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少林手里拿着一个白色信封,冰冷木然的眼睛没有一点生气。他长时间望着脚下这片斑驳的原野,感觉自己是在某部荒诞的影剧之中。
此时,衡阳盒地刚刚进入暮冬。苍莽的丘陵之间那些沉郁的树林好像久经世故的老人,坦然自若地被寒霜染成病态的枯黄和凝重的墨绿。倒是不起眼的灌木丛依然抖擞着单调的颜色。蒺藜,这些看似平凡实则心怀叵测的植物,安闲地匐伏在山道旁或石逢边,继续做着没有尽头的残梦。
江河平静如贻。气温开始有了一些回升。时常可以看到一些成群结队的大雁,变换着“人”字和“一”字的阵形,从灰色的天空飞过。这些有灵性的候鸟在湘江岸边那座云蒸霞蔚的雨母山下度过漫长的冬季,赶在天气回暖之际陆续迁往遥远的西伯利亚。临走之前,它们总要围绕着著名的回雁峰多情地谴绻低翔几圈,发出阵阵“嘎嘎”的鸣叫,然后盘旋着直上云端,向北飞去。
古少林编个理由说服了公社卫生院的护士,一个人跑到了雨母山上。他用腋下的拐杖支撑好身子,让自己在雨母山顶的飞来石上站稳,脸上那块指头大小的紫色疤痕时不时神经质地抽动一下。他已不能像以前那样利索地行走了。他手里拿着一封没留寄信人姓名和地址的信,眺望着山脚下那片广袤而又深邃的松林和镶嵌在林莽之间的幽蓝的水库,满心茫然。虽然透过那熟悉的字迹他已经猜出写这封信的人是谁,心中还是有一些莫明的忐忑不安。
几乎在一夜之间,古少林的生活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强有力的手颠覆得一塌糊涂。他所有亲近的人死的死,走的走,留下的依然背负着命运沉重的磨难。他自己则把一段青春年华和一双健全的腿留给了雨母山。
他开始在心里探究起这个给他伤心记忆的地方。他总是琢磨不透,这到底是一片怎样诡秘,充满怎样灵异怪像的土地呢?
就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又收到这么一封匿名的来信,它好像在暗示他:是应该对眼前这荒诞的生活作出一个明确的决断了。
2.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又一个流火伴秋的七月,一群十六、七岁的学生娃子扛着背包和棉被,从口号与标语包围燃烧的衡阳城里来到雨母山区插队落户。这些刚刚走出中学校门的少男少女,满怀激情,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要用热血和青春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里谱写出人生崭新的篇章。他们像一群天真单纯的小鸟,面对头顶的蓝天白云,渴望着接受暴风骤雨般的战斗洗礼。
古少林就是这群学生中的一个。初中的最后一学期,他瞒着父母,跟其他同学一样不甘落后地在“上山下乡”决心书上刺血签名。他与几十个背着大背包的校友,欢天喜地的跳下送他们来的那辆两侧贴着大红标语的解放牌大卡车。他们聚集在雨母山公社大院门前的坪地里,一个个有说有笑,新奇地打量着四面那些青灰色的石山岭和山下那片长着金黄色水稻的田野。这群小青年马上就要被分别送到远近的大队去“插队落户”,开始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崭新的生活,接受一种向往已久的生命锤炼。
公社大院位于龙爪镇的西端,这是一个用白灰粉刷的围墙圈起来的大院子,大院的墙上、建筑物上到处都粘贴着标语和大字报。公社大院的门外是这个小镇唯一的小街,长约一里多路,四五米宽,强烈的太阳垂直地照在麻石板街道上,反射着刺人眼目的白亮光芒。街道往东,沿街是一溜木板与砖块混筑的民居,间杂着合作社、粮站、工商所、税务所和邮电所等国有事业单位的铺面院落;往西则是一大片平坦的稻田,金色地毯般地延伸到山边,公路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一直通向苍茫的雨母山里。
此刻正是中午,四处散发着燥热的暑气。因为知青的到来,小镇上增添了一些热闹的气氛。公社的干部聚集在食堂里,张罗着吃午饭。
古少林的心情兴奋不已,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宽阔的田野和这么沉郁的山岭。他从小说上读到过北方的旷野,原来南方的原野也是这样让人心旷神怡啊!现在他就要融入到这片土地上,成为一名与它朝夕相处的劳动者,要在这里实现人生的价值,心情怎能不激动呢?嘿嘿,有时间一定要去寻访当地的人文历史,说不定在这里发生过许许多多惊天动地的传奇故事。古少林想着的时候,脸上流露出对未来生活无限向往的喜悦。
是的,在那样一个人人整齐划一,事事上纲上线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在那个满目旗帜,通耳赞歌的年代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思想是单纯的,意识是封闭的,他们根本不会去想也不屑于去想什么个人意志或生命价值,而是将个人生命与整个时代使命捆绑在一起,融汇在一起,成为红旗上一根细小的纤维,在祖国的蓝天上高高飘扬。
