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金大定五年即南宋隆兴三年(蒙宋合州钓鱼城之战的九十年前即公元1162年)一个秋日的夜晚。
在西南大理国国都羊苴咩城之外有一处名山唤作点苍山。这点苍山乃是云岭山脉南段的主峰,此山总共有十九座山峰,世人称其为点苍十九峰,而在这十九峰中位于居中且最为巍峨高耸的一座山峰名唤“中岳峰”。由于中岳峰地势极高,故而常年积雪,而在那中岳峰之北不远处有一处背靠点苍面朝洱海的大理国皇家佛寺,名为崇圣寺,后人也唤其为“天龙寺”。
这崇圣寺建于大唐开元年间。传说唐时居于此处的南诏人,骁勇好战,故南诏国屡屡进犯大唐边境的姚州、矩州、蛮州等地。开元时,一位高棉吴哥国的得道高僧,来到南诏国传法南传佛教。大唐玄宗皇帝闻之,就想施以怀柔,于是便命一大批能工巧匠前往南诏,数年之后,在点苍山上就有了一座气势恢宏、庄严肃穆的佛寺,这就是崇圣寺。在大唐王朝的助力下,南传佛法迅速在南诏国生根落地,五代十国时南诏国灭亡,取而代之的大理国便已是以佛教立国了,而崇圣寺也被尊崇为大理国的国寺。北宋时,天竺高僧般若鸠摩罗,苦行至崇圣寺,后在寺中与几位得道高僧研习佛法数年,最终大彻大悟成为一代神僧。
由于崇圣寺常年被冰雪覆盖,故大理人也称其为“雪中佛都”。而此刻,在崇圣寺山门之外,却有两位道士打扮的人冒着皑皑的风雪长跪不起。
“师尊!过了今夜,我们就已跪了三日三夜了,倘若……倘若广弘大师确无心见我二人,我们就走吧!”跪在右侧的微胖的道人说道。
跪在左侧,也就是微胖道人唤作师尊的道人答道:“玄宝!你是知晓我的,我这大半生抗金也好,修道也罢,皆是以解救苍生为己任,虽时至今日,还一事无成,但此心仍未泯,此次南来若广弘大师不愿见我二人,我便决心跪死在此处!”这左侧的道人一身灰白道袍,身子清瘦,白须白髯,眉宇间却是英气十足,即便是跪着,周身也散发着一种逼人的仙风道骨之气。
“师尊!”叫做宝玄的道人面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焦虑之色。
“嘎!”突然崇圣寺的山门开了,一个瘦小的小沙弥快步走了出来。小沙弥快步来到那白须白髯的道人身前,施了一个佛礼,道:“王道长,您还是请回吧!莫冻坏了身子。方丈叫我转告王道长,广弘大师已有三十余年没有会过客了,只是每隔五年才会开坛讲法一回,请王道长莫再难为我崇圣寺了。”
姓王的道人面色肃然道:“请小师父转告方丈大师和广弘大师,王嚞不远万里从终南山来到宝刹,苦苦求见贵寺广弘大师,绝非是为我一人或我一派之得失,而是为存续我华夏血脉而来,恳请广弘大师务必要见上王嚞一面!”
小沙弥微微一叹,便转身回到山门。又是“嘎”的一声后,山门又关上了。
星移斗转,转眼又是一夜的风雪,东方刚有一丝微光之时又听得“嘎”的一声,崇圣寺的山门再度打开。这次走出山门的是一个身披金黄色袈裟,灰眉灰须,瞧上去六七十岁上下的微胖僧人,其身后还跟了好几个小沙弥。
那身披袈裟的僧人,走到王道士身前,行了一个郑重地佛礼,道:“王道长!贫僧乃大理国崇圣寺方丈广远。我师兄广弘已在山中闭门修行数十载,本不见外人,可念在王道长和马道长一片赤诚,我师兄便决定破例与二位一见!”
