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院子里的吊瓜棚下,朱清海在整理几根瓜秧。香云把饭菜端到木桌上:爹,来吃饭吧。朱清海整理好瓜秧,搓了搓手,坐在木桌旁:这个老郑啊,现在是我家的饭真不来吃了,倒去吃他柳家周家的。香云说,爹,你没看咱这是啥条件?朱清海说,啥条件!?咱这粗茶淡饭,不正合着共产党的艰苦朴素吗?香云说,爹,别瞎说了。桃红不是也在那儿吗?朱清海说,不来也好,别又跟我说土地的事儿。
魏一毛已经吃完了饭,董月凤收拾着桌子:我看方玲瑞是不想调查、处理张秋石的这些事情。魏一毛说,她不调查,不处理,我调查我处理也要挂着她的名字。董月凤说,这次他张秋石要是再翻过来,咱可就得要滚蛋了。魏一毛说,我就不相信我会比他先滚。
狗巴这时晃了来。董月凤问,怎么才来,饭都吃过了?狗巴说我还没吃哩。魏一毛说把那两碗菜再端过来。董月凤把刚放到菜橱子里的两碗菜又端出来,放在狗巴面前。魏一毛顺手从身后的墙角柜里拿出半瓶酒。董月凤说,菜有些凉了,不热了。狗巴接过酒瓶:就这好,就这好。魏一毛问那边的动静怎样?狗巴喝了一口酒:郑部长又从省里下来了,现在张秋石正陪着他在柳林家里跟周玉基喝酒呢。魏一毛说,那好啊。你看看他们这些人,立场都站到哪儿去了!狗巴说,就是。只是现在不讲阶级,不讲立场了,要是过去,咱们告他!魏一毛说,我就不相信,咱就算背时了。又问:柳英兰在那儿吗?狗巴说八成在。董月凤说,你去跟方玲瑞说,张秋石跟柳英兰那事儿。
镇政府招待所。方玲瑞在房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方小婧说,妈,你还是见见爸爸再走吧。方玲瑞说我这次办的是公事。方小婧问你对这儿发生的事情调查清楚了?方玲瑞说,我本来就不想参与这个调查,那是朱市长的意见。方小婧说,妈,我觉得这件事儿是不是我的那个爸爸……朱市长是他提拔上来的,他还在执行他的路线。方玲瑞说,这不大可能,他在市里已退居二线了。支持朱市长的,省里还有人。方小婧说,好吧,咱们不再猜测这个问题了。妈,你与他已分居多年了,我看你还是与我爸爸和好吧。方玲瑞不语。方小婧说,我跟你说过,我认为我爸爸他们做得是正确的。方玲瑞问你重新认识了你爸爸?方小婧说,你能不能找一找朱市长,看他能否改变一下对我爸爸的看法。
魏一毛走进来,他看见方玲瑞已经收拾好的东西:方主任,真要走啊?方玲瑞说,我看这儿的工作你自己完全可以做得好。再说,县里最近还要下来不少领导,他们可以配合你的工作。魏一毛说,他们也没有你对老张了解呀。老张的问题,还是你调查的好,咱总不能让老张出大事情吧。方玲瑞说,他的问题,我来调查,总是不合适的。方小婧说,魏书记,你从镇里来,看见我爸爸没有?魏一毛说,刚才毗陵村的支部书记来,好像说老张在柳英兰家吃饭呢。方玲瑞有些诧异:……方小婧说英兰婶不是没回去吗?狗巴瞄准时间走到门口:怎么没回去?她不是赶回去给老张做饭了吗?方玲瑞说那我还是这就回去吧。方小婧说,妈,您还是再等等,怎么就走呢?魏一毛说,这样吧。你先到我那儿坐一会儿,我再向你汇报一下这几天的工作。
郑贽他们已经吃完饭。丹丹和柳林他们在院子里、灶间洗着碗碟。客厅里。郑贽他们在谈话。郑贽说,老周啊,这正像你当初所说的,这已经是一个开明的政府。但开明的政府中还有不开明的人。这也是一种正常的存在嘛,而且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张秋石说这不是老黑格尔那句话吗?周玉基说,老张还研究哲学?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与老黑格尔的哲学的渊源是很深的。郑贽说,看来海峡那岸也在研究马克思主义。哦,话说远了。老张,听说玲瑞同志也下来了,她有点儿想深入实际了。张秋石说,不,她是来调查处理我的问题的。郑贽说,听说她与老苏也已分居多年了。我看,你还是与她破镜重圆吧。张秋石下意识地看了看周玉基:破镜重圆?郑贽有所悟:噢,我知道了,今天在这儿谈这个话题是很不合适的。你们两个,还有四虎,都面临着这个问题。