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天晚了,张秋石带周玉基又回到自己的住室。他安排周玉基先休息一会儿,自己就去食堂买吃的,一会儿就端着饭菜回来了:天晚了,吃顿便饭吧。周玉基问,嫂子呢?张秋石无语。周玉基说,怎么,嫂子不在这儿?张秋石说,离婚了,都二十几年了。周玉基很诧异:离婚了?张秋石说,大陆这些年的政治生活、社会生活,你在海外不是不了解,详细的事情我会慢慢对你说。周玉基说,那么,这二十几年,你就一个人过,没有再……张秋石问:玉基,那么你呢?你在海外,是不是也单身一人?周玉基说,吃饭吧,这以后我也给你详细地说。张秋石说我去买酒。站起来正走出去,四虎踏进门来:老张,我这儿有酒。张秋石一看:啊,咱们的大英雄回来了。四虎说着话,把两瓶酒从包里掏出来,放在周玉基面前的桌子上。周玉基看看四虎:哦,你不是前天在省城反映问题的那个人吗?张秋石说,玉基,你仔细看看他是谁?周玉基仔细一看:四虎?四虎先惊诧后欣喜:你是……玉基,原来是你!我在省城追你没追上,所以一回来就找到张镇长这儿来了,没想到是你。郑部长说你要在咱们家乡投资兴办现代化农业。周玉基说,下午我已经和张镇长一起看过你和柳林的承包田。我看基础很好,发展潜力很大。四虎说,我回去就找柳林,和他商量一下,也做些数字资料上的准备。张秋石说,柳林今天可能没回来,他去县城了。四虎说,你看,他说好等我回来要在守田的绿色饭庄接风的。刚才我路过守田和三喜子的饭店,他们已经开张了,这酒就是我给他们带回来的。张秋石说,我想好了,等柳林回来,咱们在绿色饭庄为玉基接风。四虎斟了一杯酒:玉基,多年没见,今日先饮两杯。周玉基接过酒杯:来,咱们三人共同干一杯。三人一饮而尽。周玉基放下杯子,又为四虎斟了一杯酒:四虎兄弟,香云现在还在咱村里?四虎一怔:香云……对,她还在咱村,她现在是朱清海的儿媳妇。周玉基说,她嫁给保田了?四虎说,是的,可是,保田也不在了。周玉基诧然:那她现在……四虎说,玉基,你怎么不问柳英兰?突然又觉得不该这么问,他看了看张秋石。张秋石是回答四虎,也是自释窘境:周先生还没见柳英兰。四虎说,来,咱们喝酒。你看,咱们今天怎么都谈起女人来啦。
朱宗山和一家人还在正房内看电视。朱小青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小青说,是爸爸回来了。小龙说,四叔,你怎么去了这么多天,让爷爷急坏啦。朱宗山在正房故意咳嗽了两声,然后坐回太师椅上。四虎走进正房。朱宗山说,你现在才回来!听说了吗,外国人要帮助柳林建大农场,你打算咋办?四虎说,柳林不也是咱村的人吗?不管那人向谁投资,都是为了发展咱们毗陵村的农业经济。朱宗山说,那向你投资跟向柳林投资不是一回事儿。三虎说,四虎,爹说得对,你得想想办法,把他的投资资金,拉在咱们这一边。四虎说只怕爹不会让人家投资的。朱宗山说,怎么?我的思想现在还跟得上改革开放的形势。四虎说,他不是外国人,是中国人,而且就是咱毗陵村的人。朱宗山惊讶:谁,是你二哥?四虎说周玉基。朱宗山嘴上的烟管不自觉地拿开了。
室外。朱小青走出院门。
香云和桃红坐在院子里,看朱清海回自己屋里睡了,桃红才趴在香云身边,小声说:妈,听说下午来个外国人,看了柳林的承包田,说是对他的农场投资呢。香云说,你看清没看清,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桃红说,有的说那人不是外国人,是从台湾回来的。还说张镇长喊他周先生。香云惊疑:周先生?
