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过晚饭,朱宗山一家人又在看电视。这些天,屏幕上报道的尽都是农民外出打工的新闻:或上海、浦东,或广州、深圳,或杭州、温州,到处是涌动着的打工的农民队伍。那些新闻标题也有点儿惊人眼目:比如“皖江大批民工外流沪浙闽粤民工愈千万”;比如“大面积土地抛荒空白国家粮棉计划落实困难”;再比如“农村变革面临新的挑战农民必须寻找新的出路”等等。是的,以“土地大包干”为标志的农村改革已经十年了,一场新的更加深刻的时代大变革已经奔涌而至!那屏幕上的解说员又在说:
农民似乎又面临一种危机,农村变革似乎已经走到了它的尽头。现在,如何摆脱这种困境,像十多年前农村刚刚展开变革时那样,以它的蓬勃活力,突出重围,寻求一条新的出路,已经是摆在农民面前和全社会面前的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了……
小青眼睛盯着屏幕:爸爸,咱村还有好多人要出去打工,外地要是找不到事情做,怎么办?四虎问都是谁还要出去?小青说,东头建设他弟兄仨,西头五妮她姊妹俩。听说,三喜叔家的绿竹和守田叔家的社会也要出去了。四虎说,小青,你现在就去你香云婶家。这个出去,那个出去,叫她千万别让桃红也出去。小青说桃红都出去几天了!四虎感到很后悔:香云为什么不跟我说?
朱宗山在太师椅上动了动:桃红是她闺女,又不是你闺女,她香云为什么跟你说?小青不愿听:爷爷!朱宗山说,我说四虎呀,你是村长,该操的是咱全村的心;你是代表咱家的种粮专业户,该操的是咱全家的心……再说,玉秀都过世十来年了,你还给我搁这儿别着,非要等她香云啊?
小青又叫了一声爷爷,想制止他说下去。四虎没说话,站起来走出去。
朱清海坐在院子里的小桌旁,刚刚吃过晚饭,把碗筷放下。香云从灶间走出来,到小桌旁收拾东西:爹,再喝一碗吧。朱清海往腰间摸着烟袋:好了。我也吃不下。桃红这会儿不知道找着事儿做没有?香云说,爹,听说咱这边的人去那么多,现在外边的活也难找。朱清海说,这都怪你。我说不让孩子出去,你非要她出去不可。香云说,爹,您说您要到外边挣点儿钱,您一个老人家,我咋能让您出去。再说,这刚开春,地里的活还得您安排。您又是生产队长。这春天的粮棉计划,总得有个人安排。朱清海说,现在人都走了,地也荒了。我还咋安排?
四虎走到院墙外,站住了。朱清海看看香云:你进屋吧,他是找我有事儿。香云迟疑一下,端着碗筷往灶间走。四虎站在院墙外:香云,桃红出去打工了?
香云说都走了几天啦。四虎说你咋不早跟我说……
朱清海哼了一声,敲了一下烟袋锅:桃红出外打工,是我家的事儿,挨不着你。
墙头外。朱宗山也正站在村街上: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四虎,给我回来!
小青还在看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桃红的身影,她在打花鼓。小青惊讶,指着屏幕:那是桃红。又是解说员的声音:
这些都是皖江临淮人,打花鼓可是他们传统的出外谋生的主要方式了。我们都记得他们当地过去有一首民歌,叫“临淮花鼓”:说临淮,道临淮,临淮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当然,时至今日,临淮人还出外做工、打花鼓,那当是另外一种情形了。因为,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1978年的农村改革,就是从这儿发起,推向全国的。那么,现在,他们一无水,二无旱,三无蝗虫闹灾殃,为什么又要身背花鼓走四方?
屏幕上。记者开始采访打着花鼓的桃红。记者问你是临淮人?桃红说是的。记者问,你会唱花鼓调、打花鼓?桃红说会。记者又问谁教你的?桃红说我的爷爷和妈妈。记者还是问,你是新时代的青年人,为什么还要学这个?桃红无语。记者说,好吧。那你回答为什么来打花鼓。家里没饭吃,还是缺钱花?桃红说,家里有饭吃,就是缺钱花。记者又问,找不到工作怎么办?还打花鼓?