不过,我觉得,这个问题的解决,应该远比我们的政治问题的解决要容易得多,你们说,是不是?张秋石说,我向来怕的不是政治问题,而是个人思想感情问题。老周你看呢?周玉基说,我向来的办法,就是以政治方面的百思不解去抑止个人思想感情的愁肠百结。郑贽说,老周说得真是既富诗意又富哲理啊。是的,一个人应该善于从某种思想感情中摆脱出来。看着门外的丹丹、柳林他们:你看这些年轻人说说笑笑的,多愉快,多轻松。四虎说,老部长,咱们也不能说是完全了解他们啊。那愉快表情的下面,会不会有玉基刚才说的愁肠百结?郑贽说,哎呀,说着说着,咱又把话题叉开了。玉基,说说你自己吧,在外边这么多年,总感受到点儿什么吧。周玉基说,我好像什么也没感受到。我觉得我这颗心,依然和皇陵贴得很近很近。郑贽说,这里有你并不想丢掉的乡情,或者,还有别的……周玉基说也许是吧。
柳英兰出现在院门口:丹丹,张镇长在这儿吗?丹丹跑出来:在呀。英兰婶,看你慌的,热的,累的。张秋石和郑贽慌忙走出客厅,周玉基也跟着走出来。柳英兰惊喜他们三人都一起来到自己家:郑部长!郑贽说,英兰同志,祝贺你!听说你当上了总经理?柳英兰说,那是党的关怀,同志们的信任,主要是张镇长的支持和重用。张秋石说,你本来就是个人才嘛。二十多年前就领导过公社食品加工厂,这事儿郑部长还记得吧。郑贽说,当然记得,看看,这就是你的光辉历史。柳英兰说,郑部长,批评我两句吧。哎,老张,你快回镇里一趟,老方就要走了;这两天,你一直没见她。郑贽一听:赶快去,一定要送送她。周玉基说,老张,我去送你!
皇陵镇一角。公共汽车停靠点。魏一毛陪同方玲瑞走来。方小婧跟在后面。魏一毛说,我已经打电话了,县委派车来接你。方玲瑞说我坐公共汽车是一样的。
方玲瑞向一辆公共汽车走去。周玉基的小轿车开过来,停下。张秋石下了轿车,柳英兰跟着走下来。方小婧喊:妈,爸爸来了。方玲瑞回头看看张秋石,犹豫了一下,接着又看到他身后的柳英兰。方玲瑞忙转过身子:小婧,陪你爸爸回去吧。又向那辆客车走去。魏一毛说,方主任,老张来了,你看,还有柳英兰,他们来给你送行道别的。方玲瑞上了汽车。柳英兰叫声“方大姐!”方玲瑞向司机:开车,走吧。
汽车驰去。张秋石突然止住脚步,柳英兰向方玲瑞扬着的手慢慢地垂下来。方小婧跑向张秋石:爸爸!……
刚刚走下轿车的周玉基,一只手扶着车门,呆住了。
皇陵惠丰粮食贸易总公司。方小婧和柳英兰一起走回办公室。方小婧说,英兰婶,我妈对不起您。柳英兰说,是我去叫你爸爸来与她道别的。我对不起她。方小婧说妈妈还在误会你们。柳英兰说,不,你妈妈没有误会我们。方小婧不明白柳英兰的意思:不,是有人在她那儿说了什么话。柳英兰说,小婧,你说的这两种情况都是事实。方小婧还是有点儿惊诧:英兰婶,你和我爸爸?柳英兰说,我和你爸爸几十年来是在患难之中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相互安慰下活过来的。我和他都不怕别人说闲话,可是,现在,我和他都面临着一个重新选择和决断的时刻。方小婧心情也杂乱了:你们……你的选择面对着我爸爸和玉基叔,爸爸的选择面对着你和我妈妈?柳英兰说是的。方小婧问,英兰婶,你打算怎么办?柳英兰说这要看你爸爸……思绪可能有些乱了:我觉得,无论我怎么做,我都要失去一个并且伤害另一个。方小婧说,不是伤害我爸爸,就是伤害玉基叔?柳英兰说还有另外一个人。方小婧再次惊诧:另外?还有一个?谁?柳英兰说香云。方小婧愕然:香云婶?桃红的妈?柳英兰知道自己心绪烦乱:什么?我都说了些什么?方小婧说,英兰婶,你什么都没说……对了,英兰婶,我得去找丹丹,我们一起去找朱市长。我妈这一生气,可能不会去找朱市长,把我爸的事情讲清楚了。柳英兰想脱离开刚才那种情境:丹丹在柳林那儿。方小婧有所思索:她?柳英兰说,小婧,我看丹丹太幼稚,柳林,他也太傻。他们不能再陷进去了。方小婧不明就里:陷进去?终于下了决心:英兰婶,我做您的儿媳不好吗?柳英兰惊诧了:你!?像是自言自语:天啊,这是什么关系,什么事儿?大人的事儿还没有解决好,又加上这些孩子们……方小婧说,英兰婶,你说什么?柳英兰说,小婧,你不能再插进去……柳林他很可能已经伤害了一个女孩的心。方小婧问谁?柳英兰说桃红!
