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行人就到了滁州城外不远处。这时曼苏尔忽然听闻明日午时滁州城里要斩杀一批作乱的红巾妖人,据说其中还有一名明教中的大人物。重八听后当即便决定明日要去刑场,他道:“若是汤和在那被处决的人中,我定要想法子看能不能救他,就算救他不了,我能去给他收尸也是好的。”阿伊法听他这般说,也决定明日要去看看如今的明教中人究竟是一群何等样的人物,若真能设法助这小和尚救下他的把兄弟就是再好不过的。
次日午时将近,滁州城内的刑场上就已是人满为患,或许城中的百姓都想来瞧瞧官府口中的红巾妖人是一帮什么样的人物。阿鲁温领着使团到来时,这滁州监斩的知府对他们也是十分殷勤,给阿伊法和曼苏尔王子等人安排在了刑场西面的一处高台上观刑。阿伊法随即向知府讨了一份今日遭处决的名册。一看之下,发现上头共有四十几个名字,却并没有叫汤和的人名,那领头的明教头领名唤彭莹玉。那叫做重八的小和尚见名册上没有自己把兄弟的名字,顿时神色就放松了不少。
曼苏尔王子从祖母手中接过名册瞧了一眼,指着彭莹玉的名字笑着问阿鲁温道:“请问阿鲁温将军,这个叫什么什么王的究竟是什么来历?当真会使妖法?”由于他认识的汉字十分有限,所以“彭莹玉”的前两个字他皆不识得,最后一个“玉”字也被他认成了“王”字。阿伊法和重八小和尚一听,都不由笑出了声来,而阿鲁温和周围几个元朝兵士也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
阿伊法笑道:“不是什么什么王,这人是叫彭莹玉。”然后转头问阿鲁温道:“将军,这彭莹玉在明教之中究竟是个何等样人物?”
阿鲁温道:“回老太后,去年魔教中的周子旺叛乱,反贼还占了袁州城,自封为‘周王’。这彭莹玉和尚是周子旺封的国师。据说周子旺曾是他的大弟子,想来这彭莹玉和尚在魔教之中的辈分定是不低的。”
“和尚?”阿伊法惊道。
阿鲁温点头道:“我们只知道这彭莹玉是个和尚模样,其余事情一概不知了。被生擒的魔教中人个个都像是中了妖法一般,无论朝廷将他们如何拷打利诱,他们皆是守口如瓶,实在让人难办。”
“不是明教吗?怎么又变成了魔教?”曼苏尔不解地插嘴问道。
阿鲁温道:“这些反贼道是自称‘明教’,不过我大元朝廷是称他们为‘魔教’,因为他们的教徒皆是头戴红巾,也称他们的教徒为‘红巾妖人’。”
忽听“啪”的一声,那滁州知府一敲手里的惊堂木,朗声道:“带反贼!”话音一落,只见得刀斧手们押解着四十几名衣衫褴褛的男子往刑场上来,被押解在最前头的是个满脸凶相的清瘦独眼老和尚。老和尚一身的血污,一边被押上刑场,一边还骂不绝口。
“将彭莹玉的嘴巴塞了!”滁州知府一指那老和尚怒道。可彭莹玉的嘴巴刚被塞上,其余的刑徒们也纷纷叫骂了起来,一时之间,刑场之上,骂声一片。
滁州知府怒吼道:“全都给我塞上嘴巴!”
