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兴二年即公元1233年的秋冬之际,这时的大金国已到了垂死之际,除了都城汴梁之外,昔日雄霸中原不可一世的女真王朝的疆土现今只剩下了潼关以东、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一隅之地,至于中原的其他地方皆已成了蒙古人的马场。
汴梁是昔日北宋的都城,后来女真人的南京,如今却成了金国最后的国都。现在蒙古大军又在黄河北岸集结,随时都会再次杀过河来,而汴京城中却是哀嚎遍野,无数的死尸与白骨在街道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原本繁华的集市更是杂乱不堪,大大小小的庭院中无人救治的伤兵也随处可见,料谁都知道这大金最后的国都被蒙古人攻破应当只是早晚的事。
在汴梁城西有一处不大但很清净的宅邸,相较于城中乱作一团的光景这处宅邸却是要安宁了不少,这里是大金国翰林大学士元好问的府邸。这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公,翰林大学士的品阶虽说不高,可这元好问其人却是中原一带的文坛盟主,不论在女真还是汉族的文人士大夫中他都享有极高的声誉和威望,就连屡败蒙古的金朝名将完颜彝、郭斌等人对他也是推崇有加,所以即便是国都危若累卵,这元好问的府邸也是少有人会来滋扰的。
这日日头已落了山,元府上下也都熄了灯,忽然府门外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元家的老管家带着一脸极不情愿的神色,草草披了件麻衣提着一盏小灯走向了门口。
“谁啊?”那老管家问。
“王……王伯!是……是我!开……开开门。”门外传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结结巴巴的声音。
姓王的老管家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何人,便问:“你……你是何人?”
“我……我是白……白砚啊!王……王伯!”门外的人依旧结结巴巴地说道。
“砚少爷?是……是他!是个结巴!”王管家轻声低语了一声便开了门。
“嘎”的一声王管家拉开门,只见门口站了一位大约十五六岁带着一身的风尘的少年,他穿着一身全真教的青布道袍,身子清瘦、皮肤略黑、浓眉大眼,面上带了几分倦容。
王管家迎上前去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才带着些许哭腔喊道:“砚少爷!真的……真的是砚少爷回来了!”
“王伯。”那少年人也几乎要哭出声来。
王管家忙将那名叫白砚的少年拉进门,然后伸头出门张望的几眼后才又把门匆匆关了。
“砚少爷,您不是去终南山学道了吗?咋这时候一个人跑回来了?如今这兵荒马乱的!要是出点什么乱子,可怎么得了啊!”一进门王管家就埋怨道。
“我……我是……我……”那少年结结巴巴了半天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
“嗨,平安回来便好,走和我去厨房吃点东西。”王管家摇头道,说完就领着少年朝院内去了。
次日晨时天刚亮,一位老仆人给白砚送来了一小碗野菜粥,并嘱咐他吃完就去书房。当白砚来到书房门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挂在书房正墙上的一幅孔子画像,那画像前的香炉上也是白白净净空空如也,显然是很久没有香火了,可是那画像之下却依然有一个衣着朴素身材清瘦的背影,白砚知道几乎每日此人都会面对着这幅孔夫子画像膜拜一番的。
“义……义父。”白砚进门轻声道。
“汉卿,怎地回来了?”那面对着画像的男子并未回过身来。
白砚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道:“义父,我……我在终南山……听……听闻蒙……蒙古人要打汴……汴梁!我担忧……担忧……义……义父!和家人安危便辞别……辞别……师尊回来了。”这白砚天生口吃越到激动时候,他说起话来就越是困难。
那人这时才转过身来,这人四十岁上下年纪,生得眉目清秀,虽衣着朴素却难掩其文雅脱俗之气,他踏上去两步一面扶起白砚一面叹道:“哎……你这孩子!当年送你去终南山学道,一来,是想你在那玄门巨擘学些本事,二来,则是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我望你有个栖身之所!可你如今倒好,小小年纪竟这般胆大,你若是有了个好歹我元裕之将来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颜面去面对你爹娘啊!”
“我……我爹娘。”白砚自语道。
那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白砚的义父,金国的翰林大学士,文坛领袖元好问了。元好问拉着白砚到桌边坐下,倒了两杯清茶,喃喃问道:“汉卿,我听闻城外可是有不少蒙古游骑,你是如何平安进得城来的?”
