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夜晚时分,华山下亮起了灯火。
日月教的人不仅在山下搭起帐篷,还摆置了酒席,在山下大吃大喝,还派人执着火把守住山口。山上反是冷冷清清,寂静无声,只有山顶一点零星的亮光。山下却是一片通明,夜风中传送着吃喝喧闹的声音。
华山弟子们知道日月教人故意在山脚下大吃大喝,也不以为意,大家都默默无声守在关口,严阵以待。风清扬见师兄弟们都默然无声,而山下却一片喧闹,心中起恨,想起师父下午对自己的勉励,不禁心潮澎湃,心想绝不能让他们如此得意,自己一定要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正好也了解他们的真实意图。风清扬知道师兄们断不会让他一个人下山,心中打定主意,便假意上山去了,绕到山一侧,是一处近十丈高的陡峭山崖,这里虽然无法上来,却可以借助崖间零星的草丛灌木依次飞跃下去,风清扬几个起落便到得山底峡谷,顺着峡谷走了出去。
风清扬悄悄走近日月教营地,隔着一片树丛再往前便是一片亮光,如果穿过去只怕会被发现。风清扬正在寻思,见一名日月教人走了过来,那人径直走到树丛边正欲解开裤襟,风清扬在地上摸索起两块石头,猛地掷过去,那人腿上一麻,往前栽倒。风清扬忙伸手将他接住,又连连点了他的其它穴位,这才把他轻轻拖入树丛,脱下他的衣服换上,又将那人帽子带上,稍稍往前压了压,便大大方方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假意整理衣襟,果然没有人发现。风清扬见里面正在吃喝,正犹豫着是否进去,见帐篷外有人在走动,想必是巡逻的,便也假装站在帐篷外,四处张望。
帐篷里摆了好几张桌子,大家正吃喝得高兴。有人大声道:“洪堂主有令,今晚大家放开吃喝,明天好好攻山,第一个攻上去的赏金一千两。”众人一阵喝声,便又是一阵觥筹交错喝酒划拳之声。
就听有人道:“肯定还是丁旗主第一个攻上去,只怕那华山派的人头还不够你切的。”
风清扬暗自骂道:“到时看谁切谁的头?”
就听一个人道:“过奖,过奖。”风清扬一愣,只觉得声音好生耳熟。
又有人道:“反正谁第一个上去,到时都得请弟兄们喝酒。”
方才那人便道:“那是那是。”风清扬往里走近一些,循着声音看过去,见那人竟是丁三,不觉心中暗笑,这丁三何以成了日月教的旗主,竟然还敢说第一个攻上华山,想当初在汉王府见了亲兵都吓得哆哆嗦嗦的人,竟成了日月教中人。想他本质并不坏,怎么也入了日月教呢,这人虽没有什么上乘功夫,但他当时拿起腰刀砍下兵丁脑袋倒也有几分蛮力。
风清扬正自疑惑,又听人道:“等邱长老他们到了就可以一举歼灭华山派了。”
有人道:“听洪堂主说,邱长老留在潼关,堵住其它剑派的人过来。只有罗长老他们几个明日过来参与攻山。”
风清扬这才明白他们今天何以没有大举进攻,原来是要等那些长老到了才开始攻山,心中不禁骂道:“一定要让这些长老都见鬼去!”
就见一人端着一碗酒站起来道:“丁旗主,来,兄弟敬你一杯,等灭了华山,将来就是你丁旗主作华山派掌门了。”
丁三端着酒站起来道:“哪里,哪里,我丁三功力微浅,哪敢奢望。”
有人道:“想当年沉香在华山劈山救母,也正是神力之为,丁旗主也是神力过人,这华山掌门非你莫属。”
丁三满脸红光,笑道:“过奖了。”便一饮而尽。
两个月前丁三还不过是一名犯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狱卒,现在竟出落得像个人物了,风清扬恨不得马上就过去问个明白。
大家终于酒足饭饱,相互招呼着休息去了。风清扬见丁三摇摇晃晃走了出来,便跟在旁边,丁三并没有在意。风清扬等到丁三只一个人时,一把拉过他。丁三吓了一跳,带着酒意问道:“还不睡干嘛呢?”
风清扬笑道:“丁兄弟,发财了?”
丁三看着风清扬,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风清扬便站到光亮处笑道:“你我在汉王府一别,丁兄就把我忘了?”
丁三认出风清扬,酒一下清醒了,惊喜道:“哎呀,是风少侠,你怎么在这里?”
风清扬笑道:“这话应该我来问你,丁兄弟如何在这里?”
