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长时间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寒气浸入了身体,古少林的头针扎一样一阵一阵地疼痛。
将近子夜的时候,古少林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溜回了青石坳。
小桥边的岗哨还在。古少林依然从小河中趟水过去。
离工棚老远就听见父亲在“吭吭”地咳个不停。古少林轻手轻脚地钻进工棚里,摸索着来到父亲的铺位前,拿出几个柑橘用毛巾擦了擦,剥开来,递到父亲的嘴边。古文标见是少林回来了,正要说什么,被少林止住了。少林示意父亲吃下柑橘,然后飞快脱掉湿透的衣服,用被子紧紧裹住瑟瑟发抖的身子。他已经冻得不行了。
当他在床上躺下来,面朝着父亲时,两行眼泪便顺着眼角潸然流到枕头上。他为没能给父亲弄到止咳药而难过,也为受到女医生的侮辱而忿懑,更为他们父子的处境而忧伤。好在无意中摘了些柑橘回来,希望它能减轻父亲咳嗽的症状。
古少林居然没有一点儿睡意。他在默默地想着:如何想办法带着父亲逃离这个地方;如何向县里或者市里的领导去申诉,澄清爷爷的历史,恢复名誉。
躺在冰冷的铺板上,满耳是窑工们此起彼伏的酣声还有父亲间或的咳嗽声,古少林的头脑疼痛得难受。他对自己说:目前首要的问题是千万别倒下,要坚强地活下去,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睡在古少林另一边铺位上的黄沛霖一直没有睡着。看见古少林在铺位上躺下了,他轻轻探出身子,用手扳着古少林的胳膊,低声问道:“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古少林慢慢转过身子,无声地面对着黄沛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黑暗中,虽然看不清古少林的面容,但是黄沛霖还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他脸上泪水的反光。他伸出手去,在古少林的额头上轻轻摸了一下,吃惊地小声说:“哎呵,你在发烧!”
黄沛霖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取来一块湿冷的毛巾,搭在古少林的额头上。
古少林昏昏沉沉地躺在被子里,口中开始时不时地说着含含糊糊的梦话。黄沛霖听清了他重复地叫得最多的几个词:“爷爷”、“爸爸,妈妈”、“小丽”、“阿依苏鲁”、“药”、“柑橘”、“坚持”。黄沛霖不明白这个新来的小知青嘟哝这些词儿是什么意思,只是感觉到,这张清纯又稚气的面孔下,包藏着太多的委屈与苦楚,还有一颗坚韧的意志。他从心里喜欢着这个小青年。
冬天的早上,六点钟天还没有亮,办公室屋檐下的铁轨已经被“当当当”地敲响。刚刚煨暖身子的窑工们睁开睡意朦胧的眼,很不情愿地起床。有的仍然躺在被窝里,哼哼叽叽地伸着懒腰,赖着不想爬起来,尽可能拖到最后一分钟。管理员响亮地吹着口哨,用力推开了工棚的木板门,站在门口威严地大声嚷着:“起来,快起来!”
因为担心着古少林,黄沛霖基本上一夜没有合眼,此刻刚刚想眯会儿眼。一般情况下他都是第一个起床。这阵子他虽然很想再多躺一下,但听到起床的钟声,稍作犹豫,还是一跃而起,三蹬两拽地穿好衣服,拿着自己的饭碗第一个走出去。
当他走到管理员身边的时候,向管理员点点头说:“报告领导,新来的古少林正在发高烧,今天不能上工,请同意让他休息一天!”
管理员将身体往一旁退了退,让窑工们出来,对黄沛霖说:“一来就请假?当这里是疗养院吗?不行,运动运动就好了!”
