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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晓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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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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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茫蒸湘》连载

第二章 神秘哑女

1.

在丁家宝家安顿下来之后,古少林和裴小丽这两个知青也就作为生产队里的正式成员,开始跟着社员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也要到队部门前那棵歪脖子大樟树底下开会,记工分。每次开会之前,丁家禄都会要裴小丽给大家念一段毛主席的语录,或是教大家唱一首由“最新指示”编成的革命歌曲。

经过一些日子的观察,古少林进一步发现,这个憨厚老实,做事勤快,身体结实得像一头黄牛牯的丁家宝与他老婆哑女之间的感情却异乎寻常的冷淡,甚至冷得让人发颤。后来从村里人嘴中得知,丁家宝这个老婆竟然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是一个流浪女。

2.

在古少林他们尚未到雨母山插队落户之前六年的那个冬天,刚刚过了小寒不久,天气就异乎寻常地冷了起来,越是接近年末的时候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要么时不时下一场冰雪粒子。上了年纪的人说:“瑞雪兆丰年”,这种毛风细雨的天气才真正是要过年了的天气呵,要是还降一两场鹅毛大雪那才好哩。

随着农历年关的临近,队长丁家禄每天早晚都要手执一个铁皮喇叭筒,站在村口的樟树底下吆喝一阵“反对铺张浪费”,“移风易俗,过革命化的春节”之类的口号。其实喊和不喊都已经差不多了。在那穷得个个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年代,湾里村的社员们除了照例把自家房前屋后的垃圾清扫一下之外,再没有什么过年的气氛。那时,人们平时的口粮都不够吃,过年过节跟往日没什么两样。条件好一点的人家会在门楣上贴一幅红纸春联,大年三十晚上兴许能吃上一顿红萝卜或白萝卜炖的清水豆腐汤,而大多数家庭能吃上一顿米饭就已经很不错了。

3.

好像是要印证老年人的话,腊月的一天清晨,丁家宝从床上爬起来,挑着一对水桶到小河里去担水。他打开房门一看,满目一片白皑皑亮晃晃刺眼的光芒,好大的雪呵——天空正洋洋洒洒地飘舞着大朵大朵的雪花。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银妆素裹,远近大大小小的山峦像一片凝固的白色巨浪。田地里、屋顶上、树枝头,处处都被晶莹的白雪所覆盖;旷野似乎连成了一张绵延不尽的洁白棉被;蒸水河变得宛如一根细细的浅灰色的绸带,又像一条冻僵的大蟒蛇,悄无声息地蜿蜓在茫茫雪野之间。

丁家宝将双手放在一起使劲搓了搓,又揍到嘴边哈一口热气,便抬腿跨出房门。他右脚刚刚跨出去,却发现自家房门外的墙角边蜷缩着一个衣裳单薄,蜡黄的脸上布满紫色疤痕的女子。她大概在这里待了整个晚上,已经被冻得嘴唇发紫,鼻涕直流,浑身都在瑟瑟颤抖。在她身边的地上放着一个绣了五个红字的小小的黄色布挎包。看见丁家宝出来,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慌忙从地上爬起,身体却颤抖得更加厉害,嘴中发出呵呵的声音,神情显得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虚弱和恐惧的成份。

丁家宝吃了一惊,随即呆立在门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寒冷的北风挟着雪花从敞开的房门吹了进来,使得在里间屋子内的丁耀宗起身出来关门,他见丁家宝挑着一担水桶站在门外发呆,说了一声:“你不去挑水,站在这里干什么?”

