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明王堆。无边的暮色化作微明时分的晨曦。透过晨曦,可见微薄的晨雾。轻纱般的晨雾下,笼罩着新翻耕的泥土。泥土的尽头,晨曦中泛起一个人影的轮廓。伴随着轻微的“突突”声,一部拖拉机的轮廓也在晨曦中显现。黑色的泥土上站起一个人——柳林。他踏着脚下的泥土,有时弯下腰,用手扒那黑色的泥土。拖拉机的“突突”声大起来。这是另一部拖拉机,正划破晨曦向这儿奔来。拖拉机奔驰到地头上,猛然刹住。开车人跳下来——是三虎惊讶发怔的脸:犁过了?!柳林说,三叔,你也来了。我来得早,看不清,你帮我看看,哪里没翻透。三虎意外:来这么早?柳林说,四叔告诉我,吃了早饭,我们还要去镇里找张镇长。这两天到市里开会,我们的材料还要作最后审查。三虎又跳上拖拉机:你这次出席市里的会议,先进事迹还不少啊!柳林说,四叔没跟你说吗?老海爷家这地,咱们两家得帮他点儿忙。本来四叔要来,可是他怕老海爷又连着香云婶……三虎说,别说他们的事儿,我知道。柳林说,现在地是翻完了。可是我原来估计只是三亩多地,谁知刚才步了一下,一算是四亩八。这一来,肥料是撒少了,只带了两袋……三虎更惊讶:什么?!你还撒了肥料……
一大早,朱宗山就倒背着手站在院子里,高声叫骂:龟孙,王八蛋!从早我就给你出点子,催鼓你,叫你快把老海那几亩地给他翻了。这下可好了,地让柳林翻了,连脸上的光也是人家的了。三虎说,要光有什么好!他还赔上两袋子美国产化肥,你舍得?朱宗山说,混蛋!傻瓜!他会白赔?朱守田想把地让给柳林,怕谁?怕他老叔。这下,老海还不答应?!再说,老海那几亩明王堆,他种不长,迟早也要让。到时候咱想伸手,咋伸?有柳林两百斤化肥在那儿。还有,咱皇陵十里八乡就咱和柳林两个专业户,什么都让他占先,咱的脸往哪儿搁?你三虎、四虎也想想,过去咱争不过他爷爷,败在他周家手下,现在,过了几十年,咱还是比不上一个地主羔子!快,上县!找大虎……小龙,你马上给我去,找你大伯!三虎,你马上去镇里,把这个情况先说给魏一毛!
县委家属院。朱达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朱小龙把一部电话机挪得离朱达更近些。然后走向客厅的一角,那儿放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朱达问,小龙,想骑吗?小龙也问:大伯,谁送的?朱达说买的。小龙又问:买的?给谁买的?朱达说给你丹丹小妹。小龙说,丹丹正在省里上大学,骑不着呀。朱达说要不就问你想不想骑了。小龙惊喜:大伯,给我了?朱达说,一会儿走的时候,骑上!
