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县政府招待所。初夜。柳英兰沿着走廊找到张秋石住的房间。她站在一个房门前,门开着,室内空无一人。柳英兰问,同志,是这个房间吗?一个女服务员的声音:对,305。柳英兰抬头看着门上的号码:305。女服务员的声音:张镇长出去了,你等会儿好了。
柳英兰走进房间。她看见靠近床前的桌子上放着几页公文纸。第一页上面的一行标题映入她的眼睑:
我对周玉基三十多年前出逃的再认识
柳英兰心里一阵激荡,眼睛紧紧盯着那行字。
张秋石回到招待所,一步跨进305房间。桌子上,柳英兰的那份聘书放在那叠材料上。张秋石拿起聘书,又走到楼层服务台的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朱书记的办公室吗?我找朱书记,不在。请告诉他。是我,张秋石。现在我也不告而辞了!
张秋石忽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招待所。迷茫的夜色。点缀着几点路灯光。
朱清海家的晚饭今天吃得特别晚,都晚上八九点钟了,桃红还在帮香云收拾碗筷。桃红说,妈,听说张镇长把玉基叔告了,玉基叔在县里被抓了。香云说,红儿,可别瞎说,我不信张镇长会做这事儿。你四虎叔知道吗?桃红说,他和英兰婶都一起到县里找张镇长去了。香云说不知他啥时能回来?桃红问是英兰婶还是四虎叔?香云说你四虎叔。桃红问你找他有事儿?香云说有些事儿我得找他。
朱清海听到这话,又从自己屋里走到院子里:香云呐,玉基的事儿,不管是真是假,你都不要再问。再说,过去,你跟他……咱可不要再让人家嚼耳朵根子。
旷野。公路。夜色迷茫。不时闪过几道夜行车辆的灯光。柳英兰一个人骑自行车走着。前面是一片芦苇丛生的湖洼地。芦苇已经长出半人高,夜风吹来,发出飒飒的声响。公路钻进密森森的苇丛中。柳英兰一下子栽倒在路旁的苇丛中,她的眼前幻出了当年的那一幕:淫相十足的魏一毛的脸;魏一毛把她拉进密密的苇丛中,撕掉她的衣裤。魏一毛的脸化作张秋石的脸,那样舞爪张牙,那样淫相十足。张秋石的脸变得好看起来。
柳英兰挣扎着站起来,去扶自己的车子。车子被一只手扶起来。柳英兰抬头一看,一下子扑在一个人的怀里:秋石!接着痛哭失声。张秋石安慰说:英兰,别哭,别哭。玉基还是好好的。柳英兰说,可我担心,魏书记他……张秋石说,走吧,咱们先回去。
县政府招待所。夜晚。狗巴在魏一毛的房间里终于等来了魏一毛:魏书记,那份材料怎么样?魏一毛说,依据那份材料,现在就可认定周玉基有罪。不过,我还担心,如果那份材料所提供的有关证据在法庭上被对方驳倒,怎么办?狗巴问,你的意思是?魏一毛说,你还得好好想想,再提供些新材料。放心吧,等这个事情办完,四虎的支部书记一定是你的,甚至连他的村长也是你的。狗巴说,四虎他不会那么轻易就让给我。魏一毛说,在这件事上,他还是要倒向张秋石和周玉基,朱书记不会喜欢他。狗巴说那就感谢大哥你的关照了。魏一毛说,你今晚连夜回去。明天一早就去封朱守田和朱三喜子的饭店。就说命令是我下的。狗巴说,我现在就回去,照办!魏一毛胸有成竹:这次,我倒要看看,他张秋石怎样为周玉基翻案!
早晨。狗巴带着一群人早早地赶了来。几个人举起木棍,砸碎了绿色饭庄的扁额。朱守田和朱三喜子听见东西被砸的声音,慌忙打开店门跑出来。守田问,狗巴,你怎么砸我们的牌子?狗巴说这是在执行魏书记的命令!三喜子问他为什么要砸我们的饭店?狗巴说,周玉基犯了大罪,在县里被抓起来,你们把地卖给他,也跟着他犯罪、犯错,这饭店都是他的钱开的,现在要没收,怎么不能砸?守田说,饭店是我们开的,他的钱是我们借的,这就可以还他。你不能砸我们的饭店!狗巴一挥手:走,到里面看看!
一伙人跟着狗巴蜂拥而入。狗巴指着那些桌椅碗盆:砸!统统给我砸!
绿竹醒来。她看见被砸的东西狼藉满地,大声喊道:你们不能砸!
绿竹连忙穿好衣服,满怀怒气跑出饭庄。
绿竹跑进镇政府大院,急促地敲着张秋石的房门:张镇长,狗巴带着一群人,把我家的饭店给砸了!
