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47年,南宋淳祐七年秋,一众数千的人马枕戈待旦,随着主帅一声令下缓缓开出了思州城,朝着南方行去。这思州军的军旗上绣着金灿灿的“忠胜”二字,“忠胜军”乃是当年思州的初代国公田佑恭于汉中大败金军时宋廷恩赐的封号。
此次忠胜军的主帅乃是当今思国公田兴隆的长子田应丙,能够重掌帅印这本是一件喜事,可这时的田应丙却是一脸的愁容。
原来田应丙能够重掌帅印乃是另有隐情。自从他犯下大错,被父亲罚到思邛山上看守祖陵后,他的二弟田应庚便成了思州国公理所当然的继任者,而此时南方的黑苗首领龙飞却因田应丙之事兴兵攻打思州,于是思国公田兴隆就任命田应庚为忠胜军都统全权负责在安夷、务川一线与黑苗族的战事。田应庚与龙飞对峙这十余年来,虽是败多胜少,但也还算是能勉强保住思州南线的平安。可没想到一月之前,龙飞年轻的儿子龙琳第一次领兵上战场就率兵攻破了思州的南方重镇务川县,忠胜军主帅田应庚则被俘。
年迈的思国公万般无赖之下,只好召回自己的长子田应丙,命他重整忠胜军,尽快夺回务川并伺机营救田应庚。
行军至日落,田应丙才下令扎营。只见他心事重重地走进帅帐,之后颓然坐倒,接着长叹一声,嘴里悠悠念道:“没想到啊!没想到!龙飞竟突然冒出个这般了得的儿子!”
接着又是一声长叹,喃喃道:“七年了!也不知我的贤儿如今身在何处……可成才了?安好否?”一番默然过后,又是一声长叹……
自从七年前杨价去世后,白砚就上思邛山带走了田景贤,之后那二人一直都音信全无。
次日一早,田应丙刚一起身,就有一个军士跑进帐来,急道:“报将军,大事不好!”
“何事?”
“刚刚接到前往播州求援使者的飞鸽传书。”说着军士递上了一颗黑色蜡丸。按照思州的规矩,蜡丸若是红色的就是好消息,若是黑色的就是坏消息。
田应丙皱着眉接过了蜡丸一摆手道:“下去吧!”
他拧开蜡丸取出密信,又是一声长叹。原来播州的家主杨文不久前刚接到巴蜀一线主帅余玠的加急密报,蒙古大汗贵由有意派遣大军绕道岩州进攻大理国,故而播州军正在重新整军准备随时启程西征岩州阻击蒙军,故而无法出兵援助思州。
正当田应丙手握密信在帐中来回踱步一筹莫展之时,又有一个军士满面焦急地跑进帐来,禀报道:“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又出了何事?”这时田应丙的语气中已带了几分怒气。
军士道:“将军,昨晚先帝恩赐的军旗被盗了。”
“什……什么?”田应丙的脑海中便是“嗡”的一声,只见他双脚一软颓然坐倒在了身后的长桌之上。且不说那是先帝御赐的东西,那面军旗百年来就是这支忠胜军的象征和灵魂,若军士们知道它被窃取的消息,必定会军心大乱,莫说是御敌就是行军怕都是难上加难的。
“可知道窃贼是何人?”田应丙似乎是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平复住心绪。
军士道:“将军,那窃贼……那窃贼真不知是何方高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如此大一面军旗,竟然……竟然没在营中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等……我等已是束手无策!”
“废物!给我滚!滚出去!”田应丙虽是饱读诗书之人,此时此刻也是无法按捺得住。
那军士刚灰溜溜出去,另一个军士又进得帐来。
“又出了何事?”田应丙没好气问道。
军士道:“禀将军,方才一个白衣男子让我们将这封信交于将军!”说着便奉上了一封书信。
田应丙拆开书信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字条,上面就只有一行字“想取军旗,午时且带人马来东边五里外山顶”。
田应丙不敢怠慢,很快召来了忠胜军中最骁勇的将领吴谋,令他点了五百精兵随自己出了大营向东行去。
行至五里处,果真见到了一座陡峭山峦。田应丙没有再多言语,自己身先士卒就向山上爬去。
带着军士们上了山顶,田应丙不由心中火起。只见这山顶上有一片树林,林前是一片空地,这空地中央有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篝火之上就挂着那面金灿灿的忠胜军军旗。而篝火之前,则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眼前这男子一身白衣,却瞧不清他面容,因为此人脸上戴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傩师面具。
“你这贼人盗我军旗意欲何为?”吴谋一上山就怒喝道。
那人仰头哈哈大笑道:“鄙人有这本事,想取就取了!如何?”
“你……”
吴谋还想继续发作,田应丙却上前一步拱手道:“这位先生不知是何方神圣?不知我思州田家何时得罪了先生?先生要如此戏弄我忠胜军!”
那鬼面人道:“鄙人与田家无冤无仇!取了军旗只是想试试身手。”
田应丙道:“先生身手了得,田某佩服!不知先生可否将军旗归还我军了?”