原野。公路宽广。一辆公共汽车在飞驰。巍峨的皇陵在它身后慢慢隐去。丹丹和方小婧坐在公共汽车上。方小婧说,丹丹,我想回学校去。丹丹问什么时候?方小婧说,现在。跟你见了你爸爸,我就走。丹丹问怎么?方小婧说,你应该同意我马上回去,而且会为此非常高兴。丹丹说,为什么?我不会同意,也不会高兴的。方小婧说你不理解我的意思。丹丹说,你是我的老师,在这儿你可以帮助我。方小婧说不是有人帮助你吗?丹丹看了看方小婧。方小婧说我发现你很爱柳林?丹丹说,是的,我很爱他。婧姐,我看出来,你现在又重拾了你对他的爱。方小婧说,别说我,先说你。丹丹说,说我什么?我承认我爱他。而且,我现在有点儿是你的情敌了。方小婧说,我们可能还构不成强劲的对手,你就得……丹丹不明白:你——说的什么呀?方小婧说,丹丹,你不知道,还有许多事……丹丹疑惑:许多事?方小婧说,我可以先告诉你一件事,你会伤桃红的心。丹丹说那只能看柳林怎么选择了。方小婧说难道你没有责任?丹丹默然。
珠州市。临淮风景区。湖岸边的林带,浓荫蔽日。湖水绿碧。生机繁茂的荷叶深绿,灼灼动人的荷花火红。我们看见一块木牌:市老干部钓鱼协会。不远处,还悬挂着一条横幅:市机关干部钓鱼竞赛暨市老干部第七届钓鱼节。沿湖边砌着的石阶、石凳上,张开着无数只遮阳伞,就像水中盛开着的荷花一样,舒展娇艳,露粉吐红。每一只遮阳伞下,都是一个面色粉白红润、体态丰腴的垂钓者,他们的身后,都站着几个青年在服务,在助兴。一个青年说,朱市长,朱市长,上钩了!
遮阳伞下的朱达兴高采烈地站起来,从湖水中挑起一条金色鲤鱼。又一个青年慌忙摘掉鲤鱼,放在一只红色塑料桶里:哎呀,还是我们朱市长,技术第一,成绩第一,现在足有十多斤了。
丹丹和方小婧沿堤岸的石阶走来。一只遮阳伞下的垂钓者挑起了一条鱼:朱市长,看,我又挑起了一条。加劲呀,快赶上你了。再一个青年说,朱市长,人家赵市长真快赶上你了。朱达摆摆手,示意他又一条鱼在上钩。丹丹走来。她看到朱达身边的那个盛有许多条鱼的红色塑料桶。朱达专心致志地盯着浮标。丹丹走近红色塑料桶,伸手提起来,“扑通”一声全倒在湖水里,激起的水花溅了朱达一身一脸。朱达一只手抹着身上的水,可是另一只握着钓竿的手一动也没动,连头也没回:怎么啦?怎么搞的?第一个青年问你干什么?丹丹重复他的话:干什么?一步站到朱达身边。朱达稍稍扭了一下脸:谁?当他看到是一双精致的女士皮鞋时,脸上的怒气顿时消散:谁呀,找我有事?丹丹说你看看是谁?!朱达抬起头来,看见是丹丹,刚刚消散的怒气立即阴云密布:你来这儿干什么?丹丹说,那么,请你回答,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们都在这儿干什么?
