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少林的身体依然很虚弱,他随着那个管理员来到位于砖窑后面山坡上的一排树皮工棚的外面。管理员在门边站住,对古少林说:“进去吧,在这里好好接受劳动锻炼,每天收工后要按时到队部汇报思想”。说完伸头往工棚内看了看,然后就撂下古少林,转身往山坡下走了。
工棚里光线很昏暗,乍一进去什么也看不清楚。过了一会,眼睛适应了棚内的光线,才看清里面的格局。
古少林往前走了几步,目光在棚屋里扫了一圈。这是一座用杉树皮搭成的狭长的工棚,墙壁和屋顶都是用杉树皮铺盖的;整个工棚只有古少林刚才进来的这一个门,没有窗子。工棚里,是一左一右两排竹板架成的通铺。铺板上面一个挨着一个铺垫着草席,草席上散乱地堆着窑工们的被子、衣物。两排铺位的中间,留出一条狭窄的走道。
棚屋里散发着一股由人的汗味和鞋袜的臭气掺合成的刺鼻的酸臭气味。
这时,棚屋的角落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古少林循声望过去,看见了他的父亲古文标。
古文标躺在里边一张竹铺上。他看见古少林进来,从被子里坐起,咳嗽了几声,用嘶哑的嗓音说:“少林,你的铺位在我旁边,过来吧。”他欠着身子提起铺板下一个热水瓶,为少林倒了一杯水。
自打刘瑛去世,尤其是来到青石坳之后,古文标的身体完全垮了。一连串的打击和折磨彻底摧毁了他的精神支柱,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巨大的思想包袱更是把他逼到了绝望的边缘。
山上的气温比外面要低得多,寒气很重。而窑工们进行的装窑与出窑作业,同粉尘和高温打交道。因此,他们每天都要交替承受窑内高温和窑外冷风这忽冷忽热的急剧变化,再强壮的身体也受不住这样的折腾。
古文标的身体逾来逾差,每天咳嗽不止,原来还算强壮的身体变得骨瘦如柴。如果劳动队具备基本的医务保健条件也许会好一些,然而这里除了砖头和泥土,就什么都没有了。有病只能硬扛着。
胡世锋见古文标的身体病成这样,每天“咳咳喀喀”像只虾公,有意让古文标回到他自己的村里去接受监督劳动。他曾经将古文标的情况向上面作了汇报,但是丁独灿不同意,他说古文标是在装病,骨子里其实是在抵触运动,是在与人民为敌。胡世锋因此被批评了一顿。
这样一来,古文标就只能带病继续在这个山坳里“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用汗水和生命澄清自己身上的污垢,虽然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曾经让他引以为荣的父亲怎么突然间就成了通匪分子。
古少林走到为他准备的铺位旁,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水杯,“咕噜咕噜”一口喝个精光。也许是凉水的作用,他忽然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便在床边坐下来,望着父亲。
眼前的父亲看上去是如此陌生。他的脸色、他的眼神、甚至他的沉默,已经与原来那个气定神闲,乐观自信的父亲判若两人了。那种睿智和幽默的表情,那张爽朗的笑脸,都到哪里去了?眼前的父亲,木讷、呆板、瘦弱、胆怯。更令古少林不忍面对的是,父亲的身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他的心在抽搐,在呻吟。
古文标一直在默默望着儿子,他为儿子受到他的牵连落到这个地步而感到深深的愧疚。他觉得对不起儿子。
这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古少林终于鼓起勇气向父亲问起母亲自尽的经过。但是,古文标还未及开口诉说,两行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
古少林用手抚摸着父亲的手臂,泣不成声。停了一会,他若有所思地问道:“爸爸,我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呵,一夜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次我去新疆找到了爷爷当年那支游击队的老首长凌锐师长,他说我爷爷是抗日英雄,还给我开了一份证明信,爷爷的历史是清白的。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要颠倒黑白,硬要认定我爷爷是通匪投敌?为什么要把我们家整成这样?”