鬼面人道:“还你不是不可,但有个条件。”
“先生有什么条件?”田应丙问。
鬼面人道:“你忠胜军中何人功夫最了得,让他出来与鄙人切磋切磋。若你们赢了军旗还你,若你们胆敢硬抢,鄙人就烧了它!”
“好!那田某恭敬不如从命了!”田应丙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吴谋将军劳烦您了!”
“得令!大公子!老夫定摘了他的傩面,看看这贼人生了个什么模样!”吴谋一拱手就迈步朝着那鬼面人行去。这吴谋大约四十岁,生得身高体壮。
吴谋走到鬼面人的五丈之外问道:“你这厮使不使兵刃?”
鬼面人道:“在下无需兵刃,老将军请自便!”
“好!那你就来领教领教老夫的拳头吧!”话音一落,吴谋就举起拳头扑了上去。
可那人的身法当真如同鬼魅,吴谋来来回回挥打了数十拳,可竟没有一拳能击中对方。正当吴谋有些气急败坏之时,鬼面人忽然一伸手,出手极快,吴谋还没来得及反应,头上的头盔就被那鬼面人摘了去。
鬼面人摘了头盔,立刻向后闪开好几步,待他站定才举起头盔用挑衅的语气说道:“你输了!”
吴谋带着一脸的羞愧,走到田应丙身前。田应丙见吴谋遭了羞辱,不由怒道:“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田某来领教领教先生的手段!”说着拔出佩剑就上了前去。
走到鬼面人近前,田应丙用剑一指,厉声道:“出招吧。”
鬼面人沉默了片刻道:“那得罪了。”
“你这孽障。莫非真敢与你生父动手不成?”就在此时,后方的树林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田应丙闻声望去,只见林中走出一人,三十岁上下年纪,身着长衫满面含笑,待田应丙看清来人,才惊呼一声道:“白砚先生!”接着就快步迎了上去。
“田大公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白砚含笑拱手道。
田应丙上下来回打量了几遍眼前人,发现此人定是白砚不假,只是如今的他显得成熟超脱了不少,最让他惊奇的是此人言语已不再是结结巴巴,只是语速比起常人略显迟钝罢了。
“没想到竟是白砚先生,在与在下开玩笑啊!”此刻田应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消失许久的笑容。
白砚这时却板起脸来一指那鬼面人道:“你这混小子!还不速速摘了脸上的鬼东西来拜见你父亲大人!”
鬼面人立刻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俊美少年的面容。当田应丙看到那少年面容的那一刻,已是痴了,因为这张脸像极了他这一生唯一挚爱过的那个苗疆女子。
“儿子田景贤见过父亲大人!方才无礼请父亲责罚!”少年拜道。
田应丙立刻扶起儿子:“贤儿!真是我的贤儿!你如今……你如今长大了,真是像极了……像极了你母亲呐!”这时的田应丙已是满面泪痕泣不成声。
“老将军,得罪了!”田景贤来到吴谋近前将头盔双手奉上。
“哼!小苗子!”吴谋一把夺过头盔,之后愤然来到田应丙跟前说道,“大公子,你莫要忘了先祖田宗显的临终遗训!但凡脱汉入苗者皆不是田家子孙!”说完就拂袖而去了。
夜已深,忠胜军的中军帐内还是灯火通明。田应丙又给坐在自己对面的白砚斟满了一碗酒,如今的他,脸上的阴霾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的欢愉。
“白先生,没……没想到如今……如今我的贤儿终于成材了,这些年……这些年真是辛劳先生了!”田应丙已有了几分醉意。
白砚一摆手道:“贤儿这小子其实极有灵气!这些年他也帮了在下许多。”
这时田应丙突然怪笑了几声,然后问道:“在下心中有一疑惑,不知可否一问?”
白砚道:“在下与大公子已是多年未见,现下四周已无旁人!大公子有何疑惑但说无妨。”
田应丙神秘兮兮地盯着白砚道:“数年不见不知先生言语为何能如此……如此这般流利?”
“说来话长。”白砚苦笑。
田应丙道:“莫非先生遇上了什么奇遇或高人?”
“高人……算是吧?”白砚有些若有所思。
田应丙道:“如今你我秉烛夜谈,先生可愿意说来听听!”说着田应丙端起桌上的酒碗,作出了敬酒的姿势。
白砚微微一笑也端起了酒碗,二人喝过后,白砚吃了两口菜,然后说道:“大约五年前我带着贤儿前去凉州寻访严仲的下落。”
“凉州?那不是阔端的老巢?”
白砚点头道:“当我们行至西北乌鞘岭下的一处官道时却遇上了一场厮杀!”
田应丙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凝重之色。白砚接着说道:“当时是数十名红衣女道士和一群吐蕃僧人的厮杀,那些红衣女道士可说是个个功夫了得,片刻之间,就用长剑和飞镖击杀了一众年轻力壮的吐蕃僧人!最后将一个年迈的吐蕃老僧和两个小僧人给团团围住。”
田应丙这时已是正襟危坐频频点头。白砚继续说道:“当时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贤儿眼见得那三人即将被杀,心中不忍,大叫一声拔出我赠他练武的剑就冲了上去。”
“哎!这小子!”田应丙的语气中有几分责备也有几分欣慰。
白砚苦笑道:“于是在下也只好随他一道拔剑相助,后来我二人就救下了那三个吐蕃僧人!”
