图。”
又一人道:“黎仕来这人只怕居心叵测。”说完长长一叹。
风清扬道:“无论如何,我会和你们一起保护好应文大师。”
一人又要向风清扬跪拜下去,风清扬一把扶住他道:“前辈何必如此,我风清扬能够和你们一起保护应文大师,既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荣幸,不要说他曾经是仁慈厚道的好皇帝,就是一个普通百姓受辱,我们也当扶危救困。”
众人听到风清扬说起“好皇帝”,又都唏嘘不止。
一人道:“当年我们从宫中逃出,一起追随师父的有数十人,而今不到二十人了……师父本是英明聪颖,宅心仁厚,原以为能够为天下人创立千年一遇的太平盛世,都是我们这些无用的弟子……”声音哽咽,竟说不下去。众人听他说起往事,也都默默流泪。
风清扬想起自己方才说他们误了江山的话,心中歉然,忙道:“其实你们是天下最优秀最忠诚的人,只是天不予人,让你们受了太多委屈。”
众人听得风清扬的话,不禁心中感概,又是一阵唏嘘。
有人叹了一口气道:“大侠先前的批评也对,我等虽为忠臣,不能保有天下,也是我等罪过,想我们这些人,原本也该是有一番作为的人。”说着指着众人道:“这是监察御史叶希贤,这是镇抚杨应能,这是中书舍人宋和,这是镇抚牛景先……”
有人道:“还说这些干嘛,现在大家都是佛门中人了。”
风清扬道:“你们怎么都未剃度呢?”
有人道:“我们若都一起剃度流离,只怕也挨不到今日。”
风清扬这才明白这些人中只有一两人剃度,是为了避免在流离中引起注意,想到他们君臣近二十年的流离生活,不禁感叹道:“真是不容易啊。”
有人叹道:“当年颠沛流离在西南山川之间,凄凄惶惶,风餐露宿,常常是见城郭而避让,望炊烟而兴叹。”
一人道:“牛师弟还说这些干嘛,今日我等已让大侠见笑了,一群皈依佛门的老家伙,竟如此这般动情,实在是罪过。”说完便自嘲地笑了。
经过刚才的痛哭,众人都已释怀,一边道“罪过”,一边自嘲一笑。
风清扬知道他们是压抑太久,又实在是关心建文帝的安全,才有了方才那些失常的行为,想起刚才他们不要命的拼杀,哪里有见笑,只有真心地敬服。风清扬由衷叹道:“人生能有如此生死相依的真性情,哪里是什么罪过。”又道:“应文大师有得你们这样的弟子,任它天大的劫难,我们也一定能挡得住。”
众人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心中豪气顿生,大家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山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