古文标长长叹了一声气,茫然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
古少林扶起父亲,扯过一个脏得发黑的破枕头垫在他的背后,让父亲躺得稍微舒服一点。
等呼吸顺畅了一些,古文标望着儿子,说:“少林呵,这件事情说起来话长,真是一言难尽啊!看样子我是躲不掉这一难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爸爸,你不要难过,凌锐师长说目前这种局面不会持续太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搞清楚爷爷和你的事情,请求单位为你平反,恢复名誉!”
“孩子,你太天真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样子,没有那么简单。”
“我就不相信这世上白的真能说成黑的。天下总有说理的地方,实在不行我就到北京去,向中央领导汇报!爸爸,您不要焦急,先把身体养好,一会儿我想办法给您弄点治咳嗽的药品来。”
古文标望着单纯朴实的儿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太阳下山的时候,响起了“当当当”收工的钟声——管理员站在当作办公室的那排树皮屋前,用铁锤敲击着挂在屋檐下的一截废钢轨,招呼着窑工们到食堂打饭。
那些满身满脸蒙着灰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窑工们,摘下并不怎么管用的防尘罩,收拾好工具,挪动疲惫的脚步回到工棚里。他们脸也没洗,就拿起各自的碗筷涌向食堂。
黄沛霖来到古文标和古少林的铺位前。他一扬手把防尘罩扔到他自己的竹板铺位上,对古少林说:“小古,你去把你父亲的晚饭一起打来吧。唉,他越咳越厉害了,弄得大家都睡不好觉。这里也没有止咳的药。”
古少林说:“吃过晚饭我到龙爪镇去买点药来。”
“这里的人是不可以随便外出的。有事必须提前向劳动队请假,你千万要记住,擅自外出是要挨批斗的。走吧,打饭去,晚了就得喝西北风了。”黄沛霖说完,从他那张铺位底下拿起自己的碗筷走了出去。
古少林默默注视着黄沛霖的背影,他对这个性黄的组长产生了一些好感。
后来得知,黄沛霖原来是镇中学的一名体育教师,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有一次,校长安排他在学校的围墙上写一副标语,他手执大排刷一边写标语一边和旁边的人说话,结果一不小心把标语中的“誓死捍卫××××”写成了“誓死捍死××××”,当即引起全校师生一片哗然。造反派将他拧到公社革委会,一阵批斗游街,他因此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在劳改农场改造了三年。刑满释放后就被安排来到青石坳劳动队。胡世锋见他力气大又当过老师,就让他当任砖窑的装窑组长。
2.
冬日的山冲,天黑得早。山风打着呼哨,吹拂着树皮工棚的屋顶,发出阵阵“啪啪”声。
吃过晚饭后,劳累了一天的窑工们到小河里草草洗了一下身上的泥尘灰垢,然后钻进各自的被窝。年龄大点的窑工早早地睡了,年轻一点的则有的聊天,有几个聚在工棚中央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下完着扑克牌。
古文标喝了儿子给他端来的一碗热的青菜汤,默默地斜靠在垫高的枕头上,时不时像筛糠一样地剧烈咳嗽一阵。
古少林静静的坐在竹铺上,看着父亲因剧烈咳嗽而非常难受的样子,无能为力。他轻轻拍打着父亲的背,说:“爸爸,你还是请个假,到公社卫生院去开点药吧!”
古文标摆着手说:“没有用!我跟他们说过,丁独灿说我是装病。他已经向劳动队打了招呼,不准我乱说乱动。”
“您明明已经病成这样,他难道看不出来吗?有这样装病的吗?还有没有人性!”
“少林呵,凭我们现在的身份,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和权力提条件!还是算了吧,不要自找麻烦了。”
古少林环视了一下暗淡的工棚,轻声说:“不行,这样下去您的身体会受不了的。我要想办法给您弄点药来!”
