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丁家禄搭乘末班车到龙爪镇,再急匆匆回到湾里村的时候,已是暮色苍茫。
在衡阳城走了一遭,尽管并没有发现丁家宝的行踪,而且还冤里冤枉地被抓去挨了一回批斗,心里感到恼怒之外也无可奈何,自认倒霉。但他意外得了古文标伍拾斤粮票,在粮食紧缺之时可以换回凭票供应的面粉或其他食品,因此心里还是十分满足的,他马上找到了心理上的平衡。
哼着老少皆知的革命歌曲走过村前的小桥。在微弱的光线下,丁家禄朝笼罩于暮霭之中的村子扫了一眼,本来应该往左转回自己的家去,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在桥头站了片刻,然后往右边走来。
到了丁耀宗家的门前,丁家禄既不敲门也不哼声,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没有点灯,窗子上透入一抹昏暗的光线。丁耀宗独自坐在厅堂内一张矮凳上不声不响地吸着旱烟,几个孩子在地上吵吵嚷嚷地玩着抛小沙袋的游戏。见丁家禄进来,丁耀宗扔掉嘴上的烟屁股,赶紧站起身来,两只手稍稍弯曲地缩在衣袖里,无声地望着丁家禄。
丁家禄故意咳嗽了一声,走到丁耀宗面前,冷眼望着他说:“这几天有什么情况?丁家宝回来过没有?”
丁耀宗对丁家禄轻轻摇晃了一下花白的脑袋,并不说话,昏暗中只能看见他的眼珠子在眨动。
听到灶间传来锅盆碰撞的声音,丁家禄便走到灶间的门口。哑女和裴小丽在忙着煮猪食,他先对裴小丽笑了笑,关心地问她:“小丽妹子,做晚饭了吧?”
裴小丽用衣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笑着说:“呃,队长你回来了?有家宝的消息吗?”
看见哑女在用探寻的目光望着自己,丁家禄用力咳了一下答道:“嗯,暂时还没有他的消息,我们会继续找。你在这里过得还习惯吧?要好好锻炼,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只管告诉我!”
裴小丽回答道:“谢谢队长关心,我没什么困难。倒是丁大伯家的粮食不够吃,为了让几个孩子吃饱肚子,哑姐和丁大伯他们经常挨饿呐,队里是不是帮帮他们呢?”
丁家禄望着裴小丽,一本正经地回答:“眼下队里家家户户的口粮都不够吃,也不是他们一家呢,何况他们还属于有历史问题的坏分子。小丽妹子,队里安排你和少林住在这里,这是交给你们一项重要的任务,要时刻注意他们家的新动向,一定要擦亮眼睛,可不能感情用事哟!”
裴小丽有些茫然地望了一眼哑女。
丁耀宗家里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丁家禄站了一会便走了。临出门的时候,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裴小丽看了一眼。裴小丽见丁家禄这样看着自己,莫明其妙地低头往自己身上瞅了瞅,不解地摇摇头。
等丁家禄走后,哑女拉一拉裴小丽的衣袖,伸出右手的小指头朝门外点了点,又向裴小丽摇了摇手掌。
裴小丽睁着大眼睛,看着哑女。她明白哑女的意思:刚才这个男人不是个好东西?
向大队部汇报完此行的情况之后,丁家禄先是担心没有找到丁家宝的下落而受到领导的批评,毕竟他利用公差之便去了古少林的家并收了伍拾斤粮票,心里不怎么踏实。因此他当着大队民兵营长几位领导的面,一再大骂丁家宝是个坏分子,一再表白自己与古少林满城寻找多么辛苦。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觉悟和积极性,他还特意安排了无所事事的“老鸡公”天黑后守在丁耀宗家门前的苦楝树下站岗放哨,以便监视丁耀宗家里的一举一动。要是丁家宝在夜深人静之时溜回来取东西,就把他一举抓获。
2.
在丁家落户以来,裴小丽对哑女的身世产生了许多不解的猜疑。她觉得眼前这个哑女身上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这会儿,从哑女手势的比划中,小丽又有了这种感觉。
的确,湾里村的人都不清楚哑女的身世。自从这个满脸疤痕的哑女人不明不白地来到湾里村之后,桂嫂、凤幼等一群妇女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对她进行了各种揣测。她莫名其妙地来到丁家,而丁家宝正好二十好几了还未成家。出于几许同情,也是无意说笑,凤幼的一句戏谑之言便将哑女与家宝“撮合”到了一起。在凤幼看来这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何况古人说促成一段姻缘胜造七级浮屠呢。
正如人们知道的那样,哑女顺理成章地做了湾里村的媳妇。
日子一长,再加上忙于一个又一个政治运动,人们渐渐淡忘了哑女这么个人的存在,关于她的种种疑惑也就渐渐被淡忘在火热斗争生活的喧嚣里。
只有哑女本人时常在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叹息落泪,这个外表看似柔弱内心却倔犟的女人,永远忘不了那刻骨铭心的一幕。
3.
