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东起蓝田西至眉县延绵数百里,其主峰常年积雪宛若仙境名唤拔仙台,拔仙台下坐北朝南是一座占地广阔的似殿似观的恢弘建筑。这里处处金碧辉煌但又不失肃穆淡雅,由于常年云雾环绕所以既有着几分道家的玄妙,同时又不乏佛家的庄严,此地有一个威名赫赫的名号——重阳宫。
几十年来,不论是金朝的皇帝,还是蒙古的统治者,对全真教都是极尽拉拢,他们先后出重金数次翻修王重阳的这处清修之地,现如今恢弘程度已可堪比蒙古大汗在长安的行辕了。
如今的全真教已有近十万弟子,他们的绝大多数都散落在各地的道观之中,但留在这终南山重阳宫里的也有差不多有两万门人。这些年来由于掌教李志常道法高深,且深得贵由汗信任,再加上其领导有方,全真教更是蒸蒸日上,现已成了天下第一的玄门巨擘。
田言缓缓拉开马车的车门,摘下头上的别致斗笠,望着不远处恢弘肃穆的重阳宫和常年积雪云雾袅绕的拔仙台,绝美的面庞上露出了神往之色,只听她悠悠地道:“晨启暮庚,浩然圭峰,西天坠太乙。这终南山重阳宫,当真是天下绝美之地!”
“比起思邛山的金顶,你以为如何?”在前面骑着马的白砚侧头问。
田言抿嘴一笑道:“我们的思邛山也就少了点人气和仙气罢了。”
白砚哈哈一笑道:“所言极是!”
不多时,车马来到了重阳宫的山门前。山门青砖乌瓦没有多少引人注目之处,唯有门扉两侧的两行烫金体对联十分引人瞩目,上联是:“儒门释户道相通”,下联则是:“三教从来一祖风”。
“来者何人?”一个看门的小道士走上前问道。
白砚一拱手道:“在下掌教真人坐下弟子白砚!”
“什……什么?你……你是?”小道士一听眼前来人是白砚就有些慌乱了。
白砚又是一拱手朗声道:“在下李志常真人坐下弟子白砚!”
“你……你……你等着!你等着!”小道士说着,就入了山门,并和他的一个同伴把门给关了。
“这是何意?”田言看了一眼白砚问。
白砚微微苦笑道:“如今也是瞒不了你了,十余年前在下的师叔樊志应企图对一女子无礼,便……便被在下所杀。”
“女子?什么女子?”田言立刻追问。
白砚轻叹一声道:“大金的末代皇后,在下的师姐徒丹言。”
田言定了定神才道:“弑杀师叔乃是大罪,如今你还敢回来?我们还是速速下山去吧。”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在下的王志坦师叔可以医治你……”
“可我不想你因为我赔了性命!”田言高声道,声音里还带着哽咽。
一男一女沉默了许久,田言才悠悠问道:“她……她生得什么模样?”
“谁?”白砚反问。
“徒丹言。”田言静静道。
白砚看着田言苦笑道:“与你生得有八九分相似。”
田言问道:“是因为我与她生得相似,你才这般对我好的?”