桃红无可奈何的表情。
朱宗山从门外走进来。小青说,爷爷,我也出去打工。打花鼓,我也会。朱宗山说,桃红她能去,你不能去。他朱清海家要饭的总归是要饭的,咱家祖祖辈辈可没出过要饭的人。现今,你大伯是市长,你爸是村长,咱家可不能丢这个人。
村街路口。几个男女青年背着背包从村街里走出来。四虎赶来:建设,你们几个都给我回去!走在前头的男青年说,村长,你能在咱村给我们找一个挣钱的门路,我们就跟你回去!说着领头走去,几个青年人跟着踏上村外的黄土路。四虎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咱们的地,就真的不种了?
原野空旷。与一片片绿田相间的,是一片又一片的白田——抛荒地。四虎走过一片又一片白田。他弯腰抓起一把泥土,狠劲攥了攥:这些人也真怪!前些年没有土地要地种,这几年,分了土地又不种。丢了土地,咱对不起祖宗啊!
远处。皇陵兀立在空旷的原野中。
皇陵之前的一带空阔地。新绿中同样间杂着大片大片的白地。空阔地的中心地带,是高高隆起的明王堆。朱清海赶着两条牛在耕田。与旷大的原野相比,他们显得是那样弱小无力。四虎走来:老海叔,守田哥没来帮你耕田?朱清海吆住牲口:昨个儿他给魏书记耕田怕是累坏了。今个儿犁我这二亩地,我自个儿来也行。指着近旁的一片白地:这十几亩地,我看他也是种不好。四虎说,昨晚我到镇里去了。张镇长通知今天下午去开会,逐队落实粮棉种植计划。朱清海说,我怕是今年难落实。你看,这白地,丢得一块比一块大。
绿竹在打点行装。香莲从里间走出来,把她刚装到背包里的东西又拿出来。绿竹说,妈,快让我走吧。人家都走远了,我赶谁去?香莲说,不让你去就是不让你去。你就没想想你哥社会,都三十好几了,还没个媳妇。绿竹说,妈,那你也不能拿我给他换媳妇啊。香莲说,绿竹,你俩虽不是一个爹,总是一个娘,他社会就是你的亲哥哥。绿竹说,妈,这事儿,不光我爹不同意,恐怕守田大伯也不会答应的。香莲说,社会是他儿子,你绿竹是我的闺女。我拿闺女给他换媳妇,他有啥不同意的!朱三喜子从村街上走回来,一看背包:绿竹,真的出去打工啊?绿竹从房间里走到院子里:妈不同意。爹,你同意吧?三喜子说我也不同意。绿竹说,那你也打算拿我给守田大伯家的社会换媳妇呀!三喜子说,我正要找你守田大伯商量这件事儿。
原野。朱守田和社会各抱着一把钉把,用力地刨着一块黑色的硬土地。朱三喜子骑自行车在田头停下:守田哥,别刨了!守田说,咋?昨个儿刚翻的,这地头没犁透,用钉把刨刨。三喜子问,这是谁的地,还这么认真?守田说,我都种了几年了,是魏书记家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喜子拉朱守田坐在大路上:我知道,你不知道。守田说我咋不知道?三喜子说他这是剥削!守田不解:剥削?我帮他种着这地,虽说累点儿,也不是啥好处没有,咋是剥削?三喜子说,你没算算,他都给你啥好处了?他比过去大地主周善人周宜仁父子俩剥削得还厉害。那时三七分,四六分,你现在分啥了?不就是图他给你买个平价化肥、平价农药?守田说,咱不图这图啥?离了他魏书记,咱买不着。咱这毗陵村,就他和县委朱书记能买着平价东西。三喜子说,他这就是剥削!而且还凭着特权!守田有疑问:剥削?特权?他可是共产党的书记?三喜子说,共产党里边也有人搞剥削,搞特权。像魏书记这样的,就是剥削,特权!连柳林都这样说。守田更疑问:柳林?他敢这样说?三喜子说,人家是种粮专业户,这就要到市里出席两户会议哩。还有柳林她妈柳英兰,还要出席县人代会呢!拉着朱守田:走,咱马上去找柳林。守田问找他干啥?三喜子说,你就没想想咱怎样去发财。守田问,发啥财?到哪儿去发财?三喜子说,把咱的十几亩地让给柳林,到镇上做生意!走!守田犹疑:走?三喜子说,咱哥俩再不走,绿竹就要走了。不是去给社会换媳妇,就是到外地去打工。守田又疑问:换媳妇?三喜子说,香莲正要拿她给你家的社会换媳妇哩。扛起朱守田的钉把,拉着朱守田:走!一面对社会说:社会,你也回去!
