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少林攥着裴小丽塞给他的纸鹤,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兀自笑了笑,然后慢慢展开折叠的纸鹤,仔细看了起来,上面竟是她抄录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一首著名的情诗:
“我愿意是急流,
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
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
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
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
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
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的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 ……
少林,这首诗写得真好,我把它抄录给你,请细细品味哦!”
古少林默默地阅读着,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诗句所营造出来的美丽意象之中,并被其表达的炽热而纯真的感情深深感动,一股从未有过的让人耳热心跳的激流在他的心中悄然涌动起来。他下意识地抬头又望了望裴小丽离去的方向,脸上依然是那种单纯得有点稚气的笑容。
但是,他也没有想得太多太深。他只当是裴小丽在录诗的末尾所注明的那样,是品读了裴多菲的诗歌后,觉得这首诗写得好,让她非常喜欢,从而抄录下来给他一起欣赏罢了。更不会揣摸出隐藏在那个感叹号背后,萌动在裴小丽心灵深处那份细腻而复杂的少女情怀。
2.
裴小丽带着一种甜蜜而又有些慌乱的心情回到她的房间里。
她放下铁锄倚立在桌子旁,双手抚着胸口,微仰起荡漾着喜悦的酡红脸蛋,将目光投向窗外。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抨然跳动。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是她十七岁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奇特感觉;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那首诗抄录给古少林,她只是朦胧地觉得,那首诗上所表达的情感,正是她想要对古少林表达而又不知如何表达的心意。
少女的心其实就像秋天的云,飘浮不定而又充满幻想。但是有一点是肯定和明确的,那就是,有心理学家认为,少女比男孩更早地在潜意识中产生对于美好的、浪漫的事物一种朦胧的向往与追求。这种渐渐萌发且越来越强烈的冲动,会让她们对自己心仪的目标一往无前,义无反顾。
也许,裴小丽是同龄女孩子当中身体比较早熟,感情比较细腻,内心比较敏感的一个。处在这种情窦初开的年龄阶段,自然会对身边优秀的异性产生纯真的好感。古少林正是她身边的这么一个才华出众、英俊帅气的异性。他们从小学入学到初中毕业,一直都是情投意合的朋友。尤其是一同进入学校文艺宣传队之后,裴小丽更是对古少林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稳重正直和种种富有涵养的表现产生了深深的爱慕。她悄悄喜欢上了古少林那与众不同的,刚毅中稍稍带点忧郁的个性,以及他爱读书、讲礼貌、文质彬彬的气质。就在他们面临“上山下乡”被分配到不同乡下去插队落户的当口,裴小丽不顾父母要让她与市文艺单位的知青一起下放到近郊渔场的意愿,坚决要求与古少林一同下放到较远的雨母山区。
寒意微露的十月底,公社从各大队抽调一批各方面表现比较突出的下放知青参加雨母山水库的建设工程。古少林是长湖町大队下放知青的积极分子,协助丁纪元担任水库工地上的安全及后勤工作,所以他处处都照顾着那些体力弱小的女知青,对裴小丽也不例外。
自从向古少林传递了那首抄录的裴多菲情诗之后,裴小丽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回应,可是古少林这边迟迟没有任何动静。
这次被抽调来修筑水库,裴小丽在心里暗暗高兴。她频频向古少林发起爱情攻势。经常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把自己碗里的菜匀给他,看到他的衣服破了脏了就悄悄拿过来替他补好洗净。有一天晚上,轮到裴小丽和另外两名女知青值勤守护工地上用来爆破巨石的雷管炸药。
雨母山夜晚的气温比白天要低十来度。山里的雾气很大,四周黑乎乎的一片,几只萤火虫儿闪着点点萤光,在近处的树影上方飞来飞去。裴小丽她们在工棚外冻得直打寒颤,只好不停地来回走动,几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潮润的水汽。
偶尔听见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她们心里感到很恐怖。裴小丽拿着一支手电筒,察看了一下放在工棚角落里几个装着雷管的木箱子,没有发现异常。她打了个哈欠,便转到工棚外面的小溪边去呼吸清新空气。突然,她发现脚边有个什么东西在跳动,她顾不得细看,“哇”的一声就往工棚那边跑,一脚踏空,掉在了旁边的小溪里,另外两名女知青见状,惊慌地大声呼叫起来。
古少林和郭金平、“钉锤脑壳”等几名男知青闻声飞快跑了过来。古少林按女知青用手电探照的地方跳到溪水中,一把将裴小丽抱出了溪涧。裴小丽冻得浑身直发抖,她见是古少林救起了她,竟然毫不犹豫地一下子用力搂住古少林的脖子,半晌不肯放手。虽然天黑,但是在场的人还是透过手电筒的微光,目睹了这富有浪漫意味的惊人一幕。古少林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给裴小丽裹住,把她抱入女知青的工棚里。
第二天,大家问裴小丽,昨晚到底看见什么了,吓成那个样子?她说是看见两只泥蛙爬在一块儿。大家一听就大笑起来,说她真是个胆小鬼,连泥蛙也怕。裴小丽不好意思地说:“晚上黑咕隆咚的,当然怕嘛!”