白砚道:“那……那些蒙古人见……见我是全真教的打扮……便……便不敢来难为于我了。”
元好问捋了捋胡子点头道:“原来如此,传闻说自从全真教的前任掌教丘处机点化了蒙古人的成吉思汗后,蒙古人便对全镇弟子秋毫不犯,看来此事当真不假!”兴定六年即公元1222年全真教掌教丘处机受邀远赴兴都库什山的八鲁湾行宫觐见大蒙古国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受其点化,对丘处机奉若仙人,并钦定全真教为蒙古国教,自此往后蒙军队对全真教的道士都十分客气,见了全真教的道士既不劫掠,更不会轻易杀害,此外大蒙古国的各级官员对于全真教道士还另有优待。
“是……是了!只……只是进这汴梁城,还是略微费……费了些周折的!”白砚道。
元好问喝了口茶说道:“汉卿,你这次冒着风险千里迢迢赶回来,我心甚慰,小住几日便回终南山去吧!若汴梁城破我怕会有凶恶险!”
白砚犹豫了片刻道:“义父……我……我……我这次带回来好些……好些全真教的衣物,你们……你们随我……出……”
“胡闹!这万万不可!”还没等白砚说完元好问便厉声喝阻道。
“义……义父,为何不可啊!”白砚脸上显出了几分焦虑。
元好问轻叹一声道:“这府里的人谁要愿意随你出城,我绝不阻拦,但我元某人是断断不会扮作道人出城去的!”
“义父!”白砚焦急地看着元好问,白砚自小便知道他的这位义父一向言出如山,一旦是他决定了的事情是很难轻易改变的。
元好问厉声道:“你莫要再说!我乃是大金国堂堂的翰林大学士!自当与社稷共存亡!即便是做了蒙古人的俘虏或刀下鬼!于我而言也好过在国家危亡之际以这等下作手段苟且偷安!”
这时白砚也急了只见他面容焦急高声道:“义父,他……他蒙古人与金人打仗,与你我……你我这些个汉家子弟有……有甚干系?”
元好问默然了片刻然后用平和的语气说道:“汉卿,你可知道你父亲白桦,白文举究竟是何等样人?”
白砚微微摇了摇头,神色间却显出了几分惊异之色,自他出生以来就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他自幼被元好问抚养长大,十岁时被义父送到了终南山全真教学道。在白砚过去的记忆中每当他问及义父有关自己生父究竟是何人?他身在何处?他是生是死?等问题时,元好问几乎都是讳莫如深。而此时此刻义父突然主动谈及自己的生父,这自然是让白砚十分惊讶的。
元好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道:“你自小便老问我你生父的事情,那时你还小我说于你听你也未必能懂,如今你也大了,我便把你生父白文举是何许人,一一说与你听吧!”
元好问喝了一口茶,悠悠道:“你我白元两家皆是太原一带的诗书世家,你我两家更是世交,你父亲名白桦、字文举,他虚长我四岁,我与你父自小便是好友知己,可谓亲如兄弟!”
“那……那我父亲他人……他人怎样?”白砚的目光中渐渐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元好问摇头苦笑道:“我可真是想不明白,白文举如此口若悬河之人,怎的就生出了你这么个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儿子!”这番话说得白砚顿时面上多了好几分尴尬神色。
只听得元好问继续淡淡说道:“现下世人都说我元某人是中原文坛的盟主,可要说起你父亲之才学,只怕是不在我元某人之下的!”
“哦!”白砚心中一惊,心道:“义父的才学可是我自小耳濡目染的,义父之才,尤其是文章诗词上的造诣乃当世独绝啊!我爹他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此刻这少年心中满是憧憬。
只听得元好问说道:“你父亲不仅能言善辩,而且文章字画也都十分精湛。”说着便一指挂着正墙上的那幅孔子像道:“这便是你父亲当年的手笔!”
白砚自小在元好问身边长大,元府虽几经搬迁,但这幅孔子像元好问却是视若珍宝,但过去白砚却是没怎么细看过它,今日听闻此乃其生父所作,他这才开始细细端详。一番细看过后白砚才发现画上的孔夫子虽是龅牙、粗鼻、细目,且面貌丑陋,但却在彬彬有礼的神色中带着一种宽容与长者所特有的祥和。
元好问看着望着画像出神的白砚笑道:“汉卿呐!想当初我年少时我也问过你父亲同样的问题,我们汉家子弟是否当效忠女真人的朝廷?你可知你父亲是如何答我的?”
