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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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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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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过后是早晨》连载

第八章

原野。警车、小汽车一辆接一辆地沿着宽广的公路飞奔。

车队沿皇陵前的大道飞驰。田间耕作的人停下手中的活计,翘首望着飞驰的车队,议论纷纷:

“出了什么大事儿啦?”

“怕是上级来检查的?”

“那儿还有警车呢。”

“可能是审判周玉基。”

明王堆。朱清海一家在耕田。朱守田跟着朱清海,也在那儿干得汗流满面。朱清海数落着朱守田:你是转了一圈子,到头来还得回来种这几亩地。当初,我怎么劝你你都不听,这下,饭店也砸了,我看你几年都翻不了身。香云说,爹,别数叨我哥了,他够伤心的了。守田说,爹,您老别说了。这辈子,我都记住了您的话。

桃红看见车队奔来:妈,你看,那么多小汽车。一家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只有朱清海还在那儿干着。桃红又说,妈,还有几辆警车哩。守田说来这么多的警车干什么?桃红说,妈,会不会是玉基叔带回来了,在咱皇陵开审判大会?香云一阵晕眩。桃红走过去:妈!扶住香云:那车里边不一定就是玉基叔啊。朱清海说,管他车里坐的是谁,咱干咱的活!桃红说那里边真像是玉基叔呀。朱清海这才停下手中的活计:咋?还真要开他的审判会?!

丹丹骑着摩托车驰来,后车座上坐着方小婧。丹丹叫着“桃红!”停下摩托车。桃红跑向大道,站在摩托车旁:丹丹,那警车里是不是玉基叔?丹丹说是玉基叔。桃红说,真是他,我妈都吓坏了。丹丹说,香云婶,别怕。对玉基叔的审判也可能对玉基叔有好处。赶快去告诉我四叔,让他准备上法庭!桃红说,妈,快去吧。丹丹,那你也得快去告诉柳林和英兰婶呀。丹丹说,我这就去。哎,你看,这儿还有一个呢,我的老师,等会儿我再向你介绍。

丹丹和方小婧骑摩托车驰去。桃红望着她们跑远了,又回到香云身旁:妈,去找四虎叔吧。你们得上法庭为玉基叔作证,帮他说话。

桃红拉着香云就要走。朱清海喊道:桃红,跟你妈站住。香云犹疑了一下:爹?朱清海说,香云呐,我早跟你说过,周玉基的事儿,你不要再过问。过去那些事儿,你看见的,就推说没看见。再说,你跟四虎做的那些事儿,到现在别人还都不知道,要是这一次为了周玉基抖露了出来,你就不怕也有罪!?香云沉默。守田说,爹,你也得让香云说实话呀。朱清海说,不去!就是法院来传也不去!要去,叫他们来找我。桃红生气:爷爷,你!丢下工具,跑向大道。香云叫声“桃红!”桃红说我去找四虎叔!朱清海气得只跺脚:桃红,你给我回来!

丹丹和方小婧骑着摩托车沿村街飞驰着。她们遇到的人,都在谈论着周玉基这件事。小青骑着自行车从另一条村街驰来,正碰上丹丹和方小婧。丹丹停下摩托车:小青,去找你爸爸,明天在皇陵镇法庭审理玉基叔的案件,省、市、县都来人了,玉基叔也带回来了,快叫我四叔作好上法庭的准备!