可一个衙役头子却拱手道:“大人,刑场上没预备那么多塞嘴的麻布。”刑场之上都会让被斩首之人临行前留下遗言,所以塞嘴麻布这种东西自然是不会大批预备的。
“速速问斩!”滁州知府即刻抽出一根写有“斩”字的令箭抛了出去。刀斧手们便纷纷将刑徒们押跪在地。这时众刑徒们却齐声高呼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快斩!”滁州知府怒吼道。可他话音一落,刑场下人群之中就飞来一支箭直扎入了他的眉心。这知府惨呼一声,就倒地死了。接着人群之中的许多百姓纷纷就在头上扎起了红巾也齐声诵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之后便纷纷操起兵器或农具朝着刑场杀将上来。
阿鲁温大叫一声:“不好!”一挥手领着护卫使团的元兵们就冲向了刑场。这时刑场之下已竖起了两杆大旗,阿伊法定睛一看,不自禁地赞了一声:“好联!”原来这两杆大旗上书的是一副对联,只见右侧的大旗上书着“虎贲三千,直捣幽燕之地”,左侧的大旗上则是书着“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
一时间,喊杀声大起,头戴红巾的明教教众虽大多拿的都是农具,但由于滁州知府突遭射杀,所以防守刑场的元军已是阵脚大乱。眼见得刑场就要失守之时,幸好阿鲁温带着麾下及时赶到,才将明教教众挡了回去。
这时刑场之下杀出一人来,那人三十岁上下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一副书生模样,但也是头戴红巾,但听他喝道:“明教护法关先生来也!元将受死吧!”说着提起一柄长剑,带着数十人,朝阿鲁温就扑将上来,一时之间,竟和阿鲁温的人马杀得难解难分。
就在阿鲁温与那关先生恶战之时,一个头戴红巾手持双刀的小个子,在刑场下纵身一跃就到了彭莹玉身边,高声道:“明教旗主毛贵来也,不想死的尽管来!”话音一落,只见他连出数刀,转眼间,就砍翻了几名刀斧手,接着又挥出数刀便割断了彭莹玉等人身上的绳索。彭莹玉等人也捡起刀斧。与刑场上的滁州刀斧手们厮杀开来。
曼苏尔拔出腰间佩刀,用埃及话朗声道:“保护太后!”紧接着使团中众人无论男女皆手持起兵刃,将阿伊法紧紧护在当中。就连那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和尚重八,也不知从何处寻到一根扁担,跟着众人一同护着阿伊法。阿伊法看得真切,那小和尚虽已被吓得身子不住颤抖,但他却仍是一副紧咬着牙的神色,没有一丝想要退却的迹象。阿伊法瞧着他,心道:“此子年纪虽小,却是个重情重义且心细聪颖的孩子,我虽已年过八旬,这等不一般的少年还是头一回撞见。”
那毛贵虽身材矮小,彭莹玉和尚虽十分清瘦,但他二人却英勇非常,才一盏茶功夫,他二人就带着几个刑徒,杀退了刑场上的一众刀斧手,救出了其他明教教众,之后就领着刑场上众人,与关先生率领的教众,对阿鲁温形成了夹击之势。很快阿鲁温不敌明教众人,便带着麾下军士撤入了街巷之中。
忽听得明教人众中有一人高声道:“韩教主有令,杀尽鞑子!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不多时明教众人就朝着阿伊法、曼苏尔等人的使团逼了过来。
“曼苏尔,你过来。”阿伊法语气平和地道。待曼苏尔来到身前,阿伊法从袖中取出了当年杜虎赠予她的圣火印,然后又在对他交代了几句。
曼苏尔点点头,走上前去高举起圣火印大声道:“万物皆虚,万事皆允!”紧接着使团中其他诸人也齐声高呼道:“万物皆虚,万事皆允!”此言一出,明教众人立刻就停下了逼近的脚步。
过不多时,明教教众纷纷朝两侧退避了开来让出了一人一马,马上那人是个一身银白长袍的中年男子,那男子生得面目敦实,一双眸子尽显坚毅。只见他打马上前拱手高声道:“在下中土明教教主韩山童,不知是何方高人在此?”
曼苏尔大步走到韩山童面前递上了圣火印道:“韩教主,贵教往昔可曾有过一位名唤杜虎的大护法?”待韩山童接过了圣火印,曼苏尔便转头大步走了回去。
韩山童打量了一番圣火印后又是一拱手道:“原来是自家人,当真是误会,韩某深表惭愧,老前辈可否借一步详谈?”说完一摆手明教众人便纷纷收起了兵刃。
韩山童领着明教的副教主刘福通与阿伊法祖孙二人进了街边的一处茶楼密谈。那刘福通也是四十岁上下年纪,却是一副工匠打扮,瞧上去却是个十分精明干练之人。
阿伊法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就亮明自己阿萨辛刺客的身份,并且还细细说了自己当年与杜虎、文天祥的交情。
刘福通听后拱手道:“看来老前辈所言必定不虚,我中土明教上下当真是失敬了!”
阿伊法道:“刘副教主怎知道老身所言不虚?”
刘福通笑道:“不敢欺瞒老前辈,当初因为营救了文丞相的缘故,杜虎后被推举为我教的第二十八代教主。杜教主后来将赠予老前辈的这枚圣火印、以及与老前辈的交往都记录在了我教的密档之中,方才老前辈所言,与我教密档里的笔录乃是如出一辙,又有这圣火印为信物,您必定就是阿伊法老前辈了!”