“如……如何答的?”白砚一脸的漠然。
“你父亲他……”一幕幕的往事又呈现在了元好问的脑海中,伴随着他给白砚的讲述思绪又将他带回到了数十年前……
金泰和五年即公元1205年,那时只有十五岁的元好问与十九岁的白桦正一道前去赶考,不同的是白桦是要去金中都参加殿试,而十五岁的元好问则是要到并州参加府试,碰巧二人有一段同路便结伴同行了。
这日午后两个少年人骑着骡子行至汾水之滨,只听得元好问问道:“文举兄!你说你我这些中原仕子却要去考女真人举子,这在那些南方宋地的汉家同胞眼中我等是否皆是汉奸之流啊?”
生得黝黑清瘦的白桦道:“裕之,你可知道北国女真也有个尧舜般的君王?”
“文举兄,可是指先帝世宗皇帝?”元好问微微一笑道。
白桦的脸上忽显出崇敬之色道:“在我白某心中世宗皇帝完颜雍早已不是个异族的君王。世宗在位时广开言路、崇尚汉化、开科取士、重用汉臣、吏治清明。使得饱经战乱的中原国泰民安,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汉家仕子得以重登庙堂!而那些只会骑马射箭的女真子弟却也大多变成了如今这般与你我无异的孔孟门生。故世宗驾崩之时一位悲痛的汉家学子在中都国史馆中提笔写道:‘天下治平,四民安居,群臣守职,上下相安’呐!”
“文举兄,但他们毕竟是女真人,而你我毕竟是汉家血脉。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呀?”元好问道。
白桦笑道:“裕之,非我族类又如何?非我族类现如今还不是与你我一样拜炎黄、尊孔孟、行仁政、施周礼、书汉字、赋诗词?这般的女真与你我有何差异?”
“那倒也是这番道理。”元好问点头道。
白桦哈哈一笑拍了拍元好问的肩膀道:“裕之,史书上的匈奴、鲜卑、羯、氐、羌!起初那个不是异族?那个又不是茹毛饮血?可当他们认了炎黄!尊了孔孟!如今不都是成了汉家?”
元好问听闻也是哈哈一笑,可就当二人欢笑之时,突然在不远处一支箭飞上天际,射向了空中两只齐飞的雁儿,伴随着一声哀鸣其中一只雁被箭射穿了身子落了下来,正落在了二位少年的跟前,二人胯下的骡子也被吓得惊叫连连。
过不多时,一个黑矮的猎户从林中窜了出来,到了二位少年跟前一面捡起那只雁一面对着二人低头哈腰地赔笑道:“惊到二位官人了!二位官人莫怪!莫怪……”
正当二位少年欲接话之时,忽然天上的另一只雁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哀鸣,接着一个俯冲便听得“碰”的一声,那只雁竟一头撞死在了那猎户身旁的一块大石上。
那猎户先是被吓得一声怪叫,待看清楚状况后便咧嘴笑道:“嘿嘿!今日走大运了,射了一只,还捡得一只!不错!不错!”说着便伸出另一只手将那只撞死在地的雁儿拧了起来。
“这两只雁我买下了!”正当猎户得意洋洋之时便听见耳旁有人说道。猎户抬头一看,只见是那十四五岁的少年正站在自己跟前朝自己递过来一小锭银两。
这猎户靠打猎为生,银锭这种东西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奢求,他被惊得咧嘴大笑道:“小官人真是大方得很!如此一锭银钱,小老儿我可没得钱找您!”
“拿去吧,不必找了。”元好问将银锭丢向猎户怀中,猎户赶忙把两只手上的雁摔落在地,然后双手捧着那一小锭银钱乐颠颠地去了。
元好问看着眼前地上的两只死去的雁,似乎是心有所思,白桦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对雁儿生死相随,确实让人感怀至深啊!”
只听得元好问悠悠说道:“文举兄,不如我们就在这汾水之畔将这对爱侣合葬了吧?”
