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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晓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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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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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茫蒸湘》连载

第一十六章 藏身土窖

1.

那次到龙爪镇送公粮的时候,丁家宝偶尔瞥见一个眼熟的女子的身影。他认定那个女人就是陈香萍,于是追上去想看个究竟,还因而丢失了古少林家祖上留下来的那件传家之宝柚木扁担。他一直深信陈香萍不会像人们传言的那样自杀身亡了,她一定还活着,因此下定决心要去找到她。

就是抱着这样一个想法,丁家宝瞒着哑女,背着个军用黄挎包独自离开了湾里村。

他要找到陈香萍,理由其实很简单:只是要找到她,只是想看看她生活得怎么样,从而了却心中那一份牵肠挂肚的念想。他知道,自己即使找到了陈香萍,也不可能再与她重续前缘,因为他已是有妻室的人了。但是他被心中的那一份爱和牵挂深深侵扰着,不得安宁。只有找到所爱的人,并知道她生活得幸福,心才会平静。

或许人们常常都会这样——因了某种刻骨铭心的情感,无所顾忌地做出一些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冲动行为。事后回忆起来都会迷惑不解:当初为什么会那样,怎么做到了那样!是荒唐吗?抑或是情有所钟的执著?这大概就是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大师佛洛伊德所谓的“潜意识状态下的爱欲喷发”吧,或者说是主观生物本性的自然显现!在一般人看来,这当然是难以理喻的。

在丁家宝的心里,这就是爱情。它比什么都重要,甚至于超过他的生命。这个外表木讷的男人,因为爱着一个女人,他的心志已经不能平静,他渴望释放心中压抑太久太深的情感。如果需要,他可以为此付出一切代价,赴汤蹈火。

爱,就是这么盲目;爱,不需要理由。所以有人说,爱情就是一种精神病!

丁家宝并没有像人们猜测的那样去衡阳,他甚至没有离开雨母山区。

从湾里村出来,没行多远,他便绕上了一条通往冲里去的路。他听陈香萍说过,她的家住在雨母山西麓的陈家祠堂那边,具体在什么位置她也没有说。但对于陈家祠堂,丁家宝还是知道的。它是一个大队的名称,包含着二十几个自然村,分布在雨母山西端最偏远的深山冲里,与他所在的湾里村正好是雨母山公社的两极,相距四五十里远。

丁家宝正是沿着这条崎岖的山路,翻山越岭一路寻了过去。因为不敢让人知道他是在找陈香萍这么个有“作风问题”的女人,更不敢被别人认出他就是与陈香萍一起闹出那出桃色事件中的男主角。丁家宝只能走行人稀少的小路,偷偷摸摸地向一些不懂事的放牛娃打探。

一连找了七八天了,走遍了陈家祠堂大队近二十几个村子,仍然没有丝毫陈香萍的音讯。

丁家宝又疲又饿,困了便倒在灌木丛里打个盹;饿了就在路边红薯地里挖个生红薯,往衣服袖子上擦掉泥土啃几口。

现在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到距离最远的那个生产队去寻找陈香萍。

2.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头顶的天空聚集了乌云,空气也变得沉闷起来,树上的叶子一片片都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好像很快就要下雨了,丁家宝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果然,将近傍黑的时候,一场暴雨倾泄而至。丁家宝见无处可以避雨,便将挎包顶在头上奔跑起来。

不一会儿,丁家宝来到一条溪涧边。

这是蒸水河上游的一条小支流,从探山岭上流出来的一股清冽的泉水汇集在山中一个深潭里,顺着石崖从十几米高处飞跃而下,形成一道偌大的瀑布,然后一路曳波泛影汇入金色的蒸水河。

因为正下着倾盆大雨,溪涧的流水变得特别湍急,远远地就能听见飞瀑“哗哗哗”的喧啸声。

通身湿透的丁家宝跑到溪涧边上的时候,浑浊的溪水早已泛滥开来,淹没了平时露出水面供人们过河时踏脚的石矶。他站在岸边看了一会,试图找一处较浅的地方涉水过去,可是河面越来越宽,已经看不出哪里深哪里浅了。丁家宝干脆脱掉鞋子,挽起裤腿,一步一步向溪涧中心探水而行。

没走出几步,一股裹夹着树枝、草根的山洪直袭而来,溪涧翻转起黄褐色的旋涡。

丁家宝脚下一滑,身子便栽倒在汹涌的激流里,倾刻就沉没下去,不见了踪影……

3.