一个女知青用眼瞟着古少林,笑着说:“不用怕,今后值勤就叫上你的护花使者好了。”
在场的人哈哈大笑了起来。古少林满脸通红。
这天,他们从石隙里捉了好几只泥蛙,按照雨母山区的习惯,做了一大盘红烧“花兰泥蛙”。吃中餐的时候,古少林给大家讲了一个关于泥蛙的故事,他说:“中国有句俗语是‘癞蛤蚂想吃天鹅肉’,意思是说不切实际,异想天开。其实在我们雨母山地区,癞蛤蚂吃天鹅肉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们知道为什么泥蛙的肉味道鲜美、营养丰富吗?那是因为它们的食物来源不仅有水中的小鱼、地头的昆虫,它们还吃天上飞的‘天鹅’肉”。
看见大家都瞪着眼疑惑地看着自己,古少林得意地笑了笑,接着说:“因为泥蛙为了捕捉会飞的猎物,常常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装死,等待猎物自投罗网。天真的小鸟见它‘暴尸’荒野,满以为一顿美味又到口了,于是麻痹大意地落在泥蛙的肚皮上去啄它。这时狡猾的泥蛙便会闪电般地伸出四只粗壮强劲的大腿,像铁钳似的箍住小鸟的头颈,随即迅速来个转体侧翻,抱着猎物“扑咚”一声滚落到旁边的溪流之中。等到把小鸟活活溺死,再拖出水面,拉到石缝的窝中,美美地享用,饱吃一顿之后再甜甜地睡上一觉,再消化、吸收,变成高蛋白质,这样长出来的肉当然营养丰富了。所以呵,癞蛤蚂要吃天鹅肉还是办得到的,第一,要么天鹅是死的;第二,要么天鹅送肉上门;当然,第三,还看你是否有吃天鹅肉的雄心、智慧和勇气。你们说是不是?”
在场的知青们都被古少林的话逗得大笑了起来。几个女知青笑着指责他是在发布“奇谈怪论”,硬是给他罚了好几杯米酒,要不是裴小丽夺过他手中的杯子,帮忙喝掉一杯,古少林肯定会被灌得烂醉。即使这样,他还是醉意迷蒙地说了很多酒话,甚至还扯到当时国家政治生活上的一些问题。
后来,这些话被大家传来传去便传到了水库工地管理委员会的贫协委员丁纪元的耳朵里。他听了后笑呵呵地说:“呵呵,泥蛙吃麻雀,听说过听说过。”这本来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所以他当时也没往心里去,更没有对古少林怎么样。他把古少林酒后的言论当作是年轻人思想活跃,虚心学习当地风俗文化,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表现。再说,丁纪元对这个会吹口琴、积极肯干的古少林的印象也还不错,还是他向丁家禄提议让古少林和裴小丽这两名知青负责监督他们的房东——出身土匪家庭的丁耀宗、丁家宝父子平常的言论举动。
这或许因为古少林是丁纪元欣赏的一名下放知青,要是对待其他的社员,丁纪元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儿子丁独灿在公社当任革委会副主任,以为自己比任何人的政治成份都要高,对党最有感情,因而时刻表现出自己有多么高度的阶级斗争警惕性。他逢人就说自己是最最革命的贫下中农,心最红,眼最亮。要是见到谁谁有他看不贯的行为,或是听见谁谁有什么出格的言论,丁纪元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站出来给对方扣上一顶“反革命、坏分子”的高帽子。那年在批判丁家宝与陈香萍的“流氓犯罪行为”大会上,已经六十多岁的丁纪元义愤填膺地跳上台去,脱下自己的臭解放鞋,在丁家宝的脸上狠狠抽打了十几下。
3.