朱宗山坐在正房的太师椅上,正在抽水烟。院了里,三虎在拾掇拖拉机。朱宗山说,三虎,今春咱村又抛荒这么多土地,咱可要抓紧时机多种它几亩。三虎说,咱总不能拿钱买人家的土地。朱宗山说,只要有人卖,咱就买。你看这几年是人吃地,还是地吃人?我瞧着他老海就有点儿种不起地了。三虎说,卖地的也兴许有,种不起地的也多。可是,老海叔他是不会把那几亩明王堆卖给咱的。朱宗山说,我是说咱得有这个打算。三虎说这事儿得跟四虎说。朱宗山反对:跟他说,他会同意?这事儿只能瞒着他,你背后多操个心。狗巴咋晚跟我说,朱三喜子这几天不断找柳林,八成是想把地让给他。咱得抢在柳林前头,要买,就先下手。
皇陵镇党委、政府联席会议在政府办公室召开。魏一毛主持会议:……第一个问题,我看就这样定下来。柳英兰出任县人大代表的事情,可以暂时搁置。我们把材料如实报上去,等候县人大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的审定好了。张秋石说,我还是这个意见,我们把柳英兰作为正式代表报上去。人家基层把她选举出来了,她就是称职的。这几年,在我们皇陵镇,谁不知道她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对我们这个地区的贡献和影响。魏一毛说,基层?哪个基层?还不是他朱四虎一个人。如果毗陵村不是他朱四虎任村长,会选到柳英兰?张秋石说,你说得对。我知道,如果你现在还兼任毗陵村的支部书记,柳英兰就不可能被推举为县人大代表。魏一毛说,我倒忘了,在毗陵村,不止一个朱四虎支持她,你张镇长不也是一个支持者吗?我也知道,早在1982年,你刚刚恢复职务,柳英兰的地主帽子就是你最先主张摘掉的。一个干部从室外走进来:魏书记,张镇长,各村村长、生产队长都到齐了,那个会开始吧。张秋石说,好,走吧。整理好面前的文件,要走出去。身旁的另一个干部问:张镇长,柳英兰人大代表的事?张秋石说,那就先按魏书记的意见办吧。
还是那个露天会场。几根树条放在空地上,那些村长、生产队长就坐在上面议论着。一个村长说,老李,听说你村抛荒的地也比去年多了。又一个村长说,今年至少又多了五户,六七十亩还要多。第三个村长说,那这粮棉计划咋落实呀?第一个村长向人堆里望着:毗陵村的朱四虎来了没有?听说他那里情况更严重,如果他能有办法接受今年的粮棉计划,与上级签订合同,咱们也跟着办。
张秋石和那个干部走过来,议论声小起来。张秋石说,让各位久等了。现在咱们开会。今天这个会议的内容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很困难,很复杂。几个村长说,看来,张镇长知道咱们的难处了。张秋石说,知道!咱们皇陵地区农业劳动力流失严重,土地大面积抛荒。可是,今年咱们的粮棉生产计划,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增加。大家议论纷纷:
“这个计划、合同,我们无法执行,也无法签订。”
“对,我们无法签订这个合同!”