丁三道:“说来话长,都是托风少侠的福。”说完便作揖一拜。
风清扬拉住他的手笑道:“你我生死相交的兄弟,哪有这些客气,我正找得你好苦。”说完把他引到一偏僻处,两人便席地而坐。
丁三道:“风兄弟真是我的命中贵人啊。”
风清扬笑道:“丁兄,此话怎讲?你我都是兄弟,我也把丁兄看作我命中贵人呢。”
丁三道:“没有风兄弟,我丁三何有今日。”言语中甚是满足和欣慰。
风清扬也不言语,心道:“你有今日,又怎知还有没有明日。”
丁三接着道:“那晚风兄弟把我救出围墙之后,我心中感激,又没有本事回去救你,便只好冲着围墙一拜,心里想风兄弟行侠仗义,武功高强,总会吉人天相,还好,今日可又让我遇到你了。”
风清扬笑道:“丁兄何以知道我行侠仗义呢?”
丁三道:“我有一番际遇后,有一次去汉王府找我旧时的一位好兄弟,哪知汉王已经走了,问起一位老仆人,才说汉王被封往山东,还说是和大闹尚香苑的一位剑侠有关,你当初被关进汉王府的时候,狱史就叮嘱我说你可能是大闹尚香苑的劫贼,要我严加看管,所以我对兄弟才有了英雄相惜之心。”
风清扬呵呵一笑,想起当日自己用宝藏之说骗了丁三,他今日竟说是早有英雄相惜之心,看来在日月教也混得聪明了。然后问道:“丁兄后来有了什么际遇呢?”
丁三道:“那晚我对天几拜后便顺墙猛跑,想赶紧回家。正在跑,就感觉被人拦腰抱起,人一下就飞起来一般,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
风清扬想起自己那晚也是飞起来一般,后来就失去了知觉,想来是同一个人,但想丁三本来已经出去了,是不用救的,却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多此一举,本想开口问,见他正讲在兴头上,就压住好奇由他讲下去。
丁三道:“等我醒来,就发现我躺在一片草地上,我心里想,肯定是又被抓回王府了,完蛋了,可怜我还没有把银子带给娘子。正心中害怕,突然听到一人喝道,‘刚才救你出来的那个年轻人是谁?’我便如实告诉了风兄弟的名字,当时也没有多想,一来是害怕,二来当时也不知道风兄弟是干过大事的人。”
风清扬笑道:“反正我的名字不值钱。”
丁三道:“风兄弟的名字值钱啊,我混到今天就是靠风兄弟的名字啊。”说完不自觉地看了一下自己的穿着打扮。
风清扬顺着他的眼光把他打量一番,在昏暗的灯影中,见他还是一身黑服,不过是帽子似乎大了点,不禁笑道:“我风清扬的名字就是让丁兄换了顶大帽子。”
丁三讪讪笑道:“不是不是,那人听我说到风兄弟的名字,把我点倒,又风一般地飞出去了,我一看他那身手,心中就突突直跳,心想风兄弟命都不要,把我救出来,我竟一出来就给你招来了恶魔,心中那个后悔啊,连我娘子和儿子我都忘了,就想着自己有负于兄弟啊。”
风清扬知道那晚救自己的肯定也是那人,见丁三没有问,也就不说。
丁三又道:“今日见到兄弟,我心就放下来了。”
风清扬见他说得真诚,也不禁心中暗暗感动,点头道:“多谢丁兄挂念。”
丁三道:“风兄弟命都不要也要救我丁三,我丁三心里有数呢。”
风清扬笑了笑,“后来呢?”
丁三道:“后来那人又回来,我看他满脸欣喜,点开我的穴道,又问了我怎么认识你的,我便如实讲了,他便问我,‘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寻宝呢?’我心里想风兄弟在哪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出去我也不知道,哪里还敢说寻宝,我就说,‘我哪里是为了寻宝,能活着见到家里人就很好。’他听了很高兴,又问我,‘那你怎么要救他呢?’我说,‘我开始是贪图寻宝,但后来是觉得他人很好,就愿意他平平安安。’他说,‘你既然救了他,你应该得到宝藏。’我说,‘我现在真不想要宝藏了。’他说,‘他既然说了给就应该给你。’我更不敢要了,就赶紧说,‘大侠,我真不要宝藏了,我只想回家。’他也不说话,一把提起我,我就感觉衣服紧了一下,身子一下就悬空了,我原以为自己还算有几分力气,遇到他才知道什么叫力气,那人简直就是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拎在手里,我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就这样走了一段路,他突然把我往地上一放,说,‘我今晚还有事,你这人讲义气,值得交,我这人虽然不算好人,但我喜欢好人,你现在出了汉王府,也没有事做,总得养家,你明日就去江宁县青花茶楼找刘老板,他会给你事做。’”
风清扬实在想不出那个人是谁,忍不住问道:“你看见他长什么样没有?”