古少林在衡阳的家里住了两天。昔日的同学都已经下放,城里高涨的批斗浪潮让他没有心思再待下去;况且裴小丽的母亲对他出乎意外地冷漠;自己父母的情绪也十分低落,他们似乎感觉到一场大难即将来临。

古少林开始为自己的家庭以及他爷爷的经历感到困惑不解,一种解开谜团的强烈欲望在心中涌动。他怀着深重的迷惘告别父母,回到雨母山。

古少林刚刚走到村头的老樟树下,在棉花地里喷农药杀虫的裴小丽一抬头看见他,背着喷雾器站在那里,笑着对古少林喊道:“少林,你回来了?吃过午饭没有?锅里面还有几个红薯呢!”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与古少林一块下放在这个湾里村,裴小丽就悄悄对古少林萌生出一种特别的感情,只要一见到他,她的心里就会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冲动,就会不知不觉地紧张。因为好几天没有看见他,此时见他回来,她的心里就像春风吹过的湖面,荡漾起一阵轻微的涟漪。

见裴小丽在问自己,古少林也微笑地回答:“啊,吃过了。小丽,你一个人给棉花杀虫吗?”

“是呵,本来是我和桂嫂两个人,她临时抽调到大队部跳忠字舞去了。”小丽回答。

古少林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大片的棉花地,表情凝重。裴小丽很喜欢看到他这种神情。她现在越来越喜欢和古少林说话,尤其喜欢他说话时棱角分明的嘴唇张阖的样子。有时她故意找机会和古少林说话,往往一说就滔滔不绝,而对别人她却从不这样。

可是每次跟他说过话之后,她回想起来又会感到莫明的羞涩。慢慢地,她对古少林多了些含蓄,不再像原来那样大大咧咧的了。

古少林并没有注意裴小丽的这些变化,也从未留意她在看他时的那种表情。见裴小丽背着只喷雾器仍然站在棉花地里呆呆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对她笑了笑,在心里说小丽这个样子真的很漂亮。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恍惚像做了什么坏事,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目光投向别处。

稍停片刻,他对裴小丽说:“小丽,昨天我见到你妈妈,她在你们那个院子里扫马路。我想给你带点东西,可她好像不太高兴。你妈妈姓丁,老家也在雨母山是吗?”

裴小丽讶异地说:“什么,我妈妈在扫马路?她还跟你说了是雨母山的人吗?”

古少林点了点头,见裴小丽一脸茫然的样子,便跟小丽打过招呼,就匆匆回到丁家宝的家里。他把自己关在那间没有楼板的房间,一仰身倒在床板上,望着屋顶的瓦片想心事。

4.

丁家禄早忘了自己在衡阳城里被红卫兵当作同情“走资派”的异己分子抓去陪斗的事情,开始对古少林家的历史产生了好奇。这次见到古少林的父亲古文标,使丁家禄隐约感觉到,村里老辈人之间关于丁耀宗是古家私生子的传言,似乎与古文标一家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联。联想到古少林与丁家宝的相貌,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丁家禄为自己的这一发现兴奋不已:啊,没有想到,这个古少林还真的跟丁家宝有血缘关系呢!