“是啊!没想到我们今日还能有幸得见老前辈啊!”韩山童说完又与刘福通一道欠身拱手向阿伊法深施了一礼。
“原来如此!不知杜教主后来如何了?”阿伊法顿觉心中感慨,就开口询问起了故人。
韩山童与刘福通对视了一眼后说道:“当年杜教主听闻文丞相被俘后,就带领着我教中兄弟前往大都营救,只是……只是当时我教实力弱小,非但没能救出文丞相,连同杜教主在内的数十名弟兄也尽皆战死于元大都。”
阿伊法轻叹一声道:“士为知己者死!杜教主当真令人敬佩啊!”
刘福通道:“何尝不是!自从杜教主死后,我教的历代后任教主便以‘驱逐元室,光复汉人江山’为己任,而励精图治发愤图强,时至今日,我教已有了这十数万人之众。”
一阵短暂的默然过后,阿伊法道:“韩教主,请听老身一言,莫要在滁州开仓放粮了。”
“为何?”韩山童面露不解之色。
阿伊法道:“若要开仓放粮,少说也得三五日,那逃走的阿鲁温将军定是去搬救兵了,这滁州地势平坦不宜防守,教主还是速速带领教众离去,莫要徒增伤亡才好。”
刘福通也道:“是啊!教主,老前辈所言极是,我们还是应当保存实力最为稳妥。”
韩山童却一摆手道:“不可!我教兄弟和这淮西一带的百姓好些人都已是许久没吃过饱饭了,再者说本教主已下令开仓放粮,倘若出尔反尔又与那鞑子皇帝有何差别!”阿伊法和刘福通见韩山童这般坚决也就没有再劝说了。
之后数日,因为明教开仓放粮滁州城上上下下自是一片欢腾,可不出阿伊法所料,四日后阿鲁温就领来了数万元军将滁州城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了铁桶一般。
危急时刻,阿伊法找到了韩山童与刘福通,并提议他们挟持埃及使团撤出滁州的法子。韩山童起初不允,但眼见得滁州城快要被元军攻破,他只好答应使用阿伊法的法子。
明教众人假装挟持使团果然逼得元军让出了一条道来,随后刘福通便领着众人朝东北面的女山湖方向奔逃。那女山湖畔有一座树木茂盛的高大死火山名唤“女山”。这女山山形犹如一口巨碗。这巨碗东南部却缺了一块,似山谷而又非谷,此处地方名唤“蝴蝶谷”。这蝴蝶谷乃是上古时期火山喷发后遗留下来的奇特地貌,故十分隐蔽。明教众人挟持着使团上了女山入了蝴蝶谷,尾随的元军就无论如何都寻他们不着了。
到得蝴蝶谷的这日,乃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恰好这夜皓月当空,月华如昼,明教之人皆是崇尚光明,见得此情此景众人皆是心中畅然,于是韩山童当即决定用从滁州劫来的米粮庆贺一番。
明教之中有一妇人名唤月娘。据说这月娘入教之前乃是元朝总督府内的厨娘,厨艺十分高超。于是这月娘就将肉和菜包于饼中,饼做成满月形状分给众人品尝。众人吃了皆是赞不绝口,于是韩山童当即便将月娘做的这种吃食起了名,叫它“月饼”。
只见韩山童立于高处,捧着一块月饼,大声道:“我明教众人今日谷中吃月饼,明日再奔赴各地诛杀鞑子!不驱逐元室,誓不罢休!”
“好!吃月饼!杀鞑子!”明教众人其声喝彩道。
之后明教众人又齐声诵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这一夜明教众人“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的诵声在这明月之下幽谷之中回荡了良久……良久……
自从这年八月十五明教中人在蝴蝶谷聚义,立誓要“吃月饼,杀鞑子”后,八月十五吃月饼的风俗便在明教之中留存了下来。二十多年后明教中人终于将元室驱逐回了漠北草原,后中秋佳节吃月饼也就成了所有汉人的习俗。
阿伊法虽做了许多年的王后和太后,但毕竟是刺客出身,性子豪迈,于是也吃了月饼,还端起酒碗去向明教中的一众头面人物敬酒。当她端着酒碗来到那彭莹玉和尚近前时,竟然瞧见那小和尚重八跪在他身前苦苦哀求道:“大和尚,求求你了!求你告知我,我义兄汤和的所在可好?”
那彭莹玉却没好气道:“不好!叫你小和尚入我明教你不肯,我凭什么帮你?但凡是我明教中人,我教兄弟自当互帮互助,帮你寻人,若不是本教中人的闲事,我们是不会多管的。”
“不!我才不入你们明教!”重八一口回绝道。
“你?”彭莹玉正欲出言训斥重八,这时阿伊法却来到了重八身边伸手将他扶起。彭莹玉立马站起身来拱手笑道:“见过老前辈。”
阿伊法向他一笑然后低头问小和尚道:“怎么?你那把兄弟不在这蝴蝶谷中?”
