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镇党委会议室。夜晚。魏一毛在主持会议。我们看见张秋石坐在一个角落里。魏一毛说,朱市长很辛苦,今天上午刚到,晚上就召开我们这个会议。现在,欢迎朱市长给我们作指示。朱达说,同志们,我也没什么要讲的,主要是想听一听大家对皇陵镇、毗陵村最近出现的一些问题的看法。我们前些时候疏于调查研究,对我们皇陵地区形势的发展,确实感到有点儿担心。张秋石同志,周玉基先生,加上朱四虎同志,他们的做法也确实引起了包括狗巴同志、朱清海和朱三虎等在内的基本群众的反对……郑贽说,朱达同志,你也就因此建议县委作出了撤销张秋石同志的职务的决定。但就我这两天的调查看,所谓的群众反映与基本事实恐怕是有点儿出入的。老魏,你说是不是?魏一毛说,请问郑主任,你所调查来的基本事实是怎样的呢?张秋石说,这个基本事实也就是发生在皇陵地区的土地集中的全过程。一开始土地是自然地向种粮大户柳林个人手中的集中,这就是朱守田和朱三喜子主动把自己的承包田转让给柳林。接着出现了以朱四虎为代表的村民,他们愿意把自己的土地联合起来,一同转让给柳林和周玉基,让他们去经营现代化的大农场。魏一毛说,但这两次土地的转让都牵涉到了一种金钱交易活动。郑贽说,问题是我们怎样看待这样一种金钱交易活动。朱达问,郑主任,您的观点呢?郑贽说,就农村集体土地由零散承包到相对集中这一事实上,我曾经和有关人士表述过如下观点,现在在这儿重述一下,请同志们批评讨论:一、农村集体土地出现的局部地区的集中,是目前农村改革向纵深发展的必然结果,从历史角度说,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二、农村土地集中的趋向:趋向个人或集体,趋向私营的联合体,趋向集体性质的联合体,趋向国家企业实体;三、农村土地集中的形式:联产承包的小块土地转让或大块土地转让,包括有补偿的转让或无补偿的转让,土地使用权的出租,土地使用权有偿转让,土地使用权的变卖等。当然,我所指出的这后一种土地集中的形式,在我们皇陵地区还只是刚刚出现的一种迹象或萌芽。但无论是哪一种形式,只要涉及到有偿转让、出租、买卖等,那就是指一定范围内的金钱交易。魏一毛说,这种金钱交易有利于谁呢?难道我们共产党人制定政策,就是只为了有利于周玉基这样的涉外资本家!郑贽说,老魏,你不要误解了人家的好心。周玉基完全可以把自己的资本转移或投入到任何一个国家去,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他要把自己的资金转移到国内,投资家乡的农业经济,他是爱国,爱家乡,这一腔热情,我们为什么不能接受?魏一毛说可是有些基本群众反对他。朱达说,郑主任,魏一毛同志说的也是事实。毗陵村的老雇农、老共产党员朱清海在柳林两次集中土地的活动中,曾两次再种集体田。这个事件本身就说明,土地向个人手中的集中并不就是那些老贫农、老雇农的愿望,它还会损害这些老翻身农民的利益!从朱清海这儿可以看出来,真正的翻身农民还是愿意走社会主义的集体道路的!从朱清海的身上,我们还可以看出他所代表的农民走社会主义集体道路的执着性!这是一个很好的典型!郑贽说,既然朱达同志认为这是一个典型,并且由此提出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农村土地的集中反映的是一种资本主义的倾向还是社会主义的倾向,那么,我提议,今天的会议就暂时到这儿,先不做任何结论,让我们带着这些问题,真正地深入到普通农民的生活实践中去,让他们来给我们一个结论!今天这个会议所要解决的问题,就放到能够给出我们结论的地方——毗陵村的大地上去解决!