兴奋的知青们聚集在公社大院等待分配到各个大队去,他们三五成群地说笑着,有的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歇憩。
此时,身材高挑看上去精明强干的男知青站在人群里大声说:“革命的知青战友们,我们不能这样傻坐着浪费时间,不如就地举行一个革命文艺演出,向广大贫下中农宣传毛泽东思想。大家说好不好!”他叫郭金平,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队长。听郭金平这么一鼓动,所有的知青都跟着齐声说“好!”就连那些昏昏欲睡的人也来了精神,欢呼声鼓掌声响成一片。
于是,知青们你呼我唤地在大院里围成一个圈,中间留出一小块空地。郭金平自告奋勇第一个站到圈子中央,声称是先来个抛砖引玉,带头唱了一支由毛主席诗词改编的歌曲《红军不怕远征难》。他用手正了正头上的黄军帽,清了一下嗓门儿,挺起胸脯,拉长脖子,大声唱道:
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
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
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
三军过后尽开颜。
应该说,郭金平唱得非常不错,不亏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金牌歌手。唱完最后一个高音休止符,他顿了一会,昂头挻胸,双手握拳,一只手横在胸前,另一只手甩在后侧,亮了一个标准的正相。然后他将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在古少林的身上停住。古少林心里明白,这家伙是在向他发出挑战。
古少林正要起身应战,一旁的裴小丽已经站了起来,并且走到了场地中间。郭金平连忙说道:“好,现在请我们学校的郭兰英,金嗓子裴小丽同学给大家演唱。”
裴小丽大大方方地报出演唱的歌曲名:“我给大家唱一首《在北京的金山上》”她镇静自若,深情而激昂地唱了起来:
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
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多么慈祥,
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哎,巴扎嘿!
裴小丽刚一唱完,底下的人群便响起一片叫好声:“好,好,好!再来一首!”裴小丽拗不过大家,她被逼得满脸彤红,不得不又唱了一首,然后飞快地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回到自己的行李旁边。
裴小丽唱得真的很棒,大家都为她的歌声所迷醉了。古少林也不例外,使劲地为她鼓掌喝彩。当他抬头望向郭金平时,发现这家伙又在向他招手,并大声说道:“好,我们的金嗓子郭兰英唱得太棒了,因为时间关系,下次再请裴小丽给我们多唱几首。现在,有请我们的口琴演奏手古少林吹几支曲子。大家鼓掌欢迎!”
古少林不敢推辞,在大家的推拥之下走上前去。他捧着一只随身携带的重音口琴,高山飞瀑一般地连吹了好几支乐曲。
还没等古少林抽身下去,一个绰号叫“钉锤脑壳”的男同学从古少林的行李上拿起一根木扁担,高高举起,跑到场中,满脸神秘怪笑地大声说:“等一下,等一下,我们的口琴大师不但口琴吹得好,还会玩杂技呢,让他当场给我们露一手怎么样?”古少林正一头雾水讷闷着,对方却将扁担塞到了他的手里,笑着说:“嗯,不是吗,少林同学?今天早上在学校操场集合的时候……”
古少林这才想起来,早上集合出发之前,他带着行李,拿着好不容易说服母亲才得以到手的祖传宝贝柚木扁担在操场上飞踹腾跃地把玩舞弄。由于即将出发,或许太过兴奋,或许骨子里原本就含有某种武侠义士的情愫,他凭借奶奶的点滴描述想象着爷爷的神彩,无师自通地即兴胡乱来了几个京剧“武生”招式,竟被同学们看到,被误以为他会玩杂技功夫。
正欲解释,古少林转念一想,反正解释大家也不会相信,相反会让大家觉得自己没有胆量。不就是舞棍弄棒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上纲上线的事情,那就随便耍弄几下糊弄糊弄得了,就当是给大家解闷。
古少林接住“钉锤脑壳”递来的扁担,朝他瞪了一眼,便有模有样地将扁担倚在肩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提起右腿,摆开马步,双手紧攥扁担,将扁担的另一端点在地上,拉开大步飞快地绕起圈子来。绕着绕着,只见他突然腾空一跃,双手撑住扁担,身子跃起离开地面,亮出一个鹞子翻身、顽猴倒立的动作来,在空中停留了好几秒钟。
所有的人都被古少林的表演看呆了,当他一腾身稳稳落到地上的时候,大家竟然忘记了鼓掌。过了好一会才恍然醒悟,随之一片掌声和叫好之声。
郭金平走到古少林的身边,笑着大声说:“你这个家伙是什么来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哩,是跟谁学的?”