电话铃声。小龙慌忙走过来,拿起话筒,递给朱达:大伯,魏书记来电话了。朱达接电话:噢,是老张呀,我就是在等你们的会议结果。出席市两户会议的材料……
镇政府办公室,张秋石在接电话:朱书记,这里还有一个情况。一部分农民想把土地让出去。对,让给种田能手。让出土地的农民可以去经商,可以到镇办、村办企业里来……话筒中朱达的声音:我已经听人反映了。我看不是什么新情况,而是新问题,而且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们那儿是农业大区,大部分农民弃农经商,那农业怎么办?张秋石说,朱书记,现在用得着这名词?时代变了……
朱达还在客厅打电话:怎么变了?还是共产党领导。老张,这回可要清醒些,不要糊里糊涂再进入资本主义。你眼下就很危险,我看还是坚定些,什么问题已出现苗头,就坚决刹住!话筒中张秋石的声音:刹住?朱达说,对!刚才说到的柳林那份材料,暂时不要上报了,要重新审查。看了看小龙:有人反映,他帮助别人动机不纯,目的是想买地……话筒中张秋石的声音:买地?有这种事?朱达说,看来问题严重喽!县委立即派人去调查。据反映,他已经把朱守田和朱三喜子的地买下了……
夜,已经很晚了,四虎还坐在柳林的房间里,和柳林修改着出席会议的材料。柳林说,我们只是这样设想,对不对,还不敢说,现在还是不写上去吧。四虎说,我都跟张镇长说了,他说要写进去。对不对,咱们试着干吧。柳英兰说,他四叔,建大农场,你和柳林可以试着来。那另一件事儿,我可不同意你去做。四虎说,英兰姐,别怕。粮价太低,统购的经营方式太死,你不早就指出它在现时农村经济发展中的阻碍作用吗?向上级政府反映一下,有什么不可以?柳英兰说,我不是怕连累了我。而是,提出意见的是我,却让你去反映,万一出个三差两错,那是我连累了你啊。这事儿,你还是找香云说说,听听她的意思。四虎说,英兰姐,别说香云了,你跟张镇长的事儿该咋办?张镇长说王庭长又催他了,实际上还不是想催催你。柳林说,妈,你别再犹豫了,爸爸可能不会回来了,不再给我们音信了。你跟张镇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柳英兰说,别劝我了。见了你香云婶,多说说她。你四虎叔对你香云婶也是一往情深,这是好多年的事儿了。
张秋石骑自行车驰进院子,问了声:四虎在这儿吗?柳英兰迎出来:在呀。张秋石说,四虎同志,出席市里的“两户”会议,只能你一个人去了。四虎连忙从房间里走出来,问怎么了?张秋石说,有人说柳林买了朱守田的十几亩地,魏书记取消了柳林参加会议的资格。柳林也从房间里跟出来:我是把钱借给了守田叔,根本就没买他的地的想法。四虎抓过张秋石的自行车:我去找魏书记。张秋石说,别去了,他自有他的理由。四虎说,不行。找了他,还上县里找我大哥。他们不让柳林参加会议,我也不去。张秋石说,你不能再失去这个机会。再说,你还准备在会议期间到省里去一趟,见见郑部长,寻求大企业来咱这儿投资农业开发呢。
皇陵镇街头等车点。张秋石他们在等车。柳英兰说,老张,关于国家的粮食政策问题,我还是劝他四叔不要向上级反映。张秋石说,反映一下是好事儿,至少可以推动一下。四虎说,英兰姐,别为我担心了,还是多关心一下咱们的张镇长。柳英兰脸色羞红:他?四虎说,为着咱们的镇办企业,张镇长与魏书记争论了这么长时间,真能办的话,你千万不要拒绝张镇长的邀请。柳英兰说,我哪里能左右了自己的意志。四虎说那就答应张镇长吧。张秋石说,四虎,如果镇企业暂时不能办起来,我想让你带头把村里的企业办起来。你看我们面前的皇陵,我们就抓住这一块宝地做文章。四虎说,如果是这样一种情况,我打算把我承包的那些土地也转让给柳林,让他经营一个更大的农场。柳林说,我是希望我们联合起来建立一个大农场。张秋石说,好。等四虎回来,自然会有个新的发展。四虎同志,到省里如果见了郑部长,除把咱们这儿的这些情况反映给他之外,还要注意从他那儿打听一下海外投资的信息。有消息透露,今春开始,海外不少人士都希望前来大陆投资呢。