黄沛霖不再吭声,他打算直接去向队长胡世锋请示。
晕晕沉沉中,古少林听见周围人起床穿衣的声音。头实在痛得厉害,他的眼睛沉重得不愿睁开。尽管没有看见,他感觉到睡在旁边铺位上的父亲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在穿着衣服。古少林不知道黄组长在替他向管理员请假,在起床还是不起床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强忍着头痛发烧,艰难地坐起来,穿衣下床。
窑工们都拿着饭碗往坡下那排用作食堂的树皮棚屋走去。早餐供应的是稀饭和馒头,还有一些自己制作的酸萝卜和柞菜什么的。
古少林没有丝毫食欲,他手里拿着新领的防尘罩,独自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等待着开工。
古文标打了一碗稀饭,手里还捏着两个馒头,一路咳嗽着走到古少林的身边。他将稀饭递到古少林面前,说:“喝点稀饭吧,空着肚子更难受。”
古少林摇着头说:“爸爸,我不想吃,您吃吧!”
黄沛霖手里端着一碗飘着几块姜片的姜汤水,快步走了过来。他对古少林说:“小古,你身体不舒服,可能是受寒了,今天就不要上工,一会儿我替你去跟胡队长请个假。”
古少林感激地望着黄沛霖,说:“呵,谢谢你。算了吧,不给你惹麻烦了。我能坚持!”
黄沛霖不容争辩地说:“不是坚持不坚持。这世上只有身体是自个儿的,一定要珍惜。你看你的脸都烧得菲红的,还是回工棚去躺着吧,有事我来顶着。来,这是我让伙房师傅给你熬的姜汤,快趁热喝了它,驱驱寒!”
古少林抬头看着黄沛霖,心中升起一股暖流。他站起来接过黄沛霖手中那碗热姜汤,说了声谢谢。
古文标也谢过了黄沛霖,他把两个馒头递到古少林的手里,说:“去躺着吧,不要担心我,那柑橘还真管用!”
等古少林喝完热姜汤,古文标用河水将饭碗洗净,送到工棚里。然后戴上防尘罩,拿起工具,推着小推车,和黄沛霖一道匆忙走向已经清空的砖窑。他们今天的工作是重新往砖窑内装填晾干的砖坯。
古少林喝了碗热姜汤水,身上冒出一层薄汗,感觉头痛缓和了一点。他从心里感激着黄沛霖。但是他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更不愿意自己躺到工棚去休息。他要和父亲在一起,帮他减轻一点劳动的负荷。何况,还不知道队长会不会同意他的请假要求。于是,他戴上防尘罩具,追上了父亲。
2.
南方的冬天犹如野性中带着些羞矜的山里妹子,虽然凛冽,却显得有些迟迟疑疑的。在几场阴郁的毛风细雨之后,青灰色的天空中伴随着小雨下起了绿豆大小的冰雪豆子。接下来,紧随着一阵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终于飘扬起羽绒般洁白的雪花。
整个山坳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霰粒子,树皮工棚的屋顶看上去由原来的褐黑色变成了银白色,透着凝重的沧桑感。砖窑顶上冒着一团团蒸汽。
在新一窑的火砖封窑烧制的这段时间里,原来负责装卸砖窑的窑工们都加入到制作砖坯的队伍中。他们跟原来那些制坯工一起下到因采泥形成的土坑下,将大坨大坨调拌好了的湿泥团砸进木框模子里面,用手捣实了之后再用一只绷着细麻线或细钢丝的竹弓刮子,削去多余的泥土,倒出木模中的泥坯,一块砖坯就出来了。这些砖坯被搬运到堆场上码成空心的坯垛儿,晾干之后等待入窑烧制。
古少林和他父亲合力推着一辆小推车,把满满的一车砖坯送到堆场上去码放,古文标喘息得直不起腰来,时不时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
一个戴着棉帽的管理员叫住了他们:“古少林,过来。你和丁家宝去把那边的栅栏加固一下!”
丁家宝此时正在和着泥料,听见管理员的叫唤,只是向那边瞟了一眼,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管理员见他没动,就提高了嗓音喊道:“丁家宝,你这个死不悔改的土匪崽子,快和古少林去修理栅栏!”
丁家宝抬起一双沾满泥巴的手,倔犟地回答:“我只有一双手呵!”