“谢广远大师!谢广弘大师!”两个道人拱手谢道。
广远大师便把两位道人引进了崇圣寺。一进山门,两位道人便瞧见了崇圣寺的主殿,这寺的主殿就犹如皇宫大殿般富丽堂皇,金色的穹顶被八根裹覆着金色天龙的巨大石柱支撑着,正门上则挂有一巨大的匾额上面有金灿灿的三个大字“天龙殿”。王道士年轻时曾是南宋的武状元,考武举时曾去过南宋都城临安的赵宋皇宫,因此,他知道若要比富丽堂皇即便是宋人临安的皇宫比起这“天龙殿”只怕也要逊色几分。
广远把两个道士领到禅房,给二人备了斋饭,并嘱咐二人好生歇息,说次日再和他的师兄广弘大师会面,之后,就带着几个小沙弥离去了。
次日傍晚,二位道人用过了晚斋,就有一位小僧前来领他二人去见广弘大师,二位道人就随着那小僧出了禅房。
崇圣寺因是建在点苍山上,一路走来,寺庙的建筑之精巧便让二位道人不由屡屡发出啧啧称奇地赞叹。崇圣寺的每一堵墙,每一间房,乃至于每一条小道,几乎都与这点苍山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浑然一体,偌大的一个寺院几乎看不到一处开山斩木的痕迹,怪石、雪松、寺庙仿佛原本就是这样浑然天成一般。二位道人行在其中,竟有一种“处处是禅意,步步有佛心”的感觉。
穿过了七八处禅院后,三人来到了一处名为“隐龙院”的小而僻静的禅院门口。
“二位道长!此处便是广弘师叔祖的居所了。二位道长请稍等,我去叫门!”说完那小僧就上前去敲门。
“师尊!这大理国可真是与众不同!如此狭小僻静的一处地方,竟然敢叫‘隐龙院’!莫非此处住的不是高僧而是天子不成!”见那小和尚一走开,姓马的道人便低语道。
“休要妄语!”王道士轻声喝阻道。王道士知道自己这个徒弟乃是敦厚稳重之人,瞧着这“隐龙院”,王道士也觉得稀奇,自古以来龙乃是皇家,准确地说,乃是皇帝天子专属之图腾,想来要么是这西南之地对“龙”的认知与中原人有所不同,要么就是这位佛法高深的广弘大法师的身世与某帝王之家有渊源吧?不过,究竟为何,此时此刻也容不得王道士多想。
院门一开,走出一个体格极其壮硕之人。那人比敲门的小和尚足足高出三尺有余,且肩宽体胖,一身朴素的暗色僧衣,大光头之下便是布满胡须的脸孔,面容也生得十分凶恶骇人。
小和尚颤颤巍巍地施了一礼,略带颤声道:“菩提师伯!广弘师叔祖要见的客到了……”
“唔!”那名唤菩提面目可怖的大和尚嘴里怪叫一声,然后便用他那带着一丝凶光的眸子反复打量了两个道士好一阵子,才一侧身,嘴里又发出“唔!”的一声怪声,作出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这时两位道人心中已然明了这菩提大和尚应该是个哑巴。
这隐龙院的院子是极小极古旧的,除了两间禅房一间茅房和一间简陋的厨房之外就再无其他了。
菩提和尚将两名道人领入了其中一间禅房,这间禅房中的陈设可谓简陋至极,除了应有的桌椅之外就只剩青灯古盏了。
禅房内有两位僧人,一个盘坐在卧榻之上,另一个则是这崇圣寺的方丈广远大师,只见广远立于卧榻之旁,而那盘坐着的则就应是广弘法师了。菩提和尚进了禅房便也站在了广弘的另一侧,一双带着凶光的眸子警惕地盯着两名道士。
广弘法师可谓是形同枯槁,长须长眉长发皆白,脸上似乎有着数不尽的皱纹,但却遮不住一副慈眉善目的大慈大悲之相,一眼看去,王道士便知这广弘法师的年纪至少也当在八十以上。
王道士踏上一步,躬身施礼道:“贫道王嚞携弟子马玄宝拜见广弘大师!”
广弘单掌立于胸前道:“阿弥托佛!二位道长远道而来,又苦等了多日,要见我这老和尚,不知有何要事?”
王道士又是一躬身道:“大师!实不相瞒!大约四十年前家师吕洞宾道人仰观天象,见北方金星红光大盛,且一日盛过一日,直至……”王道士顿了片刻道:“直至靖康之难!我大宋百姓生灵涂炭,我华夏血脉极尽凋零,金星之盛方才消减。”
广弘与广远面色都是一沉,脸上尽显慈悲之色,异口同声道:“阿弥陀佛!”
