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众人马行到乌江边的一处桃林。那桃林边有一块石碑,石碑之上刻了四行字“维思维州,实古黔中,田氏世领,肇唐永隆。”这四行字,字体古朴,笔力苍劲。
杨粲忽然一拱手笑道:“二位道长!过了这块碑便是思州地界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位道长别过!”
马玄宝哈哈一笑,道:“杨家主!都到了思州地界,何不与我二人去思国公府拜会一番思国公啊?”
杨粲拱手道:“马道长!在下着实不便前去拜见思国公。”
“有何不便呐?”马玄宝与杨粲都是豁达之人。这几日二人关系日近,如今到了思州,马玄宝心头欣喜,便就对杨粲不拘小节了。
“马道长!在下实在不便!只因在下的祖上与思州田氏恩怨颇深,在下着实不方便。”
王道士冷声道:“玄宝!莫要为难杨家主了!”然后一拱手道:“杨家主!多谢相送!贫道师徒感激不尽!告辞!”
“告辞!”
“别过!”
辞别过后,王马两位道人便朝着那落英缤纷的桃林深处行去……
思州城立于险要的乌江两侧的山脊之上,奔腾湍急的乌江从城中穿流而过,与其说思州城是一座城,倒不如说它是一座扼住了乌江上游咽喉处的一座巨大壁垒。
二位道士到了思州城门便被盘查的兵士挡住了去路。
王嚞便对那领头的兵士笑道:“请通报思国公府的田佑祥大人说:‘王中孚前来拜见’”王嚞出家修道之前原名王中孚,字允卿。
那兵士听说是思国公府的客人,又见这二位道士器宇不凡,便不敢怠慢,很快就命手下去思国公府禀报了。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有四五个家丁簇拥着一个五十岁上下身材清瘦,神情儒雅的老者迎了出来。那老者虽不穿戴华贵,但周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儒雅之气,尤其是手中的一把柏木折扇十分显眼,只见那把黑底折扇上用白墨在中间两两成行写了四个篆书大字“风林火山”,折扇的左侧以白色瘦金体小字写着“其疾如风,其徐如林”,相对的左侧则写着“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不论是篆书还是瘦金体皆是笔力雄劲,笔法超然,透着一股不凡的气势,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果不其然,细细一看,在折扇的四个篆书大字的左下侧还有一枚小小的印章,只见那印章上印着“岳鹏举书”四个小字。
王嚞见了,微微一笑,迎上前三步拱手道:“佑祥兄!可还认得贫道否?”
那老者便是当今思州思国公的胞弟田佑祥了。田佑祥来到王道士身前打量了好几番才惊道:“允卿!你如何去做了道人啦?”这田佑祥可非等闲之辈,当年其兄田佑恭率军在汉中协助名将吴玠抗金,他便是思州军的军师,此人不仅饱读诗书,精通谋略,而且天文地理无一不晓,曾多次献计助思州军大败金兵,帮其兄长击退金兵后,他先是与王道士一年考中举人,然后又与王一同在南宋国都临安府为官多年,如今告老还乡常居于思国公府中。
王嚞又是一拱手笑道:“佑祥!王允卿已成过往,贫道如今道号王嚞!表字知明了。”
田佑祥长叹一声,面上尽是沧桑与慨然。
“晚辈拜见田大人!”马玄宝深施一礼道。
王道士笑道:“这是我的弟子马玄宝。”
又是一番寒暄过后,田佑祥就领着两位道士进了思州城直奔城东一处高岗上的思国公府去了。这思州城中的建筑,丝毫不像西南地方带有苗人与水西人特色的城镇,也不像中原地方的城镇,问了田佑祥,王道士二人才知晓原来这思州城一直延续了当年隋朝开皇年间的建筑风格,尤其是思国公府更是黑砖青瓦、严整开朗、气魄宏大,颇有几分隋唐王府之相,与临安府中那些雕梁画栋般王公大臣的府邸相比,可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两位道士先去拜会了年迈的思国公田佑恭。王嚞对这位昔日威名赫赫的抗金英雄,自是钦佩了许久,但看到躺于卧榻之上,已是垂垂老矣,连言语都艰难的老思国公时,也不免心生了几分哀伤悲凉之情。