管理员捡起地上一根树枝,大步走过去,朝丁家宝的头上一顿狠抽,说道:“我叫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有什么条件可讲的吗?老实点,快去!”
丁家宝受了这一顿抽打,额头上和脖子上现出几道紫红色的血痕,眼睛里却露着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坚忍。他用腰间的围裙擦拭了一下手上的泥浆,然后把围裙一脱,甩在木板架成的案台上,爬出土坑,与古少林一起跟着那个管理员去了。细碎的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一会儿便融成了小水珠。
雪花是欢快的,工地上却一片沉寂。衣裳单薄的窑工们默默地劳作,没有一个人说话,古文标“吭吭喀喀”的咳嗽声显得特别地响亮,像玻璃瓶炸裂时那样刺耳。
就在这超饱和的静默伴随着寒风持续漫綖的时候,胡世锋领着一个年轻女子从小桥上走来。他在桥边站住,然后大声喊道:“古少林,有人来看你了!”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劳作,一个个抬起头来,循着这喊声朝小桥那儿望去。他们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
古少林听到有人在喊他,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紧张地直起腰来。当他看清了站在胡世锋身边的那个女人的时候,顿时张着嘴,睁大了眼睛。
那个来看望古少林的女人是裴小丽。她穿了件粉红色的短棉衣,下着黑色西式长裤,脚穿一双黑色平底皮鞋,额头上戴着个黑白花纹的发箍,将一头油黑的齐肩长发披散在脑后。小丽已经完完全全的一副城里女孩的打扮。跟几个月前相比,她的皮肤更加柔润,人也显得持重了许多。
自从招工回城之后,裴小丽凭着自己良好的气质和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在那家化工机械厂广播站做了一名播音员,这可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岗位。
人总算回到了城里,工作也还比较理想,但是裴小丽并没有因为这些改变而感到有多么快乐,她的心依然在雨母山那片苍茫的旷野上痛苦地游荡。这里给了她一生中最大的伤害,也留存着她一生的最爱。因而,在内心深深的不安与躁动驱使之下,她很快便提了些营养品重赴这个令她不堪回首的心碎心酸之地,只为看一眼让她朝思暮想的古少林。
在见到裴小丽的第一眼,古少林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但是这股感情的激流仅仅是闪现了一下,瞬间就平息了下去。
丁家宝用手肘碰了一下古少林,要他快过去接待裴小丽。可是此时,古少林的耳畔萦绕着“管老爷”说过的那番话:“……她呀,呵呵,听说她被丁主任叫到宿舍去谈了一次话,第二天就招工回城了!”
每当想到这里,古少林的心都会像被针扎一样地疼痛。应该说,古少林并不是在意裴小丽先他一步回城——他一直希望裴小丽去考艺校,让他介意的是“管老爷”在说出那番话时那种欲言又止的语气和匪夷所思的表情中包含的“言外之意”。而那种表情和语气,其实明确无误地把古少林的想象轻而易举的引入某类不怎么光彩的敏感事物之上。让古少林想到,裴小丽为什么会采取那样一种令人不耻的方式?