白砚道:“起初是,但现在已不是了!你与她毕竟不同。”
“什么意思?”田言问。
白砚淡淡道:“为了师姐我只是杀了一个该杀之人,为了你在下……在下不惧一切。”说完就望了一眼重阳宫的山门。
只见田言眼眸中泪光闪动,然后踏上前一步,拉住了白砚的双手。
白砚与田言四目相对说道:“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将在下这些年协助播州抗蒙的事情说出,否则定会有许多人枉送了性命。”
“嗯!”田言点了点头,还略带着哽咽之声。
一震闷响,山门打开,先是一众手持兵刃的小道士冲出,将白砚、田言、李婆婆三人团团围住,接着又是一众道人走出山门,领头的乃是李志常的师弟道号诚明真人的张志敬。这张志敬乃是有名的铁面道人,平日里便是一副冷面煞气,白砚与他十几年未见,如今除了变得须发皆白,也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看见了白砚,面上更多了几分凶恶。
“你这欺师灭祖的逆徒还敢回来!”张志敬一指白砚恶声道。
白砚踏上前一步拱手道:“张师叔……”
“我老道不是你的师叔!”张志敬立刻喝断了白砚的话。
这时冲虚站了出来拱手道:“张师叔,家师并未将白砚师兄逐出师门,师叔此言有些过了。”如今的冲虚头戴白玉冠身着紫金道袍,俨然已是全真教第四代中的首席弟子了。
这时一个满面横肉的胖道人上前一步说道:“弑杀师叔乃是灭绝人伦的罪孽,冲虚师侄!莫非还要我等善待他不成吗?”此人名唤庞志起,当年就与樊志应交好,都是全真教里死心塌地追随蒙古的人。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道说道:“有什么恩怨且进去说道,莫要在此丢人现眼。”说着一挥手众人,押着白砚三人就入了重阳宫。这老道不是旁人正是白砚和田言要找的淳和道人王志坦。
重阳宫的正殿名唤“三圣殿”,正殿大门上有一副金灿灿的对联,上联是“三圣降世泽万物”,下联是“大道归元润苍生”。殿中雕栏玉砌金碧辉煌,高处供奉有三尊金光闪闪的雕像,居中的是太上老君,左侧是释迦摩尼,右侧则是孔夫子。可以说这三圣殿乃是承载了全真一脉三教和修的至高理想。
“二位师弟,这白砚当如何处置才好啊?”众人各自站定后,张志敬便问。
胖道人庞志起道:“我全真教乃是名门正道,这等欺师灭祖之人自当从重处置,才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庞师弟所言,为兄不敢认同。”庞志起话音一落,王志坦便道。
“有何不妥?”庞志起斜眼看向王志坦问道。
王志坦道:“樊志应当年企图淫辱大金皇后,乃有违人伦在先,白砚而后杀之,为兄以为事出有因,当从轻发落才方显公正。”
庞志起冷哼一声道:“当时大金已国亡城破,那女子就已不是什么大金皇后了,何来的樊志应有违人伦在先?”
“即便只是个普通女子,樊志应企图淫辱,白砚杀之,也理当从轻。”王志坦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你……”
庞志起还欲争辩,却听得张志敬说道:“二位师弟莫要吵了,这白砚乃是掌教师兄的弟子,你我兄弟在此替他定夺也不妥,且再过些时日,待掌教师兄出关后,由他亲自定夺最为稳妥。”
冲虚笑逐颜开,拱手道:“张师叔所言甚好!”
张志敬道:“冲虚师侄,白砚和这两个女子就交由你看管了。”说完张志敬便拂袖而去,庞志起也恨恨地走了。
待全真弟子们纷纷散去,王志坦便走到了几人跟前。此人一走近,就带来一阵十分难闻的酒臭味。但白砚还是十分恭敬的一拱手道:“多谢王师叔!”
王志坦一指白砚笑道:“老道知道你这小结巴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杀樊志应也是事出有因,这才力保你的。不过不必谢我,我王老道最看不惯的是不公之事的。你自己在这重阳宫里好自为之吧。”说完就要走。
“师叔请留步。”
“还有何事?”王志坦转头问。
白砚一指田言道:“王师叔,弟子的这位朋友身患头疾,极难医治,普天之下恐只有师叔可救她性命。还请师叔施以援手!”
王志坦上下打量了片刻,见田言虽头戴斗笠面上有着面纱,但王志坦依旧可以断定这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子,于是便问:“小结巴,你就是为了救这女子而上终南山的?”
白砚道:“是。”
王志坦嘿嘿一笑道:“她与你什么关系?”
白砚脸微微一红道:“没……没说没关系!但她对弟子很重要!”
王志坦冷哼一声道:“你到还真是个痴情种子,可惜在你师父没有给你的事情定夺之前,你带回来的人我王老道不予救治。”说完,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当晚冲虚在重阳宫中寻了一处院子给白砚三人居住,师兄弟二人用过晚饭就一同在院子附近散步。
“冲虚师弟,师父还要多久才可出关?”白砚问。
冲虚道:“两三个月吧。”
白砚轻叹了一声。
冲虚拍了拍白砚的肩膀道:“师兄不必多虑,这许多年,师兄在黔中的作为,师父皆心知肚明,只等师父出关定会全力保全的。”
“我是在担心这几个月间她会再次犯病。”白砚道。
冲虚沉默片刻问道:“那位田姑娘对师兄当真就如此重要?”