过了晌午,思国公府便为两位道人准备了极具黔中特色的宴席。中原一带的宴席乃是以牛羊为主,而江南地方则是无鱼不成宴,可这黔中之地则是以杀猪肉与烈酒作为招待贵客之礼节。杀猪肉熟称“庖汤”乃是黔中美食的一大特色。庖汤宴就是将刚杀的猪肉煮熟后,再沾上黔中特有的酱汁食用,庖汤肉油而不腻,肉质鲜美,再配上来自苗乡的烈酒可谓舒爽至极。那一夜,两个道士便都喝醉了,仙风道骨,一时之间,在烈酒和鲜肉面前竟都化作了泡影……
田佑祥安排二人在思国公府中住下。次日一早,田佑祥派下人来到王嚞和马玄宝的住所,邀他们师徒到前堂一叙。
三人稍作寒暄,王嚞便说了北方金星之事和欲完成佛道儒三家合流的宏愿。田佑祥对王嚞所言,表示赞同并乐意助之。之后,王嚞提出想一览田家藏书的请求。田佑祥哈哈一笑,也应允了,并告知王嚞,田氏新建的一处书院,这书院的藏书阁中的确藏有许多已在中原一带遗传的孤本、古卷。
二位道人听了,自是心中大喜。王嚞还和田佑祥说了自己师徒二人在播州地界上的种种遭遇,并问:“佑祥兄,这播州杨家数十年的祸乱究竟是因何而起?那杨家的家主又为何会使天波府的杨家枪法?播州杨家与思国公府究竟又有何夙怨?”
田佑祥微微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啊!不是我不相信王兄,只是此事牵扯了我田杨两家数百年的纠葛,诸多事情田某不便相告啊。”
王嚞点头道:“佑祥兄!这延绵了数十年的播州之乱,莫非就无法平息吗?”
田佑祥沉思片刻目中微光一闪,道:“王兄,莫非有意想化解田杨两家的恩怨和杨氏的内乱吗?”
王嚞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佑祥兄!我乃修道之人,实不愿见这黔中之地兵祸连连,百姓生灵涂炭啊。”
田佑祥又是微一沉吟,道:“王兄!若真有此心,我田某真是感激不尽了。”
“莫非真有法子?”王嚞问。
田佑祥道:“法子自然是有的,不瞒王兄,自唐末以来思播田杨两家就是血盟姻亲,可是几十年前,由于一场祸事导致杨家内乱,田杨两家的姻亲之盟也就此终结。”
“原来如此!”
田佑祥接着说道:“倘若王兄能寻来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助我田家与播州上扬州之主杨粲重结盟好,以我田家之兵力和财富相助,杨粲家主定能完成播州一统。若真是这样,黔中之地便可重归安宁。”
王嚞叹道:“就是不知何人能有如此这般之威望啊!”
田佑祥沉默了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咦!王兄!我倒是有个一石二鸟之法!不知王兄是否愿意远涉大理国一趟?”
“大理国?”王嚞问道。
田佑祥点头道:“大理国国都之北点苍山中岳峰上有一座被称作“雪中佛都”的大理国皇家寺院,名唤崇圣寺。那崇圣寺中有一精于南传佛法的百岁神僧,法号广弘。那广弘法师与思播田杨两家的渊源颇深,我与家兄年少时每隔五年便会赴点苍山听广弘法师讲法一回。我兄弟二人对广弘法师自是万分敬仰的。若王兄能将广弘法师请动,一来,他可助王兄研习佛道之法,二来,若广弘法师若真能屈尊来我黔中,定能重结思播田杨之盟。”
“当真?”王嚞脸上显出了几分喜色。
田佑祥神色坚定,道:“自是千真万确!”
王嚞一拱手道:“佑祥兄!待我在贵府上研习完儒学典籍,便赴一趟点苍山,必定尽我所能,促成此事!”
田佑祥听了王嚞这番话,也立马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田某代黔中百姓拜谢王兄了!”
待王嚞马玄宝辞别之后,田佑祥长叹一声道:“哎!或许这场祸患真是要那系铃之人方可化解啊!”