古少林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也不愿意再去想起那件事情。因此,他任由自己内心的猜疑去曲解裴小丽,把这个自己昔日默默喜欢的女子想像成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作风上没有底线,随随便便的女人。
想起这些,古少林一狠心将感情的波澜强压了下去。他不顾丁家宝的提示,佯装着并没有看见裴小丽似的,重新蹲下身子,继续修理着破栅栏,眼睛的余光却透过一丛山茶树的枝叶偷偷地瞟向远处小桥边的裴小丽。
整个砖窑工场上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那些窑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默默地望着小桥边粉红色的女子。古文标一边咳嗽着一边用眼睛寻找着儿子的身影,他很想让裴小丽注意到自己,很想跟她打招呼,却害怕管理员的斥责。
胡世锋又连叫了几声,见古少林没有作声,就对裴小丽说:“古少林在那边修理栅栏,也许没听见,要不你自己过去找他吧。”
裴小丽心里清楚,隔着并不是很远的距离,古少林并不是没有听见,也不是没有看见她的到来,他是在故意躲着不想见她。这种状况让她心里好难受,她开始有些后悔自己草率地到这里来。
裴小丽的眼睛里分明闪动着泪光,她故作平静地望着那些正在打量着她的窑工们。在小桥边又站了一会,她微笑地对胡世锋说了声:“可能是没有听见,其实也没什么事,还是不影响他的工作为好。这点东西请您转交给他。谢谢了!”说完,小丽把手中一只装着营养品和一双棉鞋的网兜递给胡世锋。她轻轻咬了咬下嘴唇,用力止住即将溢出的眼泪,一转身飞快地走过小桥,融入飞舞的雪花里。
“又不是你们的堂客,看什么看?还不快抓紧做事!”胡世锋望着那些发呆的窑工,大声说道。
烧砖工地上又恢复了先前令人压抑的沉寂。
古少林像个傻子一样地站在那株山茶树后面,他心中那股被“平息”下去的激流又汹涌了起来,猛烈地冲撞着他的心扉。可是那个让他心动的女人已经走远了。
3.
接近年底了,上头要求各公社所有的农田和基建项目加快施工进度,一定要抢在新年到来之前完工,向新年献礼。青石坳劳动队当然也不例外,为了提供更多的火砖,队长胡世锋给窑工们增加了工作量。
装窑卸窑的工作又苦又累。刚刚熄火的砖窑内高温灼人,尽管是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窑工们仍然只穿着单薄的衣裳,有的干脆脱了罩衣露着光溜溜的脊背。在这种沉闷、压抑而又无奈的气氛下,丁家宝和黄沛霖等几名窑工站在码得几乎碰到窑顶的滚烫的砖垛上面,手持车外胎制成的护垫,飞快地拆垛装车。其余负责搬运的人则推着小车飞快地来回奔跑。他们脚底扬起的滚滚粉尘雾霾,将每个人从头到脚地包裹住,遮掩住。这种灰头土脑的样子使他们看上去像是处在另一个星球上的魔幻世界中。
黄沛霖早已被灼人的高温和浓重的尘埃逼迫得喘不过气来,拆卸了一列滚烫的砖垛之后,他剧烈地咳呛着跑到砖窑外面,一仰身躺倒在粉尘地上,扯下“猪八戒”式的防尘罩具,像缺氧的鱼一般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这样在粉尘地上躺了不到两分钟,他又一跃爬起来,戴上罩具重新回到砖窑里。
当拆卸工作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沉闷的空气中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随着这一声轰响,滚滚浓厚的灰尘像爆炸产生的烟雾一样从窑洞里往外喷涌而出。紧接着,有人惊慌地呼喊起来:“不得了,垮窑了!”
里面的人扔下推车,冒着尘雾拼命跑出砖窑。大家站在砖窑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慌失魄地望着窑洞口渐渐扩散开去的灰土尘雾,不知所措。
黄沛霖第一个清醒过来。他指着尘土飞扬的窑口大声喊道:“有人被压在里面了,赶快救人!”说着便率先冲进热浪逼人的砖窑。
没过多久,窑工们便手忙脚乱地从垮塌下来的砖块下扒出了丁家宝和古文标父子,并将他们抬到砖窑外面小河边空旷的地面上。胡世锋即刻吩咐几个窑工用木棒和棉大衣扎成的担架,把受伤的人送到公社卫生院去抢救。
由于被压在最底下,头部和身体多处损伤严重,加上热砖块的高温炽烤,古文标在去卫生院的半路上就没有了呼吸。丁家宝受了些轻伤。
4.