“甚好!甚好!”白桦答道,于是二位少年便在汾水边的一处小高地上合葬了这两只雁儿,他们用石块和沙土堆起了一个小丘,再在丘前立了一块小木牌,白桦则在木牌之上提笔写了“雁丘”二字。这日二位少年在这汾水之滨,与那对雁儿对饮了许久……
当年少的元好问喝到尽兴之时便拿起笔走到雁丘的木牌前,一面提笔在木牌上书写一面诵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妙!”一旁端坐在地的白桦举杯喊道:“好一个生死相许!好一个只影向谁去!妙不可言!真是妙不可言呐!”
元好问侧头抿嘴一笑,然后又继续提笔诵道:“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音落,这回已没了白桦的笑声,那白桦走到元好问身旁拍了拍他肩膀道:“没想到你如此年少竟能写出这‘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以男女生死之爱,喻报效家国之情!就算是屈子(屈原)在世见了这雁丘,所写出的诗文我料也莫过于此吧?”这便是被后世广为传唱的《摸鱼儿 雁丘词》了,只不过绝大多数后人只知其书写男女的生死之爱,却忽略了其中隐含的家国情怀罢了。
二位少年在并州分别,元好问留了下来,而白桦却赶往了金中都,次年也就是金泰和六年南宋的开禧二年即公元1206年白桦来到了金中都准备参加进士科考,然而这一年不论是对于金国来说,还是对于整个宋金元历史而言都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在这一年南宋宰相韩侂胄帅兵北伐金国欲收复旧都汴梁,史称“开禧北伐”,战争最终以宋的全面失败而告终,金将完颜承裕打败了韩侂胄,战争最终以宋军兵败韩侂胄被杀而告终,正当中都的百姓在为打败宋军而欢庆时,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则从北方传来……
在漠北草原上一个名叫铁木真的乞颜部首领统一了原先被称作“室韦”的草原诸部,并在斡难河的源头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宣称将室韦诸部统称为“蒙古”,建国号“大蒙古国”,铁木真本人也被草原诸部的首领们推举为“成吉思汗”!南宋开禧二年金泰和六年即公元1206年就成了蒙古民族的“创世纪”!
然而蒙古人建国的消息传到金中都不久就被金国大将完颜承裕打败宋军的喜讯所淹没,而深知居安思危之理的白桦却十分敏感的意识到蒙古人或许将成为大金王朝的一个巨大威胁。正巧那一年的殿试题目便是“治国对策”,于是白桦就在考场上写了一篇《定蒙三策》文中罗列出了平定蒙古人的上中下三策,“上策”即以安抚蒙古为主,大量派遣精通佛、道、儒学之人前往漠北对蒙古人施以教化为辅。“中策”即以安抚蒙古为主,大量修建防御工事加紧备战为辅。“下策”即接受蒙古人无穷无尽的索取以换得暂时的和平。
白桦的这篇策论鞭辟入里深得金国朝野的认可,尤其以此次殿试的主考左丞相徒单镒对其最为看重,这徒单镒出自女真贵族,金世宗大定十三年以一篇技惊四座的策论博得了一个状元出身,他尤擅策论,有“大金国策论第一人”的美誉。
于是左丞相便率领群臣在御前会议上谏言当时的金国皇帝颜璟欲立白桦为新科状元,但却遭到了金帝的拒绝,原因是皇帝看中了另一篇名为《论诗文定天下策》的文章,因为完颜璟生性多疑且又是个文人皇帝,此事也无人敢与之争辩,于是白桦就成了那一年的新科榜眼,而白桦与徒单镒也就由此有了一段师徒缘分。
白桦高中之后就被徒单镒举荐到礼部任职,到了礼部他便听说了不少关于当今皇帝完颜璟的轶事。当朝皇帝完颜璟是位文士皇帝,尤其是在书画上的造诣可谓是登峰造极,据说尤为擅长北宋亡国之君宋徽宗赵佶所创的瘦金体看。关于此事还有一段流传于金国宫闱之中的一段秘闻,传说就在完颜璟出生的那个夜晚他的祖父也就是被仕子们称作北国尧舜的金世宗完颜雍做了一个诡异的梦,完颜雍梦见那亡国之君宋徽宗赵佶抱了一个男婴放在了大金国的龙榻之上,这才有人说这位完颜璟乃是那宋徽宗赵佶的转世,加之成人后的完颜璟的文人心性和对书画的痴迷,尤其是对瘦金体的擅长,这种赵佶转世的传闻才让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了起来。