小青走进院子,伏在香云的另一边。香云问,小青,你爸爸回来了没有?小青说,刚回来。香云婶,你当上午看柳林田的是谁,爸爸说他就是咱毗陵村的人,很有钱,要帮助柳林办大农场呢。桃红问,小青,那人叫什么名字?小青说,我在屋外,听爸爸说叫周玉基。香云内心里像是卷起了一阵波浪,半天才说:你俩又没有亲见,先别乱说了……
镇政府办公室。魏一毛、张秋石和镇党委、镇政府的干部都坐在这里,他们的对面是县委派来的工作组成员。魏一毛说,我认为张秋石同志在对待柳林扩种朱守田等人的承包田的问题上,态度和思想都是不端正的。最近几天,他不但没有向县委工作组认真汇报这一情况,也没有任何配合工作组的行动。工作组负责人说,我想再给张秋石同志两天时间,让他在这个问题上改变一下态度。上级的意见是明确的,农村土地的使用在现时只能稳定在小块土地联产承包这一界限上,要严禁以各种名目非法转让、买卖农村集体土地。张秋石说,这些问题,我已经如实地向你们作了汇报,我在等待你们调查的结果。工作组负责人说,听说在我们这个调查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你又延请了一个国外的资本家,要来投资开发柳林承包的大片土地。魏一毛说,且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三十多年前的反革命潜逃犯周玉基。我们对这个人的政治问题还没有一个最后的结论,你竟然把他引荐了进来。张秋石说,我想,现在,这个人在政治上不会再有什么后遗问题了。他现在只是来考察一下我们皇陵农业发展的现状,这是好事,也应该是允许的。魏一毛说,老张这句话是欠妥的,这样大的事情,不向县委汇报怎么行?
柳林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张秋石知道找他有事,就说:那就请你们负责向县委汇报吧。
张秋石带柳林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柳林刚刚坐下,又站起来:张镇长,听说我妈的申诉法院都批准生效了,你怎么要把它压下来,你告诉我妈了吗?张秋石说,我告诉过她,她知道这件事情。柳林说,这是好事情呀。你和我妈这么多年不就等这一天吗?张秋石说,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以后你妈会告诉你。柳林,你听说有人这两天考察过你的农场?柳林问,那人是不是想投资我的农场?张秋石说,他认为你的农场基础很好,有这种投资的意向。柳林问这人是谁?张秋石说,你应该认识他,他叫周玉基。柳林说,周玉基,我不认识他。张秋石说,可是,你妈认识他。回去告诉你妈,就说我请她先见见周玉基。
柳林把满载化肥的汽车停在院子里,跳下驾驶室,就去压水洗脸。柳英兰从房间里走出来。柳林洗着脸:妈,周玉基回来了。柳英兰说你应该喊爸爸。柳林说,爸爸?他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
柳英兰走近柳林,站在他身旁,吃惊地看着他:林儿,你说的是什么话?柳林说,我说你的申诉就要生效了,你跟张镇长就能……可是,张镇长却把申诉撤回来,要取消那份判决。柳英兰百思错杂,神魂不安。柳林说,妈,张镇长要你先见周玉基……我爸爸,你见不见他?
走进镇政府,柳英兰犹疑了一下,才走进张秋石的办公室。两人隔着张办公桌,一时相望无语。这样静默了几分钟,张秋石才说:我没有早早地告诉你,也没有带玉基去见你,他说现在不想打扰你。柳英兰问,他知道柳林是他的儿子吗?张秋石说,还不知道。郑部长给我打电话,现在还不要这样告诉他。柳英兰说,柳林说你把提交法院的那份申诉撤回来了。张秋石说,还没有,不过,我想过要撤回来。同时,让法庭也取消关于那份申诉的判决。柳英兰说不。张秋石问为什么?柳英兰说我也说不清。张秋石也许是不知该怎么说,也许是等待柳英兰说什么。柳英兰说,我也不知道玉基现在是一种怎样的境况和心情。他问到香云了吗?张秋石说,问到了,就在那天你醉酒的那个地方,他也喝多了,他问四虎,香云现在在那儿?柳英兰说,老张,你觉得可笑吗?我们这样的年纪,还要经受一场感情炼狱的磨难。张秋石说,我们都是走过很多痛苦之路的人,我们应该善于经受这些磨难。英兰,你和柳林谁先见玉基?柳英兰说让他爷儿俩先见见吧。张秋石说,好吧,明天,我带玉基到你家见柳林,你可以先到守田的绿色饭庄去。同时,还可以再考察一下那条街道上住户的意愿,看看将来怎么改建那条街。
