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本该生机勃勃的原野,是如此的沉寂。张秋石骑着自行车,走过一块又一块白茬子地。他不时停下来,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写写划划。
四虎骑自行车驰来,在张秋石身旁停住。张秋石说,看来你们毗陵村的问题确实比其他村严重得多。你昨天告诉我的那个数字,我刚才又实地核算了一下,正相符合。你们村2000多口人,抛荒地已达500多亩了。指着远处:你看看,皇陵前这一片广阔的土地,那几年一到这个时候,耕田的耕田,施肥的施肥,播种的播种,人欢马叫,一派生机。现在,就快到谷雨了,除他一个朱清海,再找不到耕田的人了。别村,多多少少,还有几张犁在那儿翻土呢。
明王堆。朱清海吆着那两条牛又在翻耕那片田。香云跟在后面撒着化肥。朱清海犁到田地的尽头,停下来,走到旁边的一块白田里,踩踩脚下的土:这守田到底干啥去了?这地,他就真的不想种了?香云说,听我姐说,他跟三喜子想把这地让给柳林。朱清海顿生怨气:让给柳林?我朱清海没死,他周家的人敢落咱姓朱的地!
皇陵前的空阔地。张秋石和四虎还在那些白田里察看着。张秋石说,你去找找柳林,明天带动一下,把咱这儿的春耕闹起来。四虎说,柳林已经翻耕了几块了,就是我家还没有动。张秋石问为什么?四虎说,我爹可是有种地的想法。他是想趁这时候多买几块地,这几天正打这主意。张秋石说,在当前这种情况下,丢地的想法,买地的想法,都可能发生。咱们作为农村的基层干部,眼前的路可要把握准。明天镇里还要就当前土地上发生的这些事儿开个会,你还得去参加,有什么想法,在会上当大家的面好好说说。四虎骑上车子。张秋石又说,告诉柳林,出席市里两户会议的事儿,他妈去,还是他去,近两天也要定下来。四虎说,你不是打算让柳英兰领导镇里的企业吗?我看出席市里的两户会议,就叫柳林去吧。张秋石问你家打算让谁去?四虎说,听我爹那意思,是想叫小龙去。张秋石说,我觉得还是你去好。会议开不几天,误不了你的工作。你是村长,到市里开会还可以多领悟点儿党的政策。四虎说,张镇长,我还有一个想法。会议期间,我想约几个人一起去省里反映一下咱们地区的这个情况。张秋石问你的具体想法是……四虎说,要求政府取消每年的粮食征购任务,变计划征购为市场购买,就是由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换句话说,就是由国家的行政计划管理变为市场调节和指导,让农民走向市场。张秋石看着四虎:这是谁的想法?四虎说你知道不是我的想法?张秋石说我觉得可能是柳英兰的。四虎说,是她的想法。你觉得这想法对不对?张秋石说,依据当前改革的大方向分析,她应该是对的。只是……四虎推想:现在提出来有点儿冒风险?张秋石想了想:冒就冒吧。那年把土地分到户,你不是冒对了!
柳林在院子里擦洗拖拉机。柳英兰端着洗好的菜走向厨房。柳林说,妈,张镇长请你到镇里主持镇企业,你答应他吧。柳英兰说,张镇长是那样说了,但不一定就办得起来。柳林说,张镇长只要说了什么事儿,就没有办不成的。你相信他好了。柳英兰说,镇里也不是他一个人当家,怕的是魏书记不同意。哎,柳林,张镇长说把镇上的房子退给咱,你说要不要?柳林说,房子咱不要了。如果魏书记能理解你和张镇长是真心为咱皇陵镇办事情,那就对得起咱了。柳英兰已经走到厨房门口,又站住了:柳林,你这话是在咱家说,要是在外边,可不能总把我和张镇长连在一起呀。柳林说,妈,你还怕什么?张镇长是好人,你把和他的关系公开了,谁又能说什么!柳英兰把洗好的菜放到厨房里:我和他没什么关系。柳林说,那也算是同过甘苦、共过患难的吧。妈,不能再等了,你向法院提出申诉,宣布你和我爸爸的婚姻无效吧。你看,张镇长一个人,为咱镇里忙里忙外的,饭顾不上吃,衣顾不上洗,你就不心疼?