几个五颜六色的遮阳伞下都探出了油光发亮的脑袋朝这儿望着。丹丹说,爸爸,你好难找啊。临淮县城找不到你,市委、市政府找不到你,倒在这儿找到了你!现在,正是七月溽暑的时候,农村的土地上,一片热气,那简直是蒸笼,可是农民百姓就是在那里赤脚裸背地劳动着,他们面对黄土,汗流浃背。而你,你们这些人,倒在这儿悠闲自得地垂钓纳凉,你们是在逸享人伦之乐!可是,你,你们,知道过,理解过,感受过老百姓的艰辛和劳苦吗?朱达丢下钓竿,摘掉墨镜:你给我滚!丹丹说,你为什么还在这儿坐着?你下令逮捕周玉基,撤除张秋石的职务,停止他们要做的伟大事业,可是,你了解皇陵那儿的情况吗?我告诉你,告诉你们,我的爸爸和爸爸的同事们,皇陵大地上正在发生一场新的变化,新的革命。那儿不是你们所想象的是一种正在蔓延滋长的资本主义,而是一派谁也阻挡不了的蓬勃生机……爸爸,你还是下去看看吧。郑主任和你约好了,五天之后在皇陵镇会面,可是郑主任已经下去三天了,而你,却到这儿来了,风景旅游区 ,好让人销魂的世界啊。朱达震怒:赶快给我走!丹丹说,当然,我说完就走!
丹丹转身走去。朱达想了想:丹丹,你给我回来,站住!丹丹头也不回地走去。方小婧看着她,看着朱达。朱达追了几步,正走到方小婧面前:丹丹,你不能再给我回皇陵!丹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那里有我所喜爱的!朱达像是自言自语:你所喜爱的?方小婧说,朱市长,她说的话您不明白。不过,我暂时也不想明白地告诉您。朱达说,你告诉她,魏小泉在这儿等她。
珠州市。一条繁华的街道。西苑咖啡厅。夜晚。灯红酒绿。音乐有高亢的,低靡的,混杂在一起。几个青年男女正在台下点歌,台上是几个装酷扮俏的歌男舞女。丹丹和方小婧坐在一处雅座上,丹丹在一杯一杯地饮着一种酒。舞台上正演唱着刚才那些青年男女点的一首歌:《还你一个亲爱的吻》。方小婧说,丹丹,别喝了。丹丹说除非你答应再陪我回皇陵。方小婧说可能吗?丹丹说,如果我夺走了你所爱的,我会向你道歉。方小婧安慰丹丹:好吧,让我们在感情上来一个长途竞赛吧。她们的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魏小泉挎着一位时髦女郎的胳膊走过来。他看见舞台上的歌舞,大叫一声:好,过瘾极了!走到一个位子前:来,咱们坐这儿。先喝杯咖啡,一会儿咱们也上台疯狂疯狂。女郎突然发现离他们很近的丹丹和方小婧。女郎说,那儿有人,换个位子吧。正向舞台上望着的魏小泉转过脸来,看见了丹丹和方小婧。魏小泉先镇静了一下:丹丹,方老师!女郎说,啊,原来你们认识!指着丹丹:她是你什么人?魏小泉说,同学,我的大学同学。
魏小泉向丹丹走去。女郎哼了一声,离开座位,走了出去。魏小泉向女郎招着手:哎,你……丹丹说,去吧,去吧,我又不留你。魏小泉说,不,丹丹,我正找你。丹丹问走的那个是谁?魏小泉说华建钗。丹丹说,什么花间蝶,还花间派呢。说实话,什么时候挂上的?魏小泉支支吾吾:唉,我的同事,刚认识。丹丹反问:同事?同事那样啊?做了个胳膊挎胳膊的动作。方小婧说,听说你分配在市委办公室工作了?魏小泉说,对。朱市长也给丹丹安排好了,他就是让我来接丹丹回去的。丹丹意外:来接我?那可太巧了,竟然让我遇到了你的另一个。魏小泉说,别误会。走吧,丹丹,跟我到市委上班吧。如果你还想高升,有的是你读书的时间,明年可以考研究生。丹丹讥讽:你还有这个兴趣啊?魏小泉说,我是为你安排的。那儿没事情做,我可以玩,你可以读书,当然,我也可以陪你读。丹丹说,你看,我跟我们的老师在一起,要考研究生,不是更有利吗?