“都找遍了,没在。”重八很沮丧。
阿伊法抬头对彭莹玉道:“彭大师,你可认得贵教中的一个名叫汤和的少年人。”
彭莹玉道:“到是听说过这名字,但这位汤和兄弟如今身在何处我倒是不记得了。”
阿伊法笑道:“彭大师,这位小师父与老身也算有些缘分,能否烦请彭大师看在老身的面子上助他找寻他的这位小友?”
彭莹玉立刻拍着胸脯道:“老前辈吩咐的事,我彭和尚一定办好!请老前辈一万个放心!”
阿伊法道:“若寻到汤和就请彭大师带个信到濠州黄觉寺给这位重八小师父便好。”
“没问题!老前辈放心就是!”彭莹玉朗声道。
“那就多谢彭大师了,老身敬你!”说着阿伊法就与彭莹玉共饮了一碗酒。
阿伊法领着重八回到使团落脚处便问他:“小师父,其实我觉得你若入了明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有口饱饭吃。”
重八道:“明教之中多的是能人异士,他们要么武功高强,要么足智多谋,而我却是要文文不得,要武武不得。若跟着他们造朝廷的反,头一个死的就是我这等无用之人,我才不去入他们明教。饿肚子也总比早死要强。”
阿伊法听他说得粲然一笑,重八问道:“老夫人,莫非我说得不对吗?”
阿伊法也不回答,说道:“你与我也算是有缘,我今日就再帮你一回。”说完就让自己的侍女取来了一本老旧的册子。
阿伊法将册子递给重八道:“此物本就是中土的一对白姓夫妇当年赠予我的,它现下对于我们已没有用处了,今日将它赠予你,你且拿去好好研习,你天资聪颖,待学成之后,说不定当真能有一番作为也未可知。”
“这是什么?”重八问。
阿伊法轻声道:“一本专门对付蒙古鞑子的兵书,极厉害的!”
“好!多谢老夫人!”重八朝阿伊法跪地拜了三拜后,就从阿伊法手中接过了那本名唤《破虏策》的老旧册子。
离开蝴蝶谷后,重八便回到了黄觉寺中日夜研习阿伊法赠给他的兵法。三年后汤和真的给他来了一封信邀他入教反元。原来汤和在明教的一个名叫郭子兴的小头目麾下做事。重八本不愿前去的,可不料汤和的书信被黄觉寺中的另一个和尚偷去报了官,重八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前去投靠了郭子兴和汤和。
他随即还了俗,入了明教,还改了个名叫朱元璋,他俗家的姓氏“朱”同“诛”,“元”指的就是大元朝廷,“璋”字则是指一种锋利的玉器,他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就是立志要打败元朝。后来朱元璋在战场上用兵如神,深得郭子兴器重,郭子兴甚至还将养女马氏嫁予他为妻。后来朱元璋带兵屡战屡胜,郭子兴死后他就成了元末明教红巾军中最有实力的一股力量。又经过了二十多年的征战,朱元璋于公元1368年派麾下大将徐达、常遇春攻破了元大都,元朝皇帝妥懽帖睦尔仓皇逃回了漠北草原,至此蒙元对中土的统治终结。同年,朱元璋在南京登基称帝,立国号“大明”,而大明的国号便是来源于朱元璋起家的明教。至于朱元璋一身的兵法韬略,是从何处习来,他本人对此事却一直是模棱两可,没有明言,或许是害怕说出其兵法是学自一名西域老妇人,会有失开国帝王的体面也是由未可知。
八月十六这日,使团辞别了明教众人和重八小和尚,出了蝴蝶谷,走了三四十里地就遇着了元兵,很快元兵就将他们带到了阿鲁温跟前。阿伊法和曼苏尔在阿鲁温面前也不隐瞒将一切事情尽数告知,阿鲁温随即下令兵发蝴蝶谷,可当元军到达蝴蝶谷时,谷内已是空空如也,已寻不见半个人影。
两个月后,使团在阿鲁温的护送下,终于抵达了常丰县的地界。一别六十余载,阿伊法自是心中万千感怀,面上老泪纵横。阿鲁温包下了清浪街上最好的一处酒楼供使团下榻,次日依照了阿伊法的吩咐找来了常丰县的县令曲立吉思问话。
曲立吉思是蒙古族人,虽是蒙古人出身,却说不上尊贵,他本是四川行省南部的一名小小地方参政,后来被派到这常丰县来平定九溪十八洞的叛乱,立了功才得以升任了县令。
阿伊法第一眼瞧见这曲立吉思时,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位常丰县的县令大约五十岁上下年纪,竟生得文质彬彬,十分儒雅,一弹指一投足间,便可看出此人必定是个饱读诗书的人物。若不是阿鲁温事先言明他是蒙古人,阿伊法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到的。
曲立吉思向阿伊法行了礼,二人一番客套寒暄过后,阿伊法就问道:“请问曲立吉思大人,如今黔中的思州、播州是一番什么光景,可是被大元朝灭掉了?”