“现在,人走了,地荒了,我们找谁要粮要棉。”
“就是在家没外出的人,他们也不愿意接受这个合同。公家的粮价是低的,可农药、化肥、柴油的价格是高的,我们种不起这地了。”
张秋石说,好了,好了。这个计划、合同,今天就先不让大家签订了。咱们今天就商量商量,寻求个解决这个矛盾的办法。众村长说那有啥办法?张秋石说,这些抛荒了的土地,能不能有谁再种起来?第二个村长说,有谁能再种起来?现在跟前几年不一样了,前几年是人吃地,地养人,人们争着种地;这几年是地吃人,人养地,有的人想丢还丢不掉哩。第三个村长说,这话说得对。我那几亩地还不想种哩。第一个村长说,张镇长,毗陵村的朱四虎在哪里?他那村抛荒的土地最多,他又是种粮专业户。如果他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就好办了。张秋石说,四虎去通知柳林了。他最近还要去市里参加两户会议,这些情况他昨晚已经向我反映了。我刚才说的这些话,也就是他要说的。各位村长,你们每个人可都是当地的大地主,咱们一定要想想办法,让咱们皇陵周围这块又要沉寂的土地,再像十多年前一样,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
远处的淮河像一环玉带飘逸东流,明珠湾碧波万顷,就像她留给大地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堤岸外。那一带广阔的土地,正是柳林的承包田。柳林驾驶着拖拉机,正在翻耕那肥沃的土地。堤岸上。一辆自行车飞驰而来,柳林看见是四虎,停住机子:四虎叔,你们家今天怎么没动土耕田呀?四虎驰近柳林,下了车子:县里通知我们去市里参加两户会议。看来,市里已经感到今春粮棉计划落实困难,在这个时候召开两户会议,是想在生产上来一个新的推动。柳林问什么时间?四虎说,还有两天时间。张镇长要我们抓紧准备会议材料。柳林说,这好办。我的我写,你的你可以写,小青也可以帮助你,还可以再动员动员小龙。四虎说,张镇长想叫你到镇里去一趟,问问你,是你去参加会议好,还是英兰姐去好?柳林说我也想让我妈去。四虎说,看张镇长那意思,并不只是这些。柳林说,好吧。我回去让我妈到镇里去一趟。
柳英兰在灶间做着晚饭。院门外响起了机器声。柳英兰从灶间走出来,柳林已经把拖拉机停在院子里。柳英兰说,我刚进厨房你就回来了,你不是说到六点半才回来吗?又想回来看电视,看桃红?柳林说,妈,瞧你说的。电视上总不能天天有桃红啊。再说,桃红出去那是做工,受苦。柳英兰说,就是的。这孩子怪可怜的。要是打听到她在哪儿,我现在就想让她回来。
柳林已经收拾好了机器,和柳英兰一起向正房走。柳林说,妈,原先我说叫桃红到咱家农场来,你说等等看。柳英兰说,林儿,你不知道,叫桃红到咱家农场帮忙,你香云婶倒没什么,就是你老海爷那儿难说话。站住了,看着柳林走到自己的前面去:是啊,你也三十好几了,该成个家了。柳林发现妈妈站在自己身后,也停住,转过身来:妈,你就别提我的事儿了,还是为你自己想想吧。张镇长都替你向海外发了那么多寻人启事,可是一点儿回音也没有。我爸爸可能不在了,或者,他当年根本就没有逃出国外去,要不,就是他再也不愿意回来了。妈,你还是跟张镇长……柳英兰阻止:林儿,你要说啥?!向房间里走去。柳林说,妈,我今天回来这么早,就是想告诉你……柳英兰已经走进房间里,柳林跟着走进去:妈,张镇长想让你到他那儿去一趟。柳英兰慢慢坐在身后的沙发上:他?柳林说,妈,不是我刚才说的那事儿,他是想跟你商量另一件事儿。柳英兰一听,是平静,或许是失望:什么事儿?柳林说,刚才四虎叔对我说的,县里通知我们家和四虎叔都去市里参加两户会议,看张镇长的意思,是想让你去出席会议,因此想跟你商量商量。柳英兰说,还是你替妈去一趟镇里吧。出席会议的事儿,也是你去。我一个妇道人家,去做什么?柳林说,妈,还是你自己去跟张镇长说。柳英兰说,他那个地方,我总不想去。再说,他又跟魏书记住在一个院子里,出来进去的,招人闲话。
魏一毛从外面回到家,一把甩掉帽子,气愤愤地坐在沙发上。董月凤端上一杯茶:你气得是啥?谁给你戴绿帽子了!魏一毛说,我气啥?我是高兴。他张秋石坚决推举柳英兰那个地主婆当县人大代表。董月凤说,她当?那我呢?魏一毛说,你要当人大代表,他张秋石也不会同意。董月凤说,哟!她柳英兰当人大代表,你魏书记就同意了?魏一毛说,当然让我给顶过去了。我就是为这高兴。刚才我跟朱书记通了电话,他说马上通知县人大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让他们作出否决。董月凤说,你不是说那个审查委员会的主任是县政府办公室的方玲瑞兼任的吗?她过去可是张秋石的老婆。魏一毛说,正是她才会否决柳英兰任人大代表呢。董月凤用一根指头点了点魏一毛的脑门:就你操着人家的心!又拿着啥证据了?