绿色饭庄前围着一群赶早市的人。许多东西被扔了出来。狗巴正在门上贴封条。张秋石和绿竹赶来。围观的人喊:张镇长来了!绿竹说,张镇长,就是他们砸的。守田、三喜子和香莲一起迎着张秋石:张镇长,你可要替俺作主啊!张秋石走向狗巴:谁让你来砸的?狗巴说,魏书记叫我来砸的。对不起,张镇长,没跟你打招呼。张秋石说,就算饭店有问题,也可以采取别的方式来解决。为什么非要砸坏不可?狗巴说,我们是遵照魏书记的指示办事儿。张秋石说,你们真想把事情搞得严重些!
随着一声汽车喇叭声,一辆小轿车在饭庄前停下来。围观的群众转过身去。车门打开,魏一毛先走下来,后面下车的是方玲瑞。张秋石和方玲瑞突然间打了个照面,一下子都怔住了。群众的议论声:
“是跟张镇长离过婚的那个人。”
“听说,人家早升官了。”
“她现在还能来管住老张?”
魏一毛说严重的问题还在后面。张秋石走向魏一毛和方玲瑞:老魏,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搞的?魏一毛说,老张,你看,跟我一同来的是县委办公室方主任。方玲瑞说,老张同志,我是奉县委指示来的。张秋石一时有些慌乱:玲瑞……老方同志!魏一毛说,本来,我想召开个党委、政府会议,让方主任在会议上宣布县委对我们皇陵镇此前所发生的一切事件的初步处理意见。现在,你既然在这儿问我,这儿又有这么多群众在现场,那就请方主任在这儿宣布吧。方玲瑞说,老魏,这不合适吧?魏一毛说,县委的处理意见,总是要让广大群众知道的,况且我也不打算再召集会议宣布这个处理意见了。方玲瑞说,好吧,宣读过县委的决定我就走。现在,我代表县委宣布如下意见。皇陵镇镇长张秋石同志在最近一段农村工作中犯有如下严重错误:一、支持地主子弟柳林肆意扩大土地;二、支持柳林、朱三喜子、朱守田等人变相买卖土地,扰乱了农村土地管理秩序;三、包庇反革命潜逃犯周玉基;四、企图违反国家关于土地使用管理的法规,扩建街道,为那些不务正业的农民弃农经商提供便利。据此,县委决定:张秋石同志立即停职反省,检查错误;在张秋石同志停职反省期间,委派皇陵镇党委书记魏一毛同志代理镇长职务,主持皇陵镇全面工作,并负责处理有关问题……三喜子说,玲瑞……方主任,那些情况都是不确实的。守田也说,方……方主任,那是老张啊。张秋石说,三喜子,守田,别说了。
方玲瑞上了小轿车,轿车驰去。魏一毛向着狗巴等人:跟我走!魏一毛一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守田说,张镇长,你冤枉啊。香莲拉着绿竹,和守田、三喜子跪在张秋石面前:张镇长,我们这该朝哪儿走啊!张秋石和柳林慌忙扶起他们。张秋石说,你们先回村里,还种田。柳林拉着朱守田和朱三喜子的手:守田叔,三喜叔,你们是因为我家受这样大的损失,以后,我一定再给你们建一个新饭店。张秋石说,柳林,你现在也回村去,找找四虎和香云,他们才是最有力的证人。当年你爸爸的出逃,他们知道一些情况。我马上给郑部长打个电话,把事情告诉他。
朱守田一家和朱三喜子一家拉着铺盖,愁眉苦脸地走回来。村街上,人们议论纷纷:
“那方玲瑞到现在还跟张镇长作对,真不讲情义!”
“人家也是当官不自由。不是有人见她宣布了县委的决定就走了,她也觉着张镇长有些冤枉。”
“这下守田和三喜子算是陪上了。饭店一砸,还有啥?”