古少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说:“我只是应用物理课学到的力学和惯性平衡原理胡乱耍了几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心里却在为刚才这番突发奇想的表演暗自吃惊。
2.
离得较近的大队已经陆续来人接走了一些知青,还未被接走的知青们挥手送走了校友之后,继续说笑着等待自己大队的人来接他们。人慢慢稀少了,等到最后只剩下古少林和他的同班同学裴小丽两个人。他们分配的那个大队是全公社最偏僻的村落,那是雨母山腹地的一个穷山僻壤之处。
刚才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这会儿只剩下他们两个,心中不免有了一些焦躁。他们同公社负责安置的周主任和跟他们一起来的知青带队干部老齐呆在公社大院那棵高大老樟树的树荫底下,身边堆着铺盖等行李,两人不再像先前那样地说说笑笑,偶尔交谈几句,便不停地瞪大眼睛向那条裸露着鹅卵石的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上眺望。
公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儿,天空上也没有一只飞鸟,倒是远远的田埂上有一条黑狗走过,很快淹没在稻田的深处,除此之外就再也见不到一个移动的活物。田野中戴着破草帽的“稻草人”在迎风挥动着“手”中的破布条儿,老樟树上传来阵阵“知了”的鸣噪。
周主任有一句没一句地与裴小丽答讪。
裴小丽结着两条油黑发亮的搭肩发辫,一张圆圆的白皙的脸蛋,在笑的时候脸上就会现出一对深深的小酒窝,一双大而圆的黑眼睛于扑闪之间流露出一股清纯甜蜜的灵性。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此刻她的心里也滋生了一丝焦急的情绪,只是勉强地应和着周主任。
她心不在焉地望望天空,又望望公路,偶尔望一眼坐在包裹上沉默不语的古少林。
太阳渐渐移至西边的天幕,此时公路上终于有了动静,远远地有个人影出现在镇口山边的公路上,樟树下的几个人都站起来朝那边张望。人影越来越近,是一个皮肤黝黑、中等个子的二十多岁的汉子,手里提着一根竹扁担。来人急匆匆地来到了公社门前的坪地里,望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几个人,然后用卷至手肘的衬衣袖子擦了一下满头满脸的汗水。“我来接人!”他面无表情地对周主任说。
周主任笑了笑,说:“你们大队的人怎么这么晚才来呵?”然后对老齐说道:“呵,他是长湖町大队的社员,叫丁家宝。”
3.
老齐与来人打过招呼,便吩咐古少林和裴小丽两人跟丁家宝走,又说了一通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有什么事情可以到公社来找他一类的话。
古少林听说来人姓丁,就不由自主地拿眼睛盯着对方多看了一眼,记忆中好像常听奶奶提起的一个姓氏,但此时他也没作多想。
丁家宝用竹扁担挑起两位知青的铺盖行李,闷声不响地朝刚才来的方向走去。古少林和裴小丽分别向周主任、老齐挥了挥手,跟在丁家宝的身后。少林手里也提着他那根木质的扁担,前面已经提到,奶奶生前说这是一根上好的柚木扁担,它是爷爷用过的传家之宝,这回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母亲让他带着来插队落户。
一路上,丁家宝一直没有说话。古少林偶尔问他什么,他只是简单地“嗯”一声,甩着步子“噔噔噔”地只管走路。
越往山里走,道路越是崎岖,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们转入一条弯弯曲曲,又陡又窄,荆棘纵横的羊肠小道。两个知青伢子自出生以来哪里走过这样破烂的山路,尤其是裴小丽,她一边走一边叫苦不迭,直喊丁家宝走慢点。
听到裴小丽的叫喊,丁家宝就放慢了脚步,可是不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地步子快了起来。裴小丽干脆一屁股顿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泪水已经溢出了眼眶。
古少林也扶着手中的扁担喘着粗气。
丁家宝停住脚步立在那里,只一会儿,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两个人,又望了望天空,便继续挑起担子向前走。
两个知青上气不接下气地望着丁家宝,在心里暗暗埋怨了他一气,无奈地跟上去。裴小丽的脚板显然是打起了血泡,她已经顾不得少女的矜持,抬手用衣袖擦拭着额上和脸上的汗水。古少林见她这个模样,笑了笑,将手中的扁担递给裴小丽,给她当拐杖使。裴小丽撑着扁担,皱着眉头,撅着红嘟嘟的嘴,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一副很吃力的样子,先前的新奇和喜悦情绪早飞到九宵云外去了。
4.