柳英兰在院子里洗完菜,端着往灶间走。丹丹和方小婧骑着摩托车驰进院子。柳英兰又退回来:丹丹,你回来了。丹丹说,回来了,英兰婶,你看,后面还给你带回来一个。柳英兰问谁呀?方小婧下了车子:你是英兰婶?柳英兰惊讶:你是?丹丹说,这不是张镇长的千金吗?我的老师,我向柳林介绍过的。柳英兰说,哦,是小婧……你妈还好吧。方小婧说,她还好。丹丹,事情这么急,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开玩笑。快告诉英兰婶吧。丹丹说,英兰婶,我知道你在心理上是早有准备的,所以我就没有急着告诉你。柳英兰问什么事儿?丹丹说,玉基叔的案件要在咱们这儿公开审理。柳英兰一时无措:怎么在这儿公开审理?丹丹不解:英兰婶,你害怕?柳英兰说,丹丹,在这儿审理是我没有想到的。这一来,十里八乡都知道了。丹丹说,英兰婶,十里八乡算什么?玉基叔的案件都产生国际影响了。你不知道,今天跟着他来了多少外国记者?柳英兰问,玉基他又被带回来了?丹丹说,是的。省里、市里、县里都来了人,明天就在皇陵镇人民法庭开庭审理。柳英兰说,这么快!老张知道吗?丹丹说,郑主任也来了,他会及早通知张镇长的。英兰婶,柳林呢?柳英兰说他去明珠湾喷洒农药了。丹丹说,我去找他。这会儿,他还有心思在田里。方小婧说,这就见出了一个人的非凡意志,他不会因为任何挫折而改变自己奋斗的目标。丹丹说,我的婧姐,怎么这时候抒发起感情来了。走,找柳林去!柳英兰说,不用去了,他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先到屋里坐会儿,我也烧杯开水,咱们心里都需要平静平静。

柳英兰走进灶间,丹丹和方小婧走进正房。方小婧说,丹丹,我第一次回皇陵,你怎么冒冒失失把我带这儿来了?丹丹说,刚才不是情况紧急吗?再说,你不是也想见见柳林吗?方小婧说,我可没想过会在这么一个情境下见柳林。

院门外响起拖拉机的轰鸣声。丹丹和方小婧一起走出来。柳林驾驶拖拉机驰进院子。丹丹叫着“柳林!”跑过去。柳林停下机器:是丹丹!一边说一边跳下拖拉机。丹丹端起脸盆就给他去压水。柳林去接脸盆:我来。看见方小婧:哎,那位是谁?丹丹说,不记得了,我给你介绍过的?

柳林和方小婧各自一怔,眼前同时映现出多年前的那些情景:

柳英兰家门前的村街。方小婧在村街的一角站着。柳林从院子里忧犹豫豫地走出来。他们迎面走着,就要走近了。村街的一头。柳英兰正被狗巴和几个“群专”队员押回来。村街的另一头。方玲瑞骑着自行车奔来。她们同时走到两个孩子相聚的地方。柳英兰和方玲瑞在短暂的一瞬间对视了一下,走向各自的孩子。柳英兰羞辱至极、痛苦至极:林儿,咱们回家!拉着柳林向家门前走去。柳林叫着“妈!——”方小婧往前追了两步,叫着“柳林!”方玲瑞赶上去:小婧,别去找他,他是地主的儿子……

短暂的错愕之后,两个人又都回过神来。柳林惊讶:是方小婧?!方小婧只吐出了“柳林?!”两个字。两人同时走向对方,都想伸出手拉住他(她),但又都慢慢地放下了。

柳英兰用托盘端着两杯水,正从灶间走出来,看着柳林和方小婧,怔住了。丹丹迷惑不解:你们……也认识?柳英兰镇静下来:丹丹,你们都到屋里来吧,眼下正有急事儿。柳林慌忙掩饰不平静的内心:丹丹,什么急事儿?丹丹说,明天在皇陵开庭审理玉基叔的案件。柳林内心又起波澜:……

朱宗山家的院子。院门开着。骑自行车的小青和奔跑着的桃红从院子两旁的村街几乎同时闯进院子门口。小青急忙刹住车子:桃红!桃红慌忙站住,抓住小青的车子:小青,四虎叔呢?四虎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桃红,有事儿吗?桃红说,玉基叔又被带回来了,明天,在咱皇陵镇开庭审判。小青说,爸,是真的。丹丹从县城回来告诉的。四虎问丹丹在哪儿?桃红说丹丹要你和我妈准备上法庭。四虎说,我知道,小青,车子给我。

四虎正要骑上车子,朱宗山从院门外走回来:快吃饭了,还到哪儿去?四虎说,我去镇里,有急事儿。朱宗山说,我知道,周玉基被押回来了,明天要开庭审判。我早跟你说过,他的事儿,你少问,过去的那些事儿,都几十年了,别说你没看见,就是看见了,也该早忘了。

四虎推车往外走。朱宗山喊道:三虎,小龙,把车子给我推屋里去!三虎和小龙从正房里走出来,三虎说,四虎,不去就不去,他周家过去就和咱朱家有仇,咱帮他忙干啥!四虎不想听这话,叫声“三哥!”小龙说,四叔,把车子给我。伸手去夺车子:我一会儿还有事儿。小青和桃红一起喊“小龙!”小龙一怔,又松了手。朱宗山又喊:小龙,把车子给我夺过来!四虎气恼:给你!把车子甩给小龙,大步走出院门。小青和桃红看了小龙一眼,急步追出去。朱宗山看着走出去的四虎、小青和桃红:哼,这一回,我看他周玉基、柳林能再干得比我老朱家强!