“这群僧人是何来路?”
白砚道:“那老僧乃是吐蕃萨迦教派领袖萨班法王。那两个小僧大一点的九岁年纪名唤类吉,小一点的大约五岁名唤恰那多吉,这两个小僧乃是一奶同胞,他们既是萨班法王的侄子,同时也是他的传人。”
田应丙微笑道:“吐蕃的僧人还是真有些意思。”
白砚点头道:“后来得知他们也要去凉州,于是我们就决定同行。一路上都是那叫类吉的小僧与我们言语,因为法王和恰那多吉皆不会汉话。”
“小小年纪竟然能学会汉话?”田应丙有些惊奇。
白砚微微笑道:“那小僧性情豁达,一路上与贤儿聊得十分投缘,据说他的汉话是一路上自学的。”
“怎么可能?”田应丙带着不屑的笑容。
白砚道:“在下看来那类吉所言非虚。”
“此话怎讲?”
白砚道:“在下看来,那萨班法王虽已年迈,却应是个极其睿智之人,而那类吉的智慧只怕还要在法王之上。”
“当真?”
白砚点了点头道:“一路上我们聊了许多,那小僧之博学真是让在下开了眼界。”
“哦?”田应丙听得越来越有兴趣了。
白砚微微摇摇头道:“那小僧甚至对重阳祖师的佛、道、儒三教和修之法都颇有微词。”
田应丙不屑笑道:“在下看来不过是个牛犊不怕虎的小儿罢了。”
白砚又是一摇头道:“在下看类吉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
“如何个全无道理法?”田应丙问。
白砚道:“依那小僧所言如今中原之佛法,早已违背了佛之本源。所谓的‘我佛慈悲’不过是佛家在向儒家的‘仁爱’靠拢的变化而已。而‘修禅’则是受了道门‘修真’的影响。”
田应丙冷哼一声道:“那依他所见,何为佛家之本源呢?”
白砚道:“依他所说名唤‘那烂陀传承’。”
“那烂陀是何物?”田应丙问。
白砚道:“在下也不很了解,在下只知‘那烂陀’是指释迦摩尼在世时的修习之法。便是以闻、思、修、辩来参悟天地万物之真谛。”
“什么叫闻、思、修、辩?”
白砚道:“所谓‘闻’自然是读书见闻,‘思’是思索,‘修’是修习,‘辩’定是辩论了。”
田应丙一幅若有所思的神色,听得频频点头。
白砚道:“在下少年时在重阳宫的典籍中看到过些许记载。据说释迦摩尼佛仙逝之后,他的弟子们在其故乡修建了一座寺院名唤‘那烂陀寺’,并终日在寺内研习佛祖的智慧,最后总结出的就是所谓‘那烂陀传承’。”
“原来如此!”田应丙微微点头道。短暂的沉思后田应丙又道:“白先生!在下并无冒犯重阳祖师之意,但细细想来,那小僧说得也真不是全无道理,佛家本是外来,若不能因地制宜如何能在我中原汉地开枝散叶?但在下以为中原禅宗之博大精深,那类吉小僧,只怕也未必懂得多少。”
白砚微微点头又斟满了酒,二人共饮了一口,田应丙吃了几口菜继续问道:“那些红衣女道士又是什么来路?”
白砚并没有马上言语,而是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一小卷白布将它放在桌上缓缓展开,只见里面竟然是一把周身艳红的飞镖。那飞镖十分别致,造型极像一根羽毛,一根红艳艳的凤凰羽毛。
“这……这是何物?”田应丙问。
白砚道:“此物乃是从被那些女道人射杀的一个吐蕃僧人的尸身上取下的,名唤‘凤羽’,镖刃上萃了剧毒,可见血封喉。在去凉州的途中偶遇了在下在全真教的同门师弟冲虚,给他看了此物方才知道这些女道人的来历。”白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继续 道:“没想到这帮女道士的来历竟与在下有着莫大的关联。”
“与先生有何关联?”田应丙问。
白砚道:“在下在全真教中有一师叔名唤樊志应。此人为人淫邪无比,不但为蒙古的窝阔台汗研习房中术与采阴补阳之法,还与窝阔台一道密谋逼死其弟拖雷,陷我全真教于不义。后来蔡州城破,那贼竟想……竟想……”这时白砚微微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那贼竟想玷污我大金的徒丹皇后!于是在下在严仲的协助下诛杀了那贼。”
“原来如此。”田应丙点头道。
白砚接着说道:“据我冲虚师弟说,那贼死后,与他男女和修的九个得意女弟子就被蒙古的监国公主铁木真的女儿汪古部的统治者阿剌海别吉收留,并在她的支持下成立了一个名唤‘九凤’的组织,专门以暗杀和色诱的手段来为阿剌海别吉办事。”
田应丙有些若有所思,片刻后说道:“《山海经·大荒北经》有云‘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句曰九凤。’”
白砚微微拱手道:“公子博学,在下佩服!”
“白先生见笑了!”田应丙连忙摆手。
白砚指了指桌上的飞镖道:“此物就是那‘九凤’最惯用的暗器。”
田应丙点了点头问:“她们有多少人手?”