古少林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当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塌窑事故发生两个多月之后。他依稀想起,在砖垛倒塌前的瞬间,是父亲推了他一把,接下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后来丁家宝回忆当时的情形时说:古文标发现砖垛情况异常,突然惊慌地喊了一声“垮窑了!”便不顾一切地推了一把身边的丁家宝和古少林,他自己还来不及躲避,便被倾覆的砖块压在了最下面……
古少林逐渐恢复了意识。在这次惨重的事故中,他不仅失去了亲爱的父亲,同时还压断了一条左腿,右侧脸颊上留下一块紫色的疤痕。古少林悲痛欲绝,躺在病床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直至喉咙嘶哑。哭喊累了,他就怔怔地望着病房的天花板,止不住的泪水顺着眼角汩汩往下流,浸透了头下的枕套。
护士姑娘见古少林又在悄然流泪,关切地安慰他:“呵,你在接受手术的时候哼都没有哼一声。昏迷中好像还不停地叫着‘我的口琴我的口琴’。嘻嘻,你真勇敢!”
古少林迷惘地转过脸,静静的望着护士。他的眼前幻化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影,那是裴小丽,她在哪里呢?
护士姑娘好像看出了古少林在寻找着什么,她指着床头柜上一大簇鲜艳的野菊花,笑着对他说:“你的女朋友真漂亮,人也好。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她守在你的病床前,没有离开一步。”见古少林似乎并不相信她说的话,护士姑娘从花簇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古少林,说:“你看,这里有她临走时留下的一封信。”
古少林面无表情地接过信笺,轻轻地展开来。只见上面写道:
少林:你终于醒来了,真为你勇敢地挺过这次生死的难关而高兴!
丁家宝的腿伤已经治愈,昨天香萍姐接他出院了。耀宗伯伯不久前因病去逝。古伯伯的遗体与你妈妈埋在了一起。既然不幸的事已经发生,但我们活着的人依然要好好活下去!
这段日子发生了许多振奋人心的事情。首先是我们国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些阴暗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凌锐的过问下,你爷爷和你父母都得到了平反,恢复了名誉。遗憾的是伯父伯母没能看到这平反昭雪的一天!如果他们在天有灵,愿他们安息瞑目!
医生说你的左腿骨折已经接好,治疗一段时间之后,加以适当的锻炼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行走的功能,这真是个特大的好消息!
另外,从今年底开始,全国所有的高校恢复了招生考试,许多同学都在积极复习,准备报考。你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学习尖子,一定能考取一所最好的名牌大学。我为你带来了全套高考复习资料,放在你的床头柜里,等身体恢复了之后就好好准备吧!加油!多保重!
这封信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但从那清雅而秀气的笔迹中,古少林一眼就看出写信的人是谁。他将信紧紧地捏在手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行眼泪又潸然滚了下来。
在病床上又躺了将近两个多月。从收音机里的本地新闻得知,丁独灿因利用职权奸淫多名下放女知青,被人检举揭发后开除公职并依法判刑。
古少林感到心里实在憋闷得发慌。他不想再这样傻待下去,而要抓紧时间开始新的生活。因此,他未等腿上的伤口完全逾合,便坚持着从床上爬起来,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拄着双拐开始了腿的功能性锻炼。
漫长的冬天已经结束,大地开始复苏,被寒风冻雨和冰雪严霜摧残的草木生灵循着春雷的召唤悄然抽枝发芽。
窗外射进来一片明媚的阳光。古少林透过窗子眺望着渐渐泛绿的远山,虽然头还有些晕沉,腿还有些吃力,但是那种久违的激情又在心中悄然涌动起来。他拿起心爱的口琴,打开房门,迎着无限的春光一步一挪地走到病房前的坪地上,放任自己的激情吹起了烂熟于心的莫扎特C大调奏鸣曲,轻盈舒畅的旋律在早春的天空上回荡,引来一些病人和医生护士的围观。
5.