柳英兰看见外面有人来,那是四虎。柳英兰说,柳林,来人了。四虎已经从院门外走进来。柳英兰接住他:他四叔,你来了。四虎说,你刚才正说张镇长,就是张镇长叫我来的呀。柳英兰的脸都有些涨红了:我……四虎说,英兰姐,刚才柳林的意见我也同意。张镇长一个人生活,真够清苦的。柳英兰说,四虎兄弟,你就没想想你自己,你跟香云,不也早该说那句话了。四虎说,我们这里边的情况与你们不同。我爹,老海叔,他们老哥俩之间话可是不好说。柳林说,四虎叔,香云婶真心喜欢你,你也真心喜欢香云婶,还怕别人?四虎说,你倒关心起大人来了。当初桃红出外打工,小青说她是跟你说过的,你怎么不留住她?柳林说,我怎么留她呢?到我家农场来做活吧,老海爷一定不同意。四虎说,看看,你不是也怕老海叔他挡道吗?柳英兰说,就是。桃红这闺女也不知现在找到事儿做没有?柳林说,妈,要是桃红找不到事儿做,过两天她会回来的。四虎叔,张镇长叫你来找我妈?四虎说,英兰姐,你那天跟我说的那个意见,我打算趁开会的时候到省里反映一下。柳英兰说,那不行。这是国家的政策,咱怎么能随便提出来改变改变。我那天只不过有那种想法,预先跟你说说,哪能让你去向上级反映呢。四虎说,我跟张镇长讲了,他支持。后天镇里召开会议,他还准备把这想法向大家公开公开。柳英兰说我可不想惹出大事儿来。柳林说,妈,相信四虎叔吧。共产党的监狱都蹲过的共产党员,他还怕啥!柳英兰说我怕人家再抓他。柳林说,再抓,谁抓?还是朱书记,那是四虎叔的哥哥,他抓,还得他放!柳英兰说,林儿,别多说了。四虎说,柳林,张镇长安排的还有件事儿。他要咱们两家最近两天抓紧时间把咱毗陵村的春耕生产带动起来。今年,咱这里抛荒情况比哪儿都严重,别的地方春耕都动起来了,就咱这儿还死气沉沉。下午,我想召开个生产队长会议,催催大伙。至于那些有人外出做工人家的抛荒地,我看,咱们先帮他们种起来。柳林说,好呀。我这机子一天多跑两小时,就是几十亩地。
四虎已向院门外走去,又回过头来:柳林,那天我让你给我搞的那些图片,你不要忘了。柳英兰说,他四叔,我那个意见,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皇陵镇。靠近街道的一片空阔地上,朱三喜子、朱守田和几个人指指划划地谈事情。三喜子说,守田,我看这两位大哥说得对,这前面盖五间门面没问题,后面还可以盖厢房做客店。将来来咱皇陵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生意开张了,那真够兴旺的。朱守田脸上现出犹豫的神色。一个人说,怎么,还觉得小啊?盖几间先干着,以后慢慢来。守田说,我是说卖了牛到镇上,把老爹他爷儿仨丢在家里,心里不忍哪。一个人说,人无黑心,不能发财。守田,别想那么多了,走到哪里是哪里。将来你这生意做得好,把老爹接镇里来,享几天清福,不是一样!守田说,这么说,咱这祖祖辈辈种地的,当真能在城里镇里当市民了?三喜子说,那头几家,面条铺,木材铺,也都开张了。我看,这是一种潮流,就该有些农民不种地了。嘿,现时咱在镇里做个小买卖,有一天,还要到县城去,到省城去,开一家什么饭庄、宾馆,办一家什么工厂、公司呢。又一个人说,好!三喜子这话说得有气派,见识不凡!一个人说,守田回去,就照刚才说的,开通开通老爹。至于那几亩承包田交代给谁,我看,还是三喜子去找找张镇长。
