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从与古兆光交手并被打败之后,丁占魁感到无脸面对家族的列祖列宗和父老兄妹们。他终日将自己关在老宅的后院里,要么没完没了地练习抱石开功,要么狠命地锤击吊在梁柱上的大沙袋,要么就呆坐在椿凳上长吁短叹,那神情就像一头暴躁的困兽。
家里人见他这样,都不敢招惹他,只好顺其自然,任他去发泄。母亲怕他憋出什么毛病来,开始忙着托媒婆要替儿子娶一房堂客。指望他成了家就会安安静静过日子。
丁占魁只是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地由着母亲去安排,他的心已经飞到别处。近几个月以来,时常有一些陌生人来找他,对家里他只说是在外面认识的做生意的朋友。
丁占魁向往着一种无拘无束的自在生活,可在心里还是犹豫再三,拿不定主意。那天,他栓上房门,裁了七八张火柴盒大小的纸片,其中一张上写着“走”,另一张上写着“留”,其余的都是空白。然后坐在床沿,将那些纸片揉成一个一个小纸团,放在一只量米的小竹筒里反复晃了晃,扬手抛在身后的床上。他屏住呼吸,心里反复念叨着“是走是留请老天爷明示”,于是背朝床铺反过一只左手在床铺上摸索,捡起第一个被食指碰到的小纸团,展开来一看,上面赫然是个“走”字。他闭上双眼轻声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可是老天爷的意思呵,从此打定主意离家去闯荡属于他的那片天地。
春天悄然来到了沉郁的雨母山区,一连好几个月都是这种阴雨迷蒙的日子。
湘南丘陵环绕的衡阳盆地被一股凝滞而郁闷的潮气所笼罩,连房内的门窗上、墙壁上、家具上到处都沾着一层细腻的水珠子,什么东西都是湿润润的,空气潮湿并充满着霉味。
丁占魁早早地起了床,他挑着水桶到蒸水河里打水,把家中的大水缸装满。趁着家里人还没有起床,便拿起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布包袱和一把油纸伞悄悄的走出屋门。
睡在正房的母亲听到东厢房传来开房门的声音,在床上问:“占魁呀,你这么一大早要到哪里去呵?”
丁占魁在门旁站下了,隔着木窗说:“娘,听说日本人已经打下长沙,马上要打到衡阳来了。我到山里去访个朋友,先去探一探,到时候全家人也好有个躲避的地方。”他说的山里就是衡阳西部洪山坪一带山区。走日本的时候,衡阳城区许多民众逃到那里避难。那里时常活动着一支抗日游击队,也有一些当地的强盗土匪在那里占山滋事。
母亲听说儿子要到山里去,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疾急地走出里屋,出了正房。她来到儿子身边,扯着他的衣袖,还未说话眼泪先流了出来。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有些哽咽地说:“儿呀,娘听人说山里有许多强盗拐子,你可不要入错了伙跟他们搞到一起去呵。”
“娘——,我晓得!”占魁使劲抱了一下母亲单薄的胳膊,双腿跪了下去。
他给母亲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子,穿过堂厅,迅即拉开大门,迈过青石的门槛,一会儿便消失在朦朦春雨之中。
丁老太婆眼见着儿子丁占魁的背影被雨雾吞没,急得站在大门口一边跺脚,一边呼喊着儿子的名字,老泪纵横。唉,儿大母难为,她更加着急要抓紧为儿子操办婚姻大事,用媳妇和家庭来拴住儿子的心,这样他就不会到外面去四处闯荡了。但是她不知道,丁占魁此次出门就是踏上了一条风雨苍茫之路。
2.