院门外。朱三喜子推着朱守田向院子里走。三喜子说,怕什么!快去,我在这儿等你。守田说,还是你替我去说吧。三喜子说,你自己的事儿,还是你自己去说好。守田问,我去咋说?三喜子说,当面锣对当面鼓,该咋说咋说,地就是不给他种了。守田犹豫:这……
朱三喜子一把把朱守田推进院子里。魏一毛见朱守田走进来,连哼也没哼一声。董月凤连忙从魏一毛怀里站起来:哟,守田哥来了,喝茶不?朱守田一时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董月凤说你坐呀。朱守田手忙脚乱:不,我不喝。我……是来……董月凤说,你是来问那几亩春地今春下啥种,是不?说着真的给朱守田倒了杯茶:这事儿我和一毛商量好了,一毛打算种些桔梗什么的,咱也搞经济作物。朱守田刚坐下,又站起来:不,不是……魏一毛说,不是什么?你没看种粮食不能发财,我呀,也想钱花。朱守田说,魏书记,我……不是这个意思……下了很大决心:我是说,你的田我不能种了……魏一毛没想到:不种了?先是惊异,继而想出了什么:那好吧!他乜斜了一下朱守田,又乜斜了一下房间的一个角落,那儿堆放着一堆美国产化肥。魏一毛说,你看,那是我刚给你搞到的一批评价化肥。你不种,我可要给别人了。朱守田说,就那平价化肥,我也买不起。
电话铃响起来。董月凤抓起话筒:哦,是方……主任啊。老魏在这儿……向魏一毛:一毛,快,方主任的电话。魏一毛走过来,接过话筒,一边向朱守田挥着手,一边对着话筒:你回去吧,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喂,不不,不是。方主任,误会了,我刚才是对别人说话。对不起。好,听着哩。朱书记找过你了。那好。现在我把电话给你转到镇政府办公室。对,老张正在那儿,让他听听,这可不是我的意见,是朱书记和你的意见。那有什么不好,你是方主任,他是张镇长。好了,接过去了……
镇政府办公室。张秋石在接电话:……是我。对。小婧没来过,只来过一封信。她还没有成家。那你要多操心了。好了,咱们说公事。对。没通过?朱书记的意见。一个刚摘掉地主帽子没几年的地主分子……
室外。柳英兰在门旁停好自行车。
张秋石还在接电话:……她现在不是地主分子了。对,你是了解她的,她是个好人。是呀,你那时也没说她是坏人。可是,现在,你能不能再做做工作,让柳英兰任人大代表。不行?怎么不行?作为专业户代表出席市里的两户会议。那好吧……
张秋石放下话筒,转过身来,柳英兰正站在自己身后。张秋石说,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柳英兰问你向她求情了?张秋石说,你听出是她的声音了。柳英兰说,听倒没听出来。原先听四虎说过,玲瑞在县委办公室任主任,刚才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想来是她了。张秋石示意柳英兰在自己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不过,这可不是她的意见,是朱书记的意见。柳英兰走到离张秋石很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我知道。我都几十岁了,还当啥人大代表。张秋石说,好了,这事儿现在就不提了。出席市里两户会议的事儿,柳林跟你说了?柳英兰说说了。张秋石说,原来我是想让你去出席这个会议,这样,任人大代表就更有资格了。现在……柳英兰说还是柳林去吧。张秋石说,我的意思,柳林去,你也该去。