朱达走进朱清海家的院子时,朱清海正坐在棚架下结草鞋。朱清海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过去见他从来不说一句话的大书记,今天会到他家里来,他有些诚惶诚恐,连手也在发颤。朱达说,老海叔,您好啊。朱清海有些迟疑:您是……朱,朱书记……您,您坐……一边用衣袖擦一只竹凳。
朱达在朱清海擦过的那个竹凳上坐下:唉,老海叔,我们对不住您,解放这么多年了,您的生活还没有彻底好转。可是……朱清海说,嘿,眼下这二年,我老海觉得日子好过多了,以后别再有啥风火,啥运动,再这样过几年。朱达说,可是,有些共产党人就考虑不到这一点。说什么由小生产向商品经济过渡……朱清海说,你说啥?我听不明白。朱达说,老郑和老张不都跟你说过,劝你把土地让给柳林。朱清海说,他们是劝我不要阻拦守田他们把土地让出去。朱达说,他们还打算动员你把那几亩明王堆也让给柳林、周玉基。老海叔,咱们可都是共产党员?朱清海说,让给柳林、周玉基?他们可还没有跟我这样说呀。朱达说,要是真让了,你打算怎么办?还到他家当长工? 就像当年给周善人和周宜仁当长工一样?朱清海对这个名词已经很生疏了:长工?朱达说,我听说,柳林和周玉基的农场办起来之后,打算叫你和香云到他家农场当工人,那时,你不就又成了他家的长工了。朱清海说,放心吧,我老海不会这样糊涂。朱达说,不糊涂就好。听说,你今年春天和这夏天,有两次要坚持收回朱守田和朱三喜子等人的田种集体,这种精神很好,我很佩服。你不愧是老雇农,老共产党员。朱清海说,第一次我是失败了,可那我是知道的,不过我没办法。因为,那时我没想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集体的地再回到柳林和周玉基手中。至于说这一次,我只是怕你们乱折腾,停了柳林农场的工,怕耽误了土地,就又收回来了。朱达没想到朱清海会有后面这个说法,一时无语。朱清海说,只要他周玉基种那么多的地不犯法,我还给他种。朱达说,老海叔,我就是来调查这个情况的。如果他周玉基真买了土地,那就犯了咱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大法!朱清海说,你是说他买了土地?这我老海可不知道,你家老四跟他一起做的这件事儿,你回去问你家老四吧。
朱达想要的不是这个结果,“嘿”了一声,走出去。朱清海说,你要真想找买地的人呀,我还能给你找一个。朱达走到门口又停住,兴奋地问:谁?朱清海说,你爹呀。我听说他买了西头二老歪家的四五亩地哩。
朱达想要的就更不是这个结果了:……
晚上。朱达回到家,刚向朱宗山提起朱清海说的买地的事儿,就惹火了朱宗山,一把把水烟袋砸在朱达面前的桌子上:啥?你想管我?你是市长、县委书记又咋着? 我是你爹!朱达说,爹,你别发那么大的火。过两天跟我到市里享清福,别在家操地了。朱宗山说,我高兴。我想再操它个十年、二十年,治它个百二八十亩,摆摆阔气。大虎,解放前,咱跟他周家争来争去,人没有了,地被他夺光了,你咽下这口气?!朱达说,这仇,咱不是全报过了吗?周宜仁,不是我亲手炮冲的?朱宗山说,可是,你二叔是他害死的,你二弟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有时我想,他要跟周玉基一样,有一天也从外国,从香港、台湾回来多好。朱达说,爹,咱可不稀罕那个海外关系。朱宗山说,哎呀,我不是也想摆摆威风、摆摆阔气吗? 过去他周家地多、势大,摆威风,摆阔气,现在,我要比他还要多,比他还威风,还阔气。朱达说,爹,人家都在说闲话了。你真的想当咱皇陵镇头号大地主、大太爷啊。朱宗山说,我当地主又咋啦?大太爷,我现在就是大太爷!朱达说,爹,我都跟你说了,买地,可是犯法的。朱宗山说,还用你教训我,我犯法,你是干啥的?保不了我!朱达说,你叫我这脸往哪儿搁?我是市长,共产党的市长,我还怎么去管别人?!我不能支持人发展土地私有,走回头路,当大地主。按照我的意思,只要咱家过得样样都比人家强,就够了。朱宗山说我看还是人家比咱强。朱达问谁?朱宗山说,柳林、周玉基。他家的现代化农场要是建成了,咱这一带的大富户还是人家。朱达说,爹,你放心。你把买的土地退给人家,咱家不能扩展土地,他柳林、周玉基更办不到!