次日,田佑祥领着二位道人到了思州城的城南,乌江之畔,背靠青山的一处地方。田佑祥指着一群依山傍水的白墙建筑道:“此乃十年前,我思州所建的黔中第一处书院。”
两个道士齐声“哦”了一声,便一同望去,只见那白墙黑瓦的书院面积很大,院中大堂、课房、书阁、伙房一应俱全。乍一看竟与那庐山下的白鹿洞书院修缮得有几分相似。
三人行至书院正门,只见正门的匾额上写有四个大字——“銮塘书院”。王嚞见这匾额上的字迹,高秀清雅,便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不由“咿”了一声,问道:“王兄!这匾额是何人所书啊?”
田佑祥面上满是得意之色,笑道:“绍兴年间书院落成,正巧朱熹朱文公,行游至我思州,我便请文公书写了这匾额。”
正门两边是一副对联,也让两位道士肃然起敬,只见那上联道:“扩黔中之开化必传儒,”下联则是:“继往圣之绝学乃兴帮。”
三人进了銮塘书院,见书院大堂正中立了一座以红色朱砂铸造的孔子雕像。那雕像慈眉善目,栩栩如生。王马二人一见便情不自禁地深施了一礼。
在銮塘书院生活期间,马玄宝可谓是苦不堪言,至北宋以来桌与椅已成为了中原与江南一带的最常见器具,不论宫殿、驿站、寺庙、客栈,还是家家户户,桌椅几乎是处处必备,可这思州的銮塘书院中却不见桌椅,只有隋唐时盘膝而坐的蒲团和矮小马扎。身型肥胖的马玄宝在銮塘书院中自是极不习惯,整日都坐立难安的。
在与田佑祥研习儒道之学数月后,王嚞、马玄宝便辞别了田佑恭、田佑祥兄弟远赴了大理国。
广弘法师点头道:“原来如此!王道长你可愿知晓这黔中之乱如何缘起?”
王嚞道:“倘若大师愿将此中缘由告知贫道,贫道自当洗耳恭听。”
广弘微微一叹,道:“若要说缘由,缘由便与老衲难脱干系!”
“哦!”王嚞面上显出了一丝惊色。
广弘道:“王道长,你可知道那播州杨家是如何起家的?”
“贫道不知。”王嚞道。
广弘淡淡地道:“唐懿宗年间,大唐王朝已是千疮百孔,各地藩镇割据,百姓起义此起彼伏,而大理国的前朝南诏国却正值国力鼎盛之时,于是南诏国主便联合了罗闽部欲趁唐王朝衰弱之际大举入侵,联军从洱海出发,一路向北袭扰成都后,再挥师向东南方进军,攻陷了巫山、奉州等地。过了不到一年,南诏与罗闽的联军就又吞并了整个播州!”
“嗯!”王嚞微微点头。
广弘接着道:“南诏的入侵,已成李唐心腹之患,不过,以当时唐王朝之军力,根本无暇南顾,但刚刚即位的唐懿宗李漼,由于才登大宝,不甘心轻易放弃播州,于是听从了唐丞相杜审权的谏言,发布诏令给各路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藩镇节度使——‘如能应募出征收复播州者,便恩准其永镇斯土’!”
广弘稍作停顿接着说道:“可当时天下的藩镇,几乎人人都知晓南诏与罗闽的联军,骁勇善战,播州又非富庶之地,一时之间,尽无人愿意接诏,带兵前去收复播州。直到十余年后,南诏国第一任皇帝蒙世隆亲率三十三万大军,以播州为跳板,兵分三路入侵西川,欲攻陷成都并吞巴蜀。”
这时的王嚞听得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却听广弘继续说道:“那时唐朝的小皇帝僖宗李儇万分惊恐,于是又发布了一道与十年前几乎一样的诏令——‘如能应募出征收复播州者,便恩准其永镇斯土!’可这一回与十年前不同,在镇压庞勋起义中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太原大门阀杨氏的家主杨端,竟接下了收复播州的诏令,并率领四千余名杨家军开赴西川前线。这支家军人虽少却协助唐朝官军硬生生将数十万南诏军打出了西川,并在两年后,杨端率领着他的杨家军一举攻破了娄山关杀入了播州,并在高遥山上扎下了营盘。”
“哦!”听到这里王嚞便身子一震,口中发出了轻声的惊呼。
广弘道:“杨家军善用唐刀,且个个弓马娴熟,骁勇善战,当时的南诏皇帝蒙世隆,自然将杨端的这支人马视作了最大劲敌,于是便在高遥山下的闽河畔集结了南诏和罗闽部的数万精锐欲消灭杨端,可让蒙世隆万没有想到的是杨家军竟先发制人,他们趁夜渡过了闽河并夜袭了兵力十倍于己的南诏军大营。那一战,从半夜至杀到次日晌午,鲜血染红了整条闽河,数万南诏军几乎全军覆没,蒙世隆也险些死在了杨端刀下,闽河之役后,杨端很快就收复了播州,而南诏国则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数十年后便被我大理段氏所取代……”
说到这广弘法师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慈悲之色。王道士却叹道:“这播州杨氏果真了得,其始祖竟是杨端这般盖世的豪杰”!