张秋石打开住室的房门时,四虎、柳林和丹丹正好走来。四虎问,张镇长,你什么都知道了?张秋石说,知道了,郑主任一来就给我打了电话。现在魏一毛盯他盯得很紧,他只对我说,法律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只要能在心理上保持一个最佳的状态就行了。丹丹说你现在就非常平静。张秋石说,我也是表面平静,这心里也跳得厉害。四虎说你心里不塌实?张秋石说,不是。我是担心这件事对周玉基和柳英兰刺激太大,怕他们心理上承受不了。柳林说,张镇长,你放心。我看出来,我妈也像你现在一样平静。丹丹说,张镇长,英兰婶也许正在为你担心呢。在这个时候,我给你带来一个能够安慰你的人,欢迎吗?张秋石问谁?方小婧这才从门外走进来:爸爸!张秋石很意外,也惊喜:小婧,是你!方小婧说,爸爸,我没想到会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再见你。张秋石说,我也没想到,你为什么要在我处在这样一个旋涡之中的时候来见我?方小婧说,爸爸,我相信你会走出这个旋涡的。张秋石说,但愿如你的祝愿。你妈妈同意你到这儿来吗?方小婧说,她当然不是那么同意。爸爸,你生她的气吗?是她来宣布你停职检查的。张秋石说,各人有各人处事的原则和观点,各人有各人的职责和工作嘛!方小婧问你能够原谅我妈妈?张秋石说,我感谢她这些年对你的教育和抚养。我对不起她。方小婧说妈妈常说对不起你。张秋石说,那些事情早就过去了,也不用再分谁是谁非了。丹丹,在对待周玉基这一案件上,你们昨晚看出她的态度了吗?丹丹说,在昨天的新闻发布会上,她一直没开口。方小婧说,妈妈现在已经不像以前了。有时候,她也说不知做什么好。张秋石说希望她还能与今天的时代一同前进。四虎说,张镇长,我们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张秋石说还准备什么呢?我们等待明天的开庭,一切都在法庭上见。

皇陵镇人民法庭。庄严肃穆的审判大厅。座无虚席的听众。特别位置上安排的中外记者。我们在审判席、公诉人席等法定位置上看到了我们应该见到的那些我们所熟悉的人。这其中也有郑贽和朱达。一切法定程序经过之后,审判正式开始。审判长(前情节中的法官)说,现在,请公诉人宣读起诉书。公诉人(前情节中的检察长)宣读完长长的起诉书之后:现在,我把对被告周玉基起诉的理由和证据重述如下:一、地主分子周玉基反对人民公社、大跃进,诋毁三面红旗,攻击社会主义;二、对社会主义制度心怀不满,抗拒改造,潜逃出走,出逃时纵火烧毁集体饲养室和耕牛;三、叛国投敌,做了台湾国民党当局攻击大陆社会主义制度和中国共产党的工具。审判长问,被告,你承认这些罪行和事实吗?周玉基回答:对于公诉人所列举的罪行和事实,本人认为有些与大陆当时的政策、政治环境有关。我后来离开大陆几十年,有些已经认识不清,把握不准。因此,我请我的辩护人先为我解答申述某些问题。审判长望着辩护席上的张秋石:请辩护人为被告解答申述你愿意解答申述的问题。张秋石说,三十多年前的周玉基案件本身尚存许多疑点,需要加以澄清。现在,请允许我先就公诉人所列举的起诉理由和证据的第一条、第三条解答申述如下。关于第一条:公诉人诉被告周玉基反对人民公社、大跃进,诋毁三面红旗,攻击社会主义,这个罪名在现在是不能成立的。我们甚至可以说,周玉基当年那样做,事实上是在反对那条“假大空”的左倾错误路线。朱达插话:报告审判长,请提醒辩护人在使用词语上注意一下分寸。按照辩护人的说法,当年的罪犯周玉基倒应该是一个正确的无产阶级战士。审判长说,请听完以下的辩护。向张秋石:你认为周玉基当年是反对“假大空”?张秋石说是这样。审判长问,有什么证据证明周玉基是在反对“假大空”?张秋石说,当时,一股浮夸的“共产风”在皖江刮得正猛……张秋石还要往下说,朱达已自觉不安,往日的情形在他的脑海里如波涛翻卷:

县长带领检查团在检查工作,他自己正作汇报:报告县长,我们皇陵区形势大好,山芋长势尤其好,全区平均亩产山芋干可达三万斤。我们有一个毗陵大队,亩产可达五万斤……

朱达如坐针毡。幸好审判长发话了。审判长面向证人席上的魏一毛:你作为当事人,同时是当时毗陵大队大队长,请回答,当时你们的实际产量是多少?那些堆起来的粮仓是真的还是假的?魏一毛说,不是假的,是真的。我可以作证,还可以找别人来作证。审判长说,说出别的证人。魏一毛说毗陵村的狗巴。审判长说传证人狗巴到庭!

狗巴从台下走上证人席。审判长说请提出你的证据。狗巴说,当时我是民兵队副队长,那时的事儿我都知道。审判长问当时的粮仓是真的还是假的?狗巴说是真的。张秋石提醒审判长:当时的粮仓是假的。狗巴说,是真的……不过,当时里面装的不是晒干的山芋干。魏一毛说,粮仓不是假的,至少有一半是真的。朱达说,魏一毛说的是对的,请让毗陵村的其他村民作证。审判长说请传毗陵村的部分村民到庭。

法庭下。可以听到低微的议论声。朱宗山鼓动朱清海:老海,你要是证明那些粮仓是假的,周玉基就没有罪。他没有罪就能放出来,放出来,他就还能买土地,办农场,还要强占过去他家的地,你那几亩明王堆也就保不住。

朱清海犹豫不决。香云说,爹,咱可不能说瞎话,亏了良心……

法庭上。审判长喊道:请毗陵村的证人都到这边来。朱宗山、三虎、四虎、香云、朱清海、朱守田、朱三喜子等依次走上来。审判长说,请你们回忆一下,当时你们的粮仓是真的还是假的?是真的多,还是假的多?四虎说,那些粮仓都是假的。我当时是基干民兵,也领人干过。朱宗山想制止他:四虎,你!香云说,宗山叔,四虎说得是真的。我当时是妇女队长,我还动员三嫂她们都去干了呢。朱清海担心香云再出事,叫声“香云!”也想阻止她。

朱达向三虎看了看,示意他说假话:那些粮仓大部分是真的。朱宗山说,三虎,你说。三虎说,那些粮仓就是大部分是真的。四虎说,三哥,那时你也亲手堆过假粮仓,现在不能再说假话。朱宗山气得“哼!”了一声,又朝着朱清海:老海,你说,那些粮仓哪一个是假的?

人们都关注着朱清海。张秋石看着他。朱清海有些气愤:宗山哥,你也老糊涂了。那年咱俩站在大田里,跟三喜子他爹一起,捧着要埋在地下的长得又肥又重的大块山芋,流着眼泪说:这是造孽啊。这话,你不是也说了,咋忘了?一毛,你现在是书记,那时你是大队主任、民兵队长,事儿都是你领着干的,说是为朱区长挣面子。这些张镇长刚才都说了,你心里也清楚……

魏一毛看着朱达。朱达难堪的脸。朱守田喊着:审判长,当时的粮仓就是假的,都是用山芋秧子填起来的。三喜子也喊道:当时,是魏大队长叫我们干的。魏一毛危机四伏:审判长,我想你应该注意到,这是当时的政治、当时的路线、当时的形势……朱达趁势自保:对!我们那时是在执行党的方针、政策和路线,我们认为周玉基是有罪的,我们应该逮捕他。审判长宣布说:现在休庭十分钟,合议庭将对上述定罪的第一基本点作出裁决。