王道士接着道:“春夏之际,贫道观天象,忽又见北方金星再度红光大盛,且更盛四十年之前家师所见的那一次!数月来,贫道夜夜观天象,那金星红光亦渐长,毫无消减之兆。”
据史料记载,金大定五年即公元1162年5月的一天,在漠北斡难河上游乞颜部大汗孛儿只斤·也速该的营帐中一个名叫铁木真的男婴降临人间。
“哦!”广弘与广远面露惊色,相互对视了一眼。
王道士接着道:“二位大师!恐我大宋,恐我华夏,又将面临一场来自北方的旷世浩劫!”
双方沉默了片刻,广远问道:“王道长!此次南来见我师兄究竟有何所求啊?”
王道士深施一礼道:“为我华夏之存续!为我大宋百姓免遭涂炭!贫道所求有二:其一,恳请广弘大师传贫道南传佛法,并助贫道参悟佛道共修之法……”
“且慢!”广远打断了王道士的话,面露不屑之色道:“王道长!何为佛道共修?恕贫僧孤陋寡闻!佛道竟可共修?如何共修啊?”
王道士面目恳切,拱手道:“王嚞认为‘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佛道儒三家皆可共修之!”
“敢问何为相通?有何共修之处啊?”广远追问道。
王道士默然片刻,一指窗边的两盏清灯答道:“窗中两盏灯,窗外一轮月,皆如人心,皆是忽明忽暗,而皆是心向光明。儒门、释户、道家好比那两盏灯、一轮月,无不是出自人心,修的也皆是心性。”
“阿弥托佛!”广弘与广远齐声道。
片刻沉默之后,王道士便匍匐在地朗声道:“二位大师!世人皆知佛、道、儒三家乃是我华夏民族之根本,若北方蛮族再入侵我大宋之疆土,屠杀我汉家之百姓,王嚞以为若要存续我华夏之文脉的最便捷之法就是将佛、道、儒三家之法合而为一以便流传世于后……”
久不言语的广弘道:“王道长请起!佛、道、儒三家可否共修,老僧不知,但王道长心怀华夏苍生之心怀,老僧感佩之极,往后王道长可日日来与老僧相见,老僧定竭尽毕生所学助王道长达成宏愿!”
“谢大师!”两位道士齐声叩首道。
待两位道士起了身,广远又问道:“王道长!你们第二件所求又是什么?”
王道士道:“想请广弘大师与贫道前去黔中思播之地,助田杨两家重结盟约以平息干戈。”
“什么?”广远和尚怒道。
“大师!”王道士却是一脸的不解。
“断断不行!”广远一挥手道,“唔!”一旁的菩提和尚也一声怒吼,双拳紧握,怒目圆睁,作势就要扑向两位道士。
“你二人休得无礼!”这时广弘法师道,“来者是客!且等道长把话说完!”
这时,那姓马的道士踏上去一步说道:“大师!我和师尊此次南来经过黔中,见播州杨氏内乱,黔中百姓深受其苦!乌江两岸白骨成堆,哀嚎遍野!我们师徒实不知二位大师与思播之人有何冤仇,只是听说广弘大师有办法化解思播田杨两家之夙怨,才前来拜见!方才若有冒昧之处,还望两位大师海涵!”
王道士接着说道:“二位大师!王嚞一路走来知那播州杨氏善战,思州田氏善谋,又得知百年来两家本是血盟,在西南之地保境安民,但不知晓因何缘故,两家会在数十年前反目成仇,播州杨氏竟还一分为二相互仇杀至今……王嚞想若广弘大师真能出山化解两家之仇怨,一来,可保百姓安居乐业,二来,若将来北方有强敌来犯,思播田杨两家,一家善战,一家善谋,进可协防巴蜀,退也可作护卫黔中与大理国之屏障。”
广远怒道:“住嘴!王道士你可晓得,当年……当年我大理国的易隆太子便是惨死于那播州杨家的杨昭之手……”
“广远!”广弘轻声喝断了广远的话,然后看向一脸茫然的两个道士问道:“二位道长可否告知老僧究竟是那一位高人指点二位来找老僧化解田杨两家之事的?”