广弘的神色依旧淡然,道:“杨端占据播州之后不久,李唐王朝就倾覆了,中原四分五裂,军阀混战。播州杨氏为求自保,一面与相邻的大理国交好,一面和东边的思州田家结为世代姻亲之盟,只因田家始祖田宗显与杨家家主杨端,皆是出身太原的世家大族,又都是汉人,故而这两家才会一拍即合。不过,这两家的姻亲之盟也只维系了数十年,在播州杨家第六代家主杨昭在世时,田杨两家的盟约,就已是名存实亡了。”
“这杨昭是个何等样的人物?”王道士问。
广弘淡淡一笑道:“这杨昭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自赵宋王朝立国以来,一向重文轻武。播州杨氏一直都想向赵宋纳贡称臣,可赵家皇帝在西南一带,只承认好文的思州田家,对尚武的杨氏却置之不理,直到徽宗年间,播州的杨家军在杨昭的统领下非但得到了赵宋朝廷的认可,播州杨氏还一跃成为了西南一带第一大割据一方的势力。”
“咦!”广弘的话又激起了王嚞的兴致。
“那杨昭继任家主之后,南征北讨,先是率军进入岭南左右江一带,替赵宋朝廷剿灭了壮族首领侬志高的叛乱,后又率军北上泸州,帮赵宋平定了泸州土族的叛乱,赵宋的徽宗皇帝甚至亲自下旨,命杨昭赶赴东京汴梁接受册封。”广弘的神情依旧默然。
“看来这杨昭还真是个有为之人啊!”王嚞叹道。
听了王道士的话,广弘的神色似乎隐隐露出了一丝不快,道:“杨昭虽骁勇善战,但此人却是个狂傲不羁,骄纵乖戾之人。话说当年徽宗皇帝在艮岳接见杨昭(宋徽宗赵佶在汴梁城中修建的一处皇家园林),徽宗问杨昭:‘一路行来,对大宋之富足,可否惊叹?’那杨昭却直言不讳:‘富足并非强大,繁华并非久安。’徽宗听后非但不发怒,反而哈哈一笑,问杨昭需要什么赏赐,杨昭却说他膝下无子希望徽宗皇帝赐他一个能继承家主之位的儿子。王道长你可知道徽宗皇帝在汴梁修建艮岳是何用意?”
王嚞道:“‘艮’在八卦中乃山峦之意,象征男丁兴旺。传说徽宗皇帝女多子少,贫道猜测,徽宗建艮岳,可能就是为求多子吧?”
广弘微微一笑,神色间流露出了一丝赞许之意,道:“王道长所言正是!徽宗听后大喜,于是便把一块名为‘艮石’的自己随身佩戴的宝玉,当即赐给了杨昭!传说那‘艮石’原本是长于龙虎山的一块千年花石之上,后来因为徽宗要建艮岳,便把那花石,定作了花石纲,运到汴梁,后宝玉被徽宗发现后,徽宗便令能工巧匠将其打磨后,起名‘艮石’,便随身佩戴,以求多子。”
“这可算是一段佳话了。”王道士笑道。
广弘面色之上却有了几分冷意,道:“佳话?王道长你们道家老子曾经说过‘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或许,这看似祥瑞的‘艮石’对于杨昭,对于杨氏、对于播州却是‘焉知非祸’啊!”
王道士身子又是一震:“大师,莫非如今的这播州之乱是这‘艮石’的缘故?”
这时广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似乎是想起了某些极痛苦的过往,苦笑道:“是否是那‘艮石’带来的灾祸,老衲不知,但杨昭回到播州不久,的的确确是接连生了好几个能够继承他家主之位的儿子!王道长你可知晓杨昭为何一直无子?”
