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少林与丁家禄乘班车来到了衡阳城。他俩要在一座偌大的城市里寻找丁家宝的下落,简直就是海底捞针,况且他们根本不知道丁家宝是不是已经来到了衡阳。漫无目标地在汽车站、火车站和太子码头旁边的旅馆瞎转了一气之后,丁家禄也没有了再找下去的兴致。
一队队喊着口号的游行队伍从街道上走过,架在法国梧桐茂密树枝上的高音广播不停播放着长篇社论。
丁家禄跟着古少林来到中山北路的街边,不知往哪儿去好。他一屁股在人行道旁一棵泡桐树下坐了下来,用手在没穿袜子只穿着旧解放鞋的臭足丫子上抠抓了一气,然后伸手到衣袋掏出一个塑料袋,从里面摸出一张长方形的小纸片,抓了一小撮土黄色的自切烟丝放到上面,将它卷成一个喇叭筒状的烟卷,放到嘴中,然后擦燃一根火柴,狠狠地吸了一口。
他一边吸着烟,一边想到,既然来到了衡阳,就不能不去看望一下童年的一位发小,据说他就在这衡阳城里的一个什么建筑材料厂里当干部。亲不亲家乡人嘛,兴许还能打发一点什么东西哩。这样想过之后,丁家禄就向古少林打探:“你晓不晓得衡阳有个建筑材料厂在什么地方?”
古少林见问,立刻说道:“知道呵,我家就住在建筑材料厂的家属区呢。”
丁家禄听了,兴奋得站了起来,喜出望外。似乎是灵光一现,他讶然地对古少林说:“真的呵,嗯,太巧了。你也姓古,你爸爸是不是叫古文标?”
古少林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丁家禄,答道:“是呵,你怎么知道的?”
丁家禄拉住古少林的手笑了笑:“哎呀,你就是文标哥的儿子呐,太巧了,太巧了!”还没等古少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丁家禄又接着说:“丁家宝这个死硬四类分子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单凭我俩也没办法找到他。算了,不找了,说不定公安会抓住他,关到监狱里去,判他十年八年,看他老不老实!嗯,我给你放两天假,你回家看看父母吧。”
古少林睁大眼睛露出欢喜的神色。他当然求之不得,下乡都大半年了,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次进城的机会,怎能不回家看看呢?但是他想到自己是随同队长丁家禄出来找人的,人没找到却中途回家,怕有人说闲话,于是说道:“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哪有心思回家!”
丁家禄就拍了拍古少林的肩膀,说:“不要紧,就两天嘛,我批准!”
见丁家禄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古少林这才高兴地说:“那行,我回家看下父母,队长真是个好人,谢谢你!不过,既然来了,你也到我家去坐坐吧,刚才听你的口气好像跟我父亲认识?”古少林不无感激地看着丁家禄。
“是,是,我和你爸爸是从小穿着开裆裤一起耍大的,有二十多年不见了,正想去看望你的父母亲,去向他们问个好。只是我这空手打打的,没带什么礼物,不好意思进你们家的屋门!”丁家禄表面上客套了一番,随后猛地一口吸完了手中的喇叭筒烟卷,把烟蒂根扔在地上,拍了拍屁股,跟着古少林穿过前面的十字路口向北走去。
2.
古少林的父亲古文标和母亲刘瑛刚刚与单位同事参加完市里一个“敬迎宝果上北京”的大型游行活动,回到家才一会儿工夫,此刻正忙着做中餐。
房门虽然是关着的,但刘瑛还是用眼瞅了一眼房门,压低声音说:“你说这芒果装在那么个玻璃盒子里头就变成宝果了哈。从海南岛到北京一路几千里,这样又是游行又是展览,到了他老人家手里还能吃吗?”
古文标也警惕地朝房门的方向看了看,接着瞪了妻子一眼,说:“就你问得古怪,人家不会将它保鲜吗?”
“可我明明看见那只果子有些发黑了呵。”刘瑛白了丈夫一眼,坚持着她的疑问。
古文标紧张地指了指房门,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贴着妻子的耳朵说道:“就凭这句话就可以把你打成反革命!”
刘瑛不以为然地推了丈夫一下。
两个人不再说话,屋子里只有锅盆碰撞的声音和水笼头里的放水声。户外某处电杆上的一只高音广播里正传出激情昂扬的口号,那极富冲击力和斗争性的声音穿过垂着绿色花布帘的玻璃窗,在这套二十来平米的住宅里激荡着。
这时,古文标听到有人在敲门。他赶忙走过去打开房门,看见儿子古少林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站在门前。
古少林见了父亲,连忙对父亲说:“爸爸,这是我们队里的丁队长……”
丁家禄一见到站在门内的古文标,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尘封于记忆深处久远的往昔忽然跳了出来。他未等古少林把话说完,就自己抢先伸出那双满是骨节、粗糙黝黑的手掌,握住古文标的手,高声说道:“你是文标哥吧,我是湾里村的家禄呵!”