郑贽骑着自行车来到明王堆,见朱清海在稻田里拔着草,就在田头上停下车子:老海哥,你这块田地正对着皇陵中央,四平八稳,可真是块好地。朱清海说,老郑阿,你真是来劝我把这明王堆让给周玉基、柳林?郑贽说,老海哥,他们可不只想着你这几亩明王堆呀,他们想的事情可大了。朱清海说不就是想建立个大农场吗?郑贽说,他们这是利用自己手里的生产优势,利用外资,发展咱们本地的农业经济。你看,连四虎都支持他。朱清海说,我怕四虎做事儿太猛浪,像那一年,他不也蹲了共产党的大狱!郑贽说,四虎不是蹲对了吗?土地到户,咱们党在政策上都肯定了。现在他们做的,兴许是对的呢。朱清海不认可:对?我可看不出来。一个朱宗山家,一个周家,可是世世代代都想弄走俺这几亩明王堆,你老郑不是不知道。郑贽说这你就错怪四虎和柳林了。朱清海说,要说四虎,我没说的,他朱宗山算个什么人?他是想多买几亩地,像当年周宜仁一样,使使威风,摆摆阔气,要不,他咋老想着弄走我这几亩明王堆哩。哼,我宁愿种集体,也不让给他!郑贽说,他买了几亩地,你也听说了。朱清海说,听说了,朱宗山那人,我看是真的。郑贽问,他们说周玉基买了土地,你说实不实?朱清海说,实不实,我也不清楚。不过,这事儿是四虎和他一起做的。郑贽说,好了,老海哥,现在咱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来也不是劝你一定要把明王堆让给柳林和周玉基,我只是想问你:你看四虎和周玉基他们这样做,如果不是私自买卖土地,他们做得对不对?朱清海说,朱书记到我这儿来过了。只是,我觉得,咱这集体的土地,可是共产党交给俺的。俺要是不种,那也该交给集体,交给党啊。郑贽说柳林也是党领导下的一个农民。朱清海问那周玉基呢?郑贽说,周玉基也是在咱们党的改革开放政策鼓舞下,回到皇陵来的呀。他们接受土地,进行现代化的农业开发和利用,对咱们皇陵,对咱们国家,都是有利的。如果像你现在这样的认识,这样的做法,把土地交给党,交给集体,还像过去那样大伙在一起磨洋工,一块儿吃苦受累,过穷日子?朱清海说,那种做法,我也不喜欢。郑贽说,听说你前些时候还那样做,又把那口破钟敲响了。那才真叫走回头路呢。朱清海觉着自己有硬道理:可是,这是集体,这是社会主义,老郑,这是我在解放前就听您说过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呀。郑贽紧紧握住朱清海沾满泥土的双手:老海哥,党从您心里取得同情,取得支持的时候,向您许过这样的诺言。解放以后,我们大家都在努力,实现这诺言。可是,我们没有经验,加上有些人头脑不冷静,结果把许多事情办错了。这些使你产生了误解,你以为那样干,就是社会主义,只有那样干,才是社会主义。朱清海说,刚分田承包那阵子,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好。郑贽说,现在您该看到了。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们党带领我们探索出一条到达理想天堂的正确道路,这就是邓小平同志指出的,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朱清海愕然:社会主义?现在这样做,还叫社会主义?