曲立吉思道:“回禀老太后,田杨两家都还健在,只是相比于数十年前已是大大不同了。”
“莫非他们两家也降了大元?”阿伊法问道。
曲立吉思道:“正是,只是降元的方式各有不同,结果便也不同了。”
阿伊法问道:“有何不同?”
曲立吉思道:“不瞒太后,在下的先父原是我大元名将董文蔚元帅麾下参将,故黔中田杨之事在下也算知晓许多。”
“那就请县令大人多多言明了。”阿伊法道。
曲立吉思道:“世祖至元十四年(公元1277年),先父追随董文蔚元帅南征川南,与思国公田景贤所率的思州军对垒于南平。我大元董文蔚元帅麾下虽兵多将广,但思国公的思州军也有雄兵十余万,兵精粮足,而每战思国公皆是身先士卒,且骁勇异常。两军于南平激战八个多月互有胜负,双方损失也都十分惨重。董文蔚元帅曾多次遣人前去劝降田景贤均遭其回绝,直到一件奇事发生,战火才得以平息。”
“什么奇事?”阿伊法问。
曲立吉思道:“一日一位头戴黔中塘头斗笠的中年美妇携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忽来到董文蔚元帅军中,元帅对这母女二人礼敬有佳……”
“什么?戴塘头斗笠的中年美妇还携了个小姑娘?那时那母女二人大约多大年纪,你可知道?”阿伊法打断了曲立吉思的话问道。
曲立吉思想了想道:“听先父说那中年妇人那时大约五十岁上下年纪,但依旧生得美丽优雅,至于那小姑娘那时大约就十六七岁上下。”
“错不了!那定然是田言夫人母女了!”阿伊法喃喃自语道。
“老太后莫非认得那母女二人?”曲立吉思问道。
阿伊法粲然一笑道:“何止是认得啊!”沉默了一阵阿伊法继续问道:“那母女二人到董文蔚元帅军中意欲何为?”
曲立吉思道:“那母女二人说要去替董元帅劝降田景贤,董元帅却说思国公恐难劝降,可那中年美妇却胸有成竹地淡淡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阿伊法此刻已有些激动了。
曲立吉思道:“与思国公言明‘华夷之辨’之大义,他自会止息干戈,归顺大元。”
“这……”这时的阿伊法双眸之中已隐隐有泪光闪动。
曲立吉思说道:“没想到那母女二人果真劝降了思州的十余万雄兵,但世祖皇帝却始终不信任田景贤,一直命其驻守南平,不允许其返回思州。为表诚意,田景贤便亲自领着黔中的傩师和大队苗人到大都为世祖祝寿。世祖在看过思国公带去的傩祭、上刀山下油锅、苗家歌舞后,才准许田景贤返回黔中,并对其十分恩宠信任。田景贤回去后便保境安民将思州治理得欣欣向荣。”
阿伊法长叹一声道:“无可否认你们大元的世祖皇帝忽必烈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好君王。”
曲立吉思道:“世祖八十寿诞时,田景贤再度到大都祝寿,当时的丞相伯颜大人亲自出城相迎,并称赞其为‘知天下大义的真英雄’!”
阿伊法喃喃道:“为了天下大义连灭国杀父之仇都能放下,思国公田景贤不愧为真英雄啊!”
曲立吉思接着长叹一声道:“只是思国公田景贤一过世,田应庚的后人们为了争夺国公之位和朱砂矿藏的开采权,就大肆宣扬田景贤是卖主求荣的汉奸,没想到田氏之中响应者还不少。于是思州至此分裂,陷入了内战,双方这一打就是几十年,直至今日思州依旧是战乱不休!”
阿伊法一声长叹连连摇头道:“子孙不孝!子孙不孝啊……”
默然良久阿伊法才又问道:“播州杨氏如今又是如何?”
