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天已经没有开往南疆的班车了,古少林和阿依苏鲁在长途汽车站旁边的旅店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他们乘上了开往喀什方向的长途客车。
沙尘暴已经停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戈壁沙漠异常宁静,天空瓦蓝瓦蓝的像是宝石镶嵌而成的一样,晶莹剔透。
公路恍惚一条深灰色的蟒蛇,蜿蜒在这一望无垠的橙黄色的大漠戈壁之间;汽车则像一艘航行在这茫茫沙海上的孤帆,小瓢虫儿似的爬行着。耳畔只有汽车引擎的轰响。遍布着骆驼棘的沙丘连绵起伏,汽车明明走了很久,感觉上却似乎仍然蜗在原地。
沿途单调乏味的风景令车上所有的乘客都陷入昏昏沉沉的瞌睡之中。灰头土脸的司机则凝神静气地手握着方向盘,时不时地吼叫一声,给自己提神。驾驶室前的仪表台上,一只袖珍收音机在播放着榜样戏的旋律。
古少林平静地注视着车窗外。心想,新疆真大啊,真是没到过新疆不知道天有多宽地有多大。已经走了好几天,还没有到达要去的地方。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寂寞无聊的长途之旅!
阿依苏鲁也酣然睡着了,嘴角挂着一丝甜甜的微笑。渐渐地,她的头斜倚在了古少林的肩膀上,自己竟浑然不觉。
望着阿依苏鲁这副恬静的样子,古少林不忍心叫醒她,让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安静地睡着,心中却生出一种十分惬意的别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他甚至闻到了从阿依苏鲁的发际间和肌肤里散发出来的一种特别的淡淡的幽香。
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瞎想,古少林的心头一颤,脸马上便红了。他猛然警觉地把思绪拉到了别处。他开始思念起远在南方的父母,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好?他又想到了裴小丽,想到她温柔的笑容和避雨帝喾祠那难忘的一幕,心中不禁一阵愧疚。接着他想到此行是否能够找到凌锐师长,凌师长是否能够证明爷爷的清白?
古少林把目光移到车窗外。
透过车窗一眼望出去,仍然是一片绵延起伏的灰沉沉的沙包。在远远的地平线上,若有若无地站着一棵孤傲的金黄色植物。在这样干旱莽荒的沙漠中,居然还有这样耸立的植物!他以为是看见了海市蜃楼。
等那景物渐渐近了的时候,古少林惊奇地发现,那居然真的是几株高大的有着茂密的橙色树冠和灰褐色布满嶙峋裂纹的树杆的大树。它们互相依傍地矗立在寂寥的大漠上。在高旷辽阔的蓝天与深远无垠的沙漠之间,是那么的峥嵘突兀,又是那么的坚韧和镇静。这是一些怎样的奇树呢?
车轮忽然辗过一片戈壁碎石。随着车身的颠簸,阿依苏鲁醒了。她发现自己竟是靠在古少林的肩上,立刻满脸绯红地坐直了身子,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见阿依苏鲁醒了,古少林微笑地对她说:“这沙漠真的好壮观啊!”
阿依苏鲁也将目光投向了车窗外面。她指着那几株渐渐移向汽车后面去的大树,对古少林说:“哎,你看,那是胡杨树。它是塔克拉玛干沙漠上特有的植物,生命力特别强劲,能忍耐沙漠中恶劣的干旱气候。据说它生长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被称作沙漠的脊梁!”
古少林惊讶地说:“是吗?沙漠的脊梁!我说呢,在这样的茫茫沙漠中居然还能看到一片浓荫,太神奇,太了不起了!”他凝视着那些株奇特的胡杨树,心中不由得生出无比敬佩与仰慕的感情来。
2.