明珠湾。柳林农场工地。远处可见皇陵和明王堆。这里正在召开一场会议。这里有我们见过的朱达和他的随行人员,魏一毛、张秋石和他们的农村基层干部,朱清海等农民党员。周围是自觉赶来参加会议的群众。人群的外围,人们还在从四面八方的原野上向这儿涌来。郑贽在讲话:……十多年之前,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首先出现在我们这块土地上!这一农村土地的使用经营形式,是劳动群众在党的领导下、在生产实践中的伟大创造,它一经出现,就得到了我们党的热情关注、肯定和支持。郑贽看了看朱达,朱达想躲避开他的目光。郑贽接着说,十多年之后,如果我们党不支持这种行动,不想方设法在一切方面保证这种行动进行下去,并密切注意,时刻准备发现、支持它的进一步发展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任何一种新的经营、使用形式,农民就会重新回到贫困中去,我们的奔小康就会是一句空话……
热烈欢腾的群众和他们的欢呼声。朱达看了看郑贽,想要说什么,但他遇到的是郑贽严肃的目光。会场外,群众越聚越多。有人高喊:“郑部长说得对!”郑贽高声问:是谁?请到这儿来!
人们在惊奇地搜寻着。朱清海在惊异地搜寻着。会场外。朱守田从人群中挤过来,高声回答:我!会场内。朱清海半蹲着身子,吃惊地看着侄子朱守田,想说什么,又低下头去。郑贽走下主席台,迎着朱守田走过去:守田,你说得好!面向大家,又走近朱达:老朱,现在我们召开一个真正的扩大会议,让群众也参加!
会场内外。群情激奋。一个群众说,好!让我们农民也来参与参与县太爷的政事!又一个群众说,打鼓升堂,让朱守田讲几句!
会场内。朱守田被几个人拥到主席台上:啊,真叫我讲……郑部长,还是你讲吧。郑贽说,群众要你讲,你能够代表大家。守田说,好,反正我是看出来了。咱们党的政策,说的做的,都是对咱农民好。就拿我跟三喜子到镇里开饭庄的事儿,起初,我们把土地让给柳林,心里总是犹犹豫豫,忐忐怵怵的。一是怕我爹不同意——他看到人群中,朱清海把头低得更低,又接着说:二是怕上边追究责任。张镇长虽说支持,可他自己力量单薄,顶不住上面的。看了朱达一眼:话就直说吧。咱县的朱书记就不同意我跟三喜子把土地转让给柳林,还说我们私自买卖土地,砸了我们的饭庄,还要没收柳林的土地财产……魏一毛说,那种做法,怎么能证明不是变相买卖土地。人群中的朱宗山听到买卖土地,慢慢向人群的外围退去。郑贽说,朱守田和朱三喜子的田地肥肥沃沃,是下了一番工夫,付出一定的投资的,当他们转让给柳林,柳林接收他们的土地的时候,对他们原来在土地上的投资是应该付出一定的代价即资金的。现在,几个月之后,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在群众转让土地的实践中,已经创造出了一种新形式,这就是朱四虎同志提出的“农村集体土地使用权的出租与转让”,这种出租与转让,都是要承接土地的一方付出巨大的资金的。群众问这不叫买卖土地?郑贽说,我以为这与买卖土地完全是两回事。同志们!乡亲们! 现在就可以谈到我们今天这个会议的正题了。刚才守田的话讲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农村集体土地的使用问题。可以告诉大家,我们党的政策就是要把土地交给农民长期使用。这个长期,究竟有多长,有人说十年,二十年,我看像柳林这一代人,可以一直种下去。但是,在这个长期之中,是否只有目前这一种形式,即以一家一户为单位,以小块土地的播种和收获为一种固定模式呢?我看不会是这样的。它还应该有其他的形式,并且,这种形式,在我们这块最早发起农村改革、实行联产承包的土地上,已经开始产生了,这就是出现在我们皇陵大地上的大面积土地由许多单个农户手中向少数单个农户手中的集中和聚拢。我看,将来很可能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社会主义大农业……
会场内。到处是密集的群众。人们在寻找着人群中的柳林和朱四虎。再一个群众说,柳林集中土地,干对了。又一个群众说,不是有人说,他想当新地主吗?
主席台上。郑贽在继续讲话:可是,当土地的集中这棵幼芽刚刚破土成长的时候,就有人传出冷言冷语,说柳林收买土地,想当新地主,说周玉基想要回朱清海那几亩风水宝地明王堆,是在反攻倒算……
朱宗山一回到家,就走进他住的那个房间。他找出那个破箱子,翻了个底朝天,走出房间:凤霞,四虎到我这屋里来过?王凤霞说没有哇。朱宗山又问:三虎和小龙来过?王凤霞说,这两天我也没见呀!爹,你找啥?