哑女正是几年前在修渠工地上与丁家宝搭档唱歌,被施工队长刘德财称为“金嗓子”的陈香萍。
这个不幸的女子,自从在工地石潭边与丁家宝经历偷食禁果的瞬间疯狂之后,突然间即从爱情的天堂坠入了地狱的深渊。在她尚未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人生已经被彻底的改写了。
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游乡批斗,陈香萍已经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原本清秀的姑娘变得蓬头散发,面容憔悴。她被民兵送回家中。面对父母兄妹和亲友邻居,陈香萍羞愧难当。一时间,她的身边处处都是白眼、辱骂、耻笑和指责,它们像一支支利箭,刺在她的心窝上。人们视她为污秽之物,甚至连小孩子都称她是一只“破鞋”。昔日的好友也都像回避瘟疫一样地躲避她。让她百思不解的是,原来非常要好的闺密同伴居然也会在批斗会上揭发她曾经在某个夜晚坐在蒸水河边唱《十五的月亮》,说她经常唱这类黄色歌曲。一夜之间,陈香萍的世界整个地塌陷了。
几近绝望的她感到地球之大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陈香萍独自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一面以泪洗面,一面木然地望着窗外苍茫的天空,怔怔发呆。
当天深夜,趁家人都熟睡的时候,陈香萍悄然跑到村子附近的山崖上,面对着石崖下幽暗的深潭伤心抽泣。不知哭了多久,她最后仰天长叹了一声,朝着石崖的边沿缓缓走过去。
就在陈香萍站在石崖上哭泣的时候,早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她。
陈香萍满脸泪痕地向悬崖边沿慢慢移动,就在她准备纵身一跳的当口,忽然被一双手从背后紧紧抱住。
“妹子,你这是干什么?”伴随着一声惊呼,旁边窜出一个男人,连抱带拽地将她拖离了石崖的边沿。
也许是太疲惫太憔悴太虚弱了,也许是生命意识早已被汹涌的羞辱和痛苦给摧毁了,陈香萍起初并没有挣脱这个人的手臂,她瘫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迷迷糊糊之中,她闻到这个男人粗重的呼吸和他身上发出的浓重的烟草味,是这股刺鼻的气味使陈香萍清醒了过来。
她猛然挣脱开去,跳到一旁,像一头惊惶无助的麋鹿,圆睁着双眼望着对方说:“你不要救我,让我死吧!”说着又朝悬崖边冲去。
那个男人见势便迅速一把抓住陈香萍的一支手,把她硬拉了回来。
陈香萍颓然跌坐在地上,嘤嘤地哭泣着。
男人蹲在陈香萍的身边,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不停地用一种异乡口音问她是哪里人,为什么要寻短见。陈香萍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呜咽着,并不理会眼前这个救了她性命的男人。
过了一会,男人从斜背在身上的挎包背带上解下一块毛巾,递到她眼前,说:“你这个妹子,年纪轻轻的,又长得这么靓,怎么要寻死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呵?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生命重要?寻死是最没出息的了!”
陈香萍瞪眼看着他,说:“你是什么人,我的事不要你管,走开!”
见她开口说话,男人的脸上掠过一抹笑意:“我叫余利生,放心,我不是坏人,是来这里放蜜蜂的,家在江西抚州,就住在这个草棚里。我见你在这里哭,担心你出事,所以就一直在暗中注意你。”
陈香萍稍稍抬起头。月光下,她看到石崖旁有一个用茅草搭成的低矮的人字形窝棚,窝棚后面的草地上摆放着两行约十几个养蜜蜂的木箱。整个的崖坡被一片山茶树覆盖着,悬崖脚下石潭的那边是大片的油菜,此时正是油菜花盛开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浓郁而又清爽的花香。
陈香萍轻轻叹息了一声,转头看了身边这个男人一眼。男人四十多岁,大约有一米七0的个子,身材单瘦,眼睛有点肿泡,穿着一件深色的旧中山装。夜色中,他那光秃的头顶映着月光,特别耀眼。
感觉眼前这个女人的情绪比先前平静了一些,余利生趁机用毛巾帮她擦拭脸颊上的泪痕。陈香萍抬臂将他的手挡开,并警惕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余利生自觉没趣地把毛巾重新系在挎包的背带上,身子往后退了退。沉默了一会,他对陈香萍说:“你一定是遇到大麻烦了,跟我说吧,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如果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个地方,到江西去。我们那里条件可好了,山清水秀,人也好,地也肥,日子比你们这边好过呢!”