“真叫老海看准了,咱农民就得守本份。这不,饭店一砸,还得回咱毗陵村种那几亩地。”
“那地,说不定还要没收呢。”
朱清海正准备去下田,一看朱守田一行人正向这儿走,他一怒转回去,又坐回到自家的院子里。香云走出院子。绿竹一头扑在香云怀里,痛哭不止。香云说,绿竹,你别哭,咱再想办法。
社会想进院子里向爷爷诉说冤屈,朱守田害怕见朱清海,催着他往前走。社会说,爹,你跟三喜叔先走吧,我去找爷爷,还跟他下地干活。三喜子说,绿竹,走吧,咱们回家去。绿竹、香莲和三喜子拉着架子车,拐向一条村街。香云说,哥,你也进来吧。
朱守田不得已走进院子里。社会说,爷爷,我回来了!朱清海背着脸,故意问,你爹哩?守田说,爹,我在这儿。朱清海说,当初我就不叫你把地交给柳林,不叫你用他的钱,看看,现在出事儿了吧。守田说,爹,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城里做生意了。从今往后,我和社会还跟着你种田,咱朱家就是再拉八辈子鳏汉,我也不去挣那几个钱了。朱清海说,借柳林跟周玉基的钱,咋办?守田说,我这就去跟三喜子合计合计,想点子借磨,也要还他。
另一条村街。柳英兰正匆匆地向前走着,柳林骑自行车从后面追上她,下了车子:妈,你去哪儿?柳英兰说,我去找你香云婶,你怎么才回来?柳林说镇里又出事儿了。柳英兰止住脚步:又出了啥事儿?柳林说,守田叔和三喜叔家的饭店让魏书记派人砸了。柳英兰一惊:砸了?柳林说,还有一件事儿,不知你是怕还是恨?柳英兰一惊,问什么事儿?柳林说,县里来人宣布张镇长停职检查了。柳英兰心里更是一沉:老张也停职了?柳林说,是魏书记陪她一起来的。你说她是谁?柳英兰问是谁?柳林说就是张镇长以前的妻子。柳英兰又心惊:方玲瑞?
朱三喜子一家拉着车子走过来。柳林说,妈,你看,守田叔和三喜叔他们都从镇里回来了。柳英兰镇静一下,走向朱三喜子一家:香莲姐,三喜哥,我对不起你家,我们连累了你。三喜子说,英兰,别说了,这里边的事儿,我心里有数。柳英兰说,柳林,这可都是因为咱家啊。三喜子说,英兰,别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家人被抓走了,咱想办法救出来,我家饭店被砸了,等以后再建一个新的。柳林说,三喜叔,只要有我柳林,我就一定能给你和守田叔再建一个新饭店。
桃红跟着小青从村街上跑回来,她们跑进朱宗山家的院子。小青喊着:爸爸,你快来!四虎从房间里走出来。正房里,朱宗山正坐在太师椅上。小青喘了一口气:守田叔家的饭店让人给砸了!四虎说,那一定是狗巴干的。损失严重不严重?桃红说他们人都从镇里回来了。小青说连张镇长都给停职了。
四虎领着小青和桃红,走出院门沿村街跑去。朱宗山从正房里走出来,看着跑去的四虎他们:周玉基跑出去三十多年了,看来,还是逃不出共产党的手心。三虎也从房间里走出来:只怕他还要埋怨是我大哥的主意哩。王凤霞在灶间说:小龙从几天就跟我说,魏书记这一段净往大哥那儿跑。三虎说,小龙说小泉和丹丹正谈恋爱,魏书记是想攀大哥这门亲戚吧?朱宗山说,你大哥也难呀,谁叫他是共产党的大干部呢。
省委办公大楼。郑贽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沓新送来的报纸。最上面一张是《参考消息》。一幅标题特别醒目:
一桩三十年前的反革命潜逃案引起轩然大波
副标题:
世人瞩目:中共现时政治的试金石
郑贽看着看着,自言自语说:看来,昨天张秋石在电话里告诉的是事实了。为什么要把事态搞到这样严重的地步?