白砚道:“樊志应的九个女徒弟在监国公主的支持下大约训练了百余人吧。”
“那她们为何要杀法王一行人?”田应丙问。
白砚摇头轻叹道:“那阿剌海别吉得封监国公主也有我全真教长春子丘处机的一份功劳,她这般行事也是为全真教好吧。”
“先生何意?”田应丙有些不解。
白砚道:“公子你可知道萨班法王一行是受了凉州何人之邀?”
“何人?”
白砚道:“凉州王阔端。”
“什么?阔端?”田应丙微微张起了嘴。
白砚又是一番苦笑道:“临近凉州时萨班法王为谢在下的救命之恩,就赠了在下一块白玉圆石,并教在下每日将此物含于舌底自语两个时辰,三五年后就不会结巴了。”
“竟是如此。”
白砚接着说道:“一到凉州在下和贤儿发现前来迎接法王一行的乃是一位蒙古高官。我师徒二人一路跟随就到了阔端的凉州王府,阔端竟然亲自在府门口迎候。”
“什么?”田应丙显然没有想到堂堂的大蒙古国凉州王会如此礼遇这几个吐蕃僧人。
白砚道:“在下安顿好了贤儿就一路潜入凉州王府。当时隐于内堂的房梁上听了阔端与他们的交谈方才搞清楚一切事情。”
“如何?”
白砚道:“原来当年樊志应谋害拖雷时,阔端就对我全真教恨之入骨,一心想找个法子对付我教,而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给蒙古另寻一个教派来取代我教!”
“于是就想让萨迦教派取代全真教?”田应丙问。
白砚点头道:“正是!自吐蕃王朝灭亡后,百年来吐蕃是四分五裂,各大教派相互割据,而如今最有声望的就是萨迦一派的领袖萨班法王。萨班入凉州归顺阔端,可说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此话怎讲?”
白砚道:“若是萨迦先行归顺了蒙古,其它教派若不归顺那就等于是自取灭亡。这样,可达到萨班法王结束战乱,重新统一吐蕃的目的,而为了报答阔端他定会竭尽全力助其扳倒全真教。”
田应丙撇嘴一笑道:“阔端小儿,这岂不是一箭双雕,既降服了吐蕃又可以找到一帮对付全真教的人!难怪那类吉小僧小小年纪就能对重阳真人的三教和修之法有如此一套说辞!原来是早有准备啊!现在在下明白了,那阿剌海别吉定是事先知道了阔端与法王的图谋,才派出‘九凤’半路截杀的。”
白砚微微点头道:“于是在下当时不再犹豫拔出剑来跃下房梁杀向了阔端。哎……说来惭愧,在下没想到那阔端的功夫也不弱。在下本想结果了他,一为成都的无数百姓复仇!二为我全真教除了这心腹大患!可没想到数个回合下来在下竟然杀他不掉!之后有就一众蒙兵涌了进来。”
“那先生如何脱身的?”田应丙问。
白砚又是一番苦笑道:“正当在下以为即将一命呜呼之时,贤儿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并乘乱挟持住了类吉。那类吉也十分配合,我二人这般才得以脱困。”
田应丙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笑容道:“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本事!”
白砚道:“田公子,可莫要小瞧了你这儿子,时至今日,他的武功与机敏,只怕已不在在下之下了。”
田应丙又是一笑道:“先生可莫要胡乱夸赞那臭小子才好!”
白砚正色道:“从凉州出来,我师徒二人这数年来多次遭到‘九凤’的追杀。若不是有贤儿,我白砚只怕早身首异处了!樊志应的九个徒弟如今已被我二人诛杀了三人,其中两个是被贤儿所杀!”
田应丙端起酒碗笑道:“再敬先生!谢先生对犬子的教导之恩!”
二人又是一饮而尽。这时白砚正色道:“公子饱读诗书精通儒学,在下多年来心中有一问想请教田公子!”
田应丙摆了摆手道:“白先生见笑了,在下才疏学浅,先生但说无妨,田某必定知无不言!”
白砚道:“当日挟持着类吉一路逃出凉州,之后我告知了类吉我与贤儿的身份。可放他走时,他却告诉在下,以武抗蒙根本无济于事!这拯救天下苍生之法藏于孔夫子所著的《春秋》之中。敢问田公子孔夫子所著《春秋》的真谛是何?”
田应丙显得有些不屑地道:“在我思州十岁以上的孩童皆知道,孔夫子《春秋》之主旨乃是以‘微言大义’评判天下的是非公理。依在下看,那吐蕃小僧如何能懂《春秋》?无非是在信口雌黄罢了!”
白砚道:“而那类吉说世人只知‘微言大义’,却忽略了《春秋》真正之真谛——华夷之辨!”
“这……”田应丙有些语塞。
白砚道:“依他所言,孔夫子的‘华夷之辨’是指无论是不是中原血脉,但凡遵循‘仁义礼智信’者就是华,不遵循者皆是蛮夷。敢问若有人能让蒙古人遵循了‘仁义礼智信’会如何?可否化解战端?还天下安宁?在下这许多年来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田应丙默然良久道:“在下惭愧!在下也不知那位类吉高僧所言是否正确。能不起战端,化解纷争固然是好,但在下以为就算蒙古人遵了‘仁义礼智信’,战端也是很难避免。你我都曾经亲眼见过成都内外的那累累尸骨,这些仇恨又该如何化解?《春秋》之道能化解否?”