一条街道。绿色饭庄已经装修完毕。崭新的房舍,新题的匾额,玻璃门上还贴着开业大吉的红色标语。朱守田和朱三喜子正在店堂里忙来忙去。
柳英兰骑着自行车走过来。绿竹接着她:英兰婶,请。柳英兰说,绿竹,恭喜你们饭庄开业大吉,财源茂盛。守田和三喜子迎出来。三喜子说,英兰,真不愧是经营过大企业的人家的人。托你这句话,我和守田还愁不发财。守田说,英兰,我们早做了准备,你啥时与张镇长办喜事儿,我们在这儿给你安排最丰盛的酒席。香莲说,那也得等到秋后啊,你看张镇长现在忙的。听说,咱英兰还要领导镇里的大企业呢。柳英兰显得有点儿忧虑,她向内间走去。香莲跟进来。柳英兰说,香莲姐,告诉守田和三喜子,可不能再开这玩笑了。三喜子说,怎么是开玩笑?听说你都宣布与周玉基婚姻无效了。柳英兰说,事情就是这么巧,老天就是这么捉弄人,玉基他回来了……
明珠湾畔。张秋石与周玉基边走边谈。四虎和柳林从对面走来。张秋石指着柳林:玉基,我现在告诉你,这个就是你认为很有前途的农场的主人。周玉基说,不是叫柳林吗?张秋石说,是的,他还是你的儿子。周玉基惊诧了:儿子?张秋石说,是的,他就是你的儿子。又招呼说:柳林,来,到这儿来。四虎和柳林一起走到周玉基、张秋石面前。张秋石说,柳林,他是你爸爸。四虎也说叫爸爸。张秋石说,四虎,咱们到那边走走,让他爷儿俩好好谈谈。
张秋石和四虎向前走去。周玉基说,柳林,我不知道你改了姓,改了名。柳林说,爸爸……是张伯伯……张镇长给我改的。周玉基心里深深动了一下:张镇长?你恨爸爸吗?柳林说,不,我不恨你,是那个时代逼迫你走的。不过,现在,我是真有点儿抱怨你……周玉基诧异:抱怨我?柳林说,这一两年,妈妈向海内外发了那么多寻人启事,可是你连一点儿消息也不给。周玉基说现在我不是回来了?柳林说,可是,你现在回来的真不是时候。周玉基由诧异而惊疑了:怎么?柳林说,妈妈她刚向……她刚摆脱这种感情的困扰……周玉基似乎明白了什么,瞬间有些许尴尬,但很快就平复了:谈谈你的农场吧,比如,是怎么搞起来的。柳林说,全靠妈妈操心,张镇长也没少操心,没少帮助我们。周玉基说,我看出来了,张镇长是个好人。
村街。三五成群的人,互相传语议论着:
“那可真是周玉基回来了。”
“我看他连明王堆都去看了。”
“听说他要投资柳林的农场。”
“那还是小事儿。还有的说,他要承包皇陵前这一大片土地呢。”
四虎和柳林沿村街走来。柳林说,四虎叔,你听听人家是怎样议论的。一个人问,村长,他周玉基到底回来干什么?四虎说,不用问了,我告诉大家,周玉基这次回来,是要帮助咱们建设家乡,发展咱们家乡的农业经济的。又一个人问,他不是投资柳林的农场吗?四虎说,对。我告诉大家,你们谁家有田,愿意让周玉基投资的,也可以联合起来。再一个人问,那他家不又成了现在的大地主了吗?柳林说,四虎叔,这些群众的工作可得你做,尤其是老海爷的。他要是听说了,不反对才怪呢。
柳林正要走去,四虎说,后天我去接丹丹,你跟我一道去吧。柳林说我可不认识她呀。四虎说见了不就认识了。
朱宗山从院门外走回来,见三虎正在那儿坐着:周玉基这次回来,不知走县里没有,他要投资这么大面积的土地,你大哥知道不知道?三虎说,大哥这一段净外出疗养,我看他不会知道。朱宗山说,这不行,你听村里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儿,要是他真帮柳林建了大农场,到那时,你大哥就是知道了,也是生米做成了熟饭,还有啥办法?