古文标睁着黯然无神的眼睛,忧虑地说:“黑灯瞎火的到哪去弄药?少林,你不要乱来。那样没有用的!”
古少林平静地说:“我不会乱来的,您放心!”说完,他和衣在被子上躺下来,张眼望着树皮屋低矮的顶棚,若有所思。
玩纸牌的人偶尔发出低声的争执声,没有人敢大声喧哗。
躺了一会,古少林见父亲已经闭上了眼睛,好像是睡着了。
隔壁铺位上的黄沛霖在和几个窑工聊天,他在给他们讲笑话。
古少林突然从铺上爬起来,穿上鞋子朝门外走去。在经过黄沛霖身边的时候,他看到黄沛霖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浅笑,轻声对黄沛霖说:“黄组长,我去上厕所。”
黄沛霖点了点头,说了句:“外面风大,注意安全!”他从古少林的眼神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他也没有多想,又接着刚才的笑话往下讲。
黄沛霖说:“有个担负采购任务的人常年在外东奔西跑,为农场的物资供应工作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场里个别领导却把采购员的工作成绩全说成是他个人的成绩,到处吹牛。采购员心中很不是滋味,满腹劳骚无处发泄。有一次,场长请客,采购员也在场。酒过三巡之后,场长提议猜字罚酒。因为上面有规定,不准划拳行令,他们就用身体及动作变字,输了包付一桌的酒菜钱。
采购员先变。他双腿叉开,两臂平伸地站在地上,要场长猜。场长猜出是个大字。
然后轮到场长出字。场长也是双腿叉开,两臂平伸地站在地上。采购员猜是个大字。场长说不对。他用手指了指胯下说,加上这个尿尿的东西是个什么字?采购员大笑,那是个太字。场长说,是呵,太比大大!采购员不服气地争辩说,不对,太是太监,没用的,当然是大大了。场长一听,当即脸色一沉。什么,你说我是太监?就因为这一字之差,采购员不但付了那桌酒菜钱,并且在反右运动的时候被划成了右派分子。”
虽然黄沛霖说这是个笑话,可是他说出来之后,听的人没有一个觉得好笑。有人说:“这算什么笑话嘛,一点不好笑。再说一个好笑点的。”在这些被监督劳动的人心目中,黄沛霖有着满肚子的经纶,他幽默又乐观,富于同情心,大家都很喜欢他。
黄沛霖转脸朝工棚的门口看了看,心不在焉地说道:“我的笑话都让你们掏光了,你们也说几个给我听听呵。”他在心里却疑惑地想着,这个新来的小知青,上厕所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3.
正当大伙缠着黄沛霖要他再讲一个有意思的笑话时,工棚的木板门被推开了,几名管理员拿着雪亮的手电筒在棚屋内照来照去。
像往常一样,晚上九点钟,是劳动队息灯的时间。管理员握着装有四节一号电池的加长手电筒,准时到工棚查夜。
下午那个说要揍丁家宝的管理员站在门边,大声说:“准备息灯了,都回到自己的铺上去。黄沛霖,人都在吗?”
黄沛霖回答道:“都在,都在。”
管理员的手电筒在左右两排的通铺上挨个地照过去,当电光照到古少林的铺位时,黄沛霖故意把自己的水杯撞倒,杯子“咚”地掉在地上。古文标这个时候正好也咳嗽起来。
管理员立即把手电光柱对准黄沛霖,问:“怎么回事?”
黄沛霖捡起杯子,说:“呵呵,是我的杯子掉了。”
管理员嘟哝道:“搞什么名堂,赶快睡觉!”
等管理员走了之后,黄沛霖隔着古少林的空铺小声问古文标:“老古,你儿子上厕所怎么还没回来?”