一辆公共汽车驰来。柳英兰说,车来了。柳林说,四虎叔,走,我送你去上车。柳英兰跟着柳林和四虎向刚停下的汽车走去。张秋石说,英兰,让柳林去送吧。柳林说,妈,你跟张镇长先回镇里吧,一会儿我去接你。
四虎已登上汽车,招着手:张镇长,你们那件事儿,不能再拖了。柳林说,他们知道该怎么办。从衣袋里掏出一大叠画片和照片:四虎叔,给!四虎说我差点儿忘了。柳林说,你想把它带到省城去,送给郑部长?四虎说,不,我想交给另一个人。柳林不知是谁:另一个人?四虎说,对,你不认识的一个人。不过,将来也可能会认识的。柳林说,那该是对我们的事业有帮助的一个人。
汽车开动了,柳林跳下汽车,四虎向他招着手。
张秋石和柳英兰边走边谈,又踱到前次走过的那条旧街道。柳英兰发现又是这条街:老张,你怎么又把我领这儿来了?我们的镇办企业,你还没和魏书记商量好呢。张秋石说,我觉得迟早会说服他。
张秋石带柳英兰走上一个较高的台阶。站在这儿,透过两边房屋的空隙,可以看见远处的皇陵。张秋石说,英兰,看到了吗?从儿可以看到皇陵。柳英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改造这条旧街道,把它加宽延伸,直达皇陵的前面,建成皇陵一条街,在这儿集中镇办企业和商业网点,与皇陵附近的旅游开发接轨,融为一体。张秋石很欣赏:英兰,你理解我的意思。柳英兰心头一震:我?张秋石说,你说得对。可是,这需要许多资金?柳英兰说,能不能采取集资入股的方式?国家、集体、个人一起办。还可以考虑吸引国家大型企业投资,还可以吸引外资。张秋石看着柳英兰:英兰,你答应我的请求了?柳英兰问,我什么时候答应的?张秋石说,我们皇陵镇未来的经济发展、镇办企业的大致规划,你已经考虑得非常成熟了。走吧,跟我到镇里去,把这些想法写出来。柳英兰说不。张秋石说,怕跟我到镇里,人家说闲话。柳英兰说,我不是怕人家说闲话,我是怕……我们家过去是地主。现在,我能提出这样的经济发展方案?张秋石说,你怎么还有这样的顾虑?英兰,我问你,在你的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这两个方面,你哪一个最怕人家说闲话?柳英兰说,我……犹豫片刻:老张,我把宣告与周玉基婚姻无效的申诉写好了,你看看,就递交法院吧。
杏花正在开放。桃红出现在杏林中。她摘了几朵杏花,正想插在头上,柳林走过来:桃红?桃红一惊,杏花抖落在地上,她赶忙掩饰自己的慌张:你知道我在这儿?柳林说,我问香云婶,她说你挖野菜来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杏林这儿荠菜多。
她走近一株杏树,靠着它,指着一片杏林深处:那儿有很多很肥很嫩的荠菜,可是我一个人不敢去那儿,害怕。
桃红坐在门口的石板上择野菜。她脑子里老是闪现着那一片深密的杏林。朱清海从院门外走回来:桃红,你晌午去哪儿了?
朱清海说着,放下粪筐,走到那个已搭了半成的吊瓜子架下,继续做着他的工作。夏天的时候,这个架上就爬满了绿色的吊瓜子秧。桃红说,我只去挖了野菜。妈说,想给您包顿饺子吃。桃红说完,转身往灶间里走。朱清海说,桃红?你这样大了,也该知道点儿事了。桃红怕爷爷说什么:爷爷,我……朱清海说,你要是私下里跟柳林吐一句心里话,我可打断你的腿!一根干树枝也在此时被他撅断。
香云出来泼稍水,桃红转身进灶房,拎出水捅,提着菜篮,出院门向村口的水井走去。香云看着朱清海瞧着桃红的背影:爹,明天插秧不晚吧?朱清海已经看不见桃红的背影了:不晚。只是……香云说,孩子大了,自己还没个主心骨。朱清海“哼!”了一声:大人不也是……香云心里震了一下:爹,你是说……我……朱清海说,外边都说成了,说我老海弄不好人财两空!香云说,爹,那话……咱能听?我守保田,不是守了这十几年啦!