方小婧和丹丹又一起回到皇陵惠丰粮食贸易总公司。现在她们一起坐在柳英兰面前,在帮她处理业务。柳英兰说,你们俩啊,我还以为走了不来了呢。丹丹说,英兰婶,您真想让我走?柳英兰看看丹丹。方小婧说,丹丹你说傻话吧。英兰婶不就是怕咱走了不来了吗?柳英兰说,是呀,你们走这两天,我还真觉得需要你们帮助呢。丹丹说,婧姐,这份材料整理好了。交给方小婧:你跟英兰婶再审查审查,我到村里找郑主任去。方小婧看着走出去的丹丹:英兰婶,她这又是去找柳林。柳英兰说我真有点儿为他俩担心。方小婧说您还是把话跟丹丹说透吧。
明珠湾畔。柳林驾驶着拖拉机沿堤岸奔来。丹丹坐在他身旁。柳林问见你爸爸了吗?丹丹说,都让我气死了,官僚主义十足,加上十二分的左倾主义,简直没办法。
四虎和郑贽从湖湾里走上来。柳林停下拖拉机,丹丹走下来:郑主任,您也来考察这个湖湾了。郑贽说,你四叔向我介绍的,说你已经提出一个方案,想让周先生投资开发。丹丹说,不单单是我一个人,这个方案的形成还有柳林一份功劳呢。郑贽说,我知道是你们俩。哎,现在我想启用你们,怎么样?丹丹问做什么?郑贽说比如在理论方面。丹丹说与我爸爸辩论啊?郑贽问敢吗?丹丹说,敢!可是,我不行,主要得靠柳林。柳林看看丹丹:我?怎么能……
丹丹到底把朱达激将到了乡下来。现在,他正坐在皇陵镇政府招待所一个房间的沙发上,看着一张报纸,魏一毛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朱达说,你看,报纸上根本就没有我们这样的情况。魏一毛说,可是老郑非要把它当成一件重大发现来对待不可,想搞一个模式,一个典型。朱达说,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我清楚。老郑呢?魏一毛说,又下去了。这几天,老在乡下。朱达说,你马上去准备一下。晚上,我们召开一个会议,还是要向他们申明我们的观点和意向。魏一毛问要不要通知张秋石参加?朱达说,为了体现我们的民主和宽宏大量,可以通知他来。魏一毛说我就去准备。站起来:朱市长,你好好休息,服务员在那边,有事儿就叫。
魏一毛走出房间。朱达又翻了一会儿报纸,把它扔在一边。端起水杯,那里没有开水。朱达喊:服务员!郑贽拎着一瓶开水走进来:来了。朱达一看是郑贽:服务员呢?郑贽说,咱们不都是人民的服务员吗?老朱,休息好了吧,明天到乡下看看,怎么样?朱达说,我想晚上先召开个会议,听听情况。你当然要来参加。停了停:老郑啊,你过去吃家伙不少呀,毗陵村发生的这些情况,我看还是慎重一些,慢慢来。目前,中央没发文件,外地也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先例。至于有人抛荒,咱还让集体种着就是了,何必支持那少数的几个人把大片土地集中起来,一种几十亩、几百亩,这算什么性质?郑贽说,老朱,你怎么一上来就跟我说这些了?我是让人家来看你的。朱达问谁?郑贽说,你的千金,丹丹啊。朱达说我不想见她。郑贽说还有一个。朱达诧异:哪一个?郑贽说,柳英兰的儿子,柳林。朱达更诧异:他还是周玉基的儿子。老郑,你想做什么?郑贽说连他们都不愿见?