电话铃声,郑贽拿起话筒,传来的是张秋石的声音:他们已经向法院起诉,法院也正式通知我出庭。……郑贽说,我立即报告省委、省政府。向有关领导请示。我也会立即到达。老张,我想请你和老魏。还有他们。都要依法办事。不要感情用事。
省委办公大楼底层。一群中外记者围在办公厅的接待室内,就周玉基被起诉事件议论纷纷。郑贽从一间办公室走出来。一位接待室负责人介绍说,各位记者,这位就是省人大常委会主任郑贽同志,也是省委、省政府就此次周玉基被起诉事件委派的特别工作组组长,有什么问题,请问郑主任。
记者们向郑贽围过去。一名外国记者用中国话说,请问郑主任,这起拘捕海外归来人士的重大案件的审理情况,是否允许公开报道?一名中国记者说,郑主任,这是我们各报记者目前最关心的一个问题,请您回答。郑贽说,这一案件的审理,没有任何可隐秘的情节。我已经向省委、省政府请示,中国大陆记者,中国台湾记者,中国港澳记者及各国记者,可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对其审理作公开报道。
记者们一片欢呼。一名香港记者说,郑主任,请您就这一案件的审理作一个大略的估计。郑贽说,我对这一案件的审理和最终结果是报有乐观态度的。香港记者又说,请问郑部长,您所说的乐观态度指什么?郑贽说,指向有利于周玉基的结果发展。当然,就这一案件,我们的同志还是有着不同的意见的,一是坚持追究周玉基的刑事责任,认为其现在也是有罪的;一是认为三十多年前周玉基一案有着其形成的特定政治环境,在今天是可以免于起诉的。那么,周玉基究竟有罪无罪,我相信人民法庭是会给出一个公正的判决的。我请你们,关心这一热点的记者先生和小姐们,跟我们一起到这一事件发生的地点去,在那儿,你们就一切都清楚了。
这两天,四虎一有空就来柳英兰家,与柳英兰和柳林商量为周玉基辩护的事儿。四虎说,英兰姐,这事儿还是叫香云来。柳林说,对,张镇长就说你俩是当时事件的见证人。小青说我去叫香云婶。柳英兰说就怕老海叔不让她来呀。四虎说,咱慢慢做工作吧。有些事情,恐怕还得要老海叔出来公开作证。柳英兰问,老海叔能为玉基说话?四虎说,他跟玉基又没什么冤仇,只是跟玉基的父亲和爷爷有冤仇。老海叔认直理,没有的事儿他决不诬赖一个好人。
桃红和香云站在院子里叠着一床被单。桃红说,妈,如果四虎叔要你出庭为玉基叔作证,你去不去呀?香云说,红儿,过去的事儿,你又不知道,你要我去作啥证?桃红说,听人说那年玉基叔逃跑时,你还是大队妇女主任?朱清海在院门口听了这话,走回来:桃红,跟你妈下地去吧。别人的事儿,咱少管。你妈那年还不是因为他柳林家才撤了妇女主任的职。香云说,爹,那趟棉花,下午我跟桃红就点完了,你就不要去了。朱清海说,香云哪,我可是告诉你,他周家、柳家的事儿,现时咱要少管,躲着点儿。
小青走到院门外,看见朱清海,又犹豫起来。桃红看见小青,急忙跑出去:小青,是四虎叔让你来叫我妈?小青说,对,他和柳林有急事儿,先到英兰婶家,然后还要到镇里,跟张镇长商量商量。桃红说,爷爷正不叫我妈去呢。你看,爷爷在那儿,你先回去,一会儿我告诉妈妈。
朱清海走向院墙边拿农具:香云,刚才我说的那话,你千万要记住!
朱小龙在院子里擦洗拖拉机。朱宗山从正房里走出来。小龙说,爷爷,我四叔这两天又不知道是咋搞的,连生产也不问了。朱宗山说,你赶快给我把他找回来。我猜他八成又是为周玉基的事儿奔跑哩。那年周玉基逃跑时,有人就说他跟香云……三虎从村街上走进院子:爹,他们那事儿,咱少问。朱宗山说我是怕他再为着周玉基犯错误。三虎说,他想做什么事儿,你也管不住。小龙,咱们下田。
张秋石还在修改自己的辩护材料,四虎和柳英兰推门走进来。柳英兰说,老张,听说你被撤职了。张秋石说,是停职检查。英兰,你不要为这件事觉得内疚,我是主动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的。四虎问你现在是在写检查?张秋石说我是为周玉基写一份辩护材料。柳英兰为他担心:老张,都是我们……玉基连累了你。你还是去写检查吧,不要再牵连到这件事情中来。张秋石说,我不是现在才牵连到这件事情之中的,三十多年前,我就牵连到这件事情之中来了。还有你朱四虎,不是都很清楚这件事情吗?我跟柳林说过,你和香云,毗陵村的许多群众,都是当年这件事情的见证人,我们有充分的证据帮助周玉基。