不是你好引导,好计划,柳林他会干成今天这个样子,对国家贡献这么大,这个家会这么快富起来?柳英兰说,那还不是靠了党的政策好,靠张镇长您。您要是不给我摘掉地主分子帽子,我怎么能对党的政策理解得这么深透,路走得这么大胆,柳林他会干得这么有劲头!张秋石说,别人不都是在党的同一个政策的指导之下吗?他们为什么不能这么快地富起来?柳英兰说,你是说像香云、老海叔家?张秋石说,对呀。这里关键的还有一个思想水平的问题。现在,我们得想办法带动老海叔他们尽快富起来。柳英兰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有啥思想水平。张秋石说,你有头脑,有远见,经营有方。因此,我认为你去参加两户会议,对我们皇陵一带影响不会小,至少可以带动香云。柳英兰说让我再想想。
柳英兰站起来,要走出去。张秋石也站起来:英兰,别忙走,你还得见一个人。柳英兰问谁?王庭长从室外走进来:我。柳英兰同志,我可是按照你和老张的约定,按时间到的呀。柳英兰有点儿惊愣:我?张秋石说,是我和王庭长约定的。老王,向英兰同志说说你的意见吧。王庭长说,英兰同志,你前些时候发的寻人启事,都已到了期限,现在还不见周玉基的回音。因此,你现在可以依据有关法律条款,向人民法院提出申请,宣布周玉基死亡或你与周玉基婚姻无效。柳英兰看着张秋石。张秋石说,王庭长的意思是,你现在可以向法院提出这样的申诉了。柳英兰说,王庭长,这事儿……让我再考虑考虑吧。王庭长说,你和张镇长之间的事儿也不能再耽搁。要早下决心,想好了就告诉我。法律文书,我可以帮忙起草。张秋石说,走吧,英兰同志,我去送送你。柳英兰愕然:送我?张秋石说,走吧,走走你就知道了。
一条街道。张秋石和柳英兰推着自行车走来。柳英兰说,老张,这样一来,我倒成了咱皇陵镇一带的新闻人物了。这边向法院提出那样的申诉,那边还要去市里参加两户会议……我看,还是叫柳林去市里参加会议吧。张秋石问,怎么?又不想去了?柳英兰说,宗山大叔那边是四虎去,这边我去,一个女的,这也有些不相称呀。张秋石说,看来你是对刚才那件事儿背了包袱。英兰,我不想强求你,我也想到有一天柳林他爸从哪儿回来,我对不起他呀。
前面是一条古老的街道。街道延伸。两边开始出现解放前柳家工厂的旧厂房。柳英兰站住了:怎么走到这条不常走的街道上来了?张秋石说我是有意走的。柳英兰深想一下:有意?张秋石说,这是过去你家工厂所在的商业区。你看,那些旧厂房还在。柳英兰看着那些旧厂房:当初为了保护这些旧厂房,你和郑部长都没少受牵累。张秋石说,那也值得。你看,它们总算保住了,就像咱们的皇陵一样,它是有价值的。柳英兰问,你现在的意思是?张秋石说,你家承包的那几十亩土地,柳林一个人就忙完了。我最近常到这一片厂房来,咱不能老让它空着闲着呀。我打算和镇政府、镇党委的同志们研究一下,把这一片厂房退还给你家,让你建一个农副产品加工厂,按现在的说法,搞一个乡镇企业。柳英兰说,不。这些都收归公家多少年了,还是作为公用房用吧。张秋石说,当时把你父亲柳荫植先生划成地主,错误地打击了你的父亲,同时,错误地打击了你的姑姑柳荫梅女士。依据有关政策,当时没收这些厂房是错误的,现在可以退还给你们。柳英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的姑姑平反了,我的地主分子帽子也摘掉了,党是关怀我们的,我们还向党要什么?再说,现在我们家也用不了这么多的房子。柳林那几十亩地,就够忙的了,我得帮他操操心,那还顾得上经商搞企业。张秋石说,如果作为镇办企业,让你负责组织、管理和领导,你会不会同意?柳英兰说,镇里的企业,我能任领导?只能做个帮工的吧。再说,魏书记也不会同意呀。那年你给我摘帽子,他就坚决反对。张秋石说,我会跟老魏商量的。走吧,回去告诉柳林,听听他的意见。柳英兰说,你今天加给我的思想负担太多了。