张秋石送柳林走出镇政府办公室,又交代说:回去就这样跟你妈讲,四虎如果去省里反映问题,那代表的是咱们皇陵镇农民的意见,不是你妈个人的意见,让她不用担心。你再问问她,我说的让她到镇里办企业的事儿,她是怎么想的?你看,这几天不少人在镇上办工厂,开商店,做生意。咱们镇里,不能没有一个像样的企业呀。柳林说,我妈想答应,可她有顾虑。张秋石说,我只要她想想办什么企业,怎么办。其它的事儿,我去准备。柳林说,好,我就这样跟我妈说。张秋石看着走去的柳林:出席两户会议的材料要抓紧时间准备。
朱三喜子骑着自行车从街道的另一头走来,他叫住柳林,下了车子。三喜子说,张镇长,我上次跟你说的土地的事儿,该可以回答了。张秋石说,行啊。刚才柳林已经跟我说了,他想接收,但又有顾虑。我打算在镇政府会议上提出来,让大家讨论讨论。柳林已经走回来:三喜叔,你和守田大伯,真的要到镇里大显身手了。张秋石说,三喜子,今春你队抛荒地比较多,如果你们两个把地让出去,恐怕跟着还要有让的。这事儿你跟守田一定要先和老海叔说清楚,让他听明白。他那个脾性,咱们熟悉的人都知道。
初夜。朱清海刚参加完生产队长会议,从村街上走回院子里:桃红她妈,守田来过没有?香云从房间里走出来,端着一盆水,放在朱清海面前,朱清海已经坐在石凳上。香云说,爹,散会了。俺哥还没来。朱清海说,刚才开的生产队长会议,是动员大家最近两天都要把春耕搞起来。这守田和三喜子整天连家都不进,咋跟他们讲?香云说兴许他们真在镇里找着事儿做了。朱清海说,他啥话也不跟我说,瞒着我。可这地的事儿总得跟我讲清楚呀。香云说,爹,你洗洗休息吧,水都凉了。朱清海说,你回屋吧,我再坐会儿。
香云走回房里去。朱清海坐在那儿,一口一口地猛抽着烟。朱守田推着自行车走进柴草扎成的院门,想推门进来,又犹豫地走开了。朱守田又退回来,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朱清海装作没看见,依旧仰脸抽着烟。朱守田走近门缝,向院里望望,又要走开。朱清海故意咳嗽一声:谁呀,来了就进来。
朱守田转回身来,下决心推开柴扉:爹,是我。朱清海说,你还来呀!我当你连咱这毗陵村也不进了哩。守田无措:我……朱清海说,你不是不想当农民了,到镇里做生意,当市民?守田说我那是……朱清海说,听说你要把地让出去,让给谁了?守田说,我就是来跟您说这件事儿。我跟三喜子才跟柳林那么说,还没说定。朱清海已经听清是柳林,故意大声问:谁?朱守田声音有点儿怯:柳林。朱清海说,柳林?他敢!举着烟袋,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两眼直瞪着朱守田。
朱守田向后退了两步,看着朱清海。朱清海说,你给我去跟他说,咱姓朱的地,落不到他姓周的手里!守田说,爹,这事儿不是还没说定?那地……柳林眼下也不敢种那么多。他说,要是我们两个真要到镇上做生意,他可以先借给我们一些钱。朱清海说,你真想到镇里做生意?守田哪,咱庄稼人,还是守本分,种着这几亩地好。守田说,守着这几亩地?爹,你就没看看,咱祖祖辈辈种地,啥时候富过?解放前咱穷,解放后咱还穷;这改革都十来年了,咱不还是老样子。从六零年香莲她饿跑到三喜子那儿,我也算是打了二十多年的光棍了。这辈子我是不讲了,可是,你看看社会,也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谁愿意嫁给咱家?朱清海说,再穷,再打光棍,咱也不能丢了土地去做生意。你就忘了,十几年前,你兄弟保田,还不是因为柳林他妈的捣鼓,那算是做的啥生意,就让人活活逼死了。