桃红洗好衣服,走到院子中央去晾晒:妈,真是柳林的爸回来了,他叫周玉基。香云在灶房里说,桃红,这两天,你少上柳林那儿去。他爸爸你又不认识,你咋知道他叫周玉基?桃红说,四虎叔说的,妈,四虎叔来了。
四虎站在院门外叫声“老海叔!”桃红晾着衣服:四虎叔,进来吧,我妈在家。四虎说,老海叔在家吗?要是他不在,我就不进去了。香云从灶间走出来:我爹他出去几天啦。桃红说,四虎叔,咱村回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周玉基?四虎说是周玉基。香云心里忽地一沉,但她马上醒悟过来,连忙拿了一条凳子,让四虎坐下:他真要投资柳林的农场?听村里人议论得怪厉害的。四虎说,这些人真没觉悟。人家是回村做好事儿,反倒说长道短。要不,我与他联合建立大农场。桃红说,你不是打算和柳林合办农场吗?你们在一起,让他投资不更好。四虎说就怕你宗山爷不同意啊。桃红说,还有我爷爷呢。这次幸亏他不在家,他要在家,说不定又怎样反对呢。
四虎要走出去。香云问,他见英兰了吗?四虎说,还没有。张镇长说玉基现在不想见柳英兰。迟疑半天,香云才接了句话:那为啥呀?
绿色饭庄。朱三喜子把刚买来的菜卸在案子上。张秋石带领周玉基走进来:朱老板,劳驾你了。三喜子说,你看,玉基回来,我和守田都很高兴,就准备请请他呢。周玉基说感谢三喜哥守田哥。守田说,听说玉基回来,我就想过去看看。又觉咱这样子,也就搁下了。周玉基说,守田,我现在回来,你们能不嫌弃就好啦,哪还用说别的。守田说,嫌弃?现在谁还敢另眼看待你。就是我爹,他也不能看不起你。说着话,张秋石已经走到里间:哟,这里还有雅座呢。玉基,过来吧。张秋石拉周玉基坐在内间的一张桌子旁。周玉基说,老张,你今天是要做什么,咱可要不得这个排场呀。张秋石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今天我请客。
三喜子和守田回到作业间,就和香莲一起忙着去做菜。三喜子说上午多加几个菜。守田说,知道,你去再提个大鲤鱼来。
包间里,张秋石给周玉基倒着水。周玉基说,老张,你今天请谁?我可不算什么客人。张秋石说,你不是客人谁是客人?还有英兰,你和英兰多年不见,今天先在这儿见见。周玉基连忙说,不行。张镇长,我还是不见她好。上午听柳林说,她已向法院提交了什么。张秋石一怔:你……你坐,我去找英兰。
张秋石一边往外走,一边问朱守田:我叫绿竹去找柳英兰,回来了没有?守田说,还没呢。一抬眼:哎,那不是绿竹?
绿竹出现在客厅门口,向张秋石摆了摆手。张秋石走过去。绿竹说,英兰婶在那边等你,她说她现在不想见周玉基。张秋石问为什么?