从听到古少林用口琴吹奏出悠扬的新疆乐曲和他热心提醒车上乘客防范被石子击伤开始,阿依苏鲁就感觉到他是一个勇敢可爱的小伙子。现在经过一路旅途的相处,她显然已经默默地喜欢上了他。尽管他们只是在旅途中偶尔相遇,但是在她的心里却感觉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她被他身上表现出来的纯朴与坚韧的气质以及不俗的谈吐迷住了。当长途客车途经她的家乡玉泉县城的时候,阿依苏鲁并没有下车,而是选择继续陪着古少林,去青瓷堡的农三师寻找凌师长。
古少林有些不安地劝她:“阿依苏鲁,你已经到家了。还是早点回去吧,要不然你的家人会为你担心的。不要陪着我了,我自己会找到凌师长的。”
阿依苏鲁笑着坚持道:“不要紧的。青瓷堡离玉泉也不太远呵,我先陪你找到凌师长再回家,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再说了,我们两个人去找总比你一个人要好些。放心吧,我家里人不会担心的!”说话时,她执拗地望着古少林,脸颊上那对小酒窝在轻轻地浮动。
眼前这位美丽单纯的少女,那神态,那笑容,多像裴小丽呵!古少林点了点头,同意了。
长途客车在玉泉补充了汽油和冷却水,继续赶路。第三天中午时分终于到达了青瓷堡镇。
青瓷堡地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西南边缘,是古代“丝绸之路”南道上的一个古镇,紧挨着叶尔羌河流域的绿洲地带。这里呈现出来的完全是一派牧歌似的草原风光。
跟玉泉县城一样,青瓷堡镇的周围也是被一道道高大的柏杨树防风林带隔成棋盘状的大片大片整齐的旱地。此时正是棉花收获季节,远远望去,一块块绿树镶边的方格中间,铺满雪白的棉花,许多的农场职工正穿行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棉田中采摘着棉花,宛如在一张硕大的作文稿纸上书写着奇妙的文字,田头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着社论之类的长篇文章。
古少林一心要找到凌锐师长,一下车他就向旁人打听农三师在哪儿。被问到的人或许听不懂他的话,或许见他满头黄尘、一脸污垢的模样,只当他是刚从内地来的“盲流”,没有人搭理他。
阿依苏鲁走上前去,用哈萨克语向一位赶着大轱轳驴车的红脸庞哈萨克老大爷打听了一番,然后对古少林招着手说:“少林,农三师不在镇上,离这还有十几里路哩。快过来吧,这位大爷正好与我们同行。”
等古少林和阿依苏鲁在木轱轳车的梆沿上坐好,红脸庞的哈萨克老大爷扬了扬手里的长鞭子,拉车的黑驴子耳朵煽动了两下,尾巴一甩一甩,驴车便“咕噜咕噜”向前移动了。
叶尔羌河沿岸长满了成片成片的胡杨树和红柳树。胡杨橙黄的树叶和红柳墨绿色的枝叶杂然交织,与瓦蓝的天空组合成一副绚丽斑驳的图画。它们的影子倒映在清沏见底的叶尔羌河面上,让人产生如梦似幻的感觉。
古少林被眼前的景致吸引住了,他惊讶而迷惑地凝视着河岸上的树林和掩映在树林中的哈族民居,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痴痴陶醉的神情。
他想到,要不是为了争取时间搞清楚爷爷的历史问题,真愿意在这个远离城市喧嚣的世外桃源呆下来,与辽阔的草原、悠悠的驴车、异域美丽的小河和宁静的小村庄厮守一辈子。
阿依苏鲁望着古少林这副沉默无语,刚毅中透着忧郁的样子,怜爱不已,一种少女的柔情涌上心头。她轻轻碰了碰古少林的臂膀,柔声问道:“少林,你又在想什么?”
古少林愣了一下,笑着回答:“呵,我在想,新疆真大,各地的风景也大不一样,有沙漠,有戈壁,还有绿洲和季节河,就像歌里唱的一样:新疆是个好地方!”
阿依苏鲁抿嘴一笑,故意逗着他说:“这可是名不虚传,新疆好的地方还多着呢。如果愿意,那就待下来,慢慢体验吧!”