曲立吉思道:“世祖至元十六年(公元1279年),崖山海战宋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播州后,那天下第一勇士杨邦宪竟痛哭了七日七夜,最终哭得双目皆失了明。后来世祖皇帝便遣使前去播州探望,并给其带去了一封世祖亲笔书写的招降书,杨邦宪这才答应归降。但直至今日播州大小官署也还是沿用宋代官制,穿宋朝的官服,虽说是归降了,但也是极有气节的。归降之后没几年杨邦宪家主便郁郁而终,他死时还不满四十岁。世祖皇帝听闻杨邦宪死讯后便下旨追封杨文、杨邦宪父子两代家主为播国公,并世袭罔替。
阿伊法道:“杨邦宪家主虽是降了,但也是位了不起的忠臣义士!”
曲立吉思道:“其实播州还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此人的故事现今已成了黔中的一段佳话。”
“何人?”阿伊法问。
曲立吉思道:“杨邦宪过世时其独子杨汉英才四岁,于是杨邦宪之母穆老夫人便开始替其孙儿治理播州,播州在穆老夫人治下十余年间可说是吏治清明,百姓安泰。直至杨汉英成人后穆老夫人才将大权交还给其孙。那播国公杨汉英也不愧是穆老夫人悉心教导出来的,在他治下的这几十年间播州杨氏已全然恢复了往日杨粲、杨价时期的雄风。”
阿伊法听后叹道:“早就听田言夫人说过穆老夫人乃是一位古今罕有的奇女子,只可惜我当年未能一见!”
曲立吉思附和道:“是啊,或许是善有善报吧,黔中人皆知穆老夫人活了百余岁才寿终正寝,故而其生平故事才能成为黔中的一段佳话。”
次日一早,曲立吉思、阿鲁温陪同使团在马头上了坐船朝锦江上游去了。可在上游的各条水路寻了六七日,既没有寻到桃林,更没能找到那石山,不得已只能悻悻然回了常丰县城。
回到城内,曲立吉思见阿伊法面色失落,便请她到鸿鹄茶庄饮茶。茶庄的翠峰茶清香爽口,阿伊法再度重温之后,才觉怅然了几分,来到常丰县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的阴霾顿时也缓解了不少。
从茶庄出来,阿伊法就凭着记忆沿着清浪街一路行去,最后来到一处小祠堂前。这小祠堂不大,也只是以最寻常不过的青砖乌瓦修葺,祠堂上有一块红木匾额,匾额上书了“忠孝祠”三字,那字迹也可说得上是苍劲有力。阿伊法盯着那匾额瞧了半晌,心道:“这分明是白砚先生的字迹,对!错不了!这就是他的字迹!”
于是转头问曲立吉思道:“县令大人,请问这处祠堂是何来历?”
曲立吉思道:“传说此地本是一处家宅,住了一户严姓人家,他们祖孙三代一家四口本是生计平淡。可宋朝末年,这一户的儿子和孙子忽然不辞而别,去投了宋军。只留下老太与寡母在此苦等了多年。到了世祖至元十六年(公元1279年)忽传来讯息,说这一户的父子二人皆战死在了崖山。”
“原来如此!”阿伊法叹道。瞧着眼前的忠孝祠,心道:“严仲大人,你的子孙终究是没有辱没你忠孝军铁卫的威名,实在是难得!你若是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了!”
曲立吉思接着道:“接到噩耗的当晚这严家的婆媳二人就点着了宅子,双双殒命于火海之中。后来清浪街上的百姓们就在这宅子的旧址上建起了这一处祠堂。据说祠堂建成那日,还来了一位白衣飘飘的世外高人题写了这匾额。”说着便指了指挂在忠孝祠上的那道匾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阿伊法口中怔怔地反复念叨着,双目却已是泪水潸潸而下……
过不多时,常丰县县衙的捕头忽然急匆匆地跑到了曲立吉思跟前,气喘吁吁道:“大人,可算找到你了!出事了!”
“出了何事?”曲立吉思问道。
捕头道:“今日有个老渔夫潜水游到了中南门外江心处的怪石底下,他一上岸就到县衙禀报说那个怪石底下有……有妖怪!”
“荒唐!朗朗乾坤那会有什么妖怪!”曲立吉思怒道。
捕头支支吾吾道:“可……可是大人!那江心的怪石实在太过怪异,这么多年了,这县里的百姓都对那怪石议论纷纷的。如今那老渔夫的话不由得让人不信啊!”