当他走出房门,看见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瑟缩在自家门前的阶台上,便吃惊地问了一声:“这是谁呀?”马上瞪眼对还愣在一旁的丁家宝说:“还站着干什么?快把她扶到屋里去。”经父亲这一提醒,丁家宝这才回过神来。他放下肩头的水桶,动手将冻得全身冰凉的陌生女子扶进屋子里。

可是,当父子俩想问明白女子是哪里人,怎么来到这里的,来这里找什么人做什么时,女子始终不说一句话,只是以惊恐不安的目光望着丁家宝,又是拉他的衣袖,又是摇着手掌,嘴里不停地“呵呵”着,想说什么却吐不出一个清楚的字来,眼睛里分明还有一种渴望与哀求的意思。

她是一个哑巴,而且看上去右腿也有明显的残疾。这下可让丁家父子犯愁了,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村里人听说丁家来了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女人,都赶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桂嫂趋上前去对女子左瞧右看了一会,大声说:“咦,上回我在龙爪镇赶集的时候见到过她,那时她在街边向别人讨钱,又哑又瘸,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女叫花子。”

凤幼也走到哑女的跟前瞧了瞧,说道:“看样子是外地人,怪可怜的,这么冷的天气。”她又扭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丁耀宗说:“耀宗眯子呃,她也是跟你们家有缘,反正家宝没讨老婆,你们就做件好事,收她做你家儿媳妇噻!”

4.

这句话让丁耀宗眼睛一亮——是啊,长期以来自己都在为儿子家宝的婚事发愁,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至今还没有娶媳妇成亲呐。在丁耀宗看来,丁家宝之所以没有结婚,一方面是因为家里寒酸,另一方面就是丁家宝性格内向,脾气倔犟,没事的时候只是吹他那支破笛子,对谁都爱答不答,爱理不理。最关键的是,去年夏天发生在修渠道的工地上那件风流逸事,更是让老实巴交的丁家宝一下子成了远近皆知的“风流人物”。也正是这件事,使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仅更加沉默寡言,面无笑容,而且对任何人都避而远之,尤其是对女人,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他对任何事都不怎么关心,只知道埋头不停地干活。

那件事情对丁耀宗的刺激也很大。他觉得自家一老一少两个光棍厮守度日总不个法子,自己死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从此更是急着要让这个独苗儿子早点成亲。他托人给丁家宝介绍了好几个对象,有的一听说丁家宝就是修渠事件中的那个男主角,二话不说就断然拒绝了。好不容易有愿意与他见面的,可是丁家宝却横竖不同意。总之,这事已经成了丁耀宗的一桩心病。丁耀宗迫切地要在有生之年抱孙子,完成传宗接代,光耀门庭的大事。

现在有这么一个年轻女子自己走上门来,虽然又哑又瘸,但毕竟是个女人,而且没有任何牵挂,不需要任何花费,丁家不嫌弃她,她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要能给丁家生个一男半女也就行了。况且,家中有个女人,日子总会过得热乎些哪。自从丁耀宗的妻子因患水肿病早早地去逝以后,他没有再娶,心里却一直希望着能有个女人,来帮他照顾照顾这个家庭。

这一次,丁耀宗不再任由着丁家宝的意志。他甚至以死相威胁,逼着丁家宝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总之这门婚事就由他这么定了。

几乎没经多少考虑,也不管丁家宝是否愿意,就在这年的腊月,春节前夕,由丁耀宗自己作主,请来当队长的本家侄子丁家禄作证婚人,硬拉着丁家宝和哑女向毛主席像敬了一个礼,宣布正式娶哑女为儿媳妇。

丁家宝终于成了家有了老婆。就这样,在丁耀宗家的户口本子上新添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丁哑女,他们家的自留地菜园子也增加了二厘地的面积。

5.

哑女看上去是欣然地接受了丁家的婚事。新婚之夜,她甚至满眼柔情地望着丁家宝,不停地向他打着手语,似乎要对丁家宝说些什么。丁家宝却厌烦得看也不看她一眼,蒙头躺到床上,面朝墙壁。哑女见丁家宝不理她,找来一张纸和一支圆珠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递到丁家宝的眼前。丁家宝一把拽过纸片,看都没有看一眼便揉作一团扔到地上。

哑女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坐在床沿,望着丁家宝粗壮的脊背,泪流满面。

不管怎么着,哑女似乎是欣然自愿地做了丁家宝的妻子。慢慢地,她的身体也变得有了一些生气。她每天像影子一样不声不响地在丁家出出进进地做这做那,手脚还是挺勤快的。只是丁家宝对她冷若冰霜,仍然不用正眼瞧上她一眼,更别提与她有什么交流,就好像眼前压根就没有这么个人的存在。他除了干活,就是满腹心事地沉默。