房间里。香云站在窗口,眼里流着泪,眼前映出了朱保田被游斗的情景。朱清海说,守田,咱就在这土地上苦煎苦熬吧。只要那二亩明王堆在咱手里,咱饿不坏就算了。守田说,那二亩明王堆,俺爷那一辈子,您这一辈子,为着它,咱没少受人家的气,光人命就丢上好几条。不错,它现在是在咱手里,可是,咱不还是个穷?朱清海说,好了,守田,你终于说出来了。为那二亩明王堆,咱受的是谁的气?是谁害死了咱家的几条人命?那不就是柳林他爷爷?现在,你咋能去跟柳林借钱,把地让给他?守田说可柳林他是好意呀。朱清海说,好意?再是好意也不能借他的钱,他是想买你的地。咱们生产队的地,咱朱姓的地,咋能卖给他,给他种?守田说,那我就让给朱宗山,卖给朱宗山!朱清海同样气恼:朱宗山?守田说他可真是想买地。
这个时候,朱宗山也没睡。他站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那葡萄藤漫扯着,还没有长叶。朱宗山问,小青,你爸爸回来没有?小青在房间里说:回来了。刚才又到柳林那儿去了。四虎从院门外走进来,就接上了话:爹,我不是回来了?朱宗山说,你往柳林那儿跑,跑得是啥?他在买地,你知道不知道?四虎说,不知道。我跟他商量明天春耕的事儿。朱宗山说,你是村长,他买地,你管不管?四虎说,爹,我倒听人家说你在买地。咱不能拿自己的心揣摩人家的心吧。朱宗山说,他要买,咱也买。咱皇陵眼下就咱家和他家两个种粮大户,这一次去市里开会,咱去,他也去,说啥咱也不能让他超过咱。过去我没跟他爷爷比出个高低,反败在他爷爷手下。现在,我看就该咱抖抖威风了。四虎说,爹,你这思想,跟大哥一说,他保证不同意。朱宗山说,他不同意?他不同意就忘了本。那一年为着皇陵后山那一片土地,皇陵前的几十亩地输给了周家不算,连他和你二哥都被柳林他爷爷周宜仁抓了壮丁,到现在你二哥也没有个音信,谁知道是死是活?四虎说,爹,那都是过去的话了,咱讲的是现在。再说,你就又连着那几亩明王堆了。朱宗山说,你不提明王堆我不生气。咱跟他周家争来争去,闹着人命官司,可明王堆又落到朱老海手里。这农村一改革,你又把明王堆分给了他。四虎向屋里走:爹,别多说了。早些睡吧,明天咱也要开始春耕。
早晨。整个村街笼罩在雾气之下。四虎沿村街走来。他停在一家院子的大门前:五叔,你起来吧。把昨晚我给你带来的那两袋化肥拉到地里,一会儿我抽空去帮你把地犁一犁。前面是朱清海家的院子。朱清海已经打开柴扉,在院子里套牲口。四虎走到院门前:老海叔,你们队抛荒的那些地,你打算咋办?朱清海说,等等看吧。真没人种,我就招呼人还种集体。
无边无涯的大地。刚露脸的太阳还笼罩在晨雾之中。机声隆隆,一部拖拉机在土路上奔突着。拖拉机刚出村不远,路上已经有了下田的人,他们扛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有的吆着牲口。拖拉机穿过行人稀疏的路段,追上人影丛杂的一行人。拖拉机立即减速,“突突”声不那么响了。行走的人们自动闪到两旁。驾驶拖拉机的是朱小龙。挂车厢里,放着犁耙等农具,还堆着几袋高级肥料。朱宗山双手捧着水烟袋,坐在化肥袋子上,背靠着车厢抽水烟。他的面前坐着三虎、王凤霞和小青。他们说笑着,不时向路边的人打招呼。一个青年农民让过拖拉机:哟,朱老太爷,您这是机声隆隆声威壮,千军万马闹春耕啊!朱宗山喜形于色:好嘛!大骏马还在后头哩。又一个农民说,朱老太爷,你家真是龙腾虎跃,福星吉祥啊!前年是万元户,去年是五万元户,今年就是十万元户了。朱宗山捋须大笑:哈哈!现在不能吹,摆开阵势再看吧。