“不敢欺瞒大师!是思州思国公之弟田佑祥大人告知我二人,天底下唯有大师方能化解思播之夙怨!”王道士拱手道。
广弘轻叹一声,嘴角却浮现出一丝笑意,苦笑道:“思州田家果真是善谋之家啊!看来指点你们来此的那位田大人是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之理啊!”
“师兄!”一旁的广远这时已是面露忐忑之色。
广弘微微斜视广远一眼道:“我当年欠下的孽债,怕是终有一日要还上的!”然后面向二位道士说道:“二位道长且先回房歇息,与不与二位远去黔中,且等三日后贫僧再给二位答复如何?”
两名道士拜谢过后,便被菩提送出了门。
广弘道:“师弟!你立刻休书一封给皇上,并连夜送去国都羊苴咩城……”
“师兄!”广远则是一脸的哀伤与焦虑。
广弘却显得心如止水,淡淡道:“把今日之事告诉皇上,并说我有意与二位道长共赴黔中,愿皇上恩准。”
“师兄!”广远的脸上哀伤焦虑之色更盛。
“我意已决!快去!”广弘的话语轻微而坚定。
“是!师兄!”广远应了一声之后便又是一声长叹。
三日后,一支大约五百人的大理国军队协同一头战象开出了大理国的国都,领头的是大理国国相高寿昌之侄高贞明将军,一票人马行至点苍山,停顿了半日后,便朝东北方向去了。
广弘、菩提以及王马两位道士随同一票人马,行了大约半月,便渡过了金沙江。过了金沙江,王道士就先派马玄宝骑了一匹快马先去思州向田佑恭禀报。这半月以来,王嚞和马玄宝多少都觉出些异样了来,且不说这一票人马对广弘法师礼敬有加,就连在大理国中掌握权柄数百年的高氏家族中的高贞明将军也对广弘法师唯命是从,这不由得不让二位道人对广弘法师出家前的身份有了些揣测。
半月行程中,广弘和王嚞都是对坐于战象背上的凉棚中,二人一面赶路一面谈论佛道之理。这日,广弘法师忽然问王道士知晓多少思播之地的情况,王道士才一一道出了大约半年前自己和马玄宝初到播州的那段经历……
这那日王马两个道士刚行过娄山关,他二人骑着骡子,一前一后,行走于从泸州前往播州一路向南的一条山野官道上。
“师尊!这西南烟瘴之地不知能否找到你我所需的儒家典籍?”马道士问道。
前面的王道士道:“靖康之难后,这数十年来,中原年年战乱,各家典籍几乎遗失殆尽,而这西南之地则不同。”
“有何不同?”马玄宝问。
王嚞答道:“我年少时多次举兵抗金,我知晓在思州有一田氏家族,当时田家的家主田佑恭大人曾率领一支田家军进入汉中助吴玠大将军守蜀,田佑恭大人文韬武略多谋善断,田家军在汉中屡败金军,使金人始终未能越过汉中一步。”
“咦!”马玄宝面上显出惊喜之色。
王嚞接着说道:“因田佑恭大人战功卓著,后我大宋高宗皇帝便下旨册封其为思国公世袭罔替,思州田家军也被赐名为忠胜军。”
“莫非这思州田家保留有大量我们所需的儒家典籍?”马玄宝又问。
王嚞道:“这我倒是不知,可我知晓这思州田家的始祖乃是隋朝开皇年间的名臣田宗显,这田宗显以博学好文而闻名于世,于是隋文帝便命其主管黔中军务,由于田氏后人文人墨客层出不穷,加之其治理黔中有功,唐时便在田氏辖下设立了思州府,唐朝皇帝便命田氏家族代代世袭永镇思州直至今日。想来这思州田氏一向重文,加之黔中之地未遭金人铁蹄屠戮,田家的藏书典籍必定是不少的。”
“哎!就怕这田家太过重文未必肯把藏书典籍给我们一阅。”马玄宝叹道。
王道士微微一笑,道:“无妨!我年少时与思国公之弟田佑祥大人同在临安府为官,我二人是同一年之举人,是有不浅交情的。”
“那便好!”马玄宝点头应道。
师徒二人又行了半日,在翻过又一座大山过后,马玄宝忽然指着前方喜道:“师尊前方有个村子,看来今日不必露宿山野了。”
王道士点了点头,二人便加快了行程。
师徒二人一入村子,便不约而同的眉头紧锁。大白天的,这村中却安静异常,连狗吠与孩童的嬉闹声都没有。二人越往前走,就越闻道一阵阵浓重的血腥之气。马玄宝先按捺不住便一脚踢开了一间屋门,屋中情景顿时就让两个道士看得面色铁青。