王嚞道:“贫道不知!”
广弘道:“那杨昭与来自思州的田夫人一向不和,所以,二人并无子嗣,但那杨昭生性放荡。得到艮石后,他竟然与居住在巫山一带的白苗巫族的族长玲珑巫女私通,还接连生了数个子女。他之所以这般行事,只因杨昭想让自己百年之后其子女能够将播州和白苗巫族的势力合二为一,可他又怕思州田家因此事前来兴师问罪,所以他便将自己的几个子女都安置在白苗巫族之中,密而不宣!可是他没有想到,因为大理国的一场内乱将他一切的计划都改变了……”
广弘面露哀伤,微微顿了片刻,说道:“当时大理国在位的皇帝是宪宗段和誉。大约五十年前的一日,天降陨石至大理国,导致数千人伤亡,宪宗得到禀报的当夜,便梦见有数千条藏地的獒犬,冲进大理国都,咬死无数大理国中的兵士和百姓,甚至连宪宗自己最后也命丧獒口。又是陨石又是噩梦,惊恐交加的宪宗,便召国相高量成来为其解梦。高量成在宪宗再三逼问之下才说,这两件凶兆恐都与当时的大理国太子段易隆有关。”
“大理国太子?”王道士面上有几分疑惑。
“这大理国太子段易隆乃是段和誉与一位藏地皇妃所生,加之段易隆生性好战好杀,与一向文弱宽厚的宪宗格格不入。宪宗听了国相之言,便决心废掉太子。”广弘法师所说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有些艰难。
稍缓,广弘才又接着道:“太子段易隆听闻自己即将被废,于是一气之下便率领自己训练的一只军队,攻打大理国都,结果段易隆战败,只好率领八千残兵东逃!”
“哎!”听到这里王嚞不由得悠悠叹了口气。
又是一段更长的沉默过后,广弘才说道:“逃出大理国的段易隆为求一个栖身之所,便率军进攻了巫山的白苗巫族,还杀死了巫族的族长玲珑巫女和她与杨昭所生的的几个子女!几天后杨昭率领三千播州军赶到巫山,得知爱人与子女惨死的消息后,杨昭大怒。于是,三千播州军,便在巫山脚下,与易隆太子的八千大理国叛军决战,结果大理太子大败,段易隆还做了播州军的俘虏。”
广弘法师又默然了良久,似乎接下来的事情是他极不愿提及的,但良久之后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缓声说道:“宪宗段和誉得知段易隆被生擒后,万分焦急,最终决定派杨充广和杨贵迁父子出使播州,希望能救回段易隆。杨充广乃是杨家将的杨业杨老令公之孙,杨六郎杨延昭之子。”
“什么!”王嚞此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后面将会发生什么,他似乎已能够预料得到了。
广弘法师虽依旧神情默然,但脸上的皱纹则皆如刀削斧凿一般尽显深邃和苍凉,说道:“这杨充广和杨贵迁父子当年是奉徽宗之命出使大理国的,但在他二人即将回国之前,靖康之变爆发,他父子就留在了大理为宪宗效力。宪宗对他父子极其信任。宪宗段和誉以为杨充广父子既是杨老令公之后,太原杨氏与那杨昭本就是同祖同宗,若他们出使播州定会不辱使命!可不料天意弄人,当杨充广父子抵达播州之时,大理国的易隆太子已被杨昭烹杀……”
“这……”王道士欲言又止。
广弘缓缓闭上了双目,喃喃道:“或许是杨充广父子无颜面再回大理,亦或许是因杨昭膝下无子想收杨充广之子杨贵迁为义子,将来可继承播州杨家家主之位的诱惑过大,总之杨充广父子这一去便是不回,只是命人将易隆的死讯传回给了宪宗……闻讯之后的宪宗段和誉悲痛欲绝,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自那以后他日日都会做那个梦……那个成千上万只獒血洗大理国都的梦。后来难堪其苦的宪宗,便放弃了皇位,在点苍山崇圣寺出家为僧……法号……广弘!”说到这里广弘法师单掌立于胸前,口中则轻声诵起了佛经来。
一僧一道相对许久……许久之后,广弘法师才继续说道:“杨昭死后,杨贵迁继承了家主之位,可杨昭之弟杨蛟不服,于是杨蛟便带领播州最精锐的唐刀众和几千精兵出走水西,自立为王,自此播州一分为二,征战不休,因为杨贵迁将杨家枪法皆传授于其部下,所以,双方这一打,便是四十余载!难分胜负!如今上杨州之主杨粲乃是杨贵迁之孙,而下杨州之主杨光荣乃是杨蛟之孙。”
“大师……”王嚞欲说些什么,但又实在不知该如何说。
广弘双手合十,道:“王道长!西来点苍真是给了老衲一个赎罪之机,若老衲能有机缘重结田杨之好,或化解播州之乱!那真是善莫大焉了。”
大约又过了五六日,马玄宝便快马赶回。他告知广弘和王嚞说田家的思国公和杨家家主杨粲都愿意接受广弘法师主持的两家盟约,并会在乌江之畔建起一座高台进行盟誓。
十日之后,阳光明媚。思播田杨两家的盟誓,在乌江之畔如期举行。这一日乃是黔中之盛事,田佑祥命部下在思播二州的大小各城贴出了告示。所以这一日前来观看盟誓的思播两地的百姓在乌江之畔的高台之下聚集了成千上万!