蒸水河奔涌着滔滔春水流向山外,两岸的旷野点掇着万紫千红的山花绿树,突显出春天的热烈和持重。这天临近中午时分,古少林正坐在病床边看着裴小丽给他找来的高考复习资料。一位护士推着送餐的小推车出现在病房门口。
这间病室住着十来名外伤病人。除了古少林是从青石坳下来的重伤病号之外,其他人不是因患毒疮就是干农活时被蛇咬伤或意外跌打损伤。
“开饭了,开饭了。”护士站在门外对病房里的病号们喊道。十几个病人拿着各自的饭碗依次走到小推车旁打饭菜。古少林最后一个把饭碗递给护士,他看着碗里的饭菜,对护士说:“护士,我每次打的饭菜都不够量,能不能稍微给我多打一点。”
正从病房门口走过的卫生院周副院长听到古少林这句话,停下了脚步。她侧过身来望了古少林一眼,拉着腔调说道:“噢,原来是你这个从青石坳下来的知青呵。告诉你,不要以为你的家人已经平了反,你就可以在我们革命群众面前挑三拣四。雨母山的人都晓得,你爷爷和雨母山丁家的媳妇是种什么样不清不白的关系!”
古少林的脑袋给蒙住了,一时语塞,满脸通红地望着周副院长,好一会儿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终于想起来了,眼前这位道貌岸然的副院长就是不久前的那个晚上,他给父亲找药时遇到的那个女医生周燕。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窜了上来,气愤得浑身颤抖,真想把手里的饭碗朝她的脸上砸过去。
可正在此时,公社书记领着一群人出现在病房门口,其中一个着中山装身材单瘦却气度不凡的六十来岁男人,看样子来头不小。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穿军装的年轻女兵。
周副院长还想训斥古少林。看见公社书记一行人,她立刻换了一脸灿烂的笑容,向对方伸出手去,意欲向他解释刚才的事情。公社书记并没有与副院长周燕握手,他抬手做了个打住的姿势,满脸不乐地大声说道:“不用说了,我们都听见了。你身为一名医务人员,又是一名基层干部,怎么还不如一个普通群众,竟然也跟着捣鼓一些道听途说的谣言蜚语?太不像话了!”说罢,他立即转身面对中山装男人,笑着向在场的围观者说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刚刚从新疆军区转业到我们衡阳来的新任市委副书记凌锐同志。今天,他特意亲临我们公社看望大家。”人群中响起一阵掌声。
受到批评的周燕尴尬地低下头,默默退到了人群的后面。
古少林一听是凌锐师长,放下饭碗蹒跚着来到凌锐的身边。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屈辱和忧伤,握着凌锐的手失声抽泣起来。凌锐向在场的群众打过招呼,用双手抚着古少林的臂膀说:“小古呵,来来来,我们到会客室坐下慢慢说。”他拉着古少林的手,在公社书记的陪同下一起往会客室走,一边继续对古少林说:“我曾经对你说什么来着?只要生命在,就会有希望!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万象更新,国家开始集中精力进行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前景一片光明啊。你的腿伤怎么样了,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此时的古少林心情十分激动,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感激地向凌锐深深躹了一躬,说:“凌书记,感谢您感谢党组织为我的爷爷和我的父母平反恢复了名誉。我一定记住您的教诲,好好做人,好好做事。等伤好之后就去报考大学,努力做一名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
凌锐高兴地对古少林说:“说得好!你当务之急是好好养伤,好好复习,早日出院。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到市委来找我。”凌锐转脸看了看一直安静地跟在身边的那位年轻女兵,笑着对古少林说:“小古呵,你还记得这位哈萨克姑娘阿依苏鲁吗?她现在是一名女军医了,这次来衡阳陆军医院实习。这个丫头,非要缠着我带她来看你。你们有机会多聊聊吧!”说得两个年轻人都涨红了脸。古少林满心羞愧,用眼偷偷看了看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的阿依苏鲁,感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地激烈跳动。阿依苏鲁越发变得青春靓丽,她走在古少林和凌锐的身后,不停用目光悄悄打量着古少林,娇美而晶莹的眼睛中饱含着聪颖、倔强和无限的柔情。她就这么调皮地盯着古少林,好像在心里对他说:“哼,看你还往哪里跑!”