拖拉机甩开众人,加快速度,向前奔去。路上。还是那些肩扛农具的庄稼人。一个人说,看,人家一家子,今年十万元是稳拿了。听说四虎马上就去市里参加两户会议哩。又一个人说,谁比得上人家,大儿子是咱们县委书记,又是副市长,柴油、化肥有的是,只怕用不完呢。第三个人说,用不完?人家朱老太爷正筹划着买地哩。第一个人说,买地?共产党这世道哪兴买地?!第二个人说,这世道不是有点儿在变吗?再说,人家儿子是县委书记、市长,撑得住腰。第一个人说,他撑得住?!那好,他朱宗山敢买,就有人敢跟着干。第三个人问谁?第一个人说,柳林。你不知道,朱守田那块地,就要让给柳林了。第三个人说,朱守田那块地,正靠着朱清海那几亩明王堆……我估摸着,柳林不敢要这块田。第一个人问为啥?第三个人说,为啥?你没看看,这块地那边,就是朱老太爷家的万斤田。那几亩明王堆,他从解放前就想弄到手,为这与柳林的爷爷争过多少次,现在会让柳林要?第二个人说,就算他两家谁都想要,那朱老海说啥也不会丢。那可是他家的命根子。第三个人说,可如今,老海年岁大了,他那守寡的儿媳香云,早在劝说她公公了。
拖拉机轰鸣着飞驰前进。前面渐渐出现了朱清海、香云向前移动的身影。
机声更近。朱清海拉着牲口,急忙闪到路边去。拖拉机追上来,放慢了速度。机头与牛头一起前进。三虎稍回头:老海叔,来这么早啊!指指老牛:这东西就是太慢了。听说老海叔都耕了几天了,那几亩明王堆该耕完了?香云说,三哥,别笑话俺了。人家不在说,老古董赶不上现代化呀!三虎说,香云,我家老四不早跟你说过,你家那几亩地,他抽空帮助耕一下,用不着老海叔套犁搬耙的了。香云怕提到四虎:爹说,自家有牲口,就不能麻烦人家。这不,今天又套来了。朱宗山故意问谁呀?三虎示意小龙加快速度,拖拉机渐渐超过老牛。朱宗山在车厢里欠起身子,一只手扒住车厢,另一只手扬起来,摇摇水烟袋,向朱清海打招呼:老海,听说守田和三喜子又要让出土地,你队种不完,可要打我个招呼啊。
朱清海依然没理他。朱宗山站起来,扒住车厢:老海,你看,先走一步了。
拖拉机轰鸣前进,连朱宗山自鸣得意的话音也给带走了。可是,朱清海一行,也被甩得渐渐地远了。
明王堆。朱清海扶着木犁,木犁艰难地向前移动着。香云跟在他的身后,精心地把肥料撒在泥沟里。田埂上。一头瘦小的牛在啃着枯死的草。一个人远远地向这儿走来。他走得近了,略停下脚步,看了看吆牛耕田的朱清海,又继续往前走。一个农民说,瞧,朱守田真的来牵牛了。朱守田似乎听到了这句话,他稍侧一下脸,还是走自己的路。他走近吆牛耕田的朱清海,迎牛头站住。朱清海吆住牲口,爷儿俩相视着。守田说,爹,您又来犁田了。这牛,等卸下套再牵吧。朱清海说,跟人家说好了价钱,你就牵吧。守田去解套绳,又迟疑了。朱清海点着旱烟,吸了一口:守田,你说是把这头牛倒腾个嫩口的……可不是卖了去做买卖。你看你那块地,种得还算肥沃,总不忍心丢了吧。守田有些迟疑,还是说:爹,做买卖的事儿,我还没说定。朱清海说,卸吧。牛牵去,就是卖了,也不打紧,等以后换头比这更好的。守田只好顺水推舟:我想的也是。
朱守田卸下那头正在拉犁的体格较为健壮的牛,牵上大道。朱清海望着牵牛走上大道的朱守田。牵着牛的朱守田越走越远。
附近田里。劳作着的庄稼人议论开了:
“朱守田真的和他老爹分道了。看,牛都牵走了。”
“人家和朱三喜子在镇里是干定了,这辈子不当农民了。”
“他这头牛一卖,什么东西都齐备了。饭馆真开起来,那才叫神气!”
“听说那饭馆的名字早起好了,叫什么绿色饭庄。嘿,以后咱到镇上去,也要到绿色饭庄划上两拳,品上两盅。”
“可是,就这样把他老爹搁在这儿,咋办?常言说:只木不成林,单掌拍不响。这下,可就苦了老海了。”
朱宗山站在自家田里,望着牵着牛已经走得很远的朱守田,揶揄起朱清海:三虎,你看老海那边是啥事儿?三虎说,啥事儿?朱守田是不想跟老海叔一起啃泥巴受累了。朱宗山望着明王堆:嘿,这下要老海的好看了!