那高台位于思播二州界碑不远处的一处空旷之地,乃是用纯楠木所搭成,高约十丈,落坐于高台之上的人有思国公之弟田佑祥及其侍从数十人(因思国公田佑恭年事已高,所以由其弟代为出席),杨家家主杨粲及其侍从数十人,王马二位道人,大理国的广弘法师、菩提和尚、大理国将军高贞明等人。数百名大理国与思播二州的兵士则立于高台之下负责护卫。
结盟一开始先登台的是两名傩师,这傩乃是黔中所特有的祭祀仪式,据说其源起于上古的巫祭,古老而神秘。
只见两名身着青布长袍的傩师一人戴一张青目獠牙的鬼面具手舞足蹈地上得台来,二人皆是一手持木剑一手持一柄银灿灿的牛角刀,只听得二人齐声诵道:“九郎天子,白旗先锋,奏帽将军,风伯雨师,火闪娘娘。如今结盟,共赴傩堂……”
忽然两名傩师齐齐猛一抬手,“噗”两柄锋利的牛角刀硬生生便刺入了他二人的头顶,但二人似乎是觉察不到痛楚一般竟开始舞起了剑来,若非鲜红的血液从二人的头顶流下,淌得两张鬼面具血迹斑斑,王嚞等人怎么也不会相信两位傩师的头顶当真是各插着一柄牛角刀。
但见得二傩师一面有章有法地耍着木剑一面朗声诵道:“东方九营兵,南方弃地兵,西方金坛将,北方挎甲兵,中央黄举兵,都到傩堂来,举起正义旗,听候傩堂令,杀向魑魅门,了结万家愁。”话音一落他二人一齐将两柄扎在各自头顶的牛角刀猛地拔了出来,然后一低头,在场诸人皆瞧得真切,二位傩师的头顶居然连一点伤痕也没有……
傩祭结束后,广弘便为两家作了法祀,还为思播田杨之盟祈了福。最后双方便由田佑祥和杨粲共跪于高台之上宣誓缔结盟约,并歃血为盟!只听得田佑祥与杨粲二人一同高声盟誓道:“思播田杨,永结盟好。共兴黔中!共保黎民!共抗外辱!共赴国难!若违此誓言,天理不容!”
结盟仪式结束,田佑祥则宣布思州田家将把思国公之长孙女嫁于播州杨家家主杨粲,杨粲也随即宣布要将舍妹嫁于思州思国公之长孙。
田杨两家皆知晓广弘法师与黔中之恩怨,见这位老僧竟能放下几十年的仇怨力促两家之盟,因而对待盟约田佑祥、杨粲心中都是很有诚意的。只是有一些情形旁观的王道士觉得有些不解,那便是仪式途中时不时就会有斥候奔到高台之上在田佑祥耳边轻声耳语,并且他还会时不时地抬头瞧一瞧晴朗的天空,这让王嚞感到了些许的不安。
当一叠叠炖肉和一壶壶烈酒端上高台,众人正欲饮酒庆贺之时,王嚞忽然发现远处林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闪动,这时那菩提和尚脸上也显出了戒备之色,嘴里开始“唔!唔!唔……”叫嚷个不停,王嚞也将手放在了自己所佩戴的七星剑的剑柄之上……
突然,那一片火光极速一闪,便朝着众人所在的高台底座方向飞来,刹那间,四周一片惊呼之声响起。王道士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原来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竟是一支支被射出的火箭。片刻之后,那一支支火箭都纷纷落到了高台的底座之上,很快整个高台的底座便被引燃了。
当高台上的众人一片慌乱之时,千余名身披树叶与杂草的人,挥舞着明晃晃的唐刀从那片发出火箭的林中叫喊着冲了出来。这一众人中领头的是一个骑一匹黑马,身着黑甲身披黑披风的四五十岁相貌粗犷的男子。此人先是一阵哈哈大笑,接着大声说道:“尔等今日结盟又有何用?老子杨光荣今日便将尔等一锅烩咯,将来思州!播州!整个黔中!都要竟归我咯!明日我杨光荣便是黔中之主!”