古文标又咳嗽了几声,回答道:“这孩子,他说要替我买点止咳的药。我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黄沛霖不解地说;“路口和桥边都有人站岗执勤,黑咕隆咚的他到哪里去买止咳药?”他担心古少林发生意外,遂披上衣服走出工棚。先到茅厕去查看了一下,并没有古少林的影子,心里马上想到:古少林一定是偷偷溜出了劳动队。要是被管理员发现,肯定是要挨批斗的,说不定还会受到更严重的处罚。他为古少林捏了一把汗。
外面的山风很大。黄沛霖转了一圈回到了工棚里,钻进自己的被窝。但他一直想着古少林,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
古文标也没有睡意,他在焦急地盼望着古少林回来。
4.
古少林还以为可以像原来在城里一样,有什么小毛病只要到单位的医务室开几片西药丸子就好了,很简单。于是,他跟黄沛霖说了声上厕所,便悄悄溜出了工棚。
万籁俱静。山冲的夜黑黝黝的,那山那树那低矮的工棚以及耸立的砖窑像一匹匹沉默的怪兽,狰狞可怖。蒸水河在寒风中发出轻柔的“哗哗”声。
古少林循着小路径直来到小桥边,远远地见有两个管理员裹着棉大衣坐在桥边的岗棚里聊天,知道从这儿过不去,便折回到砖窑的侧面,想从那里绕过去。可等他爬上那面陡坡一看,整个山坳的四周都用砖墙围住了。他只好重新回到小河边。
两名管理员坐在那里一面聊天,一面嗑着葵花籽,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古少林趴在一丛灌木下等待着,在心里一遍遍地祈求桥上的两个人快点儿离开。然而,那两个人仍然坐在原处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又有一个管理员加入其中。
古少林心头一阵沮丧,可他想到父亲咳嗽时那难受的样子,既担忧又难过。必须尽快到公社卫生院找到止咳药,明天上工之后恐怕就更没有机会出去了。这样想着,他朝桥上的几个人看了一眼,便猫着腰摸到几十米外的河沿上,避开了守卫人员的视线,一咬牙沉入到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河水只有齐胸那么深浅,古少林轻轻摆动着双臂,两脚交替地趟水过河,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对岸。他用手扯着岸草用力爬上河岸,回头望了一眼,然后抹了一把水淋淋的脸颊,裹着一身湿沥沥的衣服,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
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将近晚上十点多钟,古少林气喘吁吁来到公社革委会大院旁边的卫生院。卫生院那栋简易平房门窗紧闭,觑无人声,只有最当头的一间房屋的窗子里亮着灯光。
古少林琢磨着那可能就是门诊室,就直接往亮灯的房子走过去。来到近旁,透过半开半闭的窗户,古少林看见摆着白色桌椅和几架药品柜的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影。他走到门前,抬头看了看门楣旁边钉着一块写有“门诊部”的木牌子。他深深呼了一口气,伸手敲了敲房门,问道:“请问里面有人吗?”
随着一阵“唏唏嗦嗦”的响动,半晌之后里面传出一个女人懒洋洋的声音:“什么事呵?”
“医生,我爸爸病了,请您给我开点止咳的药。”古少林说。
“都什么时候了,明日白天来吧!”女医生不乐意地说。
“医生,请您开开门吧。我是从青石坳赶来的,白天没有时间。”
“那没办法,现在早已下班了。”
“请您帮帮我吧,我爸爸咳得很厉害!”古少林急切地说。
又过了好一阵子,女医生打开了房门。用手拢着散乱的披肩长发,很不高兴地看着古少林,说道:“进来吧。我们晚上一般是不坐诊的。”
古少林走进门诊室,感激地说:“谢谢您!我白天确实来不了,没有办法,实在打扰您了!”因为衣服全是湿的,他没有在椅子上坐下,只是站在桌边,身子有些瑟瑟地抖动。
不知道为什么,这名三十来岁的女医生看上去神情有些慌乱,呼吸微喘着,两边脸颊和肉感的鼻冀泛着一抹亮亮的潮红,显得很不耐烦。在古少林刚刚进来的时候,她明显慌乱地返回身去将里面一间套间的房门关上,并小心地放下门楣上那块印着红十字的白色布帘。然后做作地轻咳一声,伸手摘下墙壁上的白大挂,披在身上。
她在靠窗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拿过一本处方单,抬头望着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古少林,说:“是谁有病,什么症状?”