只见屋内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具血淋淋的尸首。王嚞跨进屋去确认了安全后,便开始检查地上的尸体。王嚞发现这些尸体都死得及其凄惨,下手之人恶毒之极。被杀死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有
的是被腰斩、有的是被斩首、有的是被砍断手脚折磨致死,且尸体上的创口都平滑至极。
王嚞断定下手的这帮人,都是用了同一种极其锋利且劈砍力十足的兵刃。究竟是什么兵刃?王嚞一时之间也拿不准。
两个道士又打开了一些屋子的门,发现几乎家家户户都遭到了屠戮,男人是被直接砍杀,女人则是受尽凌辱之后被杀害的,更有甚者,连白发苍苍的老者和襁褓中的婴孩都没能逃过厄运。
两个道士见血迹未干,有的还隐隐冒着热气,便断定行凶的那群贼人应该并未走远。此时,王嚞心中的愤慨已到了极点,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西南之地居然还有如此一帮比金军更加穷凶极恶之人,于是便一咬牙,决定要追上那群贼人,替天行道。
王道士对自己的身手还是信心十足的。他自幼习武,曾经是大宋朝的武状元,年少时在战场上也与金军兵戎相见过,加之入道之后随着修为精进,功夫也突飞猛进了不少,几十号恶徒他自是不惧。可马道士却不同,他年轻时乃是富家子弟,拜王嚞为师后才开始学武,在村中,他也看到那帮歹人之凶狠,且都持有一种不知名的利刃,自己心头就不由生出了几分胆怯,但因为自己的师尊执意要追,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起追了下去。
两个道士舍下了骡子,开始顺着血迹和脚印追踪,由于黔中之地多阴雨,所以一大群人的脚印便十分明朗,两个道士顺着脚印一追就是十几里山路。
这时太阳即将落山,忽然马道士指着前方一处山脊“咦”了一声。王嚞放眼看去,只见下方一处山坳之中竟闪烁着一道道刺目的白光。
王道士极奔向前数十步,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一道道刺目的白光竟是数十柄长刀,那帮握刀之人都双手握着刀柄。那刀皆是两面开刃,刀身成平面流线型。这一看,王嚞便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他年少时乃是武人出身,当年在临安府内苑之中曾经见过一把与之一模一样的长刀。听当时在内苑之中的一个管事的宦官说,那种长刀名唤“唐刀”,乃是当年大唐帝国威震八方之时唐军最核心的兵器,刀身刚柔并济,杀伤力与灵敏度都是刀中极品,只是因当年黄巢之乱导致在中原一带唐刀的制作工艺已失传,整个临安府也就只在内苑之中保存了唯一的一把唐刀,可王道士却是万万没想到在这西南蛮荒之地竟然会有一支队伍人人都配备了一把唐刀!
这时马道士也看清了那明晃晃的唐刀。王嚞给他提了唐刀之事,马道士也是大惊。可二人仍毫无退却之意,依旧朝着山坳方向行去。
又行了数十丈,二位道士才看清山坳下的局势,只见大约百余名手持唐刀身披皮甲之人,在山坳之下排成了两个大小一致的方阵,皆摆出了御敌的姿态,而山坳上方大约两三百名手握长枪的人马沿着山脊将那一众持唐刀之人团团围住。
山坳下的那帮人中头领的,乃是一个看上去大约四十岁上下,生得歪鼻斜目之人,虽被团团围住,但那人却依旧面带冷笑,一脸的不屑之色,只见他插着双腿冲着山坳上喊道:“杨贵迁家的小野种,你围着你宋爷爷难道又是来学你祖父那般送死的吗?”
山脊之上领头的,是一位年纪看上去,大约只有十八九岁,身穿白袍,背上披了一张白虎皮的少年。那少年身材英武,眉清目秀,神情间却有几分与他的年纪相匹的稳重。
只听得那少年厉声道:“宋大郎!你为何又无缘无故杀我播州村民?”