丁占魁快步如飞走在村前的石板路上,门前长着一棵枣树和一棵桂树的丁家老宅已经被他抛在了身后。
出了村子不远,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紧接着就从路旁茂密的竹林里面钻出一个披蓑衣戴斗笠的人来。此人看上去三十来岁,稀薄的眉毛,一双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
丁占魁停住脚步与那人打了声招呼:“家伙带来了吗?”那人回答说带了,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支尺来长的短铳,交给丁占魁。
丁占魁接过短铳,在手上晃了一下,将它掖在衣裳底下的裤腰里,朝身后看了一眼,便随着那个人向前走去。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来到衡西蒸水河边一个叫白马梍的小镇上。镇上驻扎着一些国民党军队,路口设了哨卡,不少军车来来往往,一派繁忙又神秘的样子。他们向当地人一打听,原来,这里新近开来了一支国民党的空军部队,镇西边约两里地的一片台地上正在修建一座临时军用机场。
两人走进临河的一家小餐馆,在桌旁坐下来。丁占魁一眼望见店里只有一名国军军官在喝酒。那军官坐着一张长板凳,一只脚踏在另一条板凳上,头上的大盖帽高高地推到了后脑勺上,一副喝醉了的样子。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把匣子枪。
丁占魁便悄声对同行的那人说:“明生,我不能就这样空着手上山,应该带点东西去做见面礼才行。”说着用嘴角向窗边那名军官呶了呶。
明生立刻明白了丁占魁的意思,将头点了一下。
他们在靠门的桌子旁坐定,各人要了一碗渣江米粉,一面慢慢地吃着,一面等待动手的时机。
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对面那个军官用手缓缓提起桌上的酒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发现酒壶已经空了,便将酒壶往桌子上一顿,嘟嘟喃喃地对店老板嚷道:“今……今天就不喝了,下……下次给我多来点更烈的!”然后醉薰薰地撑着桌边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匣子枪,摇摇晃晃往外走。
店老板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点头答着:“是,是,我给您准备一坛老谷烧,长官慢走呵。”
丁占魁朝明生递了个眼神,等军官快到门边的时候,他一伸腿把一条板凳踢倒在地。军官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脚下被板凳拌住,便扑通一声裁倒在地上,匣子手枪也随之从手中抛了出去。
明生急忙走上前去假装扶起那个军官,延着笑脸讨好地说:“老总,您喝高了。嘿嘿,小心点,小心点。”同时用身子遮住丁占魁。
丁占魁飞快从地上捡起手枪匣子,取出皮套里面的匣子枪,然后把枪套扔在地上,转身一溜烟儿地离开了餐馆。
军官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了一眼明生,又看了看倒地的板凳,骂骂咧咧地推开明生。明生扶着军官站稳,从地上拾起枪套交给军官,恭敬地笑着说:“老总,您走好。”说完也飞快走出了餐馆,一晃身就不见了踪影。
餐馆老板和一名伙计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傻了眼,呆呆地愣在柜台的旁边。
丁占魁在小饭店侧旁的巷子口上叫住匆匆走来的明生,他将那支短铳递到明生手里,两人顺着巷子一阵小跑来到小镇外边的田野。远远听见小镇上传来呼喝声,两人便急忙穿过田垅,转上一条小路,遁入树木苍郁的山中。
天色已经全黑了。小镇一片苍茫,街道上只有少许的几处灯火,军营那边间或有一道光柱划过天空。远远传来车辆的响声和狗的吠叫。
3.
丁占魁和周明生沿着上山的小路在黑暗中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来到洪山坪西部三十多里一个位于穆云峰山坳里的寨子跟前。
小寨叫作麻姑寨,位于陡峭的回龙山深处。寨子前临蒸水河,后倚回龙山,四周被一座数米高的厚实的土石围墙护卫着,围墙又被一片茂密的竹林遮盖得严严实实。竹林的外侧就是十几米宽的清浅的蒸水河。河流呈V形绕过山寨,河水泛着白亮的天光,拥着轻柔的浪花,流过满是鹅卵石的河床,发出“哗哗”的喧响。
当两人走到山寨的入口处,忽然听见一声呼喊:“站住,什么人?”随即是拨拉枪栓的声音。
明生赶紧回答:“我是周明生,自己人都不认识了!”
“哦,原来是明哥呵!”随着闷声闷气的说话声,石头垒成的黑乎乎的寨墙上唏哩哗啦响了一阵,一扇厚重的杂木寨门打开了,几个持长枪的人走了出来。
走在前头的是个矮个子中年男人,他手里执着松树皮扎成的火把,在周明生和丁占魁的面前晃了晃。周明生对来者说:“这位就是抱石开功的武秀才丁占魁大哥,寨主特意要我请来的。”
“哦,是武秀才呵,快请,快请,寨主老在念叨你呢。”
丁占魁随着周明生来到山寨内一座最高的木楼前。先前已经有人上来通报,所以寨主莫一刀早就站在门口等候了。
这是一帮以打家劫舍、绑架剪径为营生的山林土匪。寨主莫一刀原来是一个靠耍拳弄棍卖狗皮膏药为生的江湖拳师,在一次卖艺的时候失手打死了衡阳警备司令长官的公子,因躲避官府追捕而带了几个义气相投的弟兄来此占山为王。
最近各方面传来消息,说日本人已经相继攻陷了武汉、常德和长沙,很快就要打到衡阳来了。莫一刀担心他这群乌合之众被日本人消灭,便开始四处招兵买马,扩大自己的势力。这样,丁占魁就被他拉了进来。丁占魁自己因为败在古兆光的手下,心里总是不服。他也想借助外面的力量去压一压古氏家族的势头,从而一雪古兆光用扁担功夫废了他的宝贝男根的奇耻大辱。
莫一刀将丁占魁让进木楼的大堂,周明生又把路上夺得一支匣子枪的事说了一遍。莫一刀接过丁占魁献上来的匣子枪,乐不可支,当着众多弟兄夸奖丁占魁有勇有谋,并指任他为山寨副统领。
丁占魁跟随这帮土匪日伏夜出,似乎如鱼得水,日子过得倒是挺自在,挺得意。因为他功夫过人,平时也不怎么说话,众人对他抱着几分畏惧。
4.