白砚笑而不语,冲虚微微苦笑道:“男女之情师弟不懂,师兄不愿说也就罢了,只盼师兄莫要为了儿女私情枉费了抗蒙大业才好。”
白砚问道:“如今全真教中知道我是接了重阳祖师遗训的人有几个?”
冲虚道:“就师父与小弟。”
白砚又问:“王志坦师叔不知道?”
冲虚道:“自然是不知道,王师叔如此贪杯无度,倘若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让庞志起等人知道了我全真教就难免会有一场浩劫了。”
“王师叔还如以前那般好酒?”白砚问。
冲虚摇头笑道:“王师叔好酒已是远胜从前了。”
白砚道:“这便好办了。”说着脸上便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神情。
次日刚过晌午,冲虚领着白砚到了王志坦的淳和观。这淳和观十分冷清,且相当杂乱,就如同废弃的破庙一般,入了正堂,就看见王志坦睡眼朦胧地盘坐在堂上,必然是昨夜又喝多了。
“我王老道说了掌门师兄还未定夺之前,我不会帮你医治那女子的。”一看见白砚进来,王志坦就下了逐客令。
白砚笑道:“师叔误会了,弟子许久未见师叔,此次回来备了些礼品给师叔。”说着一指身旁冲虚抱着的两只大土罐。
王志坦一摆手道:“不必了!你如今是戴罪之身,你的东西赶快拿走吧!我王老道不会要的。”
冲虚道:“师叔这可是天下第一的好酒,我师兄专程为您预备的,您就收下吧!”
王志坦冷哼一声道:“我王老道什么好酒没喝过,还没听说过那家的酒敢自号天下第一!”言语里满是不屑。
白砚拱手道:“师叔所言极是,定是弟子遭人骗了,师叔乃当世品酒名家,那还请师叔来品鉴品鉴此酒是不是言过其实。”
“不喝你的酒!不喝!不喝!”王志坦摆手喝道。
“那闻上一闻可好。”说着白砚便揭开了一只土罐的红色封布。片刻过后,一阵醉人的浓郁酒香就灌满了整个淳和观。
只见王志坦猛地站起身来,跑到冲虚面前,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两只土罐,一边不停地咽唾沫,一边语无伦次地问道:“这……这……这到底是什么酒?什么酒啊?”
白砚道:“回师叔,此酒名‘风曲法’。”
“你……你方才说让……让师叔品鉴品鉴,可……可还作数?”王志坦显得有些尴尬,却还是问出了口。
“师叔请便。”白砚笑道。
王志坦再不客气,拿过土罐,一仰头,使劲喝了一口,待他回味了良久,冲虚才微笑问道:“师叔如何?我师兄可是遭人诓了?”
王志坦又犹豫了半晌才道:“说实话!我……我王老道这辈子喝过的所有酒加起来也……也及不上方才……方才这一口。天下第一!所言非虚啊!”
接着冲虚立刻将两罐酒塞进了王志坦怀里道:“师叔你就收下吧!这可是我师兄千里迢迢为您寻来的。”
王志坦轻叹一声道:“小结巴,其实要我王老道救那女娃子也不是不可,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白砚问。
王志坦道:“这风曲法是从何而来的?产于何处?”
白砚道:“黔中播州辖下有一地名唤‘仁怀’,仁怀有一条河叫‘赤水’,这赤水河的水不知怎的酿出来的酒清香无比,世间罕有。”
“什么黔中?”王志坦打断了白砚的话。然后把头伸到白砚近前,轻声问:“你当年离开终南山时是否接下了重阳祖师的一道遗命,才去了黔中的?如今屡败蒙古的播州军又是否与你有关?”
白砚沉默了片刻拱手道:“师叔,请恕弟子无可奉告。”
王志坦一转头哈哈大笑道:“王老道的条件很简单,就是倘若我医治好了那女娃子,日后你要每年差人给我送两大坛风曲法来可好?”
白砚笑道:“是!师叔!”