古少林一回到队里,丁家禄就散披着一件皱巴巴发黄的白衬衣找上门来了。古少林打开房门,看见是丁家禄,问道:“队长,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丁家禄并没有进屋,他站在门外,从耳背后面摸出一支旱烟卷,在左手的拇指甲上顿了几下叼在嘴里,然后划燃一根火柴点着,吸了一口,说:“是这样的,前几天到你家忘了和你爸爸讲,我家门前那块禾坪要重新整修一下,想托他帮忙买几包水泥。请你跟你爸爸说一声,能不能尽快帮我搞到。”

古少林听罢,露出为难的样子,回答道:“队长,我爸爸他们那家建筑材料厂生产的水泥都是支援三线建设的,属于国家计划调控物资,一般人买不到。不过,我写信帮你说一声还是可以的。”

丁家禄连忙拉着腔调说:“你爸爸不是车间主任吗,要他找厂长批个条子就可以了。就说是支援贫下中农嘛,尽量快点呵,我等你的消息。”

古少林说:“我爸爸已经不是车间主任了,不过我还是帮你问问吧!”

过了几天,古少林收到父亲的回信。信中说因为水泥产量减少,厂里一概不考虑计划外的需要,更不准私自销售,实在帮不到丁家禄的忙,让少林转达他的抱歉。

古少林将信拿给丁家禄看了。丁家禄只笑了笑,并没有再说什么。可是,他在心里已经怨怪起古少林的父亲来了。

5.

夏天的夜晚明显来得迟一些。

夕阳早已下山了,田野上还笼罩着一线朦胧的天光。农民们为了那几个微薄的工分,早出晚归,此刻仍然在地里劳作着。禾场上,一群孩子在举着树枝和木棒嬉戏追逐。水沟的上空飞舞着成群的长脚花蚊,它们像乌云一样聚集在一起,宛若在举行一场盛大的集会。

丁家禄嘴上刁着旱烟卷儿,左肩扛着一把锄头,低头从蒸水河边走过来。他敞开着衬衣,露出布满粗黑胸毛的铜黄色胸脯。

“丁矮子,刚才大队部来通知,明天晌午到大队部开会呢。”正在河畔边洗着脚上泥土的丁纪元看见河堤上的丁家禄,大声对他说。

丁家禄并没有停下脚步,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问道:“噢,是开什么会?”

“传达上级最新指示,分析我们大队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好,晓得了。”

丁家禄一听是到大队部去开会,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停了下来,站在河堤上,望着堤坝下的丁纪元。

等丁纪元从河畔底下走上来,丁家禄便小声对他说:“纪元叔,我这次和那个姓古的下放知青到衡阳去找丁家宝,顺便到他屋里去了一趟。你猜猜看,这个姓古的是哪个的后代?”

丁纪元不明究里地看着丁家禄。

丁家禄有些得意地笑一笑,说:“你不晓得吧,他呀,就是古文标的儿子,是古兆光的孙子。”

“哦?难怪他和丁家宝那个野种长得好像呢,原来是古兆光的孙子呵!呃,你既然见到了古文标,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很舒服吧。他们家的房子是不是和宫殿一样漂亮?”

“是的,我看到他们家挂满了腊肉腊鱼,餐餐都吃大米白面,那房子又宽敞又明亮哩。”丁家禄点着头说。

“这个通匪分子!我们贫下中农一年累到头连饭都吃不饱,他们却在城里享清福呐!告诉你,兔子尾巴长不了。我们丁家祠堂那些曾经受到过古氏家族欺压的革命群众已经联名向我家独灿要求,公社革委会已决定给古文标的单位发公函呢。一定要把他们全家押送回来,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过去几百年古氏家族的人都坐在我们丁家人的头上屙屎屙尿,他们古家今天总算落到我们丁家的手里了!”丁纪元愤愤地说。那口气就好像公社革委会就是他们丁家的,天下也是他们家的。他嘴里说的独灿是他的儿子丁独灿,眼下是雨母山公社的革委会副主任兼武装部长。