四虎抬眼看见走来的香云和柳林:香云也来了。张秋石说,香云,这次你要勇敢地站出来,为周玉基说话呀。香云说我得对得起英兰姐。柳英兰说,香云,我替玉基谢谢你。张秋石说,咱们都是为了正义,为了良心。柳英兰还是担心:老张,我想这件事儿你还是离远点好。你是党员,不是一般群众,万一再犯了错误……张秋石说,那也不过像香云一样,成为一般百姓。
丹丹是昨天回到自己家的。那天得知周玉基被逮捕的消息,她和叔叔四虎与柳英兰和柳林一起赶往县城之后,就和叔叔四虎一起找到她的爸爸朱达,为周玉基与他激辩了整整两个小时,并发誓不再进他的家。现在她正站在试衣镜前穿衣服,白茵在一旁给她整理着。丹丹回过头来:妈,爸爸如果像您这样,少关心些政治就好了。白茵说,他呀,我老是劝说不动。他对这些好像感到特别有兴趣。丹丹说,我真不明白,爸爸当时为什么选中了你!你不喜欢政治。白茵说,丹丹,你不知道,当时我很年轻,像你这个年龄,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不喜欢政治的。丹丹说我哥哥好像也跟我爸爸不一样。妈,他像你。白茵说,我也发现他跟你爸爸很少有什么共同语言。现在一到省外事局工作,常常连家也不回了。丹丹说,哥哥也可能是工作太忙了。把试好的衣服脱下来:妈,我就穿刚才那一件吧。
白茵接过丹丹脱下来的衣服:不知你哥哥的对象谈得怎么样了?丹丹说,他还没谈呢。他也可能想着要到国外去。哎,妈,你还没告诉我,以后你又怎么不喜欢政治了呢?白茵说,我嘛,是厌倦。或许就像你们年轻人现在说的,是看破红尘。丹丹说,那你就主动辞去县妇联主任的职务,到办公室去当收发员了。白茵说,当收发员,有时间读读报纸,不是很好吗?丹丹说,你就不能让爸爸多读点儿书?白茵说,让他读什么书?你看他的书架上,不都是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吗?丹丹说我看爸爸他从来就不读!白茵说,算了,算了,别批评他了,由他去吧。他如果越读那些书,头脑和思想会越僵化。丹丹说,妈妈,这是一种从政治角度而来的错误偏见。他真要读,他就不会这样左来左去的。妈,你信不信,我有一个朋友,他读马列的书?白茵问,谁?魏小泉?我看他不像一个认真读书的人。丹丹说,妈,不是他。一个在农村的朋友,他读马列的书,在农村干得很出色。白茵说,听你四叔说过,有那么一个专业户,叫柳林,是不是他?丹丹说,妈,你也知道,就是他。这次轰动我们全县的这个案件,它的主角周玉基就是柳林的爸爸。妈,我想请你劝劝爸爸,在这个问题上,不要太认真。白茵犹疑了:周玉基……丹丹,你还是跟小泉回学校去吧,不要再回皇陵了。丹丹问为什么?白茵说那里有许多你不了解的事情。丹丹说,妈,你知道我并不喜欢魏小泉。白茵说,喜欢不喜欢,那是你的事,我也不能老跟着你呀。比如,如果你喜欢上你刚才说的那个柳林,妈妈又有什么办法阻止你?
楼下魏小泉的声音:丹丹!丹丹跑上阳台:小泉,别上来了,我就下去。魏小泉已经跑上楼来。丹丹走回房间:妈,你看,不让他来,他又来了。白茵说,既是来了,你就跟他回省城吧。丹丹说,我才不呢。他回他的,我走我的。白茵问还去皇陵?丹丹说那当然。
魏小泉走进门来:伯母,你好。白茵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魏小泉说,如果丹丹同意,我们现在就走。丹丹问,你什么时候从皇陵回来的?魏小泉说,跟我爸爸,刚才到的。丹丹又问你爸爸呢?魏小泉说到办公室去见朱书记了。丹丹说,小泉,你能不能劝劝你爸爸,在对待周玉基的问题上,不要太纠缠。魏小泉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爸爸也不是好劝的。再说,他们这事情,我也不想管。丹丹说,你不想管,我想管。魏小泉说,丹丹,我也想劝劝你,你对柳林,也不要太认真了。丹丹问我跟柳林怎么了?魏小泉说,你跟柳林的事儿,我这两天在皇陵那儿听了不少。可你不要忘了,人家那儿还有一个桃红。丹丹烦了:好了好了,你要不走,我走了。说了站起来,走出门去。白茵问,丹丹,你去哪儿?丹丹说我去看我的老师。