农历六月,“双抢”的前夕,队长丁家禄在一次出工的时候放出话来:“我们湾里村要分配两个学生娃子来插队落户,谁家的房屋宽敞就安排他们住到谁家,哪个愿意接受他们,每年给他10分工的奖励!”
在场的人好像没听见似的,谁都没有作声。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月,谁还愿意接待外人住在自己家里呢,除非是县里或公社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那是硬性安排的。然而这些知青可不是住一年半载就走的,他们要在这里扎根落户,还要开花结果呢。家里住进这么个城里人,那怎么行呵,尽管他们一样出集体工,吃工分粮,毕竟是不方便的。况且一年下来才10分工的报酬。丁家禄说了半天,没有人接这个茬儿。
在丁家禄的再三询问之下,一向闷声不响,磨子都压不出一句话来的丁家宝停下手中正在锄草的锄头,冷不丁地说道:“我家里宽敞,还有两间空屋,让知青住我家吧!”在场的社员就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明显就带着讥讽的意味。几个女社员就在悄声议论:“知青住他家,他那哑巴老婆别把人家吓着了。”
丁家禄听了丁家宝的表态,当即表扬了他:“好,还是家宝有觉悟,队里每年奖励你10分工。事情就这么定了。”
快嘴婆娘桂嫂冲着丁家禄做了个怪相说:“丁家宝家里房子倒是宽松,他们家的麻纱事也不少呢,先不说他的作风问题,就是他那不清不白的出身,就从来没有扯清楚过,他呵,莫把知青伢子带坏了,嘻嘻!”
桂嫂的话自然引起大伙儿对一些久远往事的联想。可不是吗?丁家宝家乱七八糟的事情还真不少呢!
丁家禄拿眼狠狠瞪了桂嫂一眼:“什么不清不白?什么麻纱事呵?你不要在这里散布谣言呵。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了。好了,两个知青来了就住家宝屋里!”
桂嫂还在叽哩咕噜地说:“本来就是嘛,我这是为革命后代负责呢!”桂嫂没有文化,但说起话来却像刀子一样锋利,还时不时夹进一些时髦的新词儿。因为她姓王,嘴巴子利害,所以村里人习惯地称她为“王老嘴”。
听桂嫂这么说,丁家宝的脸颊红到了耳朵根子上。他低着头,狠狠地舞动着手中的锄头,杂草和土块在铁锄下飞溅。
丁家禄见了,大声说:“家宝,你这是锄草还是在锄棉花呢?”
丁家宝一愣,定睛细看,一颗嫩绿的棉花幼苗已经葬身在他的锄头下了。他立即蹲下身子,从杂草中小心捡出那棵被他锄断的棉苗儿,捧在手掌上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满脸痛惜和懊悔的神色。
5.