白砚点头道:“这也是在下心中多年来的疑惑啊!”
忽然田应丙像是想到了什么道:“或许思州有一人可解我二人疑惑!”
“何人?”白砚问。
田应丙悠悠说道:“当年在下的先祖第一代思国公田佑恭北上入蜀协助吴玠将军抵御金军时,我思州军中有一位精通奇门遁甲天文地理,且能运筹帷幄的军师为我军立下了汗马功劳,此人还与全真教的祖师重阳真人是莫逆之交。”
“可是初代思国公之弟田佑祥先生?”白砚问。
田应丙点头道:“正是!据说数十年前他帮助播州平息内乱后就回到了他的食邑思王县,从此深居简出,潜心治学。并写下了一部极厉害的兵法,传于其后人。”
“那他的后人如今身在何处?”白砚问。
田应丙轻叹一声道:“多年前,他唯一的后人田兴南就放弃了食邑,到了思邛山下一处地方隐居。”
白砚苦笑道:“这世上竟有人会舍得舍了祖宗留下的食邑,真是怪事。”
田应丙也不由一笑道:“听闻我这族叔田兴南才学非凡,自视甚高,且性子怪癖。十余年前,家父曾经派人去寻访过他,想请他出山担任我忠胜军的军师,却遭他断然拒绝!”
“公子是想请在下去寻访这位田兴南先生?”白砚问。
田应丙微微点头道:“正是!不知先生能否走一趟,说不定以先生才学能给我忠胜军请来一位军师。”说完,哈哈一笑。
白砚拱手道:“在下也正想拜会拜会这位田老先生!若是真能将他请来令忠胜军重拾荣光,平息苗乱!甚至来日北上抗蒙,也是在下的心愿!”
“谢过白砚先生!”田应丙拱手拜谢。
二人一直对饮到天明。田应丙从白砚口中得知,当年他与田景贤逃出凉州一路向东寻访白砚的义父元好问的下落。二人经长安、洛阳、汴梁,最后到了山东才找到元好问。那时的元好问已遭蒙古人罢免,隐居于乡间。在得知白砚协助播州军建了不少功绩后,元好问十分欣慰。
白砚与田景贤在山东居住了数月后,又遭到了“九凤”的一次突袭。二人杀掉两个领头的女道人后,为了不给元好问惹来麻烦就辞别而去,一路南下直奔江南。一路上又与“九凤”有过数次搏杀。到了临安,几经周折,白砚才得知自己的父亲在史弥远死后就被释放,不久在临安城外的一处寺庙病故,后被僧人们安葬于西湖南面的一处山中。白砚哭祭过父亲后,就在西湖边住下,直到两月之前,接到张珏传来的讯息——蒙古大汗贵由有可能要再度兴兵南下,他才领着田景贤反回了黔中。
三日后的正午,白砚独自一人坐于思王县城中的一处酒馆内。面前是一桌的饭菜,他也没动筷子,只是喝了几口酒。过不多时,田景贤跑了进来,坐到了白砚桌边。
“如何了?”白砚问道。
田景贤微微摇头道:“寻访了多处也没人知晓田兴南此人。”
白砚微微皱了皱眉道:“那人已舍了食邑归隐近二十年,如今没多少音讯,也不奇怪,先吃饭!吃过饭,你我再去分头打听。”
师徒二人齐齐动起了筷子。吃了一阵,田景贤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说道:“师父,方才我询问到城东一处学堂,那位教书先生让我去城外东北十里外的一处竹林寻找,或能有所收获。”
白砚点点头道:“那吃过饭你我回客栈歇了,明日一早再出城去。”
“好的,师父。”
次日一早,师徒二人发现屋外已是一片雪白,原来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雪。要知道这西南黔中地方几乎是数十年也遇不上一次大雪,故多数南方人但凡遇上风雪时节,都看作是祥瑞之兆。师徒俩先各喝了半壶烧酒,然后又各披了一件蓑笠,就出了思王县的东门,纵马朝东北方向行去。
白砚心道:“若南方的瑞雪真是祥兆,那定要借上一借,没准当真会有个好结果也尤未可知。”
“师父你看!定是那里了!好大的一片竹林子!”田景贤指着前方的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道。
二人走进才发现,这片竹林的几乎每一颗竹子的竹竿上都零零散散地长着暗褐色的斑纹,斑纹皆是扁长的四方形,十分好看。
“师父,这些竹子生得好有意思!”田景贤指着这些竹子,喜笑着道。
白砚打量了片刻叹道:“这应当是斑竹,没想到这黔中地方竟会有如此多的斑竹!”
“斑竹!”