法庭下。柳林、丹丹和方小婧拉着柳英兰走到朱清海身旁。丹丹赞赏:老海爷,关键时候,还是您能说真话!柳林,谢谢老海爷。柳林说,老海爷,谢谢您。朱清海说,这谢个啥?咱做人得凭良心,是啥就是啥。柳英兰说,要是人都能跟您一样,玉基就有救了。朱清海说,英兰,我这也不能说是救玉基。人谁做了啥事儿就是啥事儿,不能不说,也不能瞎说。

丹丹有意看了一眼朱宗山。朱宗山装做没听见朱清海的话,仰着脸只顾猛吸他的水烟。丹丹拿过朱清海的旱烟袋:来,老海爷,我也给您装一袋烟。

法庭上。法官们重新回到审判席上。审判长说,现在,我宣布合议庭的合议结果:关于认定周玉基三十多年前罪行性质的第一条起诉的理由和证据,本庭认为,被告当时的行为确实是因党在当时的左倾路线和由之而形成的政治形势导致的,今天看来,这一行为是无罪的。

全庭爆满掌声和欢呼声。记者们忙着录音和拍照。审判长说,现在,请被告辩护人就认定周玉基罪行性质的第三条理由和证据进行申述、解释和辩护。魏一毛说,审判长,关于这一点,我要求再提供如下证据。审判长说请陈述。魏一毛说,周玉基潜逃之后,我们即下达了通缉令。几个月后,台湾报纸、美国报纸就登出了周玉基逃奔台湾的消息,并借此炮制了一系列反共反社会主义的文章,加上其广播、电台的鼓动,一时搞得乌烟障气。这些报纸、广播、电台所依据的材料,都是周玉基提供的。审判长看着被告席:请问被告和辩护人,你们承认这一事实吗?张秋石辩护说,周玉基出逃台湾,被台湾当局利用,这无疑是一个事实。但台湾当局是怎样利用这一事件、怎样利用周玉基的,这倒是一个需要澄清的问题,也就是说,当年台湾、美国的电台和报纸所宣传的那些语言、那些材料,究竟是不是周玉基本人提供的,是不是周玉基本人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文字,是我们在本庭首先要澄清的。魏一毛说,审判长,这是辩护人在引导被告企图开脱罪责!审判长说,本庭可以澄清这个问题。关于这一点,我们事先考虑到庭审不可能得出正确结论的可能性,因此已预先通过全国海协会,与台北海基会取得了联系,现在请陪审员、县对台办主任王汉斌同志宣读台北方面发来的信函内容。一名陪审员宣读说:台北海基会就周玉基三十多年前投台一事调查征询了当年办理此事的有关人士,他们的共识是:台北当时确实借助周玉基逃台进行了一次积极的反共宣传。但周玉基投台之后确无主动攻击、污蔑共产党和大陆社会主义的任何言行,当时的报刊、电台所宣传的所有反共材料,除极少部分是依据周玉基投台的直接原因推断的之外,其余全是凭空捏造的……

全庭再起欢声和掌声。张秋石说,审判长,由此,辩护人认为应该免除对被告周玉基的刑事处罚。审判长说,辩护观点成立。本庭宣布,关于认定周玉基三十年前罪行性质的第三点上,应该免于起诉。

丹丹向那位台湾记者打着招呼。审判长宣布说:本庭今天的审判就此结束。明天上午9时继续开庭,审理被告出逃时纵火烧毁集体粮仓和耕牛一案……

皇陵前的大道。旁听审判的群众一阵接一阵地走回去,或骑车回去。香云心事重重地向前走着,桃红骑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妈,坐上吧。香云问,红儿,看见你四虎叔了?桃红说小青带着他走前面去了。香云坐上车子:去赶赶他。

小青和四虎骑着车子往前走。小青说,爸,玉基叔那年出逃时的那场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听人说你知道得最清楚。四虎说,在咱毗陵村,除了我,没有谁知道得更清楚了。小青说,你如果说出来,是否对你和玉基叔都有利?四虎说,那只能对一个人有利。小青问谁?四虎说,走吧,有人赶上来了。

几个骑车人赶过去,他们打着招呼。桃红骑自行车赶上来:四虎叔!香云下了自行车:红儿,带着小青先走吧。小青等四虎下了车子:爸,这辆车子给你,我跟桃红先走,一会儿你带香云婶。