丹丹和柳林一起走进来。丹丹喊声爸爸:你还是来了,欢迎!朱达无可奈何:坐吧。你就是柳林,找我做什么?柳林看看丹丹。丹丹向着柳林:说呀。柳林说,朱市长,我们来是……丹丹说不要叫朱市长。郑贽问叫什么?丹丹心中另有意思:我叫爸爸,你叫……好吧,就按你叫的叫吧。柳林说,朱市长,我们来向你请教一个问题。如果你说服了我们,就证明你最近对咱们皇陵出现的一些问题的处理是正确的。朱达说,哦,要跟我辩论啊。说吧,什么问题?丹丹说中国的农民与土地问题。朱达说,我明白了,这是郑主任的问题,也是老问题了。好,我们就把它辩论个清楚明白。
郑贽满怀信心地看着丹丹和柳林,笑了笑。朱达站起来,熄灭烟头,扔掉:记得伟大革命导师列宁说过:“小生产是每日每时地、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这段教导我们都曾背诵过,引用过千百遍,难道今天就把它忘记了?如果没有忘记,那么,今天为什么——看了看郑贽:——有人支持、发展小生产?柳林说,您引用得完全对。并且,列宁还说过:“小土地私有制实质上排斥社会劳动生产力的发展,排斥劳动的社会形成,排斥资本的社会集中,排斥大规模的畜牧业,排斥科学的日益广泛的应用。”这些,就小生产来说,不用说我们反对,就是资本主义也反对。我以为,您本来应该应用这段话来反驳我们,说我们支持、发展小生产。朱达脱口而出:我不知道列宁还有这段话,我没读马列的书,哦,读的不多。丹丹说,爸爸,这就是一个人的悲剧所在。你记住的,还是“文革”中宣传的那几条。郑贽说,事实就是这样。据说,我们的中下层干部中,有很大一部分同志,多年来不读马列。这是一个多么严重的事实。老朱,我们这些人自称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竟连老祖宗的书都不读,不是太可笑了吗?朱达说,那些理论都过时了,我们注重的是实践,是我们眼前所发生的活生生的现实。郑贽说,好,你的后一句话说得好!记得马克思引用过这样一句名言,“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是常青的”。改革开放以来,党的农村经济政策日臻完善,深入人心,以“两户”为代表的新的生产力正在中国大地上茁壮成长,农业生产的商品成分在逐年增长,指令性、计划性的农业经济已经开始向市场农业经济转换,一大批农民离开土地开始涌向乡镇企业,这就是我们眼前的活生生的现实。正是在这个前提之下,我们鼓励劳动者在自愿互利的基础上结成联合体,我们支持在自愿互利的基础上进行的土地的各种形式的集中,包括转让、出租农村集体土地的使用权,从而能够使少数人得以集中耕作集体的大片土地,进行现代化的农业开发和经营,这是在提倡小生产吗?我们提倡采用先进的科学技术,主动提供信息,积极推广先进技术,这是在维护小生产吗?我们在积极支持土地的各种形式的集中的同时,积极倡导农村生产资金的各种形式的集中,甚至倡导建立农村股份公司,这是在发展小生产吗?朱达说,我想搞清楚的问题,是目前土地的集中究竟是不是一种普遍现象,是不是一种必然趋势?郑贽说,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首先应该搞清楚的,是农民离开土地是不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朱达说,对,那就请你们回答这个问题。丹丹说,我们的回答是肯定的。引导农民离开土地,最终脱离土地,挣脱土地对农民的厚重束缚,这将是我们今后农村工作的基本任务。如果不能使农民最终摆脱土地对他们自身的厚重束缚,就不能彻底解放农民这个阶级,这个阶级也就不能最终消灭;这个阶级不能最终消灭,我们还搞什么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因为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无阶级的社会,而到了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即我们通常说的社会主义阶段,尤其是我们现在说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建设包括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在内的高度现代化。我以为,农民作为一个阶级的消灭,应该是实现这个现代化的最终标志。如果不能消灭农民这个阶级,我们便不能进入现代社会,不能真正走上现代化!柳林说,由此看来,农民离开土地是历史发展的一种必然和必须!朱达已经无语。