在包间里坐着的周玉基从帘缝里看见张秋石走出去,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写了几个字。
香莲在作业间里忙着整理杯盘,绿竹走到她身边:妈。香莲问你英兰婶来了吗?绿竹说,来了。她怕见玉基叔,在那边。我叫张镇长去叫她了。香莲说,张镇长是个好人,这些年没少照顾英兰她娘俩。要不是这,他们俩也合适呀。
绿竹小心地揭开窗纱,看看包间里的周玉基,又放下来:妈,你都说些啥呀,玉基叔在那边。
包间里。周玉基拿起一只空茶杯,把写好的纸条压在桌面上。
镇外一角。小河边。张秋石还在劝说柳英兰:英兰,玉基回来几天了,你一直没见他。今天,我都安排好了,你见见他吧。柳英兰说,老张,我现在心里很矛盾。反正柳林已经见了他,他什么时候想见我,让他自己找我吧。张秋石说,我想最好是你去找他。英兰,那个申诉,我说撤回来就撤回来。柳英兰说,你就是撤回那个申诉,我心里就不矛盾了?张秋石说,你对玉基有意见?你不爱他?柳英兰说,不,不是我不爱他,而是他在我之前,心里已经有一个人。张秋石说,我以为在四十年前,玉基已经做出这种选择,他对你,也应当是有感情的。柳英兰说,那是在他的父亲逼迫之下的一种选择,那种选择是痛苦的。当然,后来的政治生活所给予他的痛苦压倒了他的这种个人感情的痛苦,他的出逃海外,主要的已经不是感情方面的原因了。张秋石说,他在海外这么多年,是你苦苦煎熬,把你们的孩子养大成人,他不能不感谢你。至少,现在对你是有这份感情的。英兰,你今天去见见他,就算我求你了。柳英兰说,老张,如果没有你,林儿我也带不出来,也带不到现在这个样子。
客厅。朱三喜子倒了杯饮料:绿竹,给你玉基叔送杯水去。我和你大伯正忙,顾不上陪他。
绿竹端着饮料走进包间,打开门帘,房间里空荡荡的。绿竹有点儿惊诧:妈,玉基叔走了!守田和三喜子慌忙跑过来。守田说他怎么走了?香莲说,守田,我知道了,他心里还有香云。这时张秋石已经走过来,柳英兰跟在他后面,她听见“香云”两个字,站住了。守田说,张镇长,玉基走了。柳英兰也有点儿惊诧:老张,你看他……绿竹发现茶杯下面的纸条,捡起来:妈,你咋能那样说。你看……张秋石问上面写了什么?绿竹读字条:张镇长,我思考再三,觉得在柳林农场投资是不合适的。现在我回省城去,再找郑部长谈谈,改在别的地方去投资。
四虎驾驶一辆摩托车车,沿皇陵前的大道飞驰而来。丹丹坐在后架上:四叔,你给我介绍的你的那位朋友,他是干什么的?四虎说农民。丹丹说,不,看来他对我们的土地制度、农业制度、农民、农村,倒很有研究。四虎说,那么,他是一个农业家。丹丹说,什么农业家,哪有这个名词?四虎说一个农民企业家。丹丹说,哦,你说的是一个专业户、万元户,那他还不一定就是个农民企业家。四虎说我说的是将来。丹丹问他究竟是谁?四虎说,人嘛,也是我们毗陵村的。可是你不认识。
丹丹不往下说了,她在注意那一片连一片的田野,似有发现:四叔,这儿的田地怎么很少有翻耕和灌水的了?你看,杨柳都长出这么阔的叶子了,已经是春播春插的最晚时候了。四虎说,咱们老朱家还真的培养出一位农业科学家呢。丹丹,你说得对。丹丹指着那一片一片的白田:我在报纸上读到过,叫抛荒的土地。现在农民的经济意识强烈起来,但土地也总得有人种。四虎说,对!有谁来种?怎样种?丹丹说,我以为土地应该出现一种集中。因为在小块土地的基础上,是不能建立现代化的大农业的。四虎说,怎么集中?现在我可以给你举出两种情况:一个是你的爷爷,他想借我的名义,多种一些土地,而且想把它变为私有,想做这一带的大地主呢。丹丹说,大地主?像过去的周善人、周宜仁?四虎说,你也知道周善人、周宜仁?丹丹说,听爷爷讲过,也听爸爸讲过,解放前咱们皇陵一带方圆几十里内有名的大地主,土地有几千亩呢。四虎说,另一个就是那个未来的农民企业家。他是采取另外一种方式集中土地,他的方式只是想为国家、集体管理这片土地,使用它、开发它。丹丹说,这应该是一种具有现代眼光、现代方式的使用和管理。四虎说,走吧,去见我的那个朋友。你看,那一带碧水所在的地方,就是明珠湾,他的家庭农场就在湖岸上。丹丹说先去看看他的农场吧。