夜晚。柳林在看电视。柳英兰走过来,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你香云婶一会就过来。林儿,你对桃红,可要早下决心,免得人家以后伤心。柳林说,我有点儿怕老海爷,从来也没向桃红说过那话呀。
电视中播音员的声音:参加市“两户”会议的代表就目前农村土地承包中出现的新情况热烈发言……
柳林说,妈,快看,那是四虎叔。屏幕上,四虎在发言。香云从院门外走进来。柳英兰赶忙叫着:他香云婶,快来吧。香云一看:呀,真是他!
图像隐去了,屏幕上出现了另一个内容。香云和柳英兰走进里间。柳英兰说,这两天我都想找你说。我是做了一件事儿,不知对起玉基对不起?香云问啥事儿?柳英兰说,我向法院提交宣布与他婚姻无效的申诉了。香云问真的?柳英兰说,都几天了,恐怕法院最近就要有批复了。香云说,谁知玉基现在在哪儿,他也可能不会回来了。柳林在外间说:妈,别担心了。刚才我看省电视新闻,省委、省政府领导接见前来考察投资的港澳台客商,就没看见我爸爸。香云说,他走时你还小的很呢,现在就是见了,你也不认识。柳英兰说,香云,我真害怕,一怕我们谁也等不上他回来,又怕有一天他真的出现在我们面前,香云,那时我们怎么办?香云说,英兰姐,不管你跟张镇长怎样做,我都不能等玉基。柳英兰说,香云,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我们俩个人怎样处理我们跟玉基的感情,而是我们怎样去对待另一个男人。香云说,张镇长对你是真心,你就跟了张镇长吧。柳英兰说,你对四虎呢?你也要做你自己该做的事情啊。
省政府大楼。会客室。郑贽和一些省委、省政府领导在与港澳台客商座谈,郑贽在介绍全省经济发展情况。一个客商说,请领导同志介绍一下全省农业发展的现状。郑贽非常注重对方的提议:感谢这位先生如此关心我们的农业发展现状。他看着看着,突然认出来:哟,你是周玉基!
省政府宿舍。郑贽和周玉基一起走进一个房间来。周玉基说,郑部长,没想到刚回到祖国,刚踏上故土,就遇见了您。郑贽风趣地说,老周,这也叫“冤家路窄”吧。周玉基说,郑部长真会开玩笑。咱们哪儿是冤家!郑贽说,我作为党的领导,在对待你的问题上,不能不负有责任。我们过去委屈了你。周玉基说,不,那是一种政策的失误。郑贽说,因此,我早就想过,如果你还在,就一定会回来。周玉基说,只是,在很长的时间内,我是犹豫不决的。别人大多是解放前到港台的,而我是在大跃进中偷渡到香港、台湾的。在当时,人们把我看成是叛国、反革命、潜逃犯。郑贽说,那是特殊时代导致的。现在回国投资,我代表政府欢迎你。周玉基说,我是带着一种负罪的心情回来的。我不能再等了,再有几年,香港就要回归祖国了!郑贽说,老周,你说得好!你与当年你的姑妈柳荫梅回国时的心情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祖国。周玉基问姑妈她现在还好吗?郑贽心里一沉:她?周玉基疑惑:你们?……她不在你身边?郑贽说,玉基,你不知道,我一直是一个人……周玉基问为什么?郑贽说,你走后不久,你姑妈就……去世了。周玉基陷入痛苦中。郑贽说,好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说它了。谈谈现在吧。周玉基说,郑部长,刚才在座谈会上,你为什么非常注意我的关于介绍农业发展现状的提议?郑贽说,当前,外商对我们大陆投资的项目,大都是工业、科技、民用商品和房地产业的开发,还没有人关注到我们的农村,关注到我们的农业现代化。周玉基说,我是出于一种虔诚的心愿,作出这种决定的。郑贽说,老周,农业投资可不像其它行业投资那样赚钱,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周玉基说,我想过。