那唤作宋大郎的丑陋男子高声“呸”了一声道:“他们如何还是播州的村民?他们不过是一帮你这夺了我播州家主之位的乱臣贼子的顺民罢了!该杀!杨粲小儿你要是识相,就赶紧把家主之位,交还给我家主子!否则只要我姓宋的还活着一天,我就要搅得你不得安生一日!”
“你今天是真不想投降咯?”那白袍少年冷冷地问。
宋大郎手中唐刀一挥,指着那少年高声骂道:“你个乱臣贼子!你敢下来领教领教你宋爷爷的刀不?想你爷爷投降!先赢了爷爷手里的这把刀再说!”
白袍少年挥起手中的长枪,便朝山坳下快步冲去,宋大郎也大吼一声,挥起唐刀迎锋而上,一刀一枪,一老一少,很快就在半山腰上斗在了一起。
王道士乃是当世武学名家,见那叫杨粲的少年与宋大郎斗了十几个回合,双方的强弱,他便是了然于胸。那白袍少年杨粲枪法犀利,单论功夫相对于宋大郎确实是要更胜一筹,但宋大郎手中的唐刀也是不容小觑,那把唐刀双面开刃,不但及其利于搏杀,而且其刀锋轻柔中又带着颇具威势的刚猛,宋大郎仗着一把刚柔兼济的利刃,与杨粲竟斗得难解难分。
“咦!”王嚞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叹。
“师尊……那白袍少年的枪法好像是……”这时马玄宝也面露惊愕之色。
王道士自是修为高深之人,但他先是见到了已失传百年的唐刀再现人间,而那名唤杨粲的少年所使的枪法却更让他看得心神激荡……眼前所见更是让王道士面生愕然。
正当两个道士心生惊愕之时,只见宋大郎手上的攻势忽然变得更加凌厉了许多,而杨粲却在同时收缩了手上的攻势,杨粲招架住对方的几次劈砍过后,突然猛一回身,朝着山脊上方回撤了大约五、六步,而宋大郎却一个劲地穷追猛打,可转瞬之间,杨粲猛一回身,长枪顺势击出,这一枪威势极大,只听得宋大郎惨叫一声,原来是长枪击中了他的左肩。由于这一枪带着回身之力,故劲道极大,宋大郎被击飞出数丈,之后便滚落到了山坳中去了,左肩上随即留下一个大窟窿,血流不止。
“回马枪!”马玄宝惊呼道。
“果真是杨家枪法!”王道士惊叹道。刚刚,杨粲击倒宋大郎的那一招名叫“回马枪”,凡是宋代的习武之人对于“回马枪”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回马枪”乃是北宋抗辽名将天波府的杨业、杨延昭父子的“杨家枪法”中最威名赫赫的一招,甚至可以说“回马枪”就是“杨家枪法”,乃至杨家将的象征。
“宋大郎!你输了!若你投降!我便饶你等不死!”杨粲长枪一挥道。
“我呸!老子宋大郎一辈子只效忠播州杨家,老子就是死也不投效你这太原来的乱臣贼子的野种!兄弟们和他们拼了!”宋大郎一站起身来便厉声大吼道。
宋大郎话音一落,只见眼前白影一闪,那白影就如同鬼魅一般,一转眼,就从山脊之上的某处扑到了宋大郎近前。那白影到了眼前,宋大郎才看清,这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道士。这道士不是旁人,正是王嚞。
那王道士几乎只在片刻之间,就将宋大郎身旁的四五个唐刀武士打翻在地,然后,很轻易地就夺下了宋大郎手里的唐刀,并将刀架在宋大郎的脖子上,随后一闪身,便拧着宋大郎就跳到了杨粲所在的山脊之上。
山脊上下众人皆是一片愕然。待宋大郎回过神来,才问道:“臭道士!你到底是人是鬼?”
王道士笑道:“贫道终南山道人王嚞王知明。”王嚞已知那村中数百条性命是这宋大郎所屠,再加上见他刚刚明明败在白袍少年杨粲手下还不愿投降,为了不再徒增伤亡,王嚞便出手擒住了宋大郎。
“多谢道长出手相助!”这时杨粲走上前来双手抱拳施礼道。
王嚞对这位少年有几分亲切之感,于是便笑着对那少年点了点头。
杨粲忽然一转身朝着山坳中人大声道:“尔等速速放下兵器,宋大郎已被擒住,莫要再徒增伤亡了!”