另一条街道。柳英兰推着自行车从一个街角走出来,正想骑上车子。正在街上看来看去的朱三喜子和朱守田走过来。三喜子说,英兰,你啥时候到县里开会呀,也替咱农民说两句话。就说现在咱有地种了,可就是富不起来。这几亩地背在身上,累得很呢。柳英兰说,三喜哥,别这么说了。到县里开人代会的事儿,我不去了。朱守田问,咋了?你是咱村推选的代表,谁不让去了?三喜子说,那还有谁?还不是魏书记。咱们找四虎村长去,让他向上级反映反映。柳英兰说,四虎最近就要去市里参加两户会议。听张镇长说,在昨天的村长会议上,有许多村长都要求四虎代表咱们皇陵一带的农民去市里、省里,反映一下咱们农民的意见。守田说,四虎跟他大哥朱书记反映反映还可以,到省里,他去呀?三喜子,还是说咱们的事儿吧。柳英兰说,你俩的事儿?我看你俩是想发大财,要富得快一些。刚才看房子是吧,想来镇里做生意?守田说,来是想来,就是困难不小。一是镇里没地面,没房子;二是缺钱少资金;三是怕我爹不让来哩。柳英兰问老海叔咋不让来?守田说,他说我把地丢了,不守本分。三喜子走得更近柳英兰,也放低了声音:英兰,我们两家的地,想给柳林种,咋样?柳英兰说,柳林要是种那么多的地咋说呀?你们还是先把地交给生产队,让队委会商量商量吧。三喜子说,我们晚上还是先找柳林商量商量。守田说,好,晚上找柳林去。两人说着就要走去。柳英兰说,你们还是先跟老海叔商量好,再找柳林吧。三喜子说,咋?怕我们去你家,你招待呀?有二两酒就行,不要菜。柳英兰说,不是,不是。你们去吧,地是地,酒是酒。晚上你们两位要去,我让柳林打酒等着。
朱宗山一家人在吃晚饭。朱宗山坐在后座的正中央,朱小龙往杯子里斟着酒:爷爷,您今个儿喝四盅了,比往常多一倍了。朱宗山说,我今个儿高兴。小龙,西头老歪家的那几亩地,要是你爸跟他说定了,你千万要跟他立个字据。有凭有据,那地就啥时候都是咱家的了。小青说,爷爷,这事儿你还没跟我爸说呢。朱宗山说,跟他说?他这两天不知忙的是啥,我连他的面也不见。小龙说,四叔要去市里参加两户会议,这两天就为这事儿忙。朱宗山说,出席两户会议,他该叫你去。他是村长,走了咋办?就是再忙,也得回来见我呀。四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走进来:爹,我回来了。三虎看了四虎一眼,没吭声。王凤霞说刚才爹正说着你呢。朱宗山说,小青,给你爸盛饭。
王凤霞和小青一同站起来走出去。小龙拉把椅子,四虎坐下来。王凤霞和小青已经端着饭菜走进来。朱宗山说,四虎,你作为一村之长,也要考虑考虑,咱村抛荒那么多地,你就不觉得可惜。四虎往嘴里扒着饭:我这两天就是在为这事儿跑。明天,张镇长还来,就咱村的土地抛荒情况做个调查统计。朱宗山说,我说的跟你这可不是一茬子事儿。我是说咱趁这时候能不能多种他个百二八十亩。小青走到四虎身边:爸,爷爷正筹划着买地哩。四虎一诧:买地?
朱清海给牛捞了一把草,看着它吃了两口,才走到院子里的小桌旁,摸出烟袋,坐下来。灶房里。香云还在做晚饭。朱清海问,桃红她妈,守田他今天来过没有?香云说,听说一大早起来,他就跟三喜哥到镇上去了。朱清海说,一会儿你到你姐香莲家去一趟,看看三喜子和守田回来没有。要是见了守田,你就问他,他那十几亩地,到底还种不种?