可是,我也想过,中国的贫穷落后主要是农村的贫穷落后和农业经济的不发达。我甘愿冒风险,也要在农业投资上做一次试验。郑贽有些感动:正因为如此,我们尤其欢迎周先生。老周,你愿意去哪个地方投资,我们都会给你提供方便。周玉基说,郑部长,我对带动农村改革的临淮县很感兴趣。郑贽说,对呀,周先生家乡是临淮。回皇陵,好吗?再没有比这更具意义和影响的投资了。周玉基突然说不。犹豫半晌:有人会说我反攻倒算啊。郑贽说,周先生不是也使用了一个旧词吗?现在完全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你不该再有这些顾虑。我想,朱达同志也不会不欢迎你,他现在是临淮县委书记,又是珠州市副市长,你家乡人民的父母官。周玉基说,郑部长,你给我介绍一下皇陵农业的具体情况吧。郑贽说,详细情况,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我先给你介绍皇陵的一个种粮大户。他一个人承包生产队的几十亩荒坡地,改造成了稳产高产田。据说,他最近正筹建一个现代化家庭农场,如果得到你的合作,这个典型很快就会在我们这儿树立起来。周玉基叫出一个名字:柳林?郑贽问你知道有个柳林?周玉基说我在报纸上看到过。郑贽说,对了,提起这个姓,我又想起了柳英兰,她是一个很能干、很贤惠的女人。周玉基说,她……郑部长,我不回皇陵了。郑贽问怎么?周玉基说我不能再打扰她。郑贽说,你走之后,这么多年的罪都让她承受了,你应该同情她,安慰她。不过,她现在个人生活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如果她还在等着你……
省政府大楼。办公厅接待室内,一位领导在接待四虎等专业户代表。周玉基在郑贽的陪同下从大楼中走出来,向一辆轿车走去。四虎转过身来,看见西装革履的周玉基。周玉基登上小轿车,与郑贽握手告别。四虎奔向轿车,轿车驰去。四虎高喊:先生,等一等!
郑贽转回身来,发现追赶轿车的四虎:朱四虎村长!四虎转回身来:哦,是郑部长。又问:那个人是做什么的?郑贽说,他从台湾来,是进行农业投资的。四虎说,能不能让他到我们那儿去?我们希望有大企业、外商到我们那儿去投资农业开发。郑贽说,他要去皇陵进行农业资源调查。我已经向他介绍了你和柳林的情况。四虎说,张镇长要我告诉你,柳林没能出席市“两户”会议。郑贽问为什么?四虎说,今年春天,我们那儿大量农民外出打工,出现了大面积抛荒土地。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把自己承包的土地转让给了柳林;可有人说他变相买卖土地,魏一毛取消了他参加市“两户”会议的资格。郑贽又问:你刚才说什么?四虎说,柳林被取消了出席市“两户”会议的资格。郑贽强调说:我问的是另一个重要情况。四虎说,有人要转让土地,允许不允许另外的人耕种集体的大面积土地?郑贽沉思:这是一个新问题。农村土地承包十多年之后,应该出现新的使用形式了……四虎同志,你今晚住在我这儿,咱们好好聊聊。四虎说,我还有个任务,到皖江农业大学动员我的大学生侄女回家乡去。郑贽说,你真会挖人才,就怕人家朱书记的千金不愿回你那块黑土地。
朱清海刚从田里回到家。他卷着裤腿,腿上、脚上都粘满了泥巴。他坐下来,一只手抹着腿上、脚上的泥巴,另一只手已经把旱烟管从背后摸了出来。香云端来一盆水放在他面前:爹,下午您就歇一晌吧!要是您累坏了……朱清海说,我是想紧着把秧插完,趁这春上没事儿,我还去城里捡破烂去。咋着也不能让桃红再出外打工了。香云说,咱家那几亩地,明天也就插完了。我哥那几亩,还是让柳林去插吧,反正他跟柳林都说好了,就让给柳林种吧。朱清海说,咱队的地,咋能让他种?桃红哪去了?香云已经走进灶间:她累极了,兴许又是找柳林借插秧机去了。朱清海说,你给我去找她。她要再去找柳林,我就真打断她的腿!