时隔不久,在一次下山打劫的行动中,莫一刀身中暗枪,还在半路上就咽了气。因为那子弹是从他背后打来的,有人猜测那放暗枪的人是他们自己队伍中的人,甚至有人怀疑是周明生干的,不过没能得到证实。
莫一刀死后,这支土匪队伍作鸟兽散,丁占魁提着他的匣子枪向众人发话,愿意跟着他继续干的就留下来,不愿意干的则发点盘缠各自回家。结果有七十几个无家可归或有家不能归的人愿意留下来继续跟他干。
从此,丁占魁就穿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套没有军衔的旧军装,腰间撇着他上山时抢到的匣子枪,领着这支七十多人组成的队伍,出没于蒸水河一带的山林之中。他们依然干着打劫剪径的活儿,只不过,他们袭击的对象已经不单单是当地的富裕人家,还包括那些与日本人有交往的大户和真假日伪鬼子。
尽管这样,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他们就是一帮地地道道的强盗土匪。
5.
树枝上还挂着昨夜的雨珠,梧桐花欲开未开,几只黄鹂鸟从小河对面的竹林里飞过来,落在树枝上,抖落一串冰冷的水珠子。
丁占魁斜靠在曾经是莫一刀坐过的那张雕花太师木椅上吸着闷烟,周明生蹲在离他不远的地上一声不响地擦拭着他的小马枪。这枝小马枪是上回他们与一小股日本兵遭遇的时候,丁占魁从一个小鬼子手上缴获来的,他把它送给了周明生。
“魁哥,前几天伯母不是捎信来,让你回家一趟吗?”周明生把枪搁在地上,抬头看着丁占魁,半晌问道。
“嗯,我母亲托人给我说了一门亲,催我回家去完婚呐。出门的时候我就跟二老说过现在不打算成亲,你说成亲有什么好呵,像我们这样的人还能成亲吗?我正为此事烦着呢!”丁占魁吸一口烟说道。
“老人家是急着想抱孙子吧!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事儿还是依了父母双亲的意思为好,要不我下山去替你张罗一下吧。”周明生说。
“你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还没考虑好呢!”当丁占魁脱口说出“太监”这两个字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隐痛。除了丁占魁自己,别人都不知道他不想结婚的真正原由。因此每当有人提出成亲生子的问题,心里就会涌起一阵强烈的刺痛,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古兆光,就会绷紧腮梆子,暗暗把牙齿咬得紧紧的。
“这还有什么好多考虑的呵,成亲生子是人生大事,宜早不宜迟。我看大哥不如择个黄道吉日,把事情给办了。兄弟们也好一起去给你捧捧场,喝口喜酒啊!”周明生没有注意丁占魁脸色的变化,有些兴奋地说。
“明生呵,我们交往也有这么长的时间了吧,你怎么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呵?”丁占魁坐直身子,扔掉手上的烟头,满不高兴地说。
见丁占魁提到婚姻大事表现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周明生不再吭声。
透过糊着棉纸的木窗,可以听见隔壁弟兄们猜拳喝酒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烟草与谷烧酒混合的气味。丁占魁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周明生说:“你去看一下去鸡窝山踩点的人回来了没有,今晚到那边去打野猪。”打野猪就是打劫的意思。
周明生嗯了一声,出去了。
其实,丁占魁的内心是非常矛盾的。谁也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个体格高大、眼泡眉粗的男人,常常是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不一样。而他心里想的从来不跟人谈论,闷声不响地做出来之后就不再去想它了,心里又在琢磨下一个目标。这种不露声色的性格,让他看上去很阴郁,很冷漠。也许正因了他这种强壮的体魄和冷峻的个性,再加上他的抱石开功的本领,手下的这一群弟兄才死心塌地跟着他出没于衡西的山林与村寨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