在湾里村老老少少百来号人当中,丁家宝算得上是甲等劳动力。他粗活细活样样能干,从不知道什么叫累,也不知道偷懒耍猾、投机取巧或磨洋工一类的把戏。
有时别人用锄头拄着下巴站在地头上嬉笑闲谈,他绝不会插进去揍热闹。大家憩息的时候,他总是坐得远远的,把锄头倒在土坑中,将头埋在两腿之间坐着,似睡非睡的样子。
见他这样,有人会逗弄他:“家宝,昨天晚上又偷了哪家的婆娘?”
他并不理睬,而是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丁家宝没有烟酒嗜好,也不像其他男人那样聚在一起就涎涎地拿眼睛偷觑队上的年轻女人,说一些低俗下流的诨段子。他甚至对住在他家的裴小丽也从不拿正眼瞧一眼。村里人都说,自从发生水渠工地上那件风流艳事之后,丁家宝变得万念俱灰了,他心里头只有陈香萍,那个狐狸妖精已经把他的心给勾去了。
他从不主动与任何人交往,要是有人问他什么或要跟他说话,他只是以简洁的一个“嗯”字短促地回复对方。他的这种性格,大家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谁都知道,他放不下那个会唱歌的陈香萍!
4.
秋收以后紧接着就要向粮站送秋粮,这是乡村既忙碌又欢畅的日子,也是最迷人的季节。但是将翻晒好的新稻谷送到十几里以外的龙爪镇上的粮管所去,这是一件费大力气又苦又累的活,每一次送公粮,都要安排甲等劳力。走在坑坑凹凹既陡又窄的崎岖山路,不要说挑着百多斤的担子,就是空手走路也累得够呛。
队长丁家禄照例安排丁家宝去送新粮,这在那种拈轻怕重的人肯定会想着法子推辞,而丁家宝却点一点头就答应了,好像这事非他莫属似的。
那天,丁家宝意欲向古少林借用那根柚木扁担去送公粮,他犹豫了好半天,走到古少林的卧室门口,默默地站在那儿。
古少林不明白他要干什么,问道:“家宝,你找我有事吗?”
丁家宝没有作声,眼睛却望着古少林屋子里靠墙角放着的扁担。
古少林马上明白了丁家宝的意思。这根扁担可是他爷爷留下来的的传家宝,妈妈一再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爱惜。想起刚来的时候丁家禄要他和裴小丽暗中留意丁耀宗父子的言行,又想起落户雨母山的第一天,丁耀宗曾经一再向他问起这根扁担的来历,古少林就在担心他们是不是看中了这根扁担,要打它的什么主意。现在丁家宝直接要向他借这根扁担,所以他迟疑了一会,心里更是有些紧张。但他知道丁家宝是要去送公粮,确实需要一根好点的扁担,既然自己的扁担闲着,借给他用一下也没什么,不就是一根扁担嘛。于是古少林犹豫了片刻,就将那根油光扎实的扁担拿给了丁家宝,只是一再提醒他悠着点,别弄丢了。
丁家宝手持扁担拈了拈,眼里泛着亮光,嘴角露出难得一见的笑意,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根柚木扁担呢!”
丁耀宗看见丁家宝手里持着古少林借给他的柚木扁担,眼睛也突然一亮。他快步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拿过扁担仔细端详,并用手掌反反复复地轻轻抚摸,眼睛里充满兴奋和惊喜的光泽。他抬起头,久久盯着古少林看,喃喃自语道:“你这扁担是哪来的?据说我父亲也有一根这样的扁担呢。”
古少林听到此言,满怀戒备地望着眼前这一对父子。他那充满困惑的目光与丁耀宗那带着一丝亲切柔情的眼神碰到了一起,心头不由得又颤了一下:这家人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对我的扁担如此感兴趣呢?天真而单纯的古少林甚至想到:他们莫不是以为这根扁担是他们家的吧,这是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村头老樟树上的喇叭里又传出一阵“最高指示”,紧接着是催促送公粮的社员赶紧到队部去的集合的通知。
丁家宝从饭桌上的陶钵里拿了一只大红薯,咬了一口,提着扁担匆匆走出去。
5.