到了朝中为官之后白桦才发现在这位只爱书画的皇帝治下,不论朝野还是宫闱都极不安定,宫闱中元妃李师儿专宠于后宫,以至于皇帝完颜璟已年近四旬仍膝下无子。朝堂上元妃的兄长李喜儿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卖官鬻爵,搞得朝野上下小人当道乌烟瘴气。就因为这兄妹二人便将金世宗完颜雍留下的大好河山拖入了国无储君吏治腐朽的深渊中,现实中的一切让原本踌躇满志的白桦忧愤不已。
说起这元妃李师儿倒是个奇女子,这李师儿出身贫贱,其父还是获刑之人。故李师儿自小便被父母送入宫中为婢,可这李师儿不仅生得倾国倾城,而入宫之后又极好读书习字,加之其天资聪颖,传说她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次偶然的机会李师儿遇上了皇帝完颜璟,完颜璟见了李师儿便是惊为天人,之后很快就册封李师儿为妃。
数年后还欲立李师儿为皇后,可因为李师儿出身贫贱,立她为后有违大金祖制,加之李师儿并无子嗣,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此事方才作罢。之后完颜璟便立李师儿做了元妃,并承诺自己永不立他人为后,由李师儿来统领后宫。
关于李师儿能够专宠后宫十数年史书上还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话说李师儿被封为元妃后不久,皇帝完颜璟就带着她去游中都城内的琼华岛,日落西山之时两人并坐于琼华岛高处的一处土丘之上赏晚霞,突然完颜璟开口便说了一句上联:“二人土上坐。”李师儿就望着日月交辉的晚霞立即答出了下联:“孤月日边明。”此下联一出皇帝完颜璟顿时就兴奋异常,当晚就在琼华岛的行宫内临幸了李师儿。
完颜璟的上联妙处在于“二人”和“土”合在一起恰好是一个“坐”字,而李师儿的下联则妙处有三,其一,“孤月”加上“日”恰好是一个“明”字,其二,把皇帝比作太阳,将自己比作月亮,其三、以“孤月”暗表自己独霸后宫之心。
从琼华岛回宫后李师儿就有了身孕,次年便诞下了一个小皇子,皇帝完颜璟大喜,立即将小皇子起名完颜忒邻,并立刻下旨封刚出世的完颜忒邻为葛王,显然完颜璟是打算把江山传于他了,可天不遂人愿,完颜忒邻出生不到半年就夭折掉了。
白桦作为新科榜眼还是十分讨皇帝完颜璟喜欢的,虽然对国舅李喜儿表现出了诸多不满,但他毕竟在书法和绘画上的造诣都颇深,所以皇帝完颜璟对他还是比较喜欢的。
一转眼三年过去,时间到了金泰和八年即公元1208年,这一日白桦受皇帝之邀到宫中新建好的“书画院”欣赏一幅六朝时期顾恺之的画作。
当白桦到了书画院时皇帝完颜璟、国舅李喜儿和三四个翰林学士已先到了,皇帝在长桌前观摩着桌上的一幅画卷,一众人则在周围簇拥着。那皇帝完颜璟虽已年过四十,但却生得肤若凝脂面态慵懒,就如一尊泥做的陶人一般,再看那李喜儿却是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模样,他见白桦进了来,先是斜了他一眼然后怪里怪气地笑道:“哟!白大人来得好早哟!”
白桦看也不去看他,径直走到皇帝正前方,恭恭敬敬地施了君臣之礼。
“罢,罢!”皇帝敷衍式地摆了摆手。白桦起了身也走到了皇帝身后,这时他才看清楚皇帝面前长桌上的画作,心头不由一惊,情不自禁地道:“咿!莫非是《女史箴图》!”这《女史箴图》乃顾恺之的名画,几经辗转机缘巧合之下才流入金朝皇宫。《女史箴图》是顾恺之以张华所著的《女史篇》为蓝本,所画的一卷插图画卷。全图共有十二幅画组成,每一幅都描画了一个汉魏时期后宫中贤良女子的典故,其中最有名的两个故事就是“冯婕妤挡熊”和“班婕妤辞谢与汉成帝同辇”的故事。
包括皇帝在内的众人都纷纷转头看向他,皇帝抿嘴一笑道:“白爱卿好眼力。”
“谢陛下!”白桦微微低头施礼。
之后就是听到众人一面看画一面纷纷称赞道:“真是惟妙惟肖呐!”