古文标的手让丁家禄紧紧握着,他茫然地望着这个老家来的不速之客,惶惑了半天也想不起家禄这个名字是谁,还以为此人是来宣布将他们下放老家的决定的。“呵,呵”了一阵把客人让进屋里坐着,自己也在一张旧竹椅上坐下,傻笑地望着丁家禄。
丁家禄接过刘瑛递过来的茶杯,见古文标还未想出来他是谁,便咧嘴笑着说:“真是城里的贵人,把老家的事全忘了。我就是湾里村丁家祠堂武秀才丁占魁的堂属叔叔丁时雨家的第五个孙子,我叫丁家禄呵。”
听见丁时雨和丁占魁这两个名字,古文标这才如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嘴巴哦成一个圆圈,露出几分惊讶地说道:“哦——,你就是那个喜欢在夏天光着屁股站在永安桥上吊蚂拐的五佗子吧,晓得,晓得。”
丁家禄听见古文标叫出他的小名,显得更加兴奋起来,连声说:“是,是,是,我就是五佗子。”
古少林被丁家禄和父亲的举动弄得糊里糊涂。他在屋子里站了一会,便帮着母亲在厨房里忙活。刘瑛听说来人是从雨母山老家来的,而且是姓丁,又听古少林说那个丁家宝突然离家出走了,不知下落,便悄声告诉儿子说:“少林,妈妈提醒你呵,你说的那个丁家宝就是当年那个与你爷爷打斗的死对头土匪头子丁占魁的孙子,你带回来的这个姓丁的也是丁氏家族的后代。古丁两家有着世代冤仇,已经斗了好几百年,过去的县太爷都解决不了。你现在落到他们中间,就是绵羊落到狼群里,一定要小心才是喔。”
古少林笑着对刘瑛说:“妈妈,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脑子里那些宗族观念早就过时了,是要进行批判的。”
“你知道什么呀。听妈妈的话,一定要小心点呵!”刘瑛还是替儿子担着一份心。感觉自己曾经小心翼翼回避的事情正在步步逼近,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和忧郁不安起来。
3.
丁家禄和古文标仍在聊着一些关于雨母山区乡下、关于过去的事情,从他们的谈话中,古少林大致知道了古丁两家恩怨的模糊轮廓。
听着那些祖辈们留传下来的辉煌故事,古少林深感自己太渺小太无能了,他为自己的祖辈而骄傲,也为能成为他们的后代而自豪。只是恨自己没能赶上那样的时代,去创造一项引人睹目,让人惊叹的伟大事业。
古少林将自己把那根爷爷留下的柚木扁担借给丁家宝并丢失的事情告诉了母亲。虽说刘瑛对丢失那根传家之宝很是心痛,但是东西既然已经丢了,再着急再唠叨也于事无补,因此她没有过多的数落儿子。
但是少林在心里却更加责怪自己的无能和幼稚,他感到自己与爷爷古兆光相比,简直逊色得无地自容,甚至不如爷爷的一根小指头。想着想着,古少林开始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有些忐忑不安,毕竟他目前是插队落户在丁家宝的家里,一旦丁家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世,即使不把他弄死也会将他赶走。
一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母亲的担心并非多余,心里真的有些害怕起来了。
刘瑛故意找借口说单位下午有一场批斗“走资派”的大会,她要准备发言稿,便匆匆走了出去,不愿意为这个姓丁的生产队长做饭吃。
丁家禄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这个家庭的气氛有什么变化,还在与古文标东拉西扯。末了,他见桌子上只放着几个吃剩的冷馒头,并没有摆出他想象中的丰富菜肴,便涎着笑脸对古文标说:“文标哥,我们乡下人口粮不够吃,你有没有多余的粮票?给点给我,也好回去换点吃的。”
考虑到古少林下放在丁家禄的队上,古文标不好意思拒绝对方的要求。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从衣柜下层的抽屉里拿了伍拾斤省内粮票,生怕被人看见似的偷偷交给了丁家禄。
4.