白砚点头道:“传说上古时期尧禅位于舜,还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莹都许配给了舜。舜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天下太平。晚年时舜帝南巡至湖湘的苍梧山,却在与孽龙一战中重伤身亡。舜死后娥皇与女莹悲痛欲绝,姐妹二人终日泪流不止。二位夫人的泪珠落于竹上便留下这点点斑痕,这就是斑竹了。而泪珠落于土地就生出‘绛珠草’,故而不论是斑竹还是绛珠草皆是这天地间的通灵之物。”
田景贤笑道:“莫非屈子所写《九歌》中的《湘君》与《湘夫人》就是讲的这段故事?”
白砚微微点头:“正是如此!”
二人寻得一条笔直小道,白砚想也没想,就下了马走了进去,行了不多时便看见了四条岔路。如今的白砚早已将王重阳留下的《云中录》融会贯通,这等故弄玄虚的奇门遁甲早已拦他不住。他寻了一条道就走,又行了不多时岔路又出现这次变成了八条。白砚依旧是大步流星寻路前去,行了又一阵又见着了十六条岔路。这次白砚犹豫了一阵,又自信的寻了一条。
“师父,前面定是三十二条岔路。”田景贤笑道。
白砚冷笑道:“那下一处你小子来领路!”
“师父,你莫要调笑徒儿了,这路我可领不了!”田景贤苦笑道。
白砚责备道:“叫你小子平日里不肯随我好甚研习佛道之学啊!”
田景贤笑道:“师父,我就喜些诗文兵法,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徒儿当真是学不来。”
师徒二人一面闲聊一面走,很快就当真看到了三十二条岔路。白砚停下脚步望了望天上的日头,很快又做出了判断。
大约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听到田景贤指着前方叫道:“师父,你看!”白砚一眼望去,就看到了几处楼阁。
二人快步行去,只见此乃一处较简易的别院,院门上书了三个字“泪竹居”。
白砚微微皱眉自语道:“天下竟有人会让自家居所以‘泪竹’为名,当真怪异得很!”
田景贤嘿嘿一笑道:“师父,我们这次找的不就是个怪人嘛。”
白砚责备道:“休要无礼!我们寻的这人按辈分可是你的祖辈。”
田景贤显出一副委屈的神情道:“那又如何?反正田家也没人愿意承认我这苗女生的孩子!”
这时白砚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怜爱的神情。他伸手拍了拍自己徒弟的肩膀说道:“为师同你说过多次‘自古英雄不问出处’让你时刻谨记,莫要妄自菲薄。”
“是!师父,徒儿知错了,只是回到黔中之后……我……”
白砚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你毕竟年纪小,为师不会怪你的。”
“小姐……小姐你不能死啊……小姐……小姐……”这时院内响起了一个女子的阵阵哭叫之声,声音里似乎透着浓厚的悲伤与绝望之情。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就齐齐推开院门,朝着发出哭声的方向寻去。
“你们……你们是……是什么人?如何……如何寻得到此处的?”师徒二人上了阁楼就撞上了一位满面泪痕的老妇人。
“我们……我们不是坏人!婆婆方才是你在哭喊吗?究竟出了何事?”田景贤道。
老妇人抹了抹眼泪,认真打量了田景贤片刻,或许是见到眼前这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着实不像歹人,于是放松了警惕哭道:“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快不行了!”
“你家小姐在何处?”田景贤问。
老婆婆定了定神,止住了哭声说道:“二位能寻到此处,定然是高人,不知能否设法救救我家小姐啊!”
“老人家,我们必定尽力而为!”白砚道。
老婆婆一指不远处的内屋道:“小姐在屋中!”
师徒二人快步进了内屋,就瞧见床上躺了个面色惨白的女子,当两人看清这女子的容貌时,就齐齐愣住了。
田景贤之所以愣住,只因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这般相貌绝色的女子,虽已是面无血色,但依旧是美貌绝伦。待田景贤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师父居然还看着眼前这女子怔怔出神,就叫了两声:“师父!”
“哦!”当白砚回过神来时,神色有些不正常。田景贤跟了他这许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这般魂不守舍。白砚之所以会如此,说到底还是因为躺在床上的那个女子,因为这女子生得与他埋藏在心中十数年的那个人极相似,当白砚第一眼瞧见她时,就当真以为自己又见到了他那师姐,大金国的徒丹皇后。直到听到田景贤唤他,才意识到眼前这女子定然不会是徒丹言,因为此时此刻,徒丹言即便还活着也该是四十岁以上的年纪,而眼前的女子却还是二十出头的容貌。
“师父,你去给她把把脉吧!”田景贤小心翼翼地说道。
白砚微微点头走到床前,深吸一口气,就伸出手指把住了女子的右手脉口。白砚想静下心来把脉,于是将头微微抬起好不让自己看不到那张脸庞,可一抬头却看见一个打开的窗户,窗外正有一株梅花,只见它迎着风雪顽强的盛开着,此刻白砚就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耳畔仿佛听到了一阵歌声,徒丹言的歌声,只听得那歌声唱道:“雁霜寒透幕。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艳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著。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呀!”白砚一声惊呼过后,就往后退了好几步。
“师父怎么了?”田景贤急忙上前将他扶住,这时他才发现此刻的白砚额头上竟满是汗珠。
片刻后,那老妇人也走上前来问道:“先生!我家小姐脉象如何?可还能救?”
白砚定了定神道:“这位……这位小姐脉象极弱!可说是……可说是命悬一线!”