也是这个傍晚,柳英兰家,柳林陪朱三喜子和朱守田饮着酒。桌子上已经是满满的了,柳英兰又端着一碟菜放上来:你老哥俩尽量喝,菜还多着哩。三喜子说,英兰,叫你破费了。别做了,吃不了了。柳英兰说我还打算再烧两个呢。三喜子说,别烧了,我知道,烧菜也怪累人的。柳林说,妈,让三喜叔帮你烧两个,三喜叔也会两手呢。守田说,要不,俺俩咋寻思在镇里开饭馆呢。三喜子说,我那两手,还不是那年跟英兰你学的。可是没干长,连带“四大自由”一下子又都收回去了。不知道这一次分田到户,又能干多长?柳英兰说,这一次,该是长期的了。你老哥俩要是真干了,也要干个长期的。三喜子说着就要站起来:好,我来烧两个试试。柳英兰连忙按他坐下:哎,哪能呢。你到我家就是贵客,还是我来。
朱三喜子又坐下来,柳英兰又到灶间去烧菜。三喜子看着走进灶间的柳英兰:柳林啊,要是你能娶个媳妇,你妈就能轻快轻快了。柳英兰在灶间做着菜:俺这样的人家,哪个闺女愿意上门。三喜子说,哎,英兰,你要是看起我三喜子,我这就回去叫绿竹来。守田说,嗳,三喜子,你别乱说。三喜子说,我咋乱说了?绿竹是我闺女,我当家。我总不能拿她给你的社会换媳妇吧。守田说,看,你说的是啥,我说的是啥?我们家的桃红……很喜欢柳林哩。
柳英兰端着一碗汤走进来:你老哥俩别抬杠。拿闺女给儿子换媳妇,那是因为咱穷。咱不穷了,就不能做这事儿!三喜子说,好了好了,咱说正事儿。柳林,我跟你守田叔商量了,俺俩想把俺两家的地都让给你种。柳林说,让给我种?三喜叔,您要说在镇上做生意,顾不上照护那几亩地,我给你帮忙照护照护就是了。咱种有机器,收也有机器,顾得了。守田说,我们俩不是这个意思。是说这田归你种就归你种了,我们也不跟你要啥东西啥粮食,你种你出公粮,卖任务就行了。柳英兰说,你老哥看来是种不起地了。守田说,地是有点儿种不起了。就是种起了,还不是老这样穷。你家眼下富起来了,媳妇不难找。可俺家社会找媳妇就难了。香莲想让绿竹给他哥换一个,可闺女是人家朱三喜子的,他俩虽一个妈,也不好说呀。三喜子说,守田哥,别又扯远了。咱跟柳林直话直说。就是俺的田给你种,俺想从你这儿使俩钱儿,到镇上做生意去。你看人家有能耐的,都跑广州下深圳的。俺老哥俩年龄大了,就在家门口捣鼓捣鼓算了。柳林说,大叔,你们想得对。到镇上做生意,我支持。要是缺钱,我这里有,你们能用多少用多少。以后有就还,没有就不还,那也不能把地给我呀。守田说,不给你地,咋使你的钱?咱得有个说法呀。柳林说,是倒是,我也想有个说法。可是现在你让给我地,我给你钱,还没这个做法在咱面前摆着。咱现在要是这样做了,人家不会说咱这是变相买卖土地?这可是违法的。三喜子说那咋办?柳林说,这样吧。你们的田我先给你们种上,管理着。你们从我这儿拿些钱,去镇上作准备。守田说,这不行。地不让给你,不能不明不白地拿你的钱用。三喜子说,柳林,我看这事儿咱们跟张镇长说说,看是不是违反政策,拿钱的事儿,先别慌。柳英兰说,说是说,借钱是借钱。你老哥俩还是先拿一部分,准备做生意。这春天是做生意的好时候,你没见人家门联上写着“财发春前草”吗?春天开张做生意,也好图个吉利。三喜子说,英兰说得对。守田,咱就先拿些钱,去镇里干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