天色擦黑的时候,丁家宝领着古少林和裴小丽总算来到山坳中一个绿树环抱的村落。村子不大,但看上去很整洁,一色的土砖茅草屋之间夹着几处青砖黑瓦房,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长满茶树的山坡的脚下。村前有一条十来米宽的小河,它是湘江的支流,叫蒸水河。一座石板筑成的小桥横搭在清澈的河面上,河水泛着细细的波纹,朗朗地流淌着。几只大白鹅和鸭子在波光潋滟的河水里伸长着脖子悠闲自在地浮动。夕阳的余晖从村边的山垭间投射下来,在河面投下一道橙红色的光带,给村庄抹上一层安详而静谧的意味。应该说,这是一个景色宜人的小村庄。
按照大队部的安排,古少林和裴小丽居住在长湖町大队湾里村生产队的丁家宝家。因为队长丁家禄要带人上山修渠道,抽不出时间,所以就吩咐丁家宝替他去公社接人。丁家宝将两名知青直接领到村西头他的家中,把他们分别安顿在早已空出来的两间偏房里面。放下行李,丁家宝如释重负似地在门前阶沿上站了一会,回头给两位知青各人倒了一碗清澈的凉水,从酸菜坛子里掏了几块酸萝卜干,用小碟子盛着放在桌上。他并没有招呼古少林和裴小丽过来喝水,而是径直走向墙角的水缸边挑起一担笨重的大木桶,一声不响地下到河滩挑水去了。
此时,紧挨着堂屋后面的灶房里正冒出一股辛辣的青烟。古少林放下背包,正想到处去瞧瞧,便好奇地循着青烟走过去,看见一个身体单瘦、疏了两条细细发辫的女人蹲在柴灶旁,用一根带着长木柄的铁叉往灶膛里面送着一把半湿不干的茅草。炉灶上坐着一只斗笠大小的铁锅,青烟从炉堂口和铁锅与灶台间的缝隙一个劲地往外冒,薰得那女人直用手臂在眼前舞来舞去。因为她背对着门,古少林看不见她的面部,但他猜想这大概是丁家宝的老婆了。
古少林见她被烟雾薰得直扑闪,便走过去想帮帮她。女人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吓得一下子弹跳了起来,用一双因烟雾薰染得流泪的红眼睛惊恐地望着古少林。
乍一正面看到眼前这名女子,古少林着实抽了一口冷气。
6.
站在古少林面前的正是丁家宝的老婆。她二十一、二岁的年龄,但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至少大十岁,身体瘦弱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最醒目的是那张原本白皙清秀的脸上布满了紫色的疤痕,似乎是被火烧伤后留下的痕迹,两只眼睛怯懦无神,却依稀透露着曾经美丽的风韵。因为在烧着柴火的原故,她的脸上和头发上沾了一些烟灰。从她刚才站起来的当口,可以看出她的一条右腿有点残疾。
愣了片刻,她大概想起了这个小青年就是新来的知青,便用手指了指那些烟雾,又对古少林挥了挥手掌,然后指了指门口。古少林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是凭直觉他断定眼前这个女人还是个哑巴,那手势的意思大概说烟雾很大,要他别呆在这里。她的这个举止,给古少林的第一感觉就是眼前这个女人不仅手勤心细,而且还很讲究,可她的外表怎么会是这种样子?
古少林也对她摇了摇手掌,仍旧想从她手中接过铁叉。女人却重新蹲下身子去照料炉膛里的柴火,不再理会古少林。
古少林只好转到堂屋,一个跟他父亲的年龄差不多的老人正在修理一架叶片损坏了的木水车。在他的身边,有一男两女三个小孩子在自顾自地玩耍,大的男孩看上去五六岁的样子,两个女孩大约二到四岁。
这个修理水车的男人就是丁家宝的父亲丁耀宗,虽然才四十来岁的年纪,身子却明显地佝偻着。他那一脑的短发已经全白了,修理水车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咳嗽。旁边玩耍的几个小孩都是丁家宝的孩子。
古少林从未见识过这种在农田灌溉时用来抽水的水车,便好奇地走过去观望,并与他的这位老房东搭起讪来。
裴小丽的一双足板上打起了几个血泡,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哑女为她准备的热水泡脚。听到古少林在外面与丁家宝的父亲说话,便对着门外说道:“古少林,你的脚没有磨出血泡吗?要不也用热水烫一下呵!”
“我的脚没事,我还想到外面去转转呢。”古少林回答道。
“天色这么晚了,改天我们一起去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呢。”
丁耀宗听到裴小丽喊古少林的名字,连忙抬起头问道:“嗯,刚才那个妹子喊你什么?你的老家在哪里?”
古少林爽快地答道:“我姓古,古代的古,叫古少林,老家……老家就在这雨母山,听你们说话的口音与我爸妈有些相同呢。”
丁耀宗听了,低声嘟哝道:“哦,姓古呵,也是雨母山的人……”但他心里却暗然一颤,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异样的神情,他“哦,哦”了两声后就继续埋头去修理他的破水车,不再与古少林说什么了。
7.