老妇人这时又掉下了泪来,哭道:“我苦命的小姐啊!这该当如何是好呀……”
白砚对田景贤说道:“贤儿!快把上回你冲虚师叔给的‘九宝还魂丹’取出来!”
“师……师父!就……就剩一颗了!这……这可是宝物啊!”田景贤有点不太情愿。
当年师徒二人在去往凉州途中偶遇冲虚时,冲虚给了田景贤两颗“九宝还魂丹”作为见面礼。此丹药乃是当年全真七子中的清静散人孙不二所秘制的丹药,乃是以九种极其稀有的药材炼制而成。此丹药乃是疗伤续命的灵药,人只要一息尚存它都可将其救回。但数十年前孙不二过世后此丹药的炼制方法就失传了。时过境迁,如今世上这九宝还魂丹已是所剩无几。当年白砚遭“九凤”中的三位头目围攻,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田景贤就是以一颗“九宝还魂丹”救回了他性命。
“速速取来莫要啰嗦!”白砚高声道。田景贤多年来从未见白砚这般失态过,即使心头千万个不情愿,但还是打开了身上的包裹从中取出一只小瓶。
白砚立刻伸过手来一把拿过小瓶,快步来到床前从瓶中倒出一颗褐色丹药就给床上的女子服下。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女子的脸上就渐渐有了血色。那老妇人见了十分欣喜,一面招呼师徒二人在正堂歇息,一面就去准备饭菜了。
田景贤心头不快,出了正堂想独自散散心。出了阁楼才发现这泪竹居后竟是一座样貌奇绝的山峦。那山的样貌宛如一位侧卧的女子,样貌栩栩如生,看得田景贤不住地啧啧称奇。
“不知二位寻到此处意欲何为啊?”刚吃过饭,那唤作李婆婆的老妇人微笑问道。
“寻一位先生?”田景贤道。
李婆婆问道:“不知二位寻的先生姓甚名谁?”
白砚一拱手道:“我师徒二人寻一位名唤田兴南的先生。”
李婆婆瞪大了双目,问道:“你们寻我家老爷?”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田景贤忙问:“婆婆!田兴南当真是你家老爷?”
李婆婆有些颓然,喃喃说道:“正是!只是怕要让二位失望了!”
“为何?”田景贤问。
李婆婆道:“老爷三年前就过世了,如今老爷留下的血脉就是小姐了。今日若不是二位来到只怕……哎!或许是老爷今日显了灵吧!”
“原来这位小姐是田兴南先生的……”白砚悠悠念道,眉宇间隐隐透着几分失落。
李婆婆絮絮叨叨的自顾自说道:“我家老爷和小姐皆有头疼的病疾。老爷当年疼得晕过去,后来就去了,今日小姐……今日小姐也差点如老爷那般……”
“原来如此。”田景贤点头道。
李婆婆继续唠叨道:“我家小姐可是个苦命人儿!一出生就没了娘!从小到大体弱多病,后来老爷好容易才在思邛山那边的重庆府给她许了一处官宦人家!可小姐刚过门三个月,姑爷……姑爷就大病一场丢了命,后来小姐就被那家人看作了丧门星赶出了门,老爷气恼之下头疼病愈演愈烈!后来……后来……”说着说着李婆婆便低声抽泣了起来。
“师父,既然找的人都不在人世了我们还是回去吧!”田景贤对白砚说道。
二人正起身要走,李婆婆忽然说道:“二位!今日天色已晚,这雪也是下个不停,小人这就去收拾客房,二位不如歇息一晚再走不迟啊!”
师徒两没能抵挡住李婆婆的盛情挽留,就在泪竹居中住了下来。次日两人刚刚起身,就听见了李婆婆的敲门声。田景贤一开门李婆婆就笑道:“白先生!我家小姐醒了!小姐请你过去,她好向先生当面致谢!”
“好!”这一刻白砚的神色间不知怎的,竟闪过了一丝隐隐的慌乱。
当白砚再度见到田兴南的女儿时,才发现她的样貌与徒丹言有一处不同的,那就是眼眸。徒丹言的目光如火,高傲而果敢,而眼前这位坐在床头的女子看着自己的目光却恰恰相反,如一汪秋水般透着柔弱和睿智。
白砚进了房,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女子垂下眼帘说道:“未亡人田言见过先生,谢先生昨日救命之恩!”女子一开口,白砚又是心中一颤。他真是不敢相信这女子不但和自己的师姐生得一样,巧的是连名都一样了,皆是一个“言”字。只是两人说话的声音却是天壤之别,徒丹言说起话来,总是透着高冷与无可亵渎,而这位田言的语调却是柔柔弱弱给人一种亲近之感。
白砚微微欠身拱手道:“夫人有礼!在下全真教掌教李志常真人门下弟子白砚!”
田言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微笑道:“原来是全真教的高人,难怪能寻得来此处。”
白砚道:“在下本是来寻访田兴南老先生的!没想到……”
田言的脸上露出一缕哀伤道:“父亲已过世三载,不知白先生找父亲有何要事?”