朱宗山又走回房间,再翻那个破箱子。王凤霞说,昨天,我见小青在这儿翻这个箱子,她说是找小龙看的丹丹的一本书。朱宗山把破箱子摔在地上,又踢了一脚:这个小青和四虎,他们要坏我的大事儿! 王凤霞说,刚才丹丹来找她,八成在柳林那儿。
朱宗山气哼哼地走出院子。
明珠湾——大会会场。主席台上。郑贽仍在讲话:……你们信不信呀,反正我不信。同志们应该知道,解放已经几十年了,柳林是社会主义时代的青年人,现在是在社会主义的方针政策指引下经营使用集体的土地,难道他爷爷周宜仁的阴魂会在他身上复活? 我认为没有这个可能,也没有这个条件! 那些人所认为的前因后果都是不能成立的!
柳英兰家的院子里停放着丹丹的摩托车。小青、丹丹和柳林从房间里走出来。丹丹说,走吧,我们快赶到会场上听听去。柳林说,今天那是全市市、县、乡三级干部会议,咱们去听不合适吧?丹丹说,郑主任既然把这个会议放在你的农场工地召开,那就是有意识地让群众参加。
他们正走出院子。一辆小轿车在院子前停下来。四虎打开车门,我们看见车里的周玉基和柳英兰。丹丹说,四叔,你怎么没去参加会议?四虎说,我去叫你玉基叔也来听听会议内容。周玉基说,四虎,我真不想当着那么多乡亲和群众露面。我还是不去吧。四虎说,怕什么!魏一毛说你要反攻倒算,那你就在大会上让咱皇陵的父老乡亲看看,你周玉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丹丹说,玉基叔,走吧。
丹丹发动摩托车,柳英兰走下轿车。丹丹说,英兰婶,你也一起去呀。柳英兰说,你们先走,我等会儿就去。
会场上。参加会议的群众愈加振奋。又一个人说,郑部长说得对。柳林和周玉基都不是周宜仁那样的人。朱达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人群之外。周玉基的小轿车停下来。四虎、丹丹和柳林一同走过来。周玉基走下轿车,但他站在那儿,没有走向会场。许多群众向四虎和周玉基他们望着,议论着:“看,周玉基也来了!”
会场外到会场内。群众喧嚷着:“柳林来了!四虎来了!”四虎挤进人群,走上主席台。群众喧嚷声:“四虎来了!”郑贽把四虎拉到主席台的正中间:现在,我们就让当事人自己说!四虎说,不是他周玉基要买我们的土地,而是我和我的村民要把土地卖给他。魏一毛说,这一买一卖不是买卖土地是什么?四虎说,表面上看是一种买卖关系。可是,从实质上说,这只是一种土地使用权的出租或转让。如果说是买卖的话,那也只能是买卖了土地的使用权!现在,我请另一个当事人——柳林自己说。郑贽迎着走来的丹丹和柳林:柳林,你对乡亲们谈一谈你的想法。柳林说,丹丹,还是你说吧。丹丹说,柳林,郑主任让你说,你也应该说。现在人家怀疑你和玉基叔买卖土地,反攻倒算,你应该在这儿把一切说明白。柳林说,郑主任,让我爸爸来说吧。
许多群众向会场外高声喊着:玉基,你也过来呀!郑贽也大声喊着:老周,往这边来!
人群的外围,通往村口的路上。柳英兰和香云向这儿走来。周玉基就要走近郑贽和张秋石。人群之外,柳英兰和香云正看着他。人群中,朱清海抱着头,不再看别人一眼。最后下定决心,向人群外挤去。
丹丹望着她的爸爸和魏一毛。柳英兰和香云不自觉地向人群走来。周玉基已经走近主席台。张秋石喊:老周,到这儿来!群众说,请周玉基说两句,他是不是在帮助柳林集中土地,建立一个现代化的大农场?