古少林、裴小丽两人随着丁家宝走进丁家大门的时候,丁家门前的河畔边就围了一堆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
桂嫂用左臂将一个两岁大小的幼儿——她的小外甥,像挟稻草一般地横挟在腰间,她站在人群里一会儿说一会儿笑。孩子不哭也不闹,把一只肮脏的手指头含在口里津津有味地吮吸着,小小的脸蛋上鼻涕纵横,几只黑色小苍蝇在上面爬来爬去,弄得孩子不安地扭动着脑袋。
很显然,那些看热闹的人是在谈论着这个小山村新来的知青和他们的房东。
蹲在丁耀宗面前的古少林侧过脸去看了看门外那些乡亲,友好地笑了笑,心想:这里的人真是纯朴,没见过世面,对外面来的生人还这样围观,这真是一些有趣又可爱的人呢!
他忽然起身走到他住的房间,出来时手上握着一只重音口琴。
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有了一种表演的欲望。于是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对着那些看热闹的人说道:“革命的贫下中农同志们,音乐可以净化人的心灵,现在我给大家吹奏一支好听的乐曲。”说罢便双手捧着口琴吹奏了起来。
他吹奏的是一支前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歌曲《山楂树》,裴小丽曾在学校的文艺晚会上听古少林吹奏过这首曲子。不久后就听说它也属于“封资修”的毒草,在禁止之例。可古少林却并不认同大多数人的说法,他还为此与同学发生过争论。
此时,古少林来到乡下的第一天竟然又吹起了这支曲子,这让坐在里屋泡脚的裴小丽感到有些意外和好笑。不过听到这样一支动听的音乐,她的身心舒畅了许多,先前的疲乏荡然无存,尽管古少林并非专为她吹奏。
孤陋寡闻的村民们听着古少林的演奏,脸上露出一种兴奋和好奇的表情。他们村里也不乏能吹善弹的人,近几年更是天天都有文艺宣传队来村演出,使用的乐器无非是锣鼓、竹笛、铜钹、二胡、唢呐,从未见到过这种含在嘴里来回滑动也能发出悦耳音乐的小玩艺儿。丁家宝的几个孩子和外面一群孩童飞跑了过来,傻头傻脑地围着古少林,张着嘴巴望着他。
河畔上那群女人一边看着一边“啧啧”称赞,夸赞这个城里来的年青人活泼可爱。看着看着,桂嫂突然有了新的发现,她将孩子从左臂换到右臂,依然像先前那样将其横挟在腰间,然后用左手拉了拉身旁一名妇女的衣袖,眯缝着眼睛,带着几分惊奇与神秘,压低声音悄悄说:“呀,凤幼你看呐,这个城里伢子的相貌好像丁家宝呵!”
凤幼是队长丁家禄的老婆,她拍开桂嫂的手,虎着脸说:“我看你是中了邪,对什么都疑神疑鬼的。人家知青伢子刚刚进村,凳子都还没有坐热哩!”
桂嫂还是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发现,露出一脸确信不疑的表情说道:“是真的,越看越有些像了,奇怪噢。你仔细看看!”
凤幼定眼望了望古少林,不作声了。
随即,人群中便响起一阵轻轻的议论声。这些声音顺着河面吹来的风,送到了古少林的耳朵里,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已经从那些人的眼神上看出他们是在议论着他这个新来的知青,况且他分明听到“城里伢子”、“丁家宝”、“长相”这几个字眼。他感到有些莫明其妙,脸色却不由得红了起来。
古少林并没有过多的去在意他们的议论,依旧兴致盎然地自顾自接连吹奏了好几支中外曲子。
吹口琴是他参加学校文艺宣传队的时候培养起来的一种爱好。后来他就时常把它带在身边,一有空就吹上几首自己喜欢的歌曲。古少林之所以对音乐及乐器情有独钟,与一个颓废的篱笆院落有关。
8.