“这……”一时之间白砚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不知这些沙场上的事情当如何与这么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言明。
田言眼眸微动抿了抿嘴说道:“田言多年来,深居闺阁,天下事少有听闻,但小女子知道田言的先祖与全真教的重阳真人曾立下誓约:若天下有大变之时,全真教会遣人入黔中,到时思播田杨两家定要鼎力相助!此乃先祖田佑祥的遗训,田言虽是一介女流,但也不敢忘怀。”
白砚拱了拱手道:“既如此在下就不瞒夫人了。十五年前在下受师尊之命来黔中寻访思播二军抗击北方蒙古人的入侵,怎料到思州忠胜军受黑苗人所祸无力抽身,后在下追随播州前任家主杨价公北上抗蒙七载,终将蒙军逐出巴蜀。可如今蒙古人卷土重来欲再度南下攻宋,而黑苗人的声势也欲强,现已攻陷思州南方重镇务川。在下此来就是受了忠胜军主帅田应丙公子之托,来请令尊出山助忠胜军平定苗疆,来日好让忠胜军能与播州军一同北上抗蒙。”
田言轻叹一声道:“家父在世时性子怪癖,总说思国公府的人皆是腐儒,思国公多次遣人来邀父亲出山他也不愿前往。祖上本留下一套兵法,田言当年也曾劝父亲将兵法献于思国公好保思州一方太平,可没想到家父非但不听,反而在一次醉酒过后将家中的所有藏书付之一炬,如今……哎……”
白砚听得一声长叹道:“哎!实在可惜!”
片刻沉默之后,田言忽然说道:“若……若先生信得过田言,田言愿随先生去为忠胜军尽一份绵薄之力。”女子的语气带着隐隐的犹豫。
“夫人何意?”白砚问道。
田言道:“不满先生!田言自小熟读祖上传下的各式典籍,虽不能如蔡文姬那般将它们一一默写,但也还算是可融会贯通!”
“这……”白砚不知如何是好。
田言道:“其一,先生对田言有救命之恩,此去就当是报答先生;其二,祖上早有遗训我等子孙于国家危难之时,必要出山为国尽忠,于公于私田言皆当前去务川,若……若先生信不过田言那就只好……”
这时一旁的李婆婆插嘴道:“白先生,你可莫要小瞧了我家小姐,老爷在世时常夸赞我家小姐是女中的孔明!女中的卧龙勒!”
白砚微微拱手道:“夫人,不是在下信夫人不过,只是夫人如今大病初愈实不宜去到军中,受鞍马劳顿之苦。”
田言抿嘴一笑道:“先生多虑了,田言的身子田言自己明白。也不知先生给田言吃的是什么灵丹妙药,今日就觉得精神抖擞了许多。”
白砚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田言,见她的确是气色红润,较昨日当真是天壤之别,于是拱手道:“在下以为夫人还是再调理几日最好。不如让在下的徒儿先回军中告知这里的情况,在下在此等候,待夫人身子再好些,在下护送夫人前去务川。”
“一切听凭先生安排就是!”田言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羞涩。
当日田景贤就率先离开了,之后几日白砚日日清早都要去思王城里买一些新鲜的鸡和鱼来给田言补身子。几日下来,白砚觉得与这位温文尔雅的女子处得是一日比一日融洽。
这日三人吃过晚饭,田言忽然追问起了白砚究竟是用什么灵丹妙药救活了自己。白砚本想敷衍,可终究还是架不住田言的一再追问,就把“九宝还魂丹”的详情一一告知了。
田言听后一声轻叹道:“如此神药破费在我这未亡人身上实在不值!”
白砚忙道:“夫人可莫要这样说,在下以为这世间最贵重的莫过于人的性命。在在下心中人命并无贵贱之分,更何况夫人若真是‘女中孔明’,能助忠胜军平息战乱,那在下那日救的便不只是夫人你的一条性命了,而是千万条性命。”
田言的脸色立刻由阴转晴露出灿烂的一笑,道:“那明日我们就启程去务川吧!早去一日去说不定就可以多救几条性命呢!”
“好!”白砚应了一声,两眼呆呆的看着田言,他没想到眼前女子的笑容竟会如此甜美迷人,让他瞧得痴了好半晌。
次日三人准备启程。白砚一早就在泪竹居外等候。不一会儿,田言和李婆婆就出了门。今日的田言身着白丝长裙,身后披了一件黄底红边的小披风,头戴一顶竹斗笠。田言头上的斗笠制作得十分精巧,乃是以多种颜色的细竹丝进行了一番精巧的编排,最终在斗笠的顶部勾勒出了一只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鸾凤图案煞是好看,斗笠的下圈垂着一圈白沙,恰好可以隐约遮住田言的面容。
“先生,有什么不对吗?”田言见白砚看着自己怔怔出神。
白砚尴尬一笑道:“夫人莫怪,只是夫人斗笠实在是巧夺天工。所以……”
田言抿嘴一笑,摘下了斗笠,捧在手中轻轻抚摸了一下道:“此乃是田言母亲的遗物。她本是涪川县塘头乡人士,据说塘头的女子个个心灵手巧,尤其对编织斗笠极为在行!”
“原来如此,在下真是罪过,又提及了夫人的伤心事!”
田言微微一笑道:“不妨事!我们这就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