“何止是惟妙惟肖,简直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啊!”
“这画啊,最主要的还是把那么多故事描画得好呀!”
“别争了。”皇帝轻声一语,众人立刻就都安静了下来。皇帝轻轻一扬手道:“拿笔墨来!”很快几个宫人便端来了大大小小精致的笔墨书具。
皇帝拿起一支细毛笔,沾匀了墨便在画上的一方空白处提笔写道:“欢不可以渎,宠不可以专;专实生慢,爱极则迁,致盈必损,理有固然。美者自美,翻以取尤,治容求好,君子所仇,结恩而绝,实此之由。故曰翼翼矜矜,福所以兴;静恭自思,荣显所期。女史司箴,敢告庶姬。”皇帝一气呵成很快就写好了,完颜璟面上也随即浮上了得意之色。
“哟,陛下好生了得!”
“陛下,好笔力!”
“陛下何止是好笔力呀!陛下简直是笔力超群!天下第一!当世无双呀!”
一旁的白桦看着皇帝所写的那几行字和听着大臣们的阿谀奉承之声心里却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件惊愕诡异之事,白桦在书法上是极有些造诣的,他自是明了皇帝刚刚在《女史箴图》上所提的字乃是宋徽宗赵佶所创的“瘦金体”。宋徽宗留下的笔迹白桦见过不少,更让他愕然的是当今皇帝完颜璟的字迹竟和那宋徽宗的笔迹一般无二,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这才是让白桦最感诡异的。瞧着这些字迹,白桦心中又想起了那个关于完颜璟就是那宋徽宗赵佶转世的传闻。
正当白桦愕然之时一个宫人突然捧着一卷东西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皇帝脸一沉轻声问:“何事惊慌啊?”
“陛下!八百里加急!”那宫人恭敬地举起手里的卷宗,皇帝朝着李喜儿微微昂了昂头。
李喜儿快步走上前接过卷宗,打开看了几眼便唯唯诺诺地道:“禀陛下,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漠北的蒙古人袭扰了中都以北的几处边镇,五六处城镇遭劫掠,我大金损失了三五百名将士,还有就是被掳走了一千多百姓而已。”
“哼!”皇帝轻轻一拍桌子,李喜儿当即被吓得跪倒在地。
只听得完颜璟道:“这帮漠北的蛮子!搅了朕的好雅兴!”
“陛下,是否欲出兵讨之啊?”一位年老的翰林学士低声问。
完颜璟微微匀了匀气息说道:“兵者!国之重器也!这等小事,干戈还是莫要轻动的好。”
这时只见那李喜儿一面起身一面媚笑着说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若为这等小事大动干戈搅得兵连祸结实属不智!”
“那你有何良策啊?”那位年老的翰林学士带着一脸的不屑问道。
李喜儿仍旧带着媚笑一面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面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看蒙古人呐,他们此次犯边定是因为穷困想来抢点东西罢了。”随后朝皇帝一拱手,道:“陛下!臣以为蒙古人既然缺衣少粮,吾皇天恩浩荡,命一位臣公去蒙古赏铁木真些金银布帛,以示我大金天恩便好。”
“嗯。”皇帝完颜璟捋了捋胡子,道,“喜儿所言极是,准了!”