明珠湾。堤岸。春色绿碧的湖水。摩托车沿堤岸大道驰来。大道的另一旁,是一片碧绿的农田。四虎说,丹丹,体验一下他的农场的生机吧!丹丹说,真让人兴奋。这儿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四虎说,更使你觉得大有作为的事情正在发生。
远处传来歌声: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丹丹兴奋极了,她跳下摩托车,走下湖堤。堤岸内碧水万倾。靠近眼前的是一群无法数得清的白鸭。
歌声越来越近。绿竹骑着自行车沿大道驰来,一条绿色的围巾在她身后迎风飘舞。丹丹走上堤岸,她看见骑着自行车沿大道驰来的绿竹,但她们都有点儿互不相识。丹丹向绿竹摆摆手。绿竹跳下自行车:我还以为是桃红呢,我在想,出外打工没几天,会穿得这么帅。四虎说,绿竹,你不认识她?丹丹说,我,丹丹,你认不出来了。四年前,我回来过一次。绿竹醒悟:哟,是丹丹小妹呀,你不是上大学去了吗?丹丹说,对,现在就要毕业了。绿竹说是四虎叔把你找回来的吧。丹丹说,不!是我想回到这儿来。绿竹问,真的,能住几天?丹丹说,十天,几十天,或者几个月。绿竹,我这是毕业实践。绿竹说那真太好了。丹丹问,哎,你从哪儿来?绿竹说镇上。丹丹疑惑:镇上,你出嫁了?绿竹脸红了:丹丹,俺爹和守田大伯在街上开了一家饭馆,我是在那儿帮忙的。丹丹说,我说也不能这么早就出嫁啊。守田叔也不想种田了?绿竹说俺爹动员的呗。四虎问,绿竹,你见柳林了?绿竹说,柳林在镇上,我是来找英兰婶的。四虎说,绿竹,你带丹丹先回村去,我去镇里找柳林。
绿竹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丹丹沿村街驰来:丹丹,你看,这四年咱村变化大不大?
一排一排的新房从丹丹的眼前掠过。丹丹说,变化真不小,单看这新盖的瓦房就知道了。哎,桃红家现在怎么样,刚才你说桃红出外打工了?绿竹说,老海爷家还是不行,你看,咱村就只有她家的房屋没有翻新了。
丹丹眼前开始出现朱清海土改时分来的周家的瓦房,住到现在,已经倾颓破败了。丹丹问,绿竹,你怎么不让桃红跟你到镇上?绿竹说,我守田大伯到镇上做生意,老海爷还反对呢。他会答应让桃红到镇上?那是桃红。
桃红端着菜篮正沿村街向村口的水井走去。绿竹骑自行车赶过来,迎上桃红:桃红,你看谁回来了?桃红一怔,站住了。丹丹跳下自行车:桃红姐,不认得我了,那年我们还在一起丢沙包。桃红这才认出来:哎呀,是丹丹,你看,我这手上都是泥,该怎么接你呀。丹丹说,不用了,你去洗菜,晚上我去找你玩。
香云担着水桶出现在一条村街的路口。她看见绿竹和丹丹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驰过去。香云赶上桃红:红儿,才过去的是谁?桃红说不是绿竹吗?香云说我是说另一个。桃红说那是丹丹。香云像是对桃红也像是自言自语:她怎么回来了?
绿竹和丹丹驰进柳英兰家的院子。柳英兰忙着招呼她们:绿竹,这位小姐是……绿竹说,她是咱县委朱书记家的千金,丹丹,四年前还回来过,你不认识?柳英兰说,我听说过,就是没见过,长这么俊俏。丹丹说,英兰婶,你好。柳英兰说,丹丹,你坐。一边说着,一边往房间里走:绿竹,你来,帮我搬把椅子。绿竹跟柳英兰走进内间。柳英兰说,绿竹,你怎么猛一下子就把人家朱书记的女儿带这儿来了?绿竹说,我是急着来找你,她坐在我的车子上,这不就来了。
院外摩托车声。四虎和柳林走进来。四虎说,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侄女朱丹丹,我们的学农业经济的大学生。这位就是我们丹丹早就听说过的未来的农民企业家柳林。柳林说,丹丹,你好!丹丹说,柳林,你好!
绿竹和柳英兰从内间走出来。绿竹说,一个是学农业经济的大学生,一个是未来的农民企业家,叫四虎叔这么一介绍,好像他们有缘份在这儿相见。柳英兰说,绿竹,你说个啥?