这位前来突袭之人就是下杨州之主杨光荣。见到如此情势,王嚞是又急又恼,他眼见广弘法师,此时双目紧闭,双手合十正在念诵佛经,于是便暗下决心道:“不论如何,我今日定要保老法师周全。”
再看向其他人,均是面带焦虑之色,可唯有那田佑祥却是一幅成竹在胸的神色,抬着头望着天。
见田佑祥如此这般,王嚞先是有几分恼怒,但忽然灵机一动,顺着田佑祥的目光抬头望去。这一望,王嚞心中是又惊又喜!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现下却已是乌云密布,甚至还有电光在空中不停飞舞,这不就是要下大雨的前兆么?
当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倾盆大雨随之而来,大雨浇灭了火焰,浇灭了台上众人的惊恐、焦虑,同时还浇灭了杨光荣独霸黔中的万丈雄心。
杨光荣高声怒骂道:“妈了个巴子的!鬼老天不长眼!弟兄们跟我杀!杀上去活捉那群鸟人!”于是数千人涌向了高台之下的那几百士兵。
见敌众我寡,菩提和尚挥舞着一把大约有七八十斤的铁杵;杨粲拿起长枪;高贞明、马玄宝拔出长剑先后奔下高台前去迎敌。而王嚞却不紧不慢地走到神情自若的田佑祥身前问道:“佑祥兄!如今敌众我寡!兄还能如此镇定?莫非今日之事,兄早已成竹在胸了?”
田佑祥笑道:“王兄!错了吧!怎么是敌众我寡呢?”说完便将手指向了高台之下。王嚞一眼看去,便是心中一喜,只见那些前来观礼的百姓竟然大多都手持利刃,与那数百大军士一起,已将杨光荣那千余人团团围住,这时王道士才知道这些所谓的“百姓”并非全是百姓,而是有人将兵士混杂于百姓之中,当杨光荣杀来时,这些兵士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随同逃串的百姓将杨光荣千余人给围了。
此刻已是四面受敌的杨光荣一干人,见已无活路,便与四周来袭之敌搏杀开来,双方斗得十分惨烈。这时只听得田佑祥幽幽笑道:“王兄!世人皆说兄武功卓绝,不知兄是否有张翼德那‘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说完便抖了抖手中的折扇。说起田佑祥的这把折扇,那可是来头不小。当年他随兄长在汉中大破金军,后在京师临安府做官时又结识了大名鼎鼎的岳飞岳元帅。岳飞对他十分欣赏,后又得知田佑祥在汉中抗金有功,于是便在一次聚会上亲自给田佑祥的柏木折扇题了出自《孙子兵法》的“风林火山”等十几个字。当岳飞在风波亭被害后,便有亲友奉劝田佑祥毁了这把有岳飞元帅题字的折扇以保前程,却遭到了田佑祥的断然拒绝,非但如此,自从岳元帅死后,这把柏木折扇更是与田佑祥形影不离。正因为如此,田佑祥便遭到了秦桧一党的记恨与排挤,即便他博学多才,智谋广博,数十年来,在赵宋朝廷的官运却一直不好。
田佑祥话音一落,王道士就不再迟疑,只见他拔出七星剑就跳下了高台,直奔着杨光荣而去了……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见那灰白袍的王道士便用一只手将杨光荣死死按倒在了马鞍之上,另一只手握着七星剑指着杨光荣的喉咙高声喊道:“下杨州的人!杨光荣已被擒!尔等速速放下兵器!莫再抵抗!便饶尔等不死!”