古少林的脸上浮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于是阿依苏鲁也不再说话,低头在想着什么。
古少林以为是自己的沉默让阿依苏鲁也跟着不开心了,从侧旁望着她那沉思的模样,一种深深的愧意又浮现心头。
这样静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程。驴车的胶皮轱轳碾着沙尘厚积的道路,吱溜吱溜地响着,黑驴子摇头摆尾地拉着大车,两只长耳朵的绒毛上反射着金色的阳光。
澄碧的蓝天、橙黄的胡杨、墨绿色的红柳,以及静静的叶尔羌河和远方波浪般金黄的沙包,这如歌似画的异域风光着实令人沉醉。
古少林心里涌起一阵久违的冲动。他从裤袋里掏出口琴,轻轻吹奏起王洛宾的歌曲《黄昏里的炊烟》。
他想也没想究竟是为什么。在这辽阔的西部大漠上,他敢毫无顾忌地吹奏那些时下被打成“封资修毒草”的违禁歌曲。
音乐的旋律顿时驱散了刚才沉闷的气氛。阿依苏鲁一边微笑地听着,一边用手打着拍子。赶车的老大爷也受到两个年轻人的感染,纵情地唱起了哈萨克曲子。
驴轱轳车来到一个岔路口上。哈族老大爷用带着新疆口音的普通话对两个年轻人说:“小伙子,小姑娘,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右边这条路通往农三师,你们慢慢找吧。见到你们很高兴,祝你们好运!”
古少林和阿依苏鲁谢过老人家,目送着驴车渐渐消失在红柳树林深处,便沿着右边这条沙石子路继续前行。
没走多久,古少林隐隐地看见前方树林中掩藏着一个很大的湖泊。他拨开枣红色的红柳树枝条,兴奋地跑了过去。当他站到湖边,立刻张大了嘴巴,发出惊奇的叹息。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美丽的湖泊。那湖水湛蓝湛蓝,湖面平静如镜、璀璨生辉,好似一块巨大的蓝宝石,让人见了不由得生出疼爱与怜惜的感情。
这是一湖多么纯净、多么可爱的碧水啊!
未等阿依苏鲁跟上来,古少林已经走到了湖泊的近前。好长时间没有洗脸了。现在见着这么一泓蓝幽幽的湖水,他一时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
当阿依苏鲁来到湖边的时候,古少林已经用双手掬着湖水在洗脸了,她急忙走到古少林的身边,大声喊道:“这水不能用!”
古少林茫然地望着阿依苏鲁。他感到脸上像沾满了沙子,而阿依苏鲁则用手掩着嘴在一个劲地偷笑。
古少林用舌头舔一下嘴唇,马上便露出一副怪怪的模样——他的脸上、眉毛上、额头上沾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碱屑末,看上去像个从冰雪中钻出来的爱斯基摩人。那湖水是咸涩的。
阿依苏鲁从身上拿出一块白纱巾给古少林擦脸,笑着说:“这其实是一个大碱坑,坑里的水又咸又涩,不能用的。”
古少林一脸愕然地望着幽蓝的湖面。
3.