“什么怪石啊?”曼苏尔觉得好奇便凑过身来问道。
曲立吉思微微拱手道:“回禀殿下,数十年前,我常丰县中南门外三江交汇的江心处突然长出了一块怪异石头,这数十年来每涨一次洪水,那江心的石头便会长高长大几分,的确甚是怪异。弄得城中百姓皆是人心惶惶。”
曼苏尔笑道:“这当真是有意思!县令大人领我们去瞧瞧如何?若当真是什么妖邪作祟,我们便群策群力替你设法除了,我家祖母可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曼苏尔之所以这般说,一面的确是因为好奇,另一面便是想找个借口带祖母离开忠孝祠这伤心处。
于是曲立吉思就领着使团出了中南门。一出中南门阿伊法也是瞧得一愣,在她对常丰县的记忆中这三江交汇处乃是一片水波,可如今那江心处分明是耸立起了一块三五丈高宽的大石。一眼看去,那大石既有几分像浮在水面的一只巨龟,又有几分酷似一条探头出水的大头鱼。
很快那捕头领来了那下水的老渔夫,老渔夫一见到县令就跪地行礼。曲立吉思立刻将他扶起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出了何事,慢慢与我说来。”
老渔夫一指江心的大石道:“县太爷,那怪石头底下真的有妖怪啊!”
“老人家,是你亲眼所见吗?”曲立吉思问道。
老渔夫道:“县太爷!我小老儿在这锦江上打了一辈子的鱼了,眼睁睁瞧着这怪石头越变越大,今日就大起胆子潜到了水下头去,想探查个究竟。没想到这怪石头下头竟然是空心的!”
“空心的?”曲立吉思和在场众人皆是难以置信。
老渔夫很确定的点头道:“正是!怪石的正下方竟然是三个大坑,那坑中聚集了好多大白鱼,那些鱼儿游来游去的晃得我眼睛都花了,但是……但是我小老儿可以肯定那三个大坑周围有三个黄灿灿的大人儿,都是有鼻子有眼的,像是……像是妖怪!”
“这……”曲立吉思也被老渔夫的话吓到了。
这时一旁的曼苏尔王子忽然冷笑道:“县令大人,依我看这事情也没什么好棘手的。”
曲立吉思拱手道:“不知殿下有什么好法子?”
曼苏尔笑道:“多派些水性好的人下去将那三个黄灿灿的人抓上来便好。若不去将那些东西抓上来弄出个究竟,只怕将来这常丰县里都没人敢下河去了。”
曲立吉思沉默片刻道:“好!既不入虎穴,焉能得虎子!就照殿下的法子办!”于是曲立吉思便募集了二十名水性好胆子大的男子准备到那怪石之下寻个究竟。
三日后一早,大约十几条渔船就将那怪石团团围住。曲立吉思亲自站在船头指挥。而那二十名水性好的男子在那老渔夫的带领下从怪石的四个方向齐齐下了水。
之后两个多时辰,时不时就会有人浮出水面来换气。站在船头的曲立吉思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忽然见那老渔夫一个氽子钻出水面,对船头的曲立吉思喊道:“县太爷!给绳索!”于是曲立吉思立即命人从岸边拉来了事先预备好的绳索。老渔夫接过绳索,又一个氽子下了水去。
过了大约一盏茶功夫,那二十几人都纷纷探出了水来,只听得那老渔夫冲着岸上诸人高呼道:“拉!拉!拉!”岸上的衙役与百姓们纷纷齐用劲,不一会功夫当真就从江中拉出了一个身上布满水草的人模样的事物来。
待岸上众人拨开那事物身上的水草,便都纷纷惊叫了起来。一番惊叫过后,岸上诸人就开始朝着那拉上岸来的东西跪拜了下去。
曲立吉思快步奔上前来定睛一看,也愣了好半晌,只见这被拉上来的竟然是一尊两人高的铜人。这铜人乃是一位栩栩如生的长须老者模样,与那夫子庙中供奉的孔夫子竟有八九分相似。
曲立吉思也不由得跪了下去,连拜了三拜后高呼道:“此真乃天降祥瑞!大祥瑞啊!”