尽管杨光荣叫骂个不停,但双方的恶斗很快就停止了,杨光荣所带来的一众人都纷纷弃了手中的唐刀……
菩提和马玄宝将杨光荣捆绑着押上了高台。杨光荣还在不停地叫骂着。田佑祥便命人用一块锦帕塞住了他的嘴。之后菩提就将杨光荣面向台下众人摁跪在了地。
杨粲忽然走上前来,对着菩提一拱手道:“菩提大师!请让开!”菩提“唔”了两声便回到了广弘身旁。
杨粲先是取下了塞着杨光荣口鼻的锦帕,然后深施一礼恭声道:“世叔!”而杨光荣却骂道:“谁他娘的是你叔!你个谋我播州大位的野种!”
杨粲并未再说什么,而是解开了捆绑着杨光荣的绳子,待杨光荣站起身来,杨粲便一挥手道:“带着你的人!走吧!”
杨光荣忽然目光一凛,只见他从腰间迅速拔出一把匕首大叫一声:“去死吧!”匕首便向杨粲前胸刺去。可杨粲却并不躲闪,右手一挥,便抓住了杨光荣刺来的手腕,然后手掌一拧,只听得杨光荣惨叫一声,那匕首便落在了地上,杨粲手一甩,杨光荣又是一声惨叫,坐倒在了五步之外的地上。
王道士拔出七星剑怒吼一声:“小人该杀!”随即七星剑便极速刺向了杨光荣的脖子,当七星剑距离杨光荣只有不到三尺的距离时,只见一个枯槁的身影忽然出现,挡在了杨光荣身前,王嚞忙定睛一看那人原来是广弘法师,不过好在这王道士武功确实是天下卓绝,竟能在电光火石之间收住了剑锋。
“阿弥陀佛!善战!善战!”
“大师!您这是为何?”王嚞神色间满是不解。
广弘道:“王道长!黔中之乱,杨氏纷争说到底皆是因老衲而起!道长切莫再造杀孽了,若道长非要杀这位杨施主,老衲愿代他受死!”
王道士微微叹了一声,收起了七星剑。广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就回身去扶杨光荣,可那杨光荣刚被广弘扶起,又突然跪了下去哀声道:“大师!恳请大师收我为徒!杨光荣愿皈依我佛!将来必定日日诵经礼佛,以赎我前半生的罪孽!望大师成全!”说完便是三拜。
广弘双手合十道:“阿弥托佛!施主你前半生杀孽太重,若后半生能随老衲研习佛法便是极善之事,明日你便与我回崇圣寺吧!”
杨光荣双手合十,又是一拜道:“是!师父!”
至此,持续了近五十年的播州杨氏内乱宣告结束。事后田佑祥才道出事情原委,原来是他事先放出了结盟风声给杨光荣知晓,他料定杨光荣若是知道杨粲与田家重新结盟必定会狗急跳墙,他断定当杨光荣的探子知道乌江边所修建高台之事,他必会用火攻,精通天文地理的田佑祥一早就选定了一个会变天的日子举行结盟仪式,再加上布置好的数千兵士,故而杨光荣也就成了田佑祥送给与杨家重新结盟的一份厚礼。
事后,王嚞便带着徒弟马玄宝回了终南山,继续研习佛、道、儒三家和修之法,多年之后,就在终南山上创立了全真教,自号重阳真人。王嚞就是后世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中神通王重阳”,而他的大弟子马玄宝则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全真七子之首丹阳子马钰了。
杨粲统一播州后,先是助南宋朝廷镇压了四川宣抚使吴曦的投金叛国,后又率兵讨伐割据一方的南汉遗臣穆獠,之后又在大理国与播州的边境上诛杀了弑父自立的南平闽酋伟桂。在数十年的征战中,杨粲都是以“卫道”之名义扩充播州之势力,因而后世有史书记载:“播州传至粲,封疆始大”。
田杨两家重铸联盟的十年后,杨家家主杨粲在乌江边,两家当初的结盟之地立了一块高大石碑,石碑上写道:“重阳西行跪点苍,神僧东来铸血盟。”明万历年间,播州杨家末代家主杨应龙起兵犯上作乱,这块石碑便毁于明军的平播之战中,已无史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