陈香萍只是用双手紧抱着两个膝盖坐在地上,将下巴搁在膝盖之上,眼睛冷冷而警惕地盯着他,没有理会。
至此她已经放弃了轻生的念头。从这个男人的脸型和神色上,她感觉这个人心眼实在,应该不会是坏人。
余利生见陈香萍没有回答,但估计她不会再有事了,便走到一边去,背靠着一棵松树默默望着她。
虽然时令已是暮春,然而山上的夜晚还是有些寒凉。陈香萍又冷又饿,浑身在一阵一阵地颤抖着。
余利生又走到陈香萍的面前,对她说:“夜晚山风侵人,你穿得这么单薄,到茅棚里面避避吧!”见香萍没动,他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连忙接着说:“你放心吧,我就睡在外面草垫子上,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陈香萍实在是太疲惫了,听余利生这么说,她也就豪无矜持地钻进人字形的茅棚里,扑倒在一张铺垫着干稻草的竹板上沉沉睡去。
4.
天有些蒙蒙亮了,可是太阳并没有出来,灰色的天空积着厚厚的云,菜花暗香的空气中透着微凉。
陈香萍昏昏沉沉地醒来,感到头晕目眩,环顾着自己置身的地方,又抬头朝茅棚外面望去,那个养蜂人背靠在松树下睡着了。她渐渐想起昨晚的情景,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想起了丁家宝……想到丁家宝,陈香萍心里又涌起一阵痛楚:他现在怎么样呢?想着想着,眼泪止不住地汩汩涌出。
忽然,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既然因为“作风问题”已经无颜在这里生存下去,而且一死了之也确实不值得,不如跟着这个养蜂人到江西去,那里没人知道自己的事情。到了那边再作打算。
……
“香——萍——,香——萍——!”山下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呼喊声。
陈香萍听见呼声,并没有从茅棚里出来,而是更紧地抱着双臂,让自己蜷缩在茅棚的角落里。
养蜂人余利生也被喊声叫醒了。他猜想可能是这个姑娘的家人在找她了,便一轱轳站起来,走到茅棚前向里面说:“姑娘,是不是你家里人在找你来了,你赶快回去吧,别让家人着急!”
陈香萍急切地摇摆着手掌,恐慌地望着他,将身子缩得更紧了。
余利生明白了陈香萍的意思,不再说什么。他用一捆茅草将草棚的入口遮住,重新坐在那棵松树底下,吸燃一支卷烟。
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不一会儿,几个神色焦虑的男女匆忙来到了崖坡上。
“师傅,你看没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来过?”一个头上围着条粉红色旧毛巾的四十多岁妇女声音颤抖地向余利生问道,她的眼睛有些红肿,眼眶里闪动着泪光。
余利生吸了一口烟,飞快地摇摇头:“噢,我一直坐在这里没有离开半步,没看到有人来过。”
那几个人往茅棚那边看了几眼,就走到石崖边上朝悬崖下的水潭张望,然后又向山下的茶树林来回扫视着。他们不停的高声呼喊,喊了一阵没有任何声响,才失望地匆匆离开。
草棚内的陈香萍透过茅草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亲人,心如刀绞,饮泪抽泣。
5.
当天晚上,余利生拿着他随身携带的一份盖有原籍公社红印章的证明信,向放蜂驻扎地的生产队借来一辆人力板车,将十几箱蜜蜂拉到长途汽车站办理了随车托运。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带上陈香萍,趁着早上的薄雾,匆匆忙忙登上开往江西抚州去的早班长途客车,离开了雨母山。
陈香萍没有跟余利生一起坐在客车中部靠窗的位置,而是执意坐在最前排的那个单独的座位,与司机中间隔着盖有皮革的引擎罩,通常,这个位置是最舒适的。一路上,她始终戴着一顶草帽,低垂着头不说一句话,满脸的倦容。她还没有从惊吓与恐怖中走出来。
余利生若有所思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却一直盯着陈香萍露在草帽下面的两根齐肩发辫发呆。他在口头上称陈香萍为妹子,但是心里还是打算把这个从天而降的“林妹妹”带回老家去,让她做自己的老婆。不管这是乘人之危还是一厢情愿,这个打了多年单身的老光棍,此刻动的就是这样的念头。
随着汽车的颠簸,余利生轻轻摇晃着脑袋。他正为自己交上了“桃花运”而暗自庆幸。
渐渐地,他微闭起双眼,嘴角也挂上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在刚刚经历了有生以来一次重大的打击之后,陈香萍心里是一片废墟般的荒芜、迷茫与凄然。她没有多想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也没有想贸然跟着这个养蜂人到底会发生什么情况?现在她的想法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尽可能早点离开这个伤心之地;离开这个生活了近二十年的留下她无数青涩记忆的家乡;远离这些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熟悉的人和事,越远越好。除此之外其他的什么也没去想,或者说她还来不及去想,也没有心思去想,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但是出于一个成熟女性自我保护的本能,陈香萍还是非常小心地和余利生保持着距离,对他存着戒备。她敏锐感觉到坐在后排的余利生正在用那种男人常有的火辣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她不敢回过头去看他,而是始终保持着木然的样子,任由自己沉浸在经受精神及肉体折磨之后的虚脱中。
汽车在破烂不堪的山区公路上行驶。在汽车的晃荡之中,陈香萍目光呆滞无神地望着窗外,渐渐地沉沉的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