方小婧也正在家里收拾东西。方玲瑞从内间走出来:东西收拾好了,还回学校去吧。方小婧说,我不想回学校,我想去皇陵。方玲瑞说,你赶得太不巧了,如果不是发生现在的周玉基事件,我还是可以勉强同意你到皇陵去看看,然后再和丹丹一块回学校去。现在,你爸爸真的又陷入一个旋涡之中,你去了怎么办?方小婧说,我相信爸爸可以从这个旋涡中再走出来。方玲瑞怀疑:你现在对这个世界看得比过去清楚了?方小婧说,清楚了。妈,你呢?方玲瑞说,我不想再分辨眼前的这个世界。方小婧说,妈,我有点儿不相信你。有时候,我倒认为你是口是心非。比如,这一次,你为什么又参与到这个事件中来,去宣布我爸爸停职检查?方玲瑞说,那是因为我现在还处在目前的这个位置上。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方小婧说,妈,如果你真的不想再分辨眼前的这个世界,那你就该像丹丹的妈妈一样,主动辞去这个职务。方玲瑞说,我们两个之间的故事,你了解得还太少。不过,我也会像她一样,退缩到自己十分想往的穴窟中去。方小婧说,妈,这又想错了。我想,你应该利用目前的这个职位,去立功补过,为党的现时政治努力服务。方玲瑞问怎么服务?方小婧说,至少去帮助我爸爸,鼓励他走出目前的旋涡。说着走出去。方玲瑞叫住方小婧:你现在到哪儿去?方小婧说,到皇陵去,见我爸爸。我想丹丹也不会离开皇陵的,我们会一起等到周玉基案件的审理结果,等到这一事件的结束,再接着我们的事业干下去。
丹丹这时出现在房门前:婧姐,走吧,我们一起去皇陵。方小婧说你也这么想?丹丹问你接到我的信了?方小婧说,和你一样,我同样喜欢上了柳林的事业。你寄给我的柳林的那篇文章,我已经推荐给我们学校学报编辑部了。方玲瑞问,丹丹,你不跟小泉一块回学校?丹丹说,方阿姨,我喜欢我的老师,我的婧姐,根本就不喜欢他魏小泉。方玲瑞说,你们师徒俩、姐妹俩呀,可不要太想到一块儿了!方小婧说,丹丹,走吧,我们现在就回皇陵。丹丹说,现在,整个皇陵恐怕都被周玉基案件牵动了。方小婧说我希望这个案件能够公开审理。丹丹说,我爸爸就怕郑主任来,郑主任真就来了。郑主任是主张公开审理、公开报道的。方小婧说,好,我们去见郑主任。
一辆小汽车停在县政府招待所门前。一位法官走下来,径直走向郑贽的房间。郑贽把一叠材料装在公文包里:老赵,联系得怎么样?法官说,我们现在就去,他们安排周玉基在那儿等我们。郑贽说走吧。
郑贽和法官走出房间,向小汽车走去。丹丹和方小婧跑过来。丹丹说,郑主任,你看,是谁来了?郑贽一看:哟,是方老师,你也喜欢上我们这个地方了?方小婧说,郑主任,你好!丹丹说,郑主任,方老师也是家乡人,她要跟我一块回皇陵去。郑贽说,非常欢迎!不过,皇陵目前遇到了一点儿麻烦,但我们应该相信,这点儿麻烦过去之后,皇陵的农业发展会迎来一个更好的形势,它的经济必然会发生一个大飞跃!方小婧说我们现在就回皇陵去。郑贽说,我知道,你现在还急着要见你爸爸。方小婧说,郑主任,我还知道我爸爸在这个案件中的重要意义。丹丹问,郑主任,这一案件的审理将采取什么方式、在什么地方开庭?郑贽说,我们马上研究决定这个问题。县委、县政府正准备召开一个联席会议。会后,我和赵院长还要举行一个新闻发布会。现在,从省里跟来的记者已经住满了县城的宾馆饭店。丹丹很兴奋:婧姐,我们也去参加新闻发布会,你是我们皖江农业大学学报的编辑记者。方小婧打招呼:郑主任,我们新闻发布会上见。
县委会议室。室外。一群中外记者围得水泄不通。室内。市中级人民检察院,市中级人民法院,县委,县政府,县人民检察院,县人民法院,县政法委协同省委、省政府、省高院特别案件观察小组正在举行会议。朱达先讲话:刚才,各方同志已就周玉基案件的审理、报道方式作了充分的讨论。同志们的意见集中到一点,即公开审理、公开报道,还是非公开审理、非公开报道。现在,我声明,我支持的观点是:非公开审理、非公开报道;换句话说,就是反对公开审理、反对公开报道!
许多同志面面相觑,以示沉默。部分同志表示赞同。更多的同志把目光转向郑贽。朱达问,郑主任,你的意见呢?郑贽说,我下面申述的意见是我个人的意见,还并不是我们特别观察小组的意见。我认为:为增加现时中国政治生活的透明度,对周玉基这一案件应该公开审理,允许公开报道。在对内改革,对外开放,大力引进外资的今天,拘押一个海外来人,是一件影响国际国内的大事情。通过这一案件的审理和报道,可以让世界看看,我们现时的政治究竟是怎样的!