未等古少林开口,女医生忽然站了起来,她盯着古少林潮湿的身子,感觉眼前这个人神色和举止像是个逃犯,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衣服怎么都是湿的?”
古少林红着脸如实说道:“我是刚从青石坳涉河跑来的……”
女医生立刻皱起了眉头,提高嗓音说:“原来是这样?你是被送到青石坳劳动队接受改造的五类分子。对不起,我只为贫下中农看病,你们这些坏分子休想接受我的服务。出去!”
听到女医生的这番话,古少林的心头一颤,仿佛突然间坠入到冰冷的地窖里,一下子感到了彻骨的寒冷。但是他不能冲动,便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颤巍巍地说:“阿姨,请您听我说,我不是什么坏分子,我的爷爷曾经还是立过功的抗日游击队员。我们是遭人陷害,是冤枉的。请您救救我父亲吧!”
女医生并不理会古少林,她高昂起头,对他说:“我不管你爷爷是什么,你自己刚才也说了,你是从青石坳劳动队出来的,送到那里劳动的人都不是好东西!你还是赶快走吧,否则我要叫纠察队了。”
古少林的两只眼睛很快红了,泪水从眼眶里滚了出来。见眼前这位女医生的态度是如此冷漠无情,他“扑嗵”一声跪了下去,央求道:“阿姨,我是一名下放知青,也是一名红卫兵战士。您是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责任。退一万步说,即使是坏人,他也是一条生命啊,也应该享受人道主义的救治啊。请您帮帮我好吗!”
女医生用手掌拍着桌子,大声说:“你也知道人道主义吗?过去你们欺压我们贫下中农的时候有没有讲过人道主义?告诉你,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你们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滚,快给我滚出去!”说着,她操起身边的椅子,将古少林赶出了卫生院,并“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这时里面小套间的门打开了,一个留着倒背头,两眼突胀、脸放红光,穿着白衬衣的中年男人走到女医生身边,用手从后面环抱她的腰,露出轻狎的笑脸望着她。他把一张厚实的黑嘴贴近她的脸颊,说:“什么人惹我的小美人儿这样生气呀,嗯?”说着就将一只手伸到女人的下身。
女医生名叫周燕,是这个卫生院的护士长,她用手拔开男人的手,扔下白大挂,说:“哼,什么人都有!也不问问自己的身份,四类分子也想搞特殊化!”然后又转怒为喜,微笑着看了一眼那个男人,用手指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下,在那个男人的拥抱下两人重新走进了小套间。
古少林独自站在小镇空旷的街道上,仰天长长地吼叫起来:“天呵,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呀?难道我们连看病的权力也没有了吗?”
公社大院那边响起一阵呼喊之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在空中晃动,渐渐往这边过来。
古少林高一脚低一脚地拖动着脚步,哭泣着,低吟着,淹没在回青石坳的黑暗山路上。他没有选择逃跑,因为父亲还在那里等着他。
在一个水库边,古少林又气又累,想停下来休息一下。他虚弱地靠在一棵树杆上,仰天长叹。借着微弱的月光,他隐约看到那棵树的枝叶间挂着一些拳头大小的果子。走了这么长的路,肚子也饿了,这些果子正好可以用来充饥。于是他吃力地拉下一根树枝,摘下一个果子,凑到眼前仔细辨认,原来那是一棵野生柑橘树,枝头上挂满了青涩的柑橘。
古少林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曾经听母亲说过,柑橘可以用来止咳化痰。我正好可以采些柑橘回去给父亲止咳啊!古少林不再感到寒冷和疲倦,一气摘了好些个柑橘。他脱下外衣,将那些柑橘包裹好,飞快地返回青石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