高音喇叭还在不断重复着“最高指示”。
丁家宝拿着那根柚木扁担第一个来到队里的谷仓。
谷仓约有五、六十平米大小,靠门的空地上已经排满了装好稻谷的箩筐,后面三分之二的地方是用木板隔成的仓室,金黄色的稻子堆得几乎挨着屋梁,整个仓房里散发着新收稻子那好闻的稻香味。
丁家宝站在一对箩筐旁边,看了看,嫌装得还不够满,自己要求过磅的老会计给他的箩筐再装满点。
旁边就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道:“装满点!装满点!压死了好让你家婆娘守活寡!”
家宝理也不理,挑起一担小山一样满满的稻谷,与其他送新粮的社员一道甩开大步稳稳当当地向村口走去。
管仓库的老会计见了丁家宝担着担子快步如飞的架势,在背后咂着舌头说:“这个家伙,好力气,那一担硬有一百五十斤哩!”
6.
南方暮秋的早晨,天空是那种淡淡的蓝,开始泛黄的树叶上、田埂小道两边的杂草上都沾着湿润的朝露,空气里散发着稻梗和谷粒清淳的芳香。
丁家宝他们这一队送粮的队伍约有十几个人,他们挑着金黄的谷子,走在早晨的田野上,颤悠悠的扁担发出“咯吱咯吱”的好听的音响。
当他们来到公社粮站的时候,粮站的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龙,各村来交公粮的队伍络绎不绝,负责收购新粮的粮站工作人员忙得不可开交。
湾里村这支送粮队排到了街道边。丁家宝将扁担平放在地上,坐下来,背靠在箩筐上,闭着眼睛歇息。其他人也坐在各自的谷筐担子旁边聊天。
丁家宝睁开眼睛看看前面收粮过磅的进展。无意中,他瞥见有个十分熟悉的身影从前面不远处的街口走过去。他眼前一阵恍惚,感到胸口涌起一股温暖的激流。“香萍!”等他定睛想仔细看个清楚的时候,那人已经没有了踪迹。丁家宝迅即从地上站起来,朝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丁家宝寻遍了整条街,也没有看到他要找的那个人。他站在街边发了一会儿愣,心里觉得奇怪,是不是自己看走眼了?
等他重新回到粮站门前的时候,他们那队送粮的人已经挪到前面去了,而他的那担箩筐也被本队的人移到了前边。丁家宝走到自己的箩筐前,却发现扁担不见了。猛然之间,他感觉头脑里好像进了水,意识一片模糊。他焦急得在原地直打转转,向队友和周围的人询问有没有看见他的扁担。他在粮站周边寻找,甚至抓住别人的衣服问见没见着他的柚木扁担。
没有人知道他的扁担在哪里,与他一起的伙伴也没人为他留意。丁家宝气得两眼发直,浑身颤抖。他大声地喊道:“这扁担不是我自己的,是我向别人借来的。你们哪个捡到了就把它还给我吧!”
他在粮站门前找了一遍又一遍,急得几乎要哭起来,嘴里直唠叨:“不得了,不得了,我拿什么还给人家?”
7.
回到家里,丁家宝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站在古少林面前一个劲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小心搞丢了你一根上好的扁担,太可惜了,太可惜了,真该死!”他一边说,一边手脚无处放似的搓动着。丁家宝好久以来都没有像此刻这样,表现出如此强烈的痛苦与懊恼。这个沉默而坚韧的汉子,陷入到深深的自责之中。丁家宝当然知道那是一根少有的好扁担,仅管他不知道那扁担是古少林家的传家宝。
那根柚木扁担被丁家宝弄丢了,古少林的第一反应就是瞪圆了眼睛,大吃一惊。
这根扁担可是他们家的宝贝。当他要随着这一批知青下放到雨母山家乡接受农民伯伯再教育的时候,他一再要求母亲将爷爷古兆光用过的已经传了两代人的扁担交给他,他要用这根扁担激励自己,像爷爷一样能够挑起重担,有所作为。可是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古少林就采取不吃饭来要挟她,母亲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同意让他带着这根扁担去插队落户,条件是给他换一个插队落户的地点。古少林只觉得这个要求好奇怪,甚至有些不通情理。一根扁担,一个下放的地点,风马牛不相及。他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母亲也说不出具体的理由,只说是想让他到一个条件稍好的乡下去。
由于他们这批下乡知青是由单位统一安排落户地点,古少林的户口已经随大家一起迁到了雨母山区。母亲只好作罢,让古少林来到他们最不愿提起的故乡去插队落户。临行时,父母反复交待,要古少林少说话多干活,不要与当地人发生任何纠葛,要像爷爷一样做个有出息有血性的人。
可是现在,这根象征着他们家族光荣与自豪的扁担竟然给弄丢了。古少林听了丁家宝的道歉,表面上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而心里却气得不行。他只怪自己太大意了,随随便便将一件心爱的东西交给他人。
古少林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在这么无可奈何想着的时候,他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这个丁家宝,他姓丁,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里很多人姓丁,那么这里就是奶奶说过的丁家祠堂?我的天呵,真是山不转水转,这个姓丁的,莫非就是当年爷爷与之交手搏斗过的那个丁占魁的后代吧?如果这是真的,那又是多么滑稽可笑呵!他是故意丢失我的扁担,为的是报复我们古家?那么我算是落到姓丁的手里了。
天地真的这么狭小,命运真的这么乖张吗?难道是冤家路窄?他决定探个究竟。
8.