众人惊讶寂然,继而热烈拍手表示赞同。朱达等激奋的人声平静下去:赵院长,按照有关规定,这个案件可以不可以公开审理、公开报道?法官说,这一案件一不涉及个人隐私,二不涉及国家机密,按照有关规定,没有不能公开审理、公开报道的理由。郑贽说,那好,现在,我还有一个提议。因为本案发生地在皇陵,其涉及的当事人和那里的许多群众,又都是这一案件必须的证人。由此,我提议,本案的审理地点放在皇陵镇。
室外。记者们依然围得水泄不通。参加会议的人陆续走出来。记者们看见郑贽,纷纷围过来。一个记者说,郑主任,请问联席会议的结果。又一个记者说,郑主任,请问本案的特点和性质。第三个记者说,请问您对本案最终审理结果的预想和判断。郑贽说,晚上八点,参加今天联席会议的各方拟在南谯饭店就本案的有关问题和各位记者朋友共同关心的问题,举行一次新闻发布会,请各位先生、各位小姐届时光临!
南谯饭店。夜晚。中外记者不断地走入饭店,走入会议大厅。丹丹和方小婧走入饭店,走入会议大厅。会议大厅上的会标:
关于周玉基案件的新闻发布会
主席台上。郑贽和那位法官坐在主持席的位置上,两旁依次是各方代表。郑贽的另一旁坐着朱大龙,那是翻译的位置。主席台下。丹丹和方小婧找座位坐下来,一抬头,看见了主席台上的朱大龙。丹丹说,婧姐,看,我大哥,省外事局的。看来是郑主任把他请来做翻译的。站起来,想让朱大龙看见她。方小婧拉拉丹丹:会后再去见他吧。丹丹说,我想给你们介绍一下,认识认识。方小婧问,你什么意思?丹丹说没什么意思。笑了笑:按你的指示,会后再去见他吧。
郑贽讲话:现在,我们在这里就周玉基案件的审理举行新闻发布会。出席今天会议的各方代表是:皖江省高级人民法院观察代表江帆同志,临淮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王方正同志,临淮县人民法院院长赵一清同志,珠州市中级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剑锋同志,珠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庭庭长樊省同志,临淮县委县政府代表、临淮县县委办公室主任方玲瑞同志……丹丹拉拉方小婧:婧姐,方阿姨也来了。方小婧说可能是你爸爸让她出席的。
郑贽宣布:新闻发布会现在开始。请各位朋友,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就你们所关心与想要了解的问题提出询问。一位外国记者说(朱大龙同时翻译),我是美国《华盛顿邮报》记者。请问赵院长,您要审理的这一案件与其他案件有何区别,即其自身的特点是什么?法官说(朱大龙同时翻译),这一案件自身的特点可作如下表述:被告人周玉基是三十多年前曾被认为的反革命潜逃犯,今天对他的起诉、审判,是对其进行的追加起诉和审判。外国记者说(朱大龙同时翻译),请您详细介绍一下被告人的身份并说明当年对这一案件的审判结果。法官说(朱大龙同时翻译),被告人周玉基是三十多年前潜逃海外的地主分子。当年对其的审判是一种缺席审判,定名为反革命纵火潜逃犯,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中外记者显得极感兴趣。另一位外国记者用中国话说:这一案件的审理将大有风采!法官说,此外,在这一案件的审理过程中,被告一方,以及辩护人和证人各方,还将涉及到许多身份复杂的人。这些人之中,上至省、市、县各级领导,下至皇陵镇、毗陵村的普通村民……
县委家属住宅区。朱达穿着内衣从内间走出来,抓起话筒:喂,李省长,是我,朱达……话筒中的声音:老朱,你忘了,我是副省长,要加个“副”字。朱达说,我知道。李省长,关于周玉基案件的审判,老郑坚持公开审判、公开报道,他现在正在举行新闻发布会……话筒中的声音:省委多数领导支持他的意见,我也无法干预。你尽可能把握得好一些,过去的那些事情,是政治路线导致的,也不是你我一两个人的责任,当时的人都要负责任……
南谯饭店。新闻发布会在继续进行。一名香港记者说,我是香港《大公报》记者。请问省高级人民法院的观察代表先生,依据大陆法律,就周玉基当年所犯的罪行看,即使他的罪行是确实的,现在也已远远超过了追诉期。如果现在认为应该追诉的话,也应报请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检察院批准。但现在发生在贵地的这一案件证明了什么?观察代表说,正如这位先生所说,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周玉基三十多年前的反革命纵火潜逃罪即使成立,也已超过了二十年的追诉期。但当被告人再次出现时,只要有人认为他可能对某人、对社会某集团以至整个社会带来威胁或其他方面的损害的,那是可以再追加起诉的。