省城。长街。车水马龙的闹市区。朱清海在街道旁的商店前,唱着临淮花鼓。好多人在那儿围着看。围得人越来越多,人围的圆圈越来越大,渐渐地阻住了半条马路。一位交通警察走过来,分开人群,走到朱清海面前:老大爷,不能在这里唱,影响交通。朱清海说,我只是混俩钱,买碗饭吃,影响啥交通?他走他的,我唱我的。警察说你再不走我们要罚钱的。朱清海说,你罚吧。我除了这根要饭棍,啥也没有。周围的人说,让他唱一唱吧,他唱得好听。警察说,不行,让他走吧,咱们每个人拿出一点钱来,帮助帮助他。
朱清海抹下头上的帽子,挨个儿去收钱。一辆轿车驶来,轿车在人群前停下,郑贽从轿车里走下来,走进人群,他和正在收钱的朱清海打个照面。郑贽的眼前映现出如下情景:
朱老大、朱清江和朱清海父子三人在明王堆拉犁耕田。
朱清海流落在一个小镇的街头打花鼓。
皇陵乡庆祝土地改革胜利大会。朱清海在兴高采烈地打花鼓。
…………
朱清海仍在挨个儿收着钱。郑贽走过去,紧紧抓住朱清海捧着帽子的那双手:老海哥,是你?
还是省政府宿舍的那个房间。郑贽把朱清海让到正座上,手里抚摸着花鼓和打花鼓的棍子:老海哥,我们对不起你,解放这么多年,我们还没有让你丢掉这只花鼓和这根打花鼓的棍子,还没有让你丢掉这个要饭碗。朱清海说,老郑,我现在过得比过去强多了,粮食够吃的,就是缺钱花。我这次出来,是想讨两个日用钱。郑贽说,我们还没有让你这样的老雇农彻底翻身啊。朱清海问,老郑,你知道我的情况?郑贽说,知道。你今年春上还让香云和桃红拉着粗麻绳和小牛走在一起拉犁耕田呢。朱清海说,嘿,那都怪守田,他要到镇里做生意,把他那头大牛卖了。我看守田这做得可不对,种了一辈子地,现在竟把地丢了。郑贽说,老海哥,守田做的可不能说不对,他在走一条新路。朱清海说,我看他走得可不一定对。地丢了,让给我,我又种不了,他让给柳林,反而让出麻烦了,说是柳林私下买了他的地。郑贽说,这件事儿到底是啥情况,我还不清楚。听说,为这事儿,柳林连市里的两户会议都没有能够参加。你今天给我唠唠,这到底是咋回事儿?不是听说柳林的农场办得不错吗?朱清海说,你不如下去一趟,到咱皇陵那儿看看。郑贽说,老海哥,你今天不来,我也是打算要下去的。你先别走,在我这儿住两天,等我处理完了这儿的事情,我跟你一块儿回去。朱清海说我在这儿可是住不住。环顾四周:老郑,你还没家小?郑贽一时沉默。朱清海感叹了一声:荫梅那闺女是可惜了。可是,你……郑贽说,老海哥,别提那过去的事儿了。那时候,我要是娶了荫梅,说不定她死得还要惨。朱清海说,荫梅是好闺女,就是生在她那个家庭。郑贽说,老海哥,她那个家庭,也没啥罪过呀。你的观念还跟过去土改时一样?现在该变变了。朱清海说,变,咋变?我啥时都跟共产党一条心,走共产党指的路。郑贽说,要是现在周玉基回来,你咋样对待他?朱清海说,按说玉基也没做啥恶事儿,就是他爹过去是个恶霸地主。哎,老郑,你咋听说玉基要回来,他人还有?
省委办公大楼。郑贽在办公室里阅读文件。不时有人来找他。一位工作人员走进来:郑部长,有位周先生要见你。郑贽说快让周先生进来。周玉基走进办公室,郑贽连忙握住他的手:周先生,你的考察结束了,形成方案了吗?周玉基说,对不起,郑部长,我打算改换一个地方去投资。郑贽诧异:离开皇陵?周玉基说对!郑贽问为什么?周玉基说我怕有人说我反攻倒算。郑贽说,你还有这种担心。不过,这类名词在我们大陆现时的生活中,已经是一种被淘汰了的词汇了。
电话铃声,郑贽顺手拿过话筒:哦,是老张,原来问题在这儿。好吧。对周玉基:周先生,你来接电话。周玉基问谁?犹豫地接过话筒。郑贽说你听听。周玉基一听:啊!是……英兰!眼泪一下子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