郑贽说,既然承认农民离开土地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也就应该承认在一定的时期内,土地的大面积集中也是一种历史发展的必然。因为,这两者之间是一种因果的、条件的联系。一部分农民离开土地之后,这些闲置出来的土地就需要另一部分农民来耕种,从而出现土地在局部地区的集中,即土地从多数人手中转移到少数人手中。随着农村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这种集中必然打破地区的界限,全国将出现比目前农户数少到不知多少倍的个体农场、联营农场和国家农场……朱达说,我还看不出目前这种土地集中的进步性。无论土地是在多数人手中,还是在少数人手中,无论是个体农场,还是联营农场,只要土地被个人所经营所利用,总是以小生产的形式存在着;既然是小生产,就势必导致两极分化,导致两极分化,就不是社会主义的政策,而是资本主义的政策。郑贽说,老朱啊,你的理论可是有点儿混乱呀。小生产和资本主义本来就是不相容的。我们还是用列宁的话来回答这个问题。在另一个地方,他说:“农民对自己耕种的土地的私有权,是小生产的基础,是小生产繁荣并成为典型形态的条件。”今天,我们实行的土地制度,农民对土地只有经营使用权,没有私人所有权,这就恰恰根除了小生产的基础。但单单根除这个基础还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从思想意识上彻底砸碎小生产的枷锁,用现代思想武装农民,而现代思想又是在现代生产方式、生产关系、生活方式中产生的。这一切,要求我们做什么,就是要发展商品生产。除此之外,在我国,就没有希望根除小生产,就没有希望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大农业。现在,我们支持朱守田、朱三喜子这样的农民离开土地到镇里开办企业,安家落户,支持朱四虎和他的村民们转让土地使用权,从而兴办村企业,支持柳林、周玉基集中大面积土地建设现代化的大型农场,进行大规模的农业经济的开发和利用,正是在启动这样一场伟大的事业!丹丹说,爸爸,现在明白了吗?现在可以认为柳林、周玉基和我四叔、张镇长他们的做法是正确的了吗?朱达问他们为什么是正确的?丹丹说,我说得简单些。四叔和他的村民们出让土地使用权,从而兴办起自己的工商企业,那些世世代代附着在土地上的农民从而成了工人、商人和城镇居民;另一方面,柳林、周玉基使用社会主义的大面积土地,实行现代化的操作和综合开发,又会吸引大批农民走到他们的农场里去,走到他们附属的工业区里去,这批农民从而成为他们的农场工人或其他形式的职员。总之一句话,他们分别从两头向中间挤,在逐步减少农民的数量,在消灭农民……朱达说,柳林和周玉基的问题,不是我们几个人几句话就可以给出结论的。老郑,我看还是更广泛地听听群众的意见,让他们作出结论吧。
皇陵惠丰粮食贸易总公司。柳英兰收拾好一份材料,交给方小婧。柳英兰说,郑部长是不是太相信丹丹和柳林了,叫他们跟朱市长辩论,我真怕惹朱市长生气呢。方小婧说,不会的,有郑主任在那儿呢。再说,丹丹是朱市长的女儿,能对她怎么样?柳英兰说,我是担心柳林,如果哪句话说不好……方小婧说,英兰婶,相信柳林吧。他在农业和农业经济的理论上,完全可以比得上我们这些读过大学、取得学位的人。柳英兰说,你也这样看待柳林!小婧,我真怕你跟丹丹伤了感情。方小婧说,我和丹丹会处理好这个问题的。只是,我们都怕伤桃红的心。
皇陵前的广阔地域。一辆小轿车沿着皇陵大道飞驰。车内是周玉基和四虎。周玉基说,我真怕柳林在朱市长面前闹出什么乱子来。四虎说,这你就多担心了。他不是跟丹丹一起的吗?丹丹是我大哥的女儿啊。周玉基说,你家丹丹,可是个好姑娘。四虎说,玉基哥,我在这儿跟你说件事儿。如果我家的丹丹跟你家的柳林,你会怎么对待?周玉基说,孩子们的事,我们大人也不好干预。只是,我们两家……这,你是知道的。我怕这些,以后会影响孩子们,给他们带来痛苦。四虎说,我担心的也是这个,几次想跟丹丹谈一谈,让她能够慢慢品尝这些痛苦。可几次又没能开口。玉基哥,还是让他们自己去经受吧。如果真的相爱,痛苦过后会是幸福。
张秋石推着自行车从明王堆走上大道。小轿车停下来。周玉基和四虎走下车子。周玉基说,这里的地形、地貌和土质,你看怎么样?张秋石说,如果按你的设想在这儿建立一座农业生态植物园,这些条件都可说是第一流的,你看——望向远处的皇陵:——在皇陵的前面,它简直就像皇陵前的一处御花园,等将来建成了,与皇陵风景旅游区融为一体,又可以是皇陵的一大景观;另一方面,就我们的愿望来说,主要的是发展了我们的农业经济。四虎说,如果再把明珠湾那一片滩地开发利用起来,它又成了皇陵景区的另一大景观。周玉基说,现在,我就想全心全力做这件事,就看郑部长和朱市长他们最后给出的结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