明珠湾。柳林驾驶着大型插秧机在插秧,桃红就坐在他身旁。柳林说,这次我要是偷着去插秧,老海爷还不把插下的秧苗再拔起来呀!桃红说,气就让他气吧,我是心疼爷爷。不过,真是帮他插上秧,他也不至于再拔掉吧。哎,你和四虎叔家的农场,到底能不能建立起来呀!柳林说,四虎叔正在做准备。这次他还到皖江农业大学去。桃红问去那儿干什么?柳林说,找理论,找人才呀。桃红说,人才?听说朱书记家的丹丹在那儿读书,她会不会来?柳林说,人家是大学生,县太爷家的千金,咱可说不了。桃红说如果她来了呢?柳林说,她来?想了想:哪会呢。
皖江农业大学。正对校园的大门,是一尊特大的雕塑:
筋肉裸露,渗透着钢的力、魔的志、性的美的一位男性农民的全身雕像。他俯着身躯,借助手臂和腿的力,坚韧地挣扎或者撑持在大块黑色岩石般的泥土上。底座上,镶嵌着几个粗犷的大字──农民与土地。
学校大门前的广场上,学校的几辆大客车停在那儿,下乡实践的大学生正在上车。丹丹提着收拾好的什物向一辆客车走来。一个男同学说,丹丹,到我们江南吧,那儿有茂林修竹、山桃野果,茶歌对唱,其乐无穷!一个女同学说,丹丹,应该到我们那儿去,老革命根椐地。别忘了,《挺进大别山》!
丹丹笑了笑,向他们摆摆手,还向那辆客车走去。魏小泉跑过来,拉住丹丹:丹丹,我们还是到江南去吧,那儿有风景旅游区。女同学说,对,丹丹,还是跟小泉一起去江南,你们是老乡,又是那个,简直是蜜月旅行。丹丹推开魏小泉。
丹丹已经跨上那辆大客车,她站在车门口,向同学们招着手,好像在演讲:同学们都知道淮河岸边的珠州市,那儿有一个临淮县,它是我国第一个实行家庭联产承包的农村经济改革地区,那儿还有一座举世闻名的皇陵,是朱氏皇帝的故乡。现在,那儿的形势很好,变化很大,我请你们到那儿去,到我的家乡去……
皇陵前的大道。周玉基驾车驰来。皇陵渐显它的巍峨森郁。
明王堆。朱清海爷孙三人正在弯腰插秧。周玉基的轿车驰来。朱清海和桃红听到轿车声,他们略微直了直身子,又继续插秧。周玉基停下车子,打开车门想走下来:明王堆?!
田中插秧的香云站起了身子。周玉基似乎看清了香云的脸。香云再次站起身子,想看清周玉基的脸。桃红说,妈,那像是一个外国人。朱清海说,桃红,快插吧。
片刻犹豫之后,周玉基重新登上车子,关了车门,车子向皇陵驰去。
周玉基的轿车停在皇陵前广场的一侧。皇陵的正门。周玉基虔诚地走来,他沿着那蹲踞着石人、石兽的长长的神道,步履深沉地走着。陵墓前的大殿。周玉基面对着朱氏皇族的圣像,虔诚地站立着。皇陵一侧的惠生庵。周玉基站在巨大的香炉前,接连焚了三炷香,之后,又长久地跪在地上。他似乎对这儿有一种神秘深厚的感情。主持尼姑走过来:阿弥陀佛。感谢施主的一片诚意,您请……周玉基猛然惊醒:对不起,打扰了。
皇陵外的於皇寺。周玉基匆匆赶来,他迎住一位僧人:请问师傅,这里有没有歇息的地方?僧人说,阿弥陀佛。请施主到镇里投宿。
镇政府办公室。黄昏。张秋石在翻阅一份文件,他的对面坐着柳英兰。张秋石说,你这个方案我同意了。英兰同志,感谢你对镇政府工作的支持。等这个企业办起来,我一定让你来担任领导。柳英兰说,只怕在这件事儿上,你跟魏书记再僵起来。柳林种守田的地那事儿,听说他还在调查。张秋石说,我支持柳林集中土地,我觉得这做的是正事。英兰,走吧,我也给你一份文件。柳英兰问什么文件?张秋石说,英兰,你的申诉法院批准了!柳英兰喜忧交加:这……秋石!张秋石说,现在你与周玉基已无夫妻关系。我们可以正大光明的恋爱了。柳英兰说,老张,我们都几十岁的人了,还用得着这个词?!