四虎接过车子,等桃红和小青走远了,骑上车子:坐上吧。香云说,你骑车,我能坐?还是走着吧。四虎又下了车子。香云看看后面很远没有人,才跟四虎走得近了些。香云说,要是魏一毛坚持认为是玉基为逃跑而故意放的火,又烧了集体的饲养室和耕牛,那他们就还会给玉基定罪的。四虎沉默着。香云又说,我想承认是我放走的周玉基,是我叫他逃跑的。四虎说,那一场大火,也该由我去为周玉基洗个清白。香云惊愕:你知道那一场大火……

傍晚。朱清海搁下饭碗,一边摸着烟袋,走到正房里坐下来。桃红从里间走出来:爷爷,你往常吃过晚饭,喜欢在院子里坐一会儿,今个儿咋改常回屋里坐了?朱清海说,喊你妈来,我跟她有话说。

桃红走向灶间。香云从灶间走出来,进了正房。朱清海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你坐下。香云坐下来:爹,是为玉基的事儿?朱清海说,香云哪,咱已经帮玉基不少忙了,他逃跑那事儿,我看你就别多嘴了。香云说,玉基是我放走的。我那年撤了妇女主任,啥话都跟你说了。朱清海说,我知道,这不就算救了玉基了,你也就对得起他了。香云说,爹,我要是不承认玉基是我放走的,当年那场大火,人家可要加到他头上。朱清海说,你要是承认是你放走他的,那就是犯罪。现在就要法办你!香云心下一沉:……桃红从灶间走出来:妈,啥事儿?

朱宗山一家也刚吃完了晚饭,四虎正走出去。朱宗山叫住他: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小青,你也别走,在这儿听着。四虎又坐下来:爹,你还说啥?朱宗山说,明天审判周玉基,主要是当年那场大火。我听人都说,当年那场大火,你和五六叔最清楚。现在他不在了,就数你最清楚了,你打算咋说?四虎说,那场大火,我也跟你说过。朱宗山说,你想照实说,那火是你放的?四虎说,是我放的,我承认。朱宗山说,你打算在法庭上承认?四虎不语。朱宗山说,为了他周家,你不值得!小青说,爸爸,真是你放的火?朱宗山说,反正老五六死了,还是都推到他身上。

四虎走进自己的房间,小青跟着走进来:爸,我求求你,你千万不要承认那火是你放的,那是要犯大罪的!四虎说,我自己做的事儿,总不能嫁祸给别人。小青说,可是,你那是为了玉基叔才做的呀!四虎说,救人要救到底。小青,这是句古话。小青哭了:爸,你和香云婶一个承认放了火,一个承认放了人,如果你们都被抓,或者一个被抓,那我还怎么办?我们还怎么再组成一个新家?

这个夜晚。朱清海家的香云,和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同一个时间,朱宗山家的四虎,同样和衣躺在床上,不能入眠。

西庄芜。坟地。很早很早的清晨。四虎跪在一座长满野草的坟前,磕了几个响头:五六叔,三十多年了,你为我蒙受的不白之冤,我要为你洗刷了。

四虎从坟前站起来。他刚刚转过身子,香云正站在他身后。四虎一惊:香云,你……香云说,你千万不要承认那火是你放的!四虎看看香云。香云语轻意重:放火是有罪的!四虎说,那我们就不去救玉基,让人家把那场大火的罪名加在他头上?让他蒙受不白之冤,让别人定他有罪?香云很果决:我自己去救他,我自已去承受罪名,接受惩罚。四虎说,香云,你想得太简单。单你承认是你放走的周玉基,我不承认是我放的火,那是救不了玉基的。香云说,当年五六叔已经承认了……四虎说,现在五六叔不在了,魏一毛才借此提起诉讼,诬告那场大火是周玉基放的。你承认是你放走了周玉基,那只能证明周玉基不是主动逃跑的。但他纵火的罪名是洗刷不掉的。只有我承认是我放的那场大火,周玉基才完全无罪。香云又感动又心怜:你!拉住四虎的手:要是你再出了事儿……伏在四虎怀里抽泣着。四虎抚慰她:香云,别怕。如果我再出什么事儿,你可以再等几年。香云说你不能再出什么事儿!四虎说,要是我真出了事儿……柳英兰跟了张镇长,你就跟玉基结合吧。香云泪眼望着他:你……