哑女进丁家的门不满六个月,就生下了一名男婴,丁家父子心里明白,这肯定是外面带来的种。但是他们似乎并不计较这个,尤其是丁耀宗,他对婴儿左瞧右瞧了一番,就觉得孩子的面相不错,跟他们丁家人还有几分相像呢!于是他不但不计较,甚至还显出一些得意来。丁耀宗有时望着媳妇的身段,望着她那双充满委曲与哀怨的眼睛,竟然会微闭着双眼想入非非地咽一下口水。至于丁家宝,他就根本不在乎什么了。因为自从哑女由流浪女一下变为他的老婆那一刻起,他就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心里也从未把她当作自己的老婆,他甚至对她打骂的冲动都没有过。虽然哑女千方百计用各种手势来表达对丁家宝的温存,有时急得直落眼泪,可是丁家宝还是无动于衷。他看不懂哑女的手语,也压根儿不想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在生理上有了一个发泄的地方,再说父亲一直指望她能给丁家生儿育女。

好在哑女的生育能力还是挺强的。生下那名男婴之后,又像母鸡下蛋般地接连又生了两个女孩。或许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丁家宝对哑女的态度悄微有了一点改变,虽然表达的方式还是那么生硬和别扭。对此,已经习惯了丁家宝冷淡的哑女感到十分欣慰。

6.

晴朗干燥的秋天,微寒的北风开始吹拂湘南广袤的丘陵。河水已经退到低低的河床下面,近岸的河滩上裸露出折裂的淤泥和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蒸水河似乎变成了一条涓涓的小溪。

天刚蒙蒙亮,窗处就传来丁家禄那从铁皮喇叭筒里传送出来的沙哑嗓音:“革命的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今天上午八点钟在公社大院开批斗大会,除地富反坏右分子外,其余的人都要参加,不准缺席呵!”

他喊了一气之后,还特意走到丁家宝家的窗子前,冲着里面大声说:“家宝,你今天到后山岭上把那几块红薯地翻一遍,批斗大会就让你婆娘去算了。你听见没有,一定要去噢,不去要扣工分,还要挨批判的!”

屋子里,丁家宝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随即传来有人趿鞋走动的声响。丁家禄在窗前站了一会,又到别处吆喝去了。

哑女不能说话,却能听见别人说话的声音,听见队长的吩咐,她便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下床,走到灶屋去煨了几个红薯。

7.

吃过一碗隔天剩的凉粥和一个煨红薯,哑女便随着村里人往公社走去。走在前面的凤幼和桂嫂一群妇女在愤愤地交谈:

“哎,你们听讲了没有?有人偷了毛主席的三只鸡逃到蒙古去了,最后摔死在草原上了。是什么人呵,这么大胆!”桂嫂说。

凤幼马上纠正道:“听讲了,不是三只鸡,是‘三叉’机,一架飞机。”

“哦!管它飞鸡土鸡呢,反正都是偷的,摔死活该!”桂嫂一脸正色地说。

她看见走在人群后面的哑女,便站下来,等哑女走近,与她并肩而行。走了几步,桂嫂用手拍了拍哑女的肚子,做了个挺起来的手势,意思是问哑女有没有怀孕。哑女的脸色一下子红一下子白,但她知道桂嫂是在故意取笑自己,便一折身走到一旁去了,不理她。哑女的举动引得一群女人哈哈大笑。

笑了一气,桂嫂问凤幼:“不知道今天挨批斗的是哪一个坏分子?”

“听家禄说,好像是批斗陈家祠堂一个贩卖茶叶的投机倒把分子。”凤幼说。

听到“陈家祠堂”这几个字,哑女的身体像被火烫了一下,脸色刷地发白。她朝凤幼怔怔地看了一眼,又飞快转过脸去。凤幼连忙走过去摸了摸她的手臂,打着手势问她是不是有点冷。

哑女慌忙用力摇一摇头,便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桂嫂笑着问凤幼:“她怎么了?怪里怪气的样子。”

“谁知道呵!我们刚才说了她什么吗?”