柳英兰激动地看着张秋石,张秋石向她走过去。柳英兰终于站起来,迎着张秋石。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张秋石说,英兰,走吧,这次可以到我的房间去谈谈了。
镇内的一家旅馆。傍晚。周玉基站在柜台前,正在登记客房。旅店主人说,你是从海外归来的人,住在我们这小店,不合适吧?周玉基说我是来找你们张镇长的。旅店主人仍然担心:可是,我们这里……周玉基说,我相信这里是安全的。你看,我又没带什么贵重物品,只有一辆车子,我开到院子里就好啦。旅店主人说,好吧,那就委屈你啦。
柳英兰第一次来到张秋石在镇政府大院的住室。她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放松,以至多喝了酒。已是初夜了,她俯在桌子上,手里还端着酒杯:老张,我不能再喝了,我还得回去。张秋石说,好多年了,我还从没见你这么高兴过。喝吧,醉了也不要紧,我送你回去。柳英兰说如果你也醉了……
依然是张秋石的住室。早晨。柳英兰昏昏沉沉的从床上坐起来,左右看看,都是张秋石的衣被。她确认自己是在张秋石的床上过夜了:老张?
张秋石正在门外洗漱,听到叫声,连忙走进房间:英兰,你这一醉好深沉啊。柳英兰的警觉中好像注入了什么:老张,昨夜,我们是……张秋石说,我是老张,你是柳英兰,我们不还都是我们吗?
柳英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向门外走去。张秋石说,别忙,我去送你。柳英兰说,不,让人家看见,不知又怎么嚼舌了。
柳英兰径直走去。张秋石一直看着她,她走入那条街道。
一条街道。朝阳灿烂。柳英兰迎着朝阳走来,她的脚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矫健。她走过那家旅馆的门口,一辆小轿车在那儿停放着,她看了一眼,又继续走她的路。旅店的柜台前,周玉基在打电话。
张秋石放下整理着的衣被,去接电话:……是,我是张秋石。话筒中周玉基的声音:我从省城郑部长那儿来……张秋石说,好,早晨八点,我在办公室等你。
张秋石早早进了办公室,打扫了地面,又擦洗桌椅。轿车声。张秋石连忙摆好刚才搬动的椅子,想走出去。周玉基已经走进来。他们同时认出了对方,有好长时间谁也没说话。后来是周玉基先叫了声“张镇长!”张秋石如出五里之雾:……玉基,是你回来了?周玉基说,张镇长,欢迎吗?张秋石说,欢迎欢迎。玉基,英兰她刚刚……周玉基有点儿诧异:英兰?老张,你见英兰啦?张秋石差点儿语无伦次:不!我是说……你是不是先见见柳英兰?周玉基渐渐镇定下来:不,我暂时还不想打扰她,等考察了柳林的农场,把事情决定了再说吧。张秋石也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考察柳林的农场?你是回来投资、开发家乡农业的?周玉基说对。张秋石说,那真太好啦!你说的这个柳林,郑部长是怎么向你介绍的?周玉基说,郑部长说他很具现代农民的气质,正在筹办大型家庭农场。张秋石说,是的,别的还介绍了什么?