数百年后,这叫做风曲法的酒,才被公认为天下第一酒,且另有了一个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茅台。
次日白砚和冲虚领着田言到了淳和观,找王志坦诊治。李婆婆赔着田言进了内堂,白砚和冲虚则在外堂等候。
过了大半个时辰,王志坦才从内堂出来,白砚立马上前去问道:“师叔如何了?”
王志坦微微皱眉道:“有些棘手。”
“莫非连师叔也束手无策?”白砚有些灰心。
王志坦则显得有些不高兴,道:“谁告诉你,我王老道治不好了?只是要多费些事而已。”
白砚尴尬笑道:“原来如此!”
王志坦问道:“小结巴,这女娃子定是博学多才聪慧过人,对是不对?”
“师叔怎的知道?”白砚反问道。
王志坦撇嘴一笑道:“月满则亏,不少聪慧异常之人都会有这头疼的毛病,比如说刘邦的大老婆吕后,汉末的曹操。这女娃子应是与他们一样的病症。”
“那不是极难医治?”冲虚问道。
王志坦道:“需每日用特制的药方调理,再加上王老道的针灸功夫,两三年后就可痊愈。”
白砚和冲虚对视一眼拱手道:“那日后就要多多劳烦师叔了。”
王志坦嘿嘿一笑一摆手道:“不劳烦!不劳烦!只要下半辈子都能喝上风曲法,我王老道心甘情愿。”说完便叫他的小徒孙给他斟了一小杯风曲法,然后细细品尝了起来。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这日夜晚,白砚、田言、李婆婆三人刚吃过小道士送来的晚饭,冲虚就找了来。他一进院子就将白砚拉到一旁轻声道:“师兄,方才师父已出关,你先莫要声张,现在师父要见你。”
白砚没有迟疑跟着冲虚就出了门,二人出了重阳宫的后山,各披了一件皮袄就上了拔仙台。行至半山腰的一个山洞,冲虚打发走看门的两个小道士,就打起火把领着白砚进了山洞。
不知在黑暗的洞穴里行了多久,白砚突觉眼前一亮,前方出现了一间宽敞的山室,室中端坐一人,此人一身灰袍,须发皆白,双目紧闭,生得是仙风道骨,这便是白砚和冲虚的师父全真教如今的掌教李志常。
“砚,你来了。”李志常没有睁开眼睛,说道。
白砚跪地三叩首道:“弟子拜见师父。”
李志常淡淡道:“当年蔡州一别十数载,你终究还是没让为师失望啊。”
“祖师遗训,师父嘱托,白砚自当全力以赴不敢怠慢。”白砚道。
李志常睁开眼道:“当年你诛杀樊志应之事实在不该啊。”
“师父……”
白砚正欲争辩李志常却出言打断了他道:“为师不是说樊志应不该杀,而是说他不该由你来杀,毕竟你始终是我李志常的弟子。”
“是,徒儿知错了。”
李志常又微微闭上了双眼道:“为师知道你那几个师叔中有人想依此事至你于死地。你这些年在黔中巴蜀的所作所为虽不能明说,但为师心中有数,于情于理为师明日都不会让他们伤你性命。只是为师有一事不解你可否告知?”
“徒儿必定知无不答。”白砚答道。
李志常问道:“砚,你当知道回重阳宫必定会招惹这许多祸事,你当真只是为了儿女私情而回来的?”
白砚又是三叩首然后说道:“师父,于公于私徒儿都必定要救她。她确是徒儿心向之人,然她也是这人世间唯一一个将田佑祥大人的兵法融会贯通之人。前不久她先助思州忠胜军兵不血刃平定黑苗,后又助播州军在马鞍山大破秃懑的蒙古铁骑。此女子之智谋,比起徒儿当真是有过之无不及!”接着白砚又向李志常言明了当年祖师王重阳与田佑祥的诸多交情。
李志常睁开眼站起身扶起白砚道:“原来如此。不知那女子与田佑恭大人有何渊源?”
白砚道:“她是田佑恭大人在这人世间唯一的血脉了。”
李志常点头道:“如此说来这位田姑娘我全真教是必定要竭尽全力救治的。”
这时一旁的冲虚插嘴道:“若师父能促成师兄与田姑娘的好姻缘才更好呢。”
李志常看着白砚微笑点头道:“依为师看,你与这位田姑娘定是一对有缘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