刚刚念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古少林每天上学都要路过一个扎着竹片篱笆墙的小院子。那座有些倾斜的篱笆墙上爬满了青青的藤蔓,翠绿的叶丛中点缀着许多紫色的牵牛花儿。透过稀疏的篱笆墙,可以看到院子里两幢白墙黑瓦的两层小洋楼,由于建筑风格与篱墙外面的房屋不同,又是被篱笆墙围着,因此特别扎眼。楼房虽然十分陈旧,却依然透着昔日典雅的风采,它看上去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精致。古少林每次走到这里都要停下来,歪着头端详一会儿。他琢磨着那屋檐的檐板和门窗上为什么要刷上红色油漆?屋顶的小气窗更是与众不同,为什么还竖着一根细细的竹杆?竹杆上飘着的一小片红布条儿又是做什么用呢?不过让他着迷的还有在小楼的上空飞翔、盘旋、起落的一群白色的鸽子,听着那悠扬的鸽哨,他的心中就会涌起一阵奇妙的兴奋。在古少林幼小的心灵里,这完全就是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
更让他觉得好奇的是,每次走过这篱笆小院的时候,总能听到从那小白楼的木窗里传出优美悦耳的琴声,那琴声时而奔腾激昂,时而悠扬明快,时而低沉舒缓,时而跳跃如泉,引得古少林痴迷不已。
后来,他看见扎着两条黑亮长辫的同班女同学裴小丽背着小书包从那个篱笆小院里出来,才知道篱笆小院子里面住的是市文化局系统的职工。裴小丽的父亲是文化局的干部,她母亲是歌舞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古少林不由得对裴小丽有了几分羡慕。
有一次,学校组织全校师生到电影院看一部叫《小兵张嘎》的电影。回来的路上,古少林远远看到街口有几个外校的男生正拦住一名女生,拽着她的书包好像在抢她的东西。等古少林走近一看,那名女生却是裴小丽,小丽已经被吓得哇哇哭泣。
古少林看见自己心目中喜欢的女孩受到欺负,凭着被电影中人物“张嘎子”激发出来的勇气,大喊一声,便挥舞起小拳头冲了上去。因为对方人多,瘦小的古少林被他们推倒在地上,脸颊上和额头上被打得肿起几个小包包。
尽管未能阻止住那几个小混混抢走裴小丽的文具,但是古少林的丈义举动已经赢得了她的好感,从那时开始,古少林与裴小丽便成了好朋友。
于是,裴小丽时常带古少林到她家去玩耍,让他参观她爸爸那几架顶到天花板的高大书橱里丰富的藏书,以及她妈妈那把不许任何人乱碰的美妙铮亮的小提琴。
古少林被裴小丽家丰富的藏书和那把栗色的小提琴深深的迷住了。
除了羡慕,他还暗自想着自己将来也要读许多许多的书,还要成为写书的人,还要学会演奏乐器。
可事与愿违。他们才念完初中,就赶上了这场声势浩荡的运动。让他庆幸的是,他居然是和裴小丽下放到同一个地方。
9.
屋子里,裴小丽已经泡过了脚,又恢复原来那种清纯好奇的样子。她帮着哑女收拾了桌子,摆好碗筷,把饭菜端上来,然后走到门边叫古少林吃饭。裴小丽的出现又引起那些看热闹的人一阵窃窃低语。
按照乡下的习惯,也是为了节省粮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除了过年过节,平常日子晚餐一般是不吃的,人们天黑收工回到家里,就着自家酸菜坛子里夹出来的酸辣椒或者酸萝卜什么的,随便喝点稀粥或用剩饭熬成的泡饭,称之为“打点心”,也就是意思意思,随便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安慰一下牙齿和肠胃而已。
今天,因为古少林与裴小丽的到来,丁家破例做了晚餐。哑女特意炒了两素一荤三个菜,素菜是自家自留地里种的白菜和南瓜,荤菜是野胡葱炒腊肉片。野胡葱长在田埂下小河边,到处都有;腊肉不知道是哪一年弄的了,已经在他们家灶台上方的铁钩钩挂了好多年,被柴烟薰得黑乎乎油腻腻的,平时舍不得吃,只有在来了稀客时才切一小截下来。闻着野胡葱和腊肉的香味,几个小孩子欢喜得你拉我扯,早早地围在饭桌旁边等待着开饭。
这是古少林和裴小丽来到雨母山插队落户的第一顿饭。按说大家初次见面,各自互相介绍一番,或是彼此询问一些感兴趣的情况,气氛应该轻松才是。
然而饭桌上并不是古少林想像的那样亲切热烈。倒是裴小丽不时好奇地向古少林问这问那,其他几人却都缄口无语,默默吃着饭。
丁耀宗眉头紧锁,那双幽深的眼睛在古少林和丁家宝之间转来转去,脸上始终是暗淡无光的神情。
他只顾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又像在回忆着很久以前的往事。这个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口幽谧的老井,深不见底。
10.