几天之后,大概是重阳节前的一个日出之时,微凉的风吹拂着蒸水河两岸稻田里一个个高高耸峙的稻草垛儿,宁静的秋原显得特别的辽阔,特别的遥远。丁家宝提了一个旧得泛白的黄色帆布挎包,跨过小河上那座石板桥,不声不响地走出了湾里村。
前一天收工的时候,他只跟队长丁家禄说,他明天要去城里给父亲抓几付治哮喘病的中药,当天下午就回。可是都过去两天了,仍然不见他回来,甚至连个音讯也没有。他的父亲丁耀宗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哑女更是木然不知。
那个年代的人,心里那根阶级斗争的弦都绷得特别紧,人人都有一种强烈的斗争意识,都有一双异常警觉的雪亮的眼睛,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注视之中。
因此,村里的男女老少开始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丁家宝肯定是到外面去搞反革命串联活动去了;有的说他是因为丢了古少林的宝贝扁担,无脸面对古少林,而离家出走了;有的说他那天到公社送公粮时,看见了陈香萍,他是找那个“妖精婆”去了。
大队部的人也坚持第一种说法,他们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认为这是雨母山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定有更深层的政治原因。
不早不迟,偏偏有人在这个时候联想到丁家宝的爷爷丁占魁曾经当过土匪头子,他的出走莫不是潜到哪个重要的单位去从事破坏活动去了;要么就是害怕群众运动而畏罪潜逃到香港去了?一时间众说纷纭,好像队里真的冒出了一颗定时炸弹。看起来问题非常严重。
于是大队部安排专人到附近一些乡镇和衡阳市区去寻找。
古少林作为一名进步知青,被点名参加抓捕丁家宝的行动。他与丁家禄一组,负责在衡阳城区的寻找任务。事不宜迟,丁家禄从田里叫回古少林,催促他洗掉脚上的田泥,穿上解放鞋,两人一起来到龙爪镇汽车站,上了开往衡阳的班车。
9.
丁家宝的突然出走,在湾里村掀起了轩然大波。大队部的干部专门坐阵湾里村。丁家禄 要“老鸡公”暂时不用去放牛了,安排他负责监视“不戴帽的内专对象”丁耀宗一家老少的言行举动。在湾里村,这类负责监视、站岗的政治任务总是派给“老鸡公”,一方面是因为“老鸡公”干不了正儿八经的农活,做点走脚跑腿传信捎话的事情还算利索;另一方面,也是重要的原因,是他家庭出身好,过得硬,是运动依靠的对象。
哑女忧心忡忡。那次在公社的批斗大会上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被人打下戏台,生死不明,却不敢回家去看看,因而她的精神几近崩溃。但是想到自己的遭遇和处境,她不得不暗自强忍着悲痛,像个机器人一般地操持着全家老小的生活。
现在丈夫丁家宝去向不明,哑女心里明白,这个痴情倔犟的男人是因为什么而出走的。
她是多么想对他说出自己遭遇不幸之后隐姓埋名远走他乡,然后发现自己怀上了家宝的骨肉而辗转返回,最终进入丁家的真相啊!可是,丁家宝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所有的暗示都一无用处,给他写纸条,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撕掉。他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别人,哪里会把身边这个流浪落魄又丑又哑的女人跟水灵清秀、能歌善舞的陈香萍联系到一起呢?唉,家宝啊家宝啊,你难道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我是谁吗?你真的好笨好傻呵!如今你去了哪里呢?你是去寻找那个记忆中的陈香萍吗?