丁三道:“他带了面罩,我也看不清模样,天没亮我就回家了,娘子知道我从王府逃出来,又哭又闹,一个劲叫,‘这下咋办呀?这下咋办呀?’把儿子也吓得直哭。”
风清扬不想听他那么啰嗦,就插话道:“后来呢。”
丁三道:“我看她哭成那样,心里头又乱又怕,便告诉她再哭就要惹出杀头的祸,她这才停住哭,我们天没亮就搬走了,到了京师城郊一处暂且安住下来,第二天,我想着那人的话,想他那么高武功,当不会害我,如要害我只须一点就戳死我了,又何必费那么多心思,反正我左右无事,就当去看看,我就去了江宁县青花茶楼,找那刘老板,那刘老板初始对我很冷淡,说不需要人手。”
风清扬笑道:“你没说是那人让你来找他的吗?”
丁三道:“是啊,我开始没说,想那人让我找刘老板,我就直接去找了,但他说不需要人手,我心想莫不是那人耍弄我,但又不敢说,便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还说让我自己来找,保管有事做?怎么能骗人呢’那刘老板听我说那些话,就叫住我问,‘有人叫你过来?是谁?’我便说,‘如没有人让我来,我哪里会找到这里?’我哪知道那人的名字,只说了个大概,那刘老板马上就让我留下,还给我拿了十两银子,说是让我先安顿好家里人,我吓一跳,我以前在汉王府一年也挣不到几两银子,这人一来就给我十两。”
风清扬道:“这么大方?说不定是个黑店。”
丁三道:“不是黑店呢,那刘老板为人大方,最是义气,结交的全是江湖好汉,下次去了京师,我给风兄弟引荐引荐,你必定喜欢。”
风清扬道:“那你后来又何以到了日月教呢?”
丁三道:“我在那刚干了一天,第二天晚上,我刚睡下,就有人敲我窗户,我看见一个黑影,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我开始不敢开窗户,那人笑道,‘你开门就行。’我一听正是那晚救我的那人,他进来后就告诉我,‘从今晚起就教你功夫,你不要与外人说。将来这功夫害人害己也与我无关。’”
风清扬奇道:“什么武功还搞这么神秘?”
丁三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功夫,就想着能学功夫就好,我想那天晚上要是我也会武功,就不会把风兄弟一个人留在汉王府中了,还好,风兄弟后来也出来了。我赶紧向他跪拜,那人扶起我说,‘我只是教你点皮毛功夫,任何时候都不要给人说我和你的关系,更不能讲你学的功夫。’我想刘老板对我那么好,如果他问起,我不说,那我怎么对得起人家,我就说,‘刘老板问起也不说吗?’他就笑,‘你就说学点拳脚功夫就行,他自也不会再问你。’从那天起,他便来教我功夫,有时白天也教我,刘老板还在旁边看,有时也给我指点几下。”
风清扬道:“那人教你的到底是什么功夫?”
丁三想了想道:“一个是练气的什么功夫,然后教我洪拳,还有那个,哎呀,名字给忘了,反正就是打人的时候能用的。”
风清扬暗自好笑,心道,学功夫不就是打人和防止别人打吗?这丁兄弟也真够愚钝的,连学的功夫名字都忘了,还怎么学,真是难为那人了,便又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丁三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就是每天晚上教我如何呼吸,如何运气,反正我也没搞懂那门功夫,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风清扬笑道:“那你学没学成呢?”
丁三道:“我也不知道学没学成,只是那人老是夸我,说我天生就是为这个功夫而生的,我也不知道这世界还有天生为一个功夫生的,反正就跟着他练。”
风清扬也不禁好奇,“那练气之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丁三犹豫不语。
风清扬知道很多功夫都是不能与外人道的,自己不过是一时好奇而问的,见他犹豫,知道肯定是不便说,忙道:“丁兄弟不方便说就不必说了,我不过是一时好奇才问的。”
丁三忙道:“不是不给风兄弟说,我是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不要说风兄弟只是问问,你就是要学这功夫,我也愿拼了命教给你。”
风清扬笑了笑,心想这丁三虽然鲁笨,却是条真汉子,自己原本是骗他,他却浑然不以为意,也不再问宝藏的事,倒是自己救了他,他一直念念不忘。
丁三见风清扬只是笑笑,以为他不信,便道:“我虽想不出那功夫是什么,但我知道怎么练,非常简单。”边说边做着手势道:“要让身体里像什么都没有一样,反正就是啥也不想,全身各处都跟空着一样。”然后又讲如何呼吸,如何想象有东西在体内运转。
风清扬熟知练气诀窍,见他说得虽乱,但也很有意思,竟和道衍法师讲得类似,便好奇地依他之言,盘腿而坐,让自己心念如空,又想起当日法师所言,天地宇宙,人生功名,似乎俱在心间,眼见近处灯火通明,不过是为点高下之争,世间凡俗,也不过如斯,远看夜幕高垂,繁星满天,千古变化,也终如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