四虎和丹丹推着周玉基走上主席台。正在挤向人群的柳英兰和香云觉得太愕然,站住了。郑贽走上前握住周玉基的手:现在我向同志们介绍,向临淮皇陵的父老乡亲介绍,这就是风闻一时的从台湾归来的过去被叫做逃亡地主的周玉基先生! 许多干部看着周玉基,或惊异,或敬佩,或者不屑一顾。郑贽继续说:不是有人说,周玉基从台湾回来了,他带来了周家大地主的阴魂,给大地主周宜仁的阴魂在柳林身上复活带来了成熟的条件和切实的机缘吗?现在,让我们亲自听一听周玉基先生的意愿和他的肺腑之言。老周,你说!丹丹鼓励:玉基叔,你就跟大伙儿,跟乡亲们说一说!周玉基平静了一下心情:乡亲们,我们周家过去对不起家乡的父老乡亲,我的爷爷,我的父亲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今天,我和柳林,就是想为家乡父老做一件好事,我不说是替死了的爷爷和父亲赎罪,我作为家乡皇陵故地的子孙,愿意以这颗赤子之心,为家乡的经济发展做出自己能够胜任的贡献……郑贽说,同志们,你们听见了周玉基说的话。无论周玉基以前出生在什么家庭,经历过什么时代,但是,他现在是在一个完全崭新的时代重新出现在我们皇陵,是在党的改革开放大政方针的鼓舞激励感召之下,回到我们皇陵来的!周玉基气正了,心情由平静趋向激动:我拥护中国共产党的改革开放的英明政策。各位父老乡亲,我们的家乡除了这座皇陵之外,就是那些曾经让我们贫困了多少代的本该丰饶富裕的土地。我们都是农民,或是来自农民的子孙,这座名扬中外的皇陵之下,埋葬着的就是农民,一位农民皇帝的母亲和父亲。既都是农民,我们就与这块土地息息相关,因此,当我决定要踏上故土的时候,我就决心投资它,开发它,利用它,恰好让我遇上了郑部长、张镇长和朱四虎,他们完全支持我,帮助我……尤其是朱四虎,作为农村最基层的干部,给了我最切实的支持和帮助……四虎说,各位领导,各位父老乡亲,我和我的村民们,是集体土地的所有者,我们有权力处置我们的土地。至于这种处置采用什么方式,我们正在创造,正在摸索,我们这张农村土地使用权出租、转让协议书,就是我们刚刚创造的。郑贽说,同志们,四虎同志说得是有道理的。在农村改革十多年之后,农村改革进一步深化的形势下,在农村集体土地的使用方式上,是应该有所突破,再创造出新的形式的。我想,四虎和他的村民们今天在这里出示的第一份“农村集体土地使用权出租、转让协议书”,很可能和十多年前的联产承包责任合同书一样,又是一份具有历史价值、历史意义的文献!魏一毛近乎歇斯底里:同志们,我们能够如此理解吗?在目前农村集体土地的使用管理上,党中央还没有如此的方针政策,无论怎么做,朱四虎与周玉基之间都摆脱不了买卖土地的嫌疑!朱达说,同志们,老魏说得也有道理。四虎说大哥……又改换称呼:朱市长,魏书记,如果真想找一个在现时的农村私自买卖土地的典型,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朱达惊问:谁?干部和群众同时都感到惊异。魏一毛想叫朱达制止四虎:朱市长,这……四虎说,这个私自买了土地的,不是别人,就是我的父亲朱宗山!干部和群众分外惊讶。