杨粲话音刚落,只听得宋大郎怒声骂道:“天杀的臭道士!天杀的乱臣贼子!兄弟们为了播州杨家!休要降杨粲这孽种!”骂声一落,宋大郎便往前一伸脖子,转瞬之间,鲜血飞溅,宋大郎竟在自己的唐刀上抹断了脖子。
王道士自是没想到这宋大郎如此刚烈,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宁死不屈。王道士还未回过神来,山坳之中便怒吼声大起。那一众宋大郎手下的唐刀武士个个怒目圆睁,挥舞着手中利刃朝着山脊之上杀将了过来,大有宁死不屈,死战到底之势。
王马两位道人原本以为一场惨烈的厮杀在所难免,却只听得杨粲朗声道:“传令!后撤,放他们走!”随即山脊上便开了一个极大的豁口,一众唐刀武士便从那豁口处扬长而去了……
那晚两位道人便与杨粲一众人宿营在了一处,杨粲对二位道人甚是大方,他取来各种野味与美酒款待他二人,在得知二位道士要去思州后,便表示如今播州地界纷争不断,他与手下一众人等愿护送两位道长到乌江上游的思州。
酒过三巡,王嚞忽然问道:“杨家主!不知方才阁下为何就这般放了那帮穷凶极恶之徒?那帮人究竟是何来历?”
杨粲一仰头,饮了一碗酒道:“哎!不瞒道长,那帮人其实也是我杨氏的本家,自大唐大历年间我杨家就已是播州宣慰司宣慰使并承袭至今,只是在四十余年前杨家爆发为争夺家主之位的内乱,播州杨氏一分为二,我们这一支乃是以北方为治所,当地人唤我们作上杨州,方才那宋大郎率领的一众人等乃是隶属于我播州最精锐的唐刀众。这唐刀众,数十年来一直效忠于盘踞在水西一带杨家的另一支,播州人称其为下杨州。那下杨州的首领名叫杨光荣,论辈分他乃是在下的族叔,如今这几十年,下杨州节节败退,故而杨光荣便命令其手下的唐刀众,兵分多路,袭扰屠戮在下所治之下的大小城镇村落。”
“原来如此!”王道士点头道。
杨粲接着说道:“二位道长!杨粲自小便是看着我杨家的相互残杀而长大的,方才那帮人且不论在下斗不斗得过,在下实不愿多见这自相残杀的惨状了。”
“哼!”马玄宝将酒杯猛一下拍在了桌上,说道:“杨家主!你这般做法只怕是妇人之仁吧?那帮人皆是奸杀妇孺的穷凶极恶之徒!人人得而诛之!莫非就因为那帮人与你是一家,就不该诛杀吗?”马玄宝喝了几杯酒,脾气与胆子便大了许多。
杨粲一拱手道:“马道长!杨粲今日之所为,却有放虎归山之嫌,但粲自幼便是见着杀戮与死亡而长大的,我的祖父杨贵迁被下扬州的人伏击而死,我父一生也诛杀了无数下杨州之人,杨粲以为播州之乱已持续了近五十载,若总是以血还血,冤冤相报何时了!这般下去恐我播州将永无宁日!为播州有朝一日能复归安宁,为黔中百姓能安居乐业,我杨粲愿率先放下这无畏的杀戮!若粲有不当之处,还望二位道长海涵!”说完便是一躬身。
“好!”王嚞拍手道,对眼前这位杨家少主的胸襟与仁厚心生了几分钦佩之感。见师尊如此,马玄宝自然也不敢再问对错了。王嚞本想再问问杨粲所使的杨家枪法师承何处,但见杨粲面露哀色就没有继续多问了。
由于杨家内乱已久,苗人、水西人、乌蛮人、以及各路匪徒都在播州地界上乘虚而起,二位道人与杨粲的一众人马,行了小半个月遭遇到了数次袭扰,但杨粲的部下几乎个个骁勇善战,再加上两个道士也不是等闲之辈,不论是前来袭扰的苗人、乌蛮人或是水西人,都纷纷铩羽而归。而播州军队的战斗力和纪律性更是让王道士惊叹不已,他甚至对弟子马玄宝断言,若没有杨家内乱,这支人马若能抵达西川的抗金前线,定能打得金兵鬼哭狼嚎,就算是收复中原故土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