朱清海叫香云拉来那头瘦小的牛,上了套,然后一手扶犁,一手执鞭,大声吆喝着牲口。犁头刚动了一下,又停住了。朱清海往上提了提木犁,使着土浅了点儿,再大声吆牛,还是不能走动。朱清海举起鞭子,望着那狠狠地登在泥土上的四只蹄子。蹄子陷得很深,小牛的前肢几乎趴在地上。朱清海面露难色。香云放下竹篮,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爹,我帮着拉吧。
香云从放肥料的地方拿起一根粗麻绳。朱清海说,桃红她妈,你来扶犁,我拉吧。香云说,爹,我先拉一遭试试。香云在犁头上拴好了绳子,放在肩膀上拉了拉:爹,能行。赶牲口,走吧。
朱清海又举起鞭子,吆了一声小牛,沉重的鞭声也在空中响过。木犁又在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着。
通往皇陵前的大道。一辆客车停下,一个背着背包、花鼓的女孩走下来。她就是我们在前面的电视镜头中见过的桃红。客车驰去,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一片原野上。她茫然若失,不知道怎样走面前的路。有一种轰隆隆的机器声从明珠湾畔传来。她好象选准了自己的路,舍弃了原先要走的那条回村的土路,向原野奔来。
明珠湾畔。柳林驾驶机器在耕作。柳英兰站在机器后面的圆盘耙上对柳林指挥着。桃红走来。柳林看见她:妈,你看,是桃红。柳英兰说,她怎么走这儿来了?柳林喊了声:桃红,你……怎么回来了?
桃红听见喊声,停住了脚步。她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走到这儿来,犹豫了一下,扭回身子,向明王堆走去。柳英兰说,林儿,你多不会说话。她出外打工了,你希望她回来;现在她回来了,你又问她怎么回来了。叫她咋回答,还不是没找到工作。
柳林向远处张望着,那儿有桃红的背影。
明王堆。朱清海扶着木犁,香云肩上拉着一根绳子,跟小牛一起,竭力拉着木犁向前走。桃红走来。她停在地头上,看着拉犁耕田的爷爷和妈妈。朱清海和香云弯着腰,低着头,一下子拉到地头才突然发现桃红,停住了。桃红放下拎着的背包,流着眼泪,扑到香云怀里:妈,让我拉吧。
附近田里。劳作着的人们看着朱清海爷孙三人,又议论起来:
“哎,那是桃红又回来了。”
“看来,南边的打工妹也不是好当的呀。”
“当不成打工妹,还得回来拉犁。”
“哟,人家是五八年大跃进,人代牛拉犁了。”
“还笑话哩,看人家日子是咋过的?!”
“唉,这守田真是的,连自己的亲叔也不顾了,竟忍心把牛牵走。”
“可别这么说,叫我看,眼下的潮流就是这样,政府叫少数人先富起来,就得有少数人先穷起来。”
“你瞎说。少数人先富起来,是要带动大家都富起来。别说朱守田,就是朱三喜子,过去都说他不好劳动,六二年那阵子,还挂个羊头,卖个狗肉的,这次,他拉守田到镇里开饭庄,不一定错。听说张镇长支持他们,说不定又是个新生事物哩。”
朱小龙和三虎开着机子在自家田里来回跑。朱宗山捧着水烟袋,在田头高兴地来回走。四虎走到田头上。朱宗山问你又到哪去了?四虎说,你不是叫我到柳林那儿看看情况吗?我顺便又问问他出席会议的材料准备的咋样了。朱宗山指着远处拉犁耕田的朱清海爷孙三人:你看,守田把他那条牛一牵走,老海那几亩明王堆可是种不住。要是守田这十几亩地也交给他,他可是种不了。你跟三虎,或是小龙,还是抓紧时间把他那几亩地耕一耕。将来他要让地,咱也好说话。要是让柳林占了先,咱就要不成那几亩明王堆了。
朱清海赶着小牛拉着犁耙回到院子里,就去卸牲口。香云忙着给桃红拍身上的泥土:看,孩子出外几天了,都饿痩了,变黑了。这一回来,就下田拉犁,做妈的真对不住你。朱清海说,桃红她妈,快给孩子做饭吧,早该饿了。桃红说,爷爷,妈,咱以后总不能还是这样生活下去呀,咱也该改变改变咱们的生活。香云惊诧:改变?咱种地的人,咋能改变?桃红说就像四虎叔那样。香云心里一震:四虎?桃红说,对!还有柳林。朱清海也惊诧:柳林?