这时还在河中的老渔夫喊道:“县太爷,河底下还有两个哩!”直至夕阳西下时,在常丰县官民的齐心协力下又从那怪石底下打捞出了两尊铜人,一尊铜人是尊释迦摩尼的佛像,这佛像慈眉善目尽显普度众生之态,而另一尊铜人则是身披道袍的太上老君,那老君则是一副超然之姿,一副看破了宇宙万千的神情。
曲立吉思当即下令将三尊铜人供奉于东山古寺的正殿之中,之后连夜向朝廷上了一道报祥瑞的奏折。这一夜,整个常丰县皆是一片欢腾,百姓们纷纷在清浪街上载歌载舞,以欢庆佛、道、儒三尊铜人出世。
次日曲立吉思邀请使团到东山古寺中一观那三尊铜人。曼苏尔和阿鲁温一看到这三尊铜人,就啧啧称奇,赞不绝口。阿伊法一瞧见这三尊铜人便就如同感受到了某种天启一般,竟然没来由的对它们心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来。
这时忽听得曼苏尔问了一句:“我听说这中土的佛、道、儒三家乃是格格不入的啊!是何等样的人物才能铸出这三尊铜人啊?”他这般一问,阿鲁温和曲立吉思皆是作答不出。
阿伊法听他这般一问,立即在心头惊呼道:“对呀!白砚先生便是师出全真教,全真教的重阳真人一生倡导的就是‘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先生还说过当年终南山重阳宫的正殿就叫‘三圣殿’,殿内就有佛、道、儒三尊,莫非?”想着便杵着拐杖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三尊铜人的近前开始细细地打量。
当阿伊法走到三尊铜人的背后,才发现这三尊铜人的背上都刻得有两行一模一样的字迹。待她瞧清楚这些字迹时,便不由浑身颤抖,泪珠涔涔而下。只见那三尊铜人背上都刻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孤屿嶙峋,当三江湍流之中”,下联则是“黔之砥柱,挽狂澜既倒之时”。
这时只见得年迈的阿伊法,将金灿灿的拐杖扔在一旁,整个身子伏在地上连声泣道:“先生啊!先生!果真是你……果真是你呀……”
不久后曼苏尔王子便捐了重金给常丰县重新修缮了东山古寺,并建议将供奉三尊铜人的古寺正殿更名为“三圣殿”。而使团回到埃及后,在回教世界就流传开来一个说法,据说中土有一处地方是东方的麦加,这里的人们曾从旭烈兀的铁蹄下挽救了整个埃及乃至整个回教世界,这个地方名叫“黔中”。
朝廷接到三尊铜人在常丰县现世的讯息后,大元皇帝便下旨改“常丰县”为“铜人县”。
朱元璋称帝后对当年救了他性命并传授他兵法的西域老妇一直念念不忘,于是就派遣锦衣卫秘密寻访。锦衣卫一路寻查直寻到了铜人县的东山古寺,后回禀了朱元璋。于是朱元璋便下旨改“铜人县”为“铜仁府”并统辖思邛山东路诸县。
明永乐年间由于思州田氏已内战数十年不休,永乐皇帝得知后龙颜大怒,随即下旨废田氏政权,撤思州州制。自此由隋朝名臣田宗显建立,存续了832年的思州田氏政权就此灭亡。大明朝廷后将思州的大部分县城划入铜仁府管辖。后取佛经中“梵天净土”之意,改“思邛山”为“梵净山”,并在山上设弥勒道场。至于为何要在梵净山设弥勒道场,据说是因为当初明教教徒皆相信明教的教主是弥勒转生,故明朝初年弥勒之风大盛,于是梵净山才被大明朝廷选中,设了弥勒道场。此后数百年间铜仁府一直都是佛法大兴。
明英宗正统年间,朝廷以铜仁府为根基并矩州建贵州行省。公元1599年即明万历二十七年,播州杨氏末代家主杨应龙起兵谋反。杨应龙被明朝大将李化龙平定后,由唐末名将杨端建立存续了725年的播州杨氏政权灭亡,万历皇帝随即下旨将播州与姚州并入贵州行省,故《贵州行省志》有言道:“先有思州,再有铜仁,后方有贵州。”
三铜人现世后,铜仁的百姓就将那三江江心中长出的怪石唤作了“铜岩”,并在上头修筑了亭台楼阁。那楼阁雕栏玉砌,立于江心巨石之上,煞是好看,而铜岩便成了当地的精神象征,后世府官时常会安排些说书人在楼阁之上大讲思播田杨与三尊现世之传说故事。
之后数百年间,铜仁府以及辖下诸县便是文人墨客辈出。明正德、嘉靖年间,铜仁府辖下的思南县出了一位大名仕名唤田秋,官至广东布政使。田秋一生惩贪官污吏,开贵州之科考,兴贵州之文教,疏乌江之航道,可谓功德卓著,事绩昭然。据说他年迈还乡之时过铜仁府,至铜岩上便于那阁楼之中听得一位说书人说起黔中的田杨两家抗击蒙元之故事,心中感怀,于是在行至铜仁府辖下德江县的乌江潮砥滩时便有感而发,即在山壁之上留下一处碑刻,碑上大书“黔中砥柱”四个大字,笔法苍劲豪迈,尽显大儒之风。后世不少黔中名仕都到乌江畔瞻仰过这处碑刻,并将田杨两家抗蒙之故事口耳相传,故黔中砥柱之精神方得以传承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