6.
凌锐一行人离开之后,卫生院立马为古少林一个人换了一间明亮舒适的单间小病房,还安排了专门的护理人员。古少林感到浑身不适,第二天就要求院方给他搬回到普通病房。在卫生院又住了一些日子,古少林腿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通过功能锻炼,整个的肢体功能都恢复到正常状态。这段时间的住院生活,也让他有时间全面细致的复习了一遍所有初高中的基础课程。这个曾经的学习尖子感觉自己又信心满满的,可以在高考的独木桥上一展身手。他已经报名参加今年的高校入学考试,目标是清华大学。
衡阳城里已经没有了古少林的家,他的户口依然在雨母山。他并没有去找凌锐书记,更没有向他提任何个人要求。他要凭自己的能力,在雨母山这片已故亲人们长眠的土地上,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事业,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他决定先到大学接受系统的高等教育学习和训练,毕业后回到雨母山来做一名乡村学校的中学教师。
现在身体已经康复了,古少林向院方要求出院并办理了出院手续。他提着民政部门发给他的一些生活必需品,回到了离别两年之久的湾里村。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古少林一路浏览着故乡的山山水水,心中充满了无以言说的感情,有忧伤,有惆怅,但是想到未来他又满怀着自信与希望。
过了蒸水河上的永安桥,远远看见熟悉的村庄。那片青瓦土墙的农舍静穆安祥。让古少林感到新奇的是,家家户户农舍的房门口都无一例外地挂着两只大大的红灯笼,整个村子有了一种喜庆的气氛。有那么一段时期甚至过大年都不曾挂过这种大红的灯笼,这还是他下放以来头一回看到的景象。丁家宝家的房门口也挂着两只大红灯笼,它们在春风中轻轻晃动着。古少林提着行李推门走了进去。
他把铺盖放到丁家宝家那间他原来住过的房间。身体已经恢复的丁家宝得知古少林要回来,与陈香萍一起提前替他收拾了一下,所以房子显得干净、整洁、明亮。隔壁那间原来裴小丽住过的房间紧锁着。古少林看着那房门上的积尘和蛛网,心里暗暗有些伤感。
陈香萍正在准备午餐,她看上去比以前爱打扮了些,所以人也显得年轻了许多。丁家宝的神情也好多了,脸上时常有了一些笑容,只是依然沉默寡言。
古少林与丁家宝聊了一会村里的事情,然后要丁家宝陪他到父母的坟墓上去祭拜。一路上,村里人见到古少林似乎都特别亲热,有的老远就打着招呼。古少林与乡亲们点头致意。丁家禄主动拿来一把锄头,跟随着古少林和丁家宝去帮忙清理坟头的乱石杂草。
从墓地回来的时候,他们正走在蒸水河边的堤岸上,古少林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立在永安桥头的树林边。等他们走近时,那人向这边犹豫地抬了抬手,好像是要与古少林打招呼。可当古少林他们走到近前时,那人却慌忙低下头,匆匆转身走进树林里去了。丁家禄告诉古少林,刚才那个人是丁纪元,自从他儿子丁独灿被判刑入狱之后就总是一副神神道道的样子。
乡村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仅从见到的村民们身上就能感觉到一种蓬勃向上、对未来生活充满信心和希望的精神气息。春天的田野有的已经翻耕,储水的稻田印着白亮的天光,像明镜一样整洁平坦。社员们正赶着水牛在尚未翻耕的水田里劳作,到处都洋溢着勃勃生机。
高考的时刻到了。古少林肩挎背包,满怀信心和希望地沿着蒸水河走向位于县城的考场。早晨的阳光格外明媚,清新的空气浸人心脾。河岸边高大的乌桕树林里飞起一群洁白的鹭鸶鸟,它们在雨母山晴朗而广阔的天空上盘旋了一会,飞向远方……
2012.12.24完稿于新疆喀什
2023.10.8 .改定于湖南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