约莫走了两个小时。几经周折之后,在农三师一幢土红色的两层楼办公院落里,古少林和阿依苏鲁终于找到了凌锐师长。
凌师长中等偏瘦的身材,皮肤糙黑,身体非常结实。虽然已经六十来岁的人了,短硬的头发也被岁月的沧桑染得花白,但一双深邃的眼睛却炯炯有神,精神依然矍铄爽朗,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在见到凌锐师长的那一刻,古少林突然感到鼻子一酸,满心的屈辱、无尽的忧伤和一路的艰辛劳苦,全都化作苦涩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双膝一折跪在凌锐的面前,哽咽着向凌锐诉说了自己和家人的遭遇以及他此行的目的。
凌锐惊愕地上前拉起古少林,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身体单薄的湖南小伙子。
听了古少林的叙述,凌锐的两道浓眉立即紧蹙了起来。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你长得还真有些像你爷爷古兆光呵。你爷爷是我们洪山游击队中一名勇敢的战士,他是立过战功的。当年我派他去做土匪丁占魁的收编工作,结果丁占魁如约带领他的手下人马投奔了抗日游击队。怎么能把古兆光反说成是土匪呢?这是怎么搞的嘛?简直是乱弹琴,无法无天!”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
凌锐师长当即提笔为古少林写了一份证明信。信是写给衡阳地区人武部的。他在信中说明了古兆光参加洪山抗日游击队以及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时间、地点和经过;详细列出了古兆光在各次主要作战行动中的立功表现;特别是支队领导指示古兆光执行收编丁占魁任务的情况。最后在证明信的落款署上了他的名字。证明信足足写了三页信笺纸,因为是以他个人名义写的,所以他特意加盖了他的私人印章。
凌锐将证明信用一个牛皮纸信封装好,交到古少林手里。嘱咐他回去后直接交给衡阳地区人武部的负责同志,他们会按相关政策妥善处理。古少林拿着信封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他感激万分,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放到贴身的衣袋里,又用手轻轻压了压衣袋。
时近傍晚,亦兵亦农的战士们肩扛着锄头或铁揪,背挎着半自动步枪,陆陆续续列队收工回来。先前宁静的场部顿时热闹了起来,广播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
凌锐细心地注意到,古少林穿的是一件沾满尘土、很不合身的破烂的棉大衣,里面套着一身单薄的蓝工作服,已经猜到他出来的时候没带任何行李。当下,他吩咐勤务人员给古少林换了一套冬军服,并亲自安排好古少林和阿依苏鲁的住宿。
晚餐是在师部食堂里吃的。凌锐特意叫食堂按湖南人的口味炒了一盘辣椒炒羊肉片、一份棒槌鱼再加一份西红柿鸡蛋汤,三个人一人一碗大米饭。
凌锐和蔼地劝两个年轻人吃菜:“多吃点,我们新疆的大米又香又软,比内地的大米好吃多了。”
阿依苏鲁也笑着说:“是的。还有这棒槌鱼,也是新疆的特产,鲜嫩味美。你知道这鱼是怎么打上来的吗?”
古少林不解地望着她。
阿依苏鲁接着说:“叶尔羌河沿岸的渔民常常把鱼网布设在河道里,棒槌鱼钻到网眼中进退不得,第二天早上将网取出,网上往往会挂有几十斤鱼呢!”
凌锐微笑地对阿依苏鲁说:“小姑娘知道得还真不少呵。你的普通话也说得挺标准,这是个有利条件哦。你可以报名参加我们生产建设兵团的文艺宣传队,为民族团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阿依苏鲁兴奋地笑着点点头:“谢谢凌师长!请您放心,我一定记住您的话!”
凌锐从衣袋里掏出几张“大团结”纸币递到古少林手里,对他说:“这些钱你拿着做盘缠路上用吧。回去之后还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情况。但是,这种不正常的状态肯定不会持久的。你要记住,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要敢于讲真话,做善事。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和打击,一定要对生活抱有坚定的信心。要相信党,相信组织。只要生命在,就会有希望!”
古少林站起身来,拉着凌锐的手,眼睛里噙着泪水说:“凌师长,您放心吧。我会好好活着。谢谢您!”
凌锐抬起左手腕看了看那块已经泛黄的瑞士手表,匆忙地说:“好!我要去开会了。你们慢慢吃,吃完后去招待所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会派车送你们。”说完就披上军装大步走出了餐厅。
望着凌锐离去的身影,古少林和阿依苏鲁肃然起敬。他们没有想到,凌锐这么大的一位部队首长竟是如此地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古少林以往见过的一些干部,哪怕是掌管着一丁点权力的生产队长或什么主任,都是一副盛气凌人,高傲自大的架势。由此,他在心里想到,这世界上还是有好人,从而更加坚信凌锐所说的:眼前这种不正常的现象不会太长久。只要生命在,就会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