电话铃声,张秋石走过去接电话:郑部长,玉基到了,刚到。话筒中郑贽的声音:老张,先不要告诉柳林就是英兰的儿子,就是他的儿子……张秋石离开话筒远一点儿,向周玉基招了招手:周先生,郑部长请你接电话。周玉基接过话筒:郑部长,我到了,正在张镇长这儿。谢谢你。好,我等你。放下话筒。张秋石说,玉基,你今天休息,明天我陪你去看柳林的农场。周玉基说,不,我今天就想去看看。
明珠湾一带。柳林承包的大面积农田,水渠、机耕路井井有条。从遍地绿色庄稼的长势上,可以看出土地的肥沃。张秋石陪同周玉基驾车驶来。他们停下车子,步入田间。周玉基说,这个农场很有基础。大陆十几年的改革,成绩很大。这些大约有多少公顷土地?张秋石说,约1.67公顷。用过去的旧说法,应是25亩。你看,这边是今年春天刚刚种过来的部分农户抛荒的承包田。周玉基说,老张,陪我去见见农场的主人吧。张秋石说,不巧,农场的主人今天进城拉化肥了,我们改天再来吧。周玉基说,那就陪我再看看柳林农场所在的这一片土地的地势情况。
张秋石带领周玉基站在一片高岗上,指点着远方:你看,这一带的大致地形你还是记得的。往南不远是皇陵,东面是明珠湾。西面就是皇陵镇。我们面前这一带最开阔的地方的以东是柳林农场的大部土地,以西便是朱四虎家的大片承包田,这其中的中心地带,就是朱清海的明王堆。
附近田里。那些劳作着的人朝他们望着。
毗陵村村街。傍晚。下田归来的人和在路口、村街、墙边吃着饭的人打着招呼,询问着,议论着:
“下午那个到柳林田里的人,看样子是个外国人。”
“听说是从海外归来的华侨。”
“张镇长陪他在柳林田里看来看去的,是不是想投资柳林的农场?”
“那人可能是上级派来的干部,调查柳林种守田他们那几家土地的情况的吧。”
“哦,别是玉基回来了?”
“没看清,那也说不定。”
三虎和朱小龙驾驶拖拉机从村街上开回来,他们听着人们的议论声,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傍晚。朱宗山从正房里踱出来,正迎着刚进院的三虎和小龙。朱宗山问,这四虎开会去了几天了,到现在还不回来?三虎说,他就是回来,咱家的事儿他也问不多。朱宗山说,你没听说,有一个外商要在咱们这儿投资?听说他下午去看了柳林的农场,四虎不回来,这便宜不都叫柳林占了。小龙说,那人是干什么的还说不清楚,说不定是来调查柳林买卖土地的情况的。朱宗山说,如果是调查我们告发的那件事儿,那陪同来调查的就该是魏书记。
夜晚。狗巴在街上喝了二两酒,摸到镇政府大院,就遛进了魏一毛家。一进门看见魏一毛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没敢先去和董月凤挤眉弄眼,抽了一根烟递给魏一毛,又掏出火机给他点上:魏书记今天有点儿生气吧?董月凤说,我看他是自找气生?狗巴说,魏书记先别生气。咱们先得搞清那人是谁?魏一毛问你敢肯定是周玉基?狗巴说,有人听见张秋石喊他老周,不是他是谁!魏一毛又问他回来干什么?狗巴说,看来是想对柳林的农场投资,帮他建立更大的农场。又问:朱书记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儿?魏一毛说他现在不在县里。狗巴说,这个张秋石也太自作主张了。他为什么不向你汇报,就带着周玉基去看柳林的农场了。董月凤说,就这事儿值得生气,值得发愁?我看你们倒应该高兴才是。魏一毛说怎么高兴?董月凤说,张秋石正打算跟柳英兰结婚,要是这次真的是周玉基回来了,就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