会场外。朱宗山拼命地向人群中挤来。朱达问证据在哪儿?魏一毛说,对,拿出证据来!四虎犹豫了。朱宗山已经挤近主席台。朱达说,四虎,拿出证据来!四虎不再犹豫,从衣袋里掏出小青给他的那张纸:在这儿!小青、丹丹和柳林一时都十分惊讶。朱宗山大叫:四虎,给我?四虎高扬着那张纸:乡亲们,你们看看,这是我爹买下西庄芜老歪叔那五亩四分地,让朱小龙给他们写下的一张契约。朱小龙推开人群,跑向四虎:四叔,把它给爷爷撕掉!朱宗山喊着:乡亲们,他周玉基和柳林不是咱皇陵的子孙,不是咱朱氏皇帝的后代,咱们朱姓的土地不能让给他,也不能卖给他,我就是赌这口气,才买了老歪的五亩四分地……朱达说,爹,周玉基不能买土地,咱也不能买,无论谁家,都不能买!朱宗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虎,我是你爹,你处置我吧,我就是买了地! 又看着四虎:四虎,我跟你没完,你……你这个逆种!突然昏倒在地。朱达和四虎急忙跑到近前:爹!小青、丹丹和朱小龙一起跑向朱宗山:爷爷!郑贽和张秋石一起跑过来。郑贽说,柳林,快把你宗山爷送医院!小龙向朱达:大伯,开你的轿车来。朱达一时犹豫。丹丹叫声“玉基叔!” 周玉基明白丹丹的意思:快,我开车去!急忙跑下主席台,奔向自己的小轿车。
柳英兰和香云跑向朱宗山,担心地叫着:宗山叔,宗山叔!丹丹、小龙、四虎和柳林抬着朱宗山,人们让开一条路,他们向轿车走去。
周玉基发动轿车。丹丹和柳林同时进轿车,小青也挤进去,守护着朱宗山。轿车驰去。朱达看着驰去的轿车。
皇陵前的大道。轿车在飞驰。朱宗山渐渐醒来。丹丹惊喜地叫了声“爷爷!”柳林也惊喜地叫了声“宗山爷!”朱宗山看见是他们俩,又连忙闭上眼睛。周玉基问,丹丹,宗山叔怎么样?丹丹说还好。朱宗山又睁开眼睛,只看着丹丹:丹丹,不是你爸的车?丹丹说你看是谁送你上医院?!
朱宗山仰脸看见周玉基:哼,没想到我也坐了你的车!给我停车,停车,我要下去!丹丹说,爷爷,你正有病,现在要去医院。朱宗山说,我不去医院!拐回去,回家,送我回家!周玉基看看丹丹。丹丹无奈:玉基叔,开回家吧。
三虎和小龙正在院子里乱作一团。小轿车驰进院子,停下。王凤霞喊道:唉,爹送回来了!丹丹打开车门,和柳林、小青把朱宗山从车子内扶下来。三虎问咋这么快就送回来了?丹丹说爷爷不愿意去医院。三虎疑问:不愿意?小青说就是不愿意。小龙说,要是爷爷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找你们算帐!小青不满:找我们算帐?小龙说,就是你翻走爷爷的那张纸,交给你爸爸的!王凤霞说,小龙,你给我滚!丹丹说,别吵了,快把爷爷安置好。
柳林和丹丹驾着朱宗山往院子里走,院门外赶来许多人,香云和柳英兰也在其中。朱宗山看着丹丹和柳林,突然盯着柳林,又回头看看正要走下轿车的周玉基:你给我滚,跟你爹,都快给我滚!不能进我家的院子!
已经走下轿车正向院子里走来的周玉基突然止住脚步,犹豫地退向小轿车。柳林不知所措:宗山爷!朱宗山骂着:滚!快滚!丹丹说,爷爷,你叫他滚,我也滚。朱宗山挣脱柳林扶着他的胳膊,又要挣脱丹丹扶着的那一只:你们都给我滚!丹丹突然放掉爷爷的胳膊,朱宗山一下子坐在地上。丹丹赌气:柳林,咱们走!柳林又弯腰搀住朱宗山的一只胳膊,想把他再扶起来。朱宗山再次挣脱柳林的手,干脆躺在地上。丹丹说,玉基叔,我们走!
周玉基犹豫之间上了轿车,轿车开上村街。柳英兰和香云喊着:玉基!丹丹说,英兰婶,你也走!柳英兰不忍心走:丹丹!
四虎从村街上跑回来,在柳英兰和香云面前停住了。丹丹拉着柳林从四虎面前跑过去。小青喊着“丹丹!”想把她叫回来。三虎指着躺在地上的朱宗山:老四,你把爹气成这个样子,你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