8.

公社大院就是古少林和裴小丽他们从城里来到雨母山的第一天下车的地方。它其实就是篮球场那么大的一个围墙封闭起来的院落,门边长着棵高大的老樟树,树下有一圈用砖砌成的围栏。安装在树杈上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着锵铿激昂的革命歌曲。

进了公社院落的大门,正面是公社革委会办公的一排平房,左侧靠院墙有个约一米来高二十平米大小的水泥砌成的简易戏台,平时开大会、宣传演出或放露天电影等所有的重大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此时,戏台两侧站着几名手臂上戴着印有“纠察”字样红袖章,手执长枪的民兵。院子里已经聚满了各大队前来开会的社员,先来的坐在事先摆好的长凳上,后来的没地方可坐就干脆用自己的草帽垫着坐在地上,也有的坐在从墙角找来的砖块上。湾里村这一拔人到来的时候,连大院门边老樟树底下都坐满了人,他们便干脆也在樟树下面席地而坐。

桂嫂看见大树底下砖围子上还有一些空档,就走上去一屁股坐了下来,原来坐在那里的人只好往边上挪了挪。桂嫂见凤幼和哑女还站在那里,便拉着她们在自己身边挤着坐下。这个位置虽在大院门外,还是可以看到悬挂着“狠狠打击投机倒把分子”横幅的戏台。

批斗大会已经开始,高音喇叭里传出一个高亢激昂又尖利的女高音。喇叭里说了些什么哑女倒是没听清楚,但是戏台上由两名武装民兵看押的那个胸前挂了块写着“投机倒把分子陈贵发”几个墨黑大字招牌的中年秃顶男人,却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的心猛然地怔住了,眼睛里布满惊惶和恐怖。哑女已经没有办法让自己镇静下来,她用手指使劲地绞着自己的衣襟,上牙紧咬着下唇,把头深埋在胸前。

批斗大会在一阵一阵口号与声讨的巨浪声中进行着。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有个穿着黄军装、臂戴红袖章的中年男人跳上台去,手掌压着陈贵发的头用力往下按:“你这个吸人民血汗的投机倒把分子,把头低下去!”

等“红臂章”的手放开,被按的人又将头抬了起来,“红臂章”再次将其按得更低,不一会儿那秃顶的头还是倔犟地抬了上来。

“打倒死不悔改的投机倒把分子陈贵发”,高音喇叭里响起更加强烈的口号。台下的人激动地挥舞着拳头齐声附和。

听到这阵阵汹涌的喊声,哑女心如刀绞一样地疼痛。她抬起头惊恐地往戏台那儿望过去,被火烧伤过的没有眉毛和睫毛的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泪水,嘴唇也颤抖不停,表情十分痛苦。

周围有人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

当戏台上被批斗的那个中年男人再次将头抬起的时候,“红袖章”挥起右手往他的后脑勺使劲劈了下去,那人一个趔趄,轰的一声栽倒在戏台的下面。

“爹——”戏台下传来一个女人的清脆的声音。

会场里立刻引起了一阵骚乱,人们纷纷转过脸来寻找这个叫“爹”的人。

只见哑女以手掩着鼻子和嘴,哽咽着朝马路上跑去。

“把那个扰乱批斗大会秩序的女人抓上来陪斗!”台上主持会议的人严厉地叫道。

“她是哪个大队的?把她抓上来!”

桂嫂和凤幼那几个湾里村生产队来的人不知道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懊然地望着跑远的哑女。

忽然,桂嫂大声喊道:“她是我们队里的哑女,她神经有点不正常!”话一出口,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哑女神经不正常。

“你们队的人都死光了吗?怎么叫个神经病来参加革命群众的批斗大会呵?”人群里顿时暴发出一片怒骂和指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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