镇政府办公室里正在召开一场会议。从会场的气氛和人们的脸色看,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争吵。张秋石说,好吧。让不让柳英兰到镇里主办镇企业,大家还可以商量。但我们的镇企业总是要办,不管让谁来管理,来负责。现在,我们讨论另一个问题。眼下春耕已经开始了,可是我们皇陵一带却出现了大量抛荒地,上级今年交给我们的粮棉生产计划,还没有落实到每一个生产组、每一个农户。因此,面对当前我们皇陵地区大量人口外流、大片土地抛荒的事实,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魏一毛说,既然重视这个事实,那么在这个时候,就不该大张旗鼓地提倡、支持兴办乡镇企业,也不该让大批农民进城镇做生意。越是这样做,农业劳动力就越缺乏,土地抛荒就越多。一些干部说,魏书记说得对。张秋石说,魏书记说得固然对。但他只说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如果我们从这一面分析到另一面,我们就会看到:农民之所以弃田而走,就是因为他们贫穷。如果我们发展了乡镇企业,让我们的农民富起来,他们自然不会离乡背井外出打工。一些干部说,如果我们在大批外出农民没有返回土地之前,再去搞乡镇企业,抛荒的土地就会更多,农业生产谁来搞?国家的粮棉生产计划谁来完成?张秋石说,如果有人坚持搞农业生产,而且以一种新的形式进行农业生产,我们能不能接受?一些干部问什么形式?张秋石说,事实上,这种形式目前已经在我们皇陵地区出现。其是对我们当前土地承包的这种固定形式的新审视,新发展,新改进,或者是提出的一种新口号,新主张,就叫做土地转让。一句话,就是让那些有能力种田而且田种得很好的人多承包土地,多经营土地,而且这种承包和经营可以打破生产队与生产队的界限、打破村与村的界限,甚至可以打破乡镇与乡镇的界限。魏一毛说,同志们可以想一想,像张镇长说的有能力种田而且田种得很好的人,在我们皇陵地区,不就是毗陵村的柳林吗?但是,不行,如果这样做,柳林就可能成为新的大地主!一些干部说,对呀。如果可以这样,柳林不就成为像他爷爷周宜仁一样占地上千顷的大地主了吗?张秋石说,不。魏书记和同志们不要忘了,像柳林这样的种田能手,在毗陵村还有他们的村长朱四虎。请同志们放心,我们现在是社会主义,他们不会成为过去那个意义上的大地主。四虎从室外走进来:张镇长的意见大家都听到了,你们谁愿意支持我和柳林?几个干部兴奋地谈论着:
“我们支持朱四虎同志!”
“这可是个新事物。张镇长现在能提出来,真有勇气!”
四虎说,我打算在市里的两户会议期间,组织一些专业户,再加上我们镇里的一些村队干部和农民代表,到省里反映一下,就足以造成声势了。张秋石说,我支持朱四虎同志的设想和行动。老魏,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儿吧。出席市两户会议的代表,就让朱四虎同志和柳林去参加,同志们也已经研究过,况且这又是上级农委的通知,我们就这样定下来吧。
张秋石和四虎走出会议室。四虎说,我还准备和柳林合办一个大型农场,把我们毗陵村的抛荒地全部种过来。张秋石说,这又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在出席市两户会议的材料中,你和柳林都要把这一点补充进去。四虎说我回去就跟柳林说。张秋石又说,告诉柳英兰,镇企业还是要办。这几天她可以考虑一下办什么企业?怎么办?叫她先拿出一个方案,然后我再与她研究决定。
四虎已经走到刚才骑来的车子旁。张秋石又赶上去:还得跟英兰说,王庭长又催促那件事情,问问她想好了没有?四虎说,张镇长,你了解她,她是个女人,对你………我看这事儿,还是你主动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