是的,要不是为了几个孩子,要不是害怕被当作“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典型抓去接受群众的批斗,哑女真的会自己出去寻找丁家宝。但是她不能放下孩子们和这个家。她只有在心里默默祈求菩萨保佑,只愿丁家宝一切安好,平平安安地回来。
10.
除了上队里的集体工,裴小丽每天只要歇下来就帮着哑女拾柴禾、煮猪食、做饭什么的,她完全融入到了这个家庭之中,与哑女已经建立了非常亲密的关系。
丁家宝出走已经三天了,丁耀宗心头郁郁沉闷,憋屈难受,喘咳得越发厉害。他的行动也受到了许多的限制。按照队部的要求,丁耀宗每天都要去队部向贫协委员丁纪元汇报当天的思想和行为情况。
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秋后的蚊子依然猖獗地带着嗡嗡的叫声到处飞来飞去。蒸水河缓缓地流淌着,发出沉郁的呜咽声。
裴小丽帮哑女把一大锅煮熟的红薯藤和野草茎叶混合的猪饲料倒入一只木槽盆里,然后端到猪圈给猪喂食。几头半大的牲猪早就饿极了,将前蹄爬在猪圈的木栏上,对着裴小丽嗷嗷直叫唤。
喂好了猪食,小丽返回屋里。她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被蚊子咬出了许多小包包,痒得难受,她吐了一口唾沫擦在蚊子咬过的地方。
队长丁家禄按照丁纪元的吩咐向古少林和裴小丽交待过,要他们平时多多留意丁家宝父子的言行举止,一旦发现“敌情”要及时向队部报告。肩负着这样一个特殊的任务,单纯的裴小丽既感到责任重大又觉得十分困惑。她不明白,像丁家父子这样老实巴交的农民,何以会跟“心怀敌意的坏分子”沾上边呢?因此,裴小丽更多是怀着纯真的善良与怜悯,同情着哑女和丁家的人。
她并不像古少林那样,把“大有作为”和“个人荣誉”看成是生命最重要的部分,她只是凭着一个稚嫩青年的激情,响应着时代的呼唤,就如一粒细沙顺应着潮流的推动。
到队部汇报情况后回来的丁耀宗,心情阴郁地坐在堂屋里闷闷地吸着土烟,一口痰咳得他喘不过气来。几个孩子在门前的阶台上玩耍。
裴小丽见丁耀宗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便从桌上的瓷钵里拿了一个早上煮熟的冷红薯送到丁耀宗的面前:“大伯,你要正确对待过去的历史问题,要相信群众,不要与革命运动对着干。快吃点东西吧!”
丁耀宗睁着一双幽暗无神却满含着复杂成份的眼睛看了裴小丽一眼,他本想说“我哪还有胆量和心思去与运动对着干呵,只要别人不找我的麻烦就阿弥陀佛了”,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长长地“唉”了一声便低下头去,“吧嗒吧嗒”地只顾吸烟。
裴小丽将红薯递到丁耀宗的手里说:“不管有多大的委屈,先还是要吃饱肚子。有什么问题可以向组织上慢慢说清楚呵!”
像是被裴小丽的这句简单却带着一些柔情的话触动了心灵深处某个隐蔽的敏感的部位,丁耀宗使劲摇了摇头。似乎犹豫了好久,慢慢地,他那两片发黑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眼眶里溢满了浑浊的泪水。
丁耀宗叹了一口气说道:“妹子,你是不会明白的,大伯心里好苦呢!我们的家庭情况虽然复杂,但是从祖辈到如今,我们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政府、对不起革命的事情。村里却有人硬说我父亲丁占魁曾经是土匪头子,参加抗日是假的。还有人干脆说我不是丁家的人,说我原本是古兆光的后代,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有……现在家宝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要我交待家宝是不是与反动组织有联系,我们真的是冤枉哪!”
这个中年男人似乎有着满肚子的冤屈,因为压抑得太久却无处渲泻。他那枯瘦的脸庞和迟缓的眼神早已在岁月的剥蚀下变得呆板、麻木、憔悴。此刻,宛若山顶的堰塞湖终于找到了裂口,冲出堤坝的阻挡,当着裴小丽的面,丁耀宗道出多年来郁积在胸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