皇陵镇人民法庭。第二次审判已经开庭。审判长讯问被告:三十多年前你出逃台湾,是主动逃跑的,还是被人放跑的,或者是受人指使逃跑的?周玉基看见证人席上的香云,犹豫了一下:是我自已逃跑的。审判长问真的是你自己逃跑的?周玉基说是的。魏一毛插话:审判长,请不要这样追问,被告已经承认了,就是自己逃跑的。为了俺护自己,他点燃了那场大火。审判长说请不要打断本庭的讯问。

证人席上,香云向前走了一步,柳英兰、朱清海、朱宗山、四虎等人看着香云,朱清海拉了她一下。香云片刻犹豫之后:报告审判长,周玉基逃跑,是我放走的!

全庭一片惊讶声。审判长说肃静!问香云:你为什么放走他?香云说我同情他。审判长说,据说,你还爱他。香云说,不,不完全对,是他同情我。周玉基说,不,不是这样。是我自己逃跑的。香云很坚定:是我放走的!审判长问你怎么能够证明?香云说我可以找人作证。

朱清海看着香云。审判长问谁?

朱宗山看着四虎。法庭下的许多人都看着四虎。四虎向前跨了一步,与香云站在一起。朱宗山还要阻止:四虎,你……四虎喊道:报告审判长,我……审判长问你叫朱四虎?四虎答我叫朱四虎。审判长又问,你能证明是她放走了周玉基?四虎答我能证明是她放走了周玉基。审判长又问周玉基:究竟是她放你走的,还是你自己逃跑的?魏一毛又插话:刚才被告已经承认是自己逃跑的。审判长说,现在出现了新的情节,有必要重新讯问。向周玉基:请回答。

人们都看着周玉基。周玉基说,是……是她放我走的。审判长问开始你为什么不承认?周玉基答我怕连累她。审判长问为什么?周玉基迟疑了一下:因为……当时还有一场大火……

柳英兰先前只是不安,现在吃惊了。审判长问,那场大火是怎么回事?你承认是你逃跑时点燃的吗?周玉基说,不是,可是……我刚跑了几步,听见后边有人喊声,接着就看见起了火。魏一毛大喊:就是他放的火!张秋石说,请问证人:怎么能够认定这场大火就是周玉基点燃的?魏一毛说,请问被告辩护,你又怎么能够认定这场大火不是周玉基点燃的?张秋石说,当年,已经有人承认……四虎提高声音:报告审判长,我知道!

朱宗山和香云惊讶地望着四虎。朱宗山更严厉地叫声“四虎!”想再一次阻止他。香云却抢在四虎之前:不。当年那场大火是炊事员五六叔倒炉灰不慎引起的。这一点,魏书记当时已经知道,他还因此撤了五六叔炊事员的职。审判长问魏一毛:你当时是怎么处理的?魏一毛说,当时情况紧急,我怀疑与周玉基逃跑有关,我正追问,五六叔抱着一簸箕炉渣灰来认罪。审判长问五六叔现在在哪儿?张秋石说,五六叔60年被撤掉食堂炊事员后,饿死了。审判长问,还有没有了解此事的人,现在还活着?四虎高声说:现在对这场大火最清楚的,只有我一个!

朱宗山跑到四虎面前:四虎,你不知道!审判长示意法警劝阻朱宗山。审判长向四虎:请讲。四虎坦然镇定:请法庭相信,当年那场大火是我点燃的!香云惶恐不安:四虎,不是……

法庭上下震惊,人们都望着朱四虎。朱达更是震惊怨怒。审判长问你能够证明?四虎说,我所以能证明是香云放走了周玉基,就是因为我对那场大火非常清楚。审判长说请详细陈述。四虎说,当时是夜晚,我负责看守关押着的周玉基。当我发现香云出现在关押周玉基的库房旁时,我想到她可能要放走周玉基,同样出于对周玉基遭遇的同情……狗巴插话:还有,他当时正恋着香云!审判长训斥:不要打断陈述人的陈述!四虎继续陈述:当香云放走周玉基之后,魏一毛恰巧来巡查,为了让周玉基和香云走得更远,我设法拖住魏一毛,但他还是坚持去看周玉基还在不在库房。为了掩护香云,魏一毛刚走出两步,我就点燃了食堂旁边的草垛,可是,这时突然起了大风,火势蔓延燃着了饲养室……