这一情况,又确须报请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批复。今天,发生在我们眼前的这一案件,就是当年与案件相关的一部分人,他们认为有必要对案件的被告重新提起诉讼,而且出于某种政治责任,提请地方检察院重新逮捕了周玉基。作为省高院,我们没有立即作出否决,因为我们相信,我们会迅速澄清这一案件,对被告人周玉基作出公正的处理,或重新定罪,或无罪释放,或按照法律程序免于起诉……香港记者说,谢谢观察代表先生!一名台湾记者说,我是台北《中央日报》记者。请问郑先生,中共与你们的政府在对待周玉基这一案件的审理上,是否会有某种政治的暗示?郑贽说,这位先生,请把您的意思说得更明白。丹丹站起来:郑主任,这位先生的意思是,中共与中共政府在对待周玉基案件的审理上,会不会加以干预?郑贽看见是丹丹,很是惊喜:丹丹!朱大龙说是丹丹!台湾记者说,对,就是这位小姐的意思。郑贽说,各位先生,各位女士,请相信中国目前的法制现状。我们的检察机关、审判机关,已经在依法行使自己的职权,独立检察,独立审判。台湾记者说,谢谢郑先生!方小婧说,我是《皖江农业大学学报》记者……郑贽又是惊喜:方小婧!方小婧说,现在,我也向郑主任提出一个问题。我们知道,周玉基先生从台湾归来,是想对家乡农业经济的发展作出自己的贡献,拟投入大量资金改造旧有的传统农业,建立现代化农业,为他的家乡皇陵镇,也为我们临淮县,以至皖江全省、全国做一个示范。现在我请问,这一案件的审理是否会影响周先生所要做的伟大事业?周先生今天的遭遇,看来是他所未想到的;如果能想到这一点,他可能不会冒着风险从台湾归来。郑贽说,这一案件的审理会不会影响周先生所要做的伟大事业,这只能看最后的审判结果。不过,我前次已经说过,我对这一案件的审理结果是报以乐观态度的,也就是说,它很可能不会影响周先生以后要做的建设家乡、改造家乡农业经济的伟大事业的。至于周先生在从台湾归来时,是否想到自己是冒着一定的风险的,那你们只有在适当的时候,去采访周先生才能了解清楚。丹丹说,我想就此再问及一个问题。如果周先生不是回到皇陵去投资农业建设,而改换另外一个地方去投资,他还会不会遇到重新审判他的麻烦?郑贽说,这个问题请王检察长来回答。检察长说,这是个非常难以回答清楚的问题。当然,如果周玉基不返回国内来,不返回原认定有罪的地方来,也可能无从对他再提起诉讼。现在,当他返回到原认定有罪的地方,当有人开始认为他的出现将危及社会现时秩序或某些人的利益的时候,对他提起诉讼也就是自然的了。丹丹说,看来,周玉基这次拟在皇陵的农业投资,是触动了某些人的什么利益。检察长说,这个问题只有双方的当事人最清楚。丹丹说谢谢检察长。郑贽说,现在,我宣布,新闻发布会到此结束。欢迎各位朋友,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到我们案件审判的地点——皇陵镇去!
记者在兴奋的议论声中走出会议大厅。主席台上。郑贽叫住方玲瑞:玲瑞,看见小婧了吧。方玲瑞说她要回皇陵去。郑贽说,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丹丹。她们师徒俩可是一唱一和的。丹丹和方小婧走过来。丹丹说,郑主任,方阿姨,我们刚才提出的问题,有新意吗??郑贽说,你们提出的问题确实有新意和深意。在你们看来,好像有人在故意刁难周玉基,而这一切又与皇陵地区今后的农业经济的改造和发展息息相关。丹丹说,我和我的老师就是研究农业经济的,我们不感兴趣谁感兴趣!拉着朱大龙:哎,我忘记介绍了,这位是我大哥,朱大龙同志。大哥,这位是我的老师,皖江农大的一级讲师方小婧同志。今天,你们在这儿认识一下。方小婧说,丹丹,别瞎操心了。我们认识还需要你介绍?丹丹惊诧:你们?朱大龙说,方老师,你好。方小婧说,大龙同志,你好。方玲瑞说,丹丹,他们早在你还不认识小婧的时候就认识了。朱大龙向方玲瑞打招呼:方阿姨,您好。方玲瑞说,听说你在省外事局工作,这次是郑部长把你请来的吧。朱大龙说是的。郑贽说,玲瑞,让他们年轻人在一起谈谈吧。丹丹一手拉着方小婧,一手拉着朱大龙:走吧,郑主任让咱们谈谈去。方玲瑞叫住:小婧!方小婧站下来。方玲瑞说,我劝你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到皇陵去。你和丹丹如果真想对我们这个地区农业经济的发展作一番考察和研究,就等目前这个事件平静下来再去皇陵。丹丹说,我们现在就想参与到其中去。方玲瑞说,丹丹,你可以,但小婧不行!方小婧说,妈,现在我们只是去旁听对这一案件的审理……郑贽说,玲瑞,让她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