几百年间的积怨在他这里有了发泄的机会,这回定要报那一剑之仇——他又想起了丁占魁败在古兆光手下的往事。此时此刻他又把丁占魁当作自家人了。丁纪元的脸上泛着忌妒、泄愤和得意的亮光。

丁纪元的相貌是那种让人看了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类型。他的双眼时常是睁不开的半眯状态,还不住地眨动,瘦黄的脸宛如被刀削刮过的一般;说话的时候总用舌头舔着嘴唇,并且伴有轻微的气喘。村里人在背地里说他“脸上没肉,心里狠毒”。丁纪元的身体长年不怎么利索,老中医说他是患有哮喘和阴虚肾亏。

“那太好了,押回来要得,我举双手赞成!他们早就忘了本,根本没有把老家人放在眼里呢!”丁家禄连声附和地说道。这个看上去朴实厚道的中年男人,此时此刻却说出这番与他看到的情形并不相符的话来,而且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还是如此安然无愧。他说过之后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同时有种眼见着别人倒霉而幸灾乐祸的快感。

丁纪元扛起他刚刚洗过的锄头,与丁家禄边走边说。两个人都显得十分兴奋。

村后的山顶上飘起了轻岚,最后一抹夕晖在他们身后悄悄敛去。蒸水河畔响起了几声沉闷的蛙鸣。

6.

湍急的山洪将丁家宝卷进了漩涡,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丁家宝当即被呛了一大口浑浊的泥水。幸好河水还不太深,他凭着良好的体质和水性,拼命将头部向上抬起,手脚并用竭力挣扎,使身子不至于沉到水底下。这样大概只过了几秒钟,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棵倒伏在山涧上的大树挂住了,求生的本能促使他迅速抓住树枝,并将上半身探出了水面。

丁家宝从洪水里爬了起来,飞快地抹了一把眼睛和鼻子,张开嘴巴猛然呼了一口大气。他发现自己已被洪水冲到了溪涧的对岸。他攀住树枝,一步一晃走上溪岸,像一只落汤鸡似的浑身上下泥水淋漓。

天已经全黑了。雨越下越大,溪涧的水越涨越高。丁家宝不敢在溪边停留,他顺手拾起一根树枝,支撑着身子,顶风冒雨爬上草坡,走进一片杂树林。

四周是茫茫的黑夜,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雨还在淅淅漓漓地下个不停,丁家宝已经辨不清前行的方向。

由于受到雨水的浸泡,加上又冷又饿,丁家宝走着走着就感觉全身冷得发抖,手脚也在一阵阵地打颤。

行到一处石山的半山腰,他在攀上一块陡坡时,因为用力过猛,手中的树枝被折成两截,脚下被藤蔓一拌便摔倒了,整个人顺着山坡滚到山坳里。所幸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肤,没有伤到筋骨,因此并无大碍。

丁家宝整个地成了一个泥人,手臂和脸颊泥血模糊。他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用牙齿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然后自顾自地唱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歌曲,以此给自己壮胆。他走一段,歇一段,终于翻过了那座山顶。

山脚下就是陈家祠堂大队最大的一个生产队了。村子里确实曾经有过一座颇有名气的大祠堂,就是陈家祠堂,这个村子也正是当初的陈家祠堂村,因为年代久远加上岁月浸蚀,祠堂早已不复存在。成立人民公社的时候,将这个村以及相邻的二十几个自然村组成了一个陈家祠堂大队,因此那个原先的陈家祠堂村反而被人们淡忘了,人们只知道一个陈家祠堂大队,它管辖着二十几个自然村落,依次称作第一生产队、第二生产队、第三生产队……如此类推。

丁家宝已经寻遍了其余那十几个生产队,现在就只剩下最后这一个了。他不知道在这里是否能够打听到亲爱的陈香萍的消息。虽然感到很渺茫,但他依然不愿放弃。一定要得到陈香萍的音讯,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以此给自己一个交待,让心回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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