全庭再爆讶叹声,仿佛一场大火正在熊熊燃烧。审判长等庭内渐渐平息:现在,法庭调查结束。以下,请就周玉基、香云、朱四虎三人是否犯罪,犯有什么罪进行辩论。魏一毛抢先说:就以上事实,我认为周玉基、香云和朱四虎三人都是有罪的。审判长说请申述理由。魏一毛说,周玉基作为在押政治犯,不只是刑事犯,畏罪潜逃,是罪上加罪;香云放走在押犯人,与周玉基同罪;朱四虎协助香云放走周玉基,既与周玉基、香云同罪,又纵火烧毁集体饲养室和耕牛,因此另犯有刑事罪。请求法庭依法判决。四虎说,我请求给我一个人定罪,不要给周玉基和香云定罪。张秋石说,我们认为周玉基和香云是无罪的。

柳英兰望着张秋石。审判长说请陈述你的依据。张秋石说,请审判长注意,证人魏一毛刚才的述说中出现两个可以驳斥的基本点。一、当时对周玉基的关押,是在特定社会形势下对周玉基的非法关押,他未经公安检察机关的批准逮捕,因此不叫“在押犯”,这也就无在押犯潜逃之罪。二、原告说了一个“政治犯”,否定之后,又说了一个“刑事犯”,那么周玉基当时的行为是刑事犯,还是政治犯呢?其实,这在魏一毛看来,也是一个非常含混的概念。我们说,周玉基的行为既构不成刑事犯,也构不成政治犯,这在昨天的审判中,已经被认定。由此,香云放走无罪而被关押的周玉基,也应该是无罪的。魏一毛说,在被告辩护人看来,他们三人之中只有朱四虎一个人是有罪的。四虎说,审判长,我请求给我一个人定罪。张秋石说,审判长,我还没有申述完毕。审判长说请继续申述。张秋石说,既然认为周玉基和香云是无罪的,那么,朱四虎掩护他们逃走,也应该是无罪的。朱达愤怒地站起来:他纵火烧毁集体饲养室和耕牛,这是确凿的犯罪事实!朱宗山望着朱达想说什么,香云和许多人也都一起望着朱达。张秋石说,至于四虎纵火烧毁集体饲养室和耕牛,这确是事实,但在这里,我们应该从动机与后果之间的关系来分析这个问题。魏一毛说,请问他纵火的动机是什么?审判长说,这个问题应该由本庭发问。向张秋石:请问,你认为朱四虎纵火的动机是什么?张秋石说,请审判长注意大火发生时的一个情节。因为突然起了大风,火势蔓延到饲养室,才引起了严重后果。审判长说,你的意思是,后果的发生不在动机谋虑之中?张秋石说,当然,我只是请求贵庭考虑其他因素。四虎说,张镇长,不要再为我辩护了,我要求给我定罪。只要不给周玉基和香云定罪,我就是胜利者!

香云看着四虎,又看着周玉基,周玉基同时也看着香云和四虎。庭内十分紧张和严肃。一名法警走进来:报告审判长,省高院给特别观察代表发来一封电报。审判长接过电报,法警退下走出去。审判长走到郑贽和省观察代表的席位前。观察代表接过电报,站起来:郑主任,审判长,现在,我能在这儿宣读电文吗?审判长说,郑主任,应该在这儿宣读。郑贽说立即宣读。观察代表宣读:省高院赴临淮特别法庭观察代表袁正德同志,省高院接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发来的电报通知,现即刻转达于你,望着即执行。停了停: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检察院电文如下。皖江省高级人民法院:接到你院报来的周玉基三十多年前逃台一案,本院经核准,现决定对周免于起诉,不再追加刑事处罚。望接电后着即执行,并妥善处理、安排好与此案相关的其它问题和事务。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年月日。

短暂的静寂之后,全庭欢声雷动。审判长说,现在,本庭宣布,当庭释放周玉基。法警走到被告席,周玉基从被告席位上走出来。全庭再起欢声。记者们纷纷迎着周玉基走来。四虎走上前来,抓住周玉基的手举起来:乡亲们,大家今天都知道,周玉基在过去,在现在,都是无罪的!他是一个蒙冤三十多年的人,但他是一个清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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