“就不知陛下觉得那一位臣公前去出使漠北最为合适?”一位中年的翰林学士问道。
完颜璟沉吟了片刻道:“就让卫王永济去见一见铁木真吧!”完颜璟口中的卫王完颜永济或许是目前这世上他最不放心的人了,因为完颜璟当初是以皇太孙的身份从祖父金世宗完颜雍手中继承的大统,所以完颜璟继位之后心中最为猜忌的并不是自己的弟弟们,而是自己祖父留下的三个叔叔。
完颜璟在位的这些年里,他就先后以莫须有的罪名处决了除卫王完颜永济以外的另两位叔叔。完颜璟心中明白那铁木真自称成吉思汗心中已有敌对金国的野心,此次派完颜永济出使蒙古,若是永济能死在铁木真或其他蒙古首领手中最好,这样既可以除去完颜永济这个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叔叔,又能以此为借口出兵灭了铁木真,若完颜永济完成了使命活着回来了,自己将来也能以通敌为由除了他。
只见李喜儿一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目光就落到了白桦身上,白桦这位新科榜眼一向对他不敬,如此好的整治甚至除掉此人的机会李喜儿怎能放过?李喜儿立即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微臣有一言。”
“但说无妨!”皇帝摆了摆手。
李喜儿的看着白桦,笑道:“如果微臣没有记错的话,当年白桦大人高中榜眼时的策论便是论如何对付蒙古人吧?”白桦不屑地点了点头。
李喜儿又看向皇帝完颜璟道:“陛下!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微臣以为可让白大人与卫王一同去漠北看看,看看蒙古人!看看那铁木真!将来若那铁木真真想与我大金为敌,白大人如此这般年少有为,将来好知己知彼呀!”
“白爱卿,你意下如何啊?”皇帝问道。
这时的白桦正是年少气盛的年岁,旁人说起铁木真和蒙古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可他却毫不畏惧,只见他立刻单膝跪地道:“臣愿往!”
皇帝完颜璟抿嘴一笑,道:“那朕就封你做卫王永济的副使吧!定要不辱使命!”
“微臣遵旨!”白桦叩首谢恩道。
出了中都城白桦才觉出不对劲来,朝廷此次只拨给卫王八百士卒、十几车的食盐与布帛,至于那些蒙古贵族最喜爱的金银细软珠光宝气却一箱也没有。因此白桦便隐隐有些担心这些东西是否会激怒蒙古人,不过由于他当时年轻气盛也无多少畏惧。
除了白桦之外卫王还有另一位副使那人名唤耶律阿海,据说这耶律阿海乃是被金人灭掉的辽国契丹皇族后裔,十分博学且精通诸国语言,尤其擅长蒙古语,故十数年来多次出使漠北。临走之前恩师徒单镒还告诫白桦道:“这耶律阿海与那铁木真颇有些交情,对此人定要多留个心眼。”
那卫王永济生得细皮嫩肉,美髯长须。由于其身子娇弱,所以他只坐马车骑不得马,所以一行人行得极慢,行了两月才出了西京大同入了漠北草原。
这日白桦与耶律阿海骑马并行,只听得耶律阿海苦笑道:“这一程行得可真慢啊!想我大金的先祖个个都是能骑善射汉子,现如今……”说到此处便欲言又止,侧头瞧了一眼完颜永济所乘的马车。
白桦一脸的漠然,道:“耶律大人虽所言不假,可白某以为这百年来女真虽忘了骑射,却懂了诗书礼法,从过去那一群茹毛饮血的蛮人变成了如今这等礼乐之帮,为女真而言这便是大好的。”
耶律阿海笑道:“白大人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可如今这茹毛饮血的蒙古人蠢蠢欲动,下官担心终有一日蒙古人会成我大金的心腹大患呐!”
白桦拱手道:“耶律大人与蒙古人有多年交往,依大人之见那蒙古蛮族当真对我大金有觊觎之心吗?”
耶律阿海叹了口气,道:“蒙古人是否对我大金有觊觎之心下官不知,但那铁木真对我大金有着刻骨的仇恨下官却是知晓的。”
白桦立即“哦?”了一声。
耶律阿海道:“数十年前铁木真的祖父俺巴孩汗被我大金与塔塔儿人合谋诱骗至中都,先帝便把俺巴孩汗钉死在了木驴之上。那俺巴孩汗临死之前便立下毒誓!他的后人们即便是五指磨光,十指磨伤,也定会为他复仇!”
耶律阿海顿了顿继续说道:“据下官所知铁木真并没有忘却当年的仇恨,六年前他打败了世仇塔塔儿部后,便下令将塔塔儿部中所有身高高于车轮的人不论男女全部斩杀,未被斩杀的幼童则世代作为乞颜部的奴隶。白大人呐!想当初我们大金国可是与塔塔尔人合谋诱杀的俺巴孩汗哦!”
白桦听后默然无语,只是暗自觉得或许一场惊涛骇浪已隐于暗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