从踏进这户人家开始,古少林的心里就产生了一连串的问号。他们刚来的那天晚上,丁耀宗目光直直地望着古少林带来的那根柚木扁担,还一连好几次怪怪地问他那根扁担是不是用柚木做的,它是哪里来的,弄得古少林十分困惑,一脸茫然。他觉出丁耀宗似乎是在害怕或担心着什么。
后来丁耀宗总是有意回避着古少林。每当他见到古少林的时候,眼睛里就会有一些让人难以捉摸的很复杂的成份。渐渐地,他甚至不怎么到古少林住的那间屋子里去,有什么事了只问裴小丽。他到底是在担心着什么呢?
起初,古少林心里暗暗有些郁闷和不安,有时竟会联想到老电影里那些潜伏在革命内部的敌特分子的形象,令他毛骨悚然。
但他一时也想不明白丁家人这种种表现究竟暗示着什么意思,它们的背后掩盖着什么样的故事?还有那哑女,她是怎么弄成现在这个模样的?是生来如此呢,还是后天人为所致?她与丁家会不会暗藏着某种人所不知的秘密?
这些疑团在他的脑海里时沉时浮。过了一段时间,一头雾水之后,他笑自己是在胡思乱想:我是不是神经太过敏感了?一个初来乍到的下乡小知青,与这家人素昧平生,会有什么瓜葛?真是疑神疑鬼,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儿。这一家人的表现只不过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里人的大惊小怪罢了。
于是,困惑归困惑,转念一想之后,古少林也就不再把这些疑窦放在心上。他开始与别的下放知青一样,将自己全身心地融入到广阔的天地里,让充沛的心志和精力在“劳动——开会——睡觉——劳动——开会——睡觉”这样一种简单、乏味、无穷无尽地循环往复的节奏中慢慢耗去。
11.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着。
八月下旬的风带着一些寒意在旷野上不疾不缓地吹着,把遗落在地里的玉米叶儿刮得“沙沙”轻响。外号叫“老鸡公”的中年社员赶着队里的牛群在山坡上放牧。
牛群悠闲自在地散布在山坡上吃着已经泛黄的野草。牛角随着牛头晃来晃去,划动黄昏的阳光,闪烁着沉郁的光芒。“老鸡公”斜躺在老枫树下的草丛里,手中玩弄着一根柳树枝儿,微闭着眼睛,嘴里胡乱唱着一些不成曲调的音符。
他哼了一会,睁开眼睛望一望吃草的牛儿。一头身高体健的壮年黄牯正用舌头在舔一头母黄牛的屁股。“老鸡公”见了立刻来了精神。他一下子从草丛站起来,挥舞手里的柳枝,大步走到那头母牛的身边,就用柳枝儿去戳母牛的BB。
母牛被“老鸡公”这么一戳,突然受到了惊吓,收起尾巴夹着柳枝儿便朝山下窜去。母牛一跑,那头大黄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盯着母牛屁股后面的柳枝儿,也跟着奔跑起来。母牛被自己身后的柳枝影子吓得越跑越快,大黄牯也就越是紧紧地追赶。很快,两头狂奔的牛儿径直冲上了一座一米来宽的水库堤坝上。
而此时,古少林和裴小丽两人正挑着猪粪走在堤坝的中部。眼看牛儿就要撞到走在前面的裴小丽的身上,走在后面的古少林见状,惊呼一声:“小丽,快闪到堤坝下面趴下!”一面喊着,一面飞快地脱下自己身上的红背心握在手中,学着外国小说中描写的西班牙斗牛士的样子,在牛的前面使劲地舞动,将两头狂奔的牛引向自己。
古少林在前面跑,牛在后面跟,山坡上劳动的社员站在那儿一边观看一边“哈哈”大笑。
裴小丽按照古少林说的扔掉粪框,闪到堤坝一侧缓缓的斜坡上趴着不敢抬头。过了好一阵,见两头牛儿已经走远了,这才从堤坝下爬上来,一脸惊懊地望着那两头大黄牛的背影。
这件事在裴小丽心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震憾,她真佩服古少林的冷静和敏捷。一种朦胧的、一直在心底里隐隐萌动的神秘感情变得更加强烈,更加清晰起来。
一天傍晚,收工回村的路上,原本走在古少林后面的裴小丽忽然追了上来。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成飞鹤的纸笺,轻声对古少林说:“哎,这是我抄录裴多菲的一首诗,写得实在太好了,你看看吧。”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已经悄然涨得绯红。没等古少林反应过来,她已经勾着头一溜烟朝前走了。
古少林怔怔地望着裴小丽扛着锄头渐渐消失在夕阳金色余晖里的身影,微微笑了笑,慢慢展开那只折成纸鹤的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