刘瑛原不打算留丁家禄在自己家里吃饭,便以准备下午的批判会发言稿为由走了出去。当她走在厂区马路上,四面八方建筑物墙壁上的标语、横幅、大字报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弄得她头昏目眩。她转念又一想,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过敏了?老家的人并不个个都是坏人呵,也不是姓丁的都对我们有恶意呵!再说了,儿子就下放在他们队里,受他管着呢,弄得不好他们报复一下那可怎么办哪?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不踏实,在外转了一会就匆匆折回家来。
当满脸堆笑的刘瑛推门进来的时候,丁家禄正要起身告辞。刘瑛连忙笑着说:“丁队长,你看我是忙晕了呢。你还没吃饭吧?来来来,坐坐坐,我给你下碗鸡蛋面条吃。”
丁家禄一听刘瑛要给他下面条,客气地推辞了一会,便重新坐回椅子上。
古文标疑惑地看了一眼妻子,知道她此刻在想着什么。于是他苦笑了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丁家禄闲聊着。虽说是闲聊,也无非是一些“斗争批判游街串联武斗造反”一类人们天天谈论的内容,除此之外各人都不敢跟他人谈论任何内心的想法或见解。在那个年代,人人自危,互相防犯,已经没有和不能有个人的思想和想法!
不管古文标是不是乐意听,丁家禄还在一个劲儿地说着乡下的事儿,话题自然要转到了丁家宝突然出走的事上来了。
“这个丁家宝,平时不声不响,脑瓜子还是蛮复杂的。那年在修渠道的时候跟隔壁公社一个妹子发生了那种事情,被游乡批斗,后来队里并没有把他怎么样嘛!前几天送公粮他还弄丢了少林的一根上好的扁担呢,我们都没有批评他,可是他却突然畏罪失踪了。我看这家伙肯定有问题,多半不是逃港就是参加什么反动组织去了,抓回来一定要狠狠批斗,让他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改造,不准离开雨母山半步!”丁家禄抽了口喇叭旱烟,一迭连声愤愤地说。在那个突出政治的时代环境薰染下,他已经被磨练成为一个满嘴口号满脑斗争的生产队长。像许多人一样,他遇事总是首先想到政治问题去上纲上线,尽管他和大家一样,并不懂什么是政治。
提到扁担,古文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古少林,少林愧疚地低下头去。
沉默了一会,古文标有些不自在地问:“哦——,那个家宝就是耀宗的儿子吧?”
“就是,就是,你还记得呢!”丁家禄说道。
古文标又问:“耀宗还好吧?”
丁家禄将烟屁股丢在地上,再用脚踏灭,抹掉嘴角上的烟丝,说:“他呀,莫讲嗒!他这一世人也不晓得是作了什么孽,整天神神道道的,不声不响像幽灵一样。土改那阵划家庭成份的时候,工作组不晓得怎么给他划才好。他爹明明是土匪,他家有房有田请长工,按条件就该划成地主。耀宗自己却硬说他是你们古家的人,还说亲爹就是你父亲古兆光,参加过游击队,他应该算作革命后代。还好意思把自己往光彩上扯,村里人都不承认他这个革命后代,虽然也有人怀疑他确实是你父亲留下的种,这件事在雨母山地方远远近近都传遍嗒,可是没有凭据呵。你们古家也并不接受他是古家的后代,嘿嘿,这件事你比我们这些外人应该更明白。他最后还是被划成富裕中农!”说到这里,丁家禄停了下来,往厨房那边望了望。
古文标心里自然明白丁家禄所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情,他母亲不只一次跟他提起过他的父亲和雨母山老家。此刻,他默默地低着头,用手搔着有些花白的头发,任由丁家禄的唠叨。
丁家禄又搓了一只烟卷,接着说:“嘿嘿,你们古家和我们丁家早年那些个鸡肠麻纱永远也扯不清楚。如今现在,全天下都晓得耀宗是在丁家长大的,事实上他有一个当土匪的爹,为这事他还受过批判。这件事扯来扯去,一直就说不清楚。如今现在有时候公社和大队开大会也把他捎带抓去给那些坏分子陪斗,接受我们的教育改造,给他敲敲警钟,不许乱说乱动!”
听了丁家禄这么一通叙述,古文标心里一阵抽搐,他暗想:母亲在世的时候一再告诉他,他在老家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因为是生在丁家,家庭成份复杂,所以这么些年来没敢前去认他。不出所料,他正过着非常不幸的生活呢!
5.
其实,古文标的日子也并不是波澜不惊的。早在“三反五反”的时候,就有一些人贴过他的大字报,单位一度有人放出传言说:古文标的父亲古兆光虽然参加过抗日游击队,但是后来却与一帮土匪混到了一起,是个混进革命队伍内部的叛徒和土匪。这样一来古文标就成了土匪崽仔,而不是革命后代,他的党员身份值得怀疑,应该把他列为专政的对象。
古文标的单位曾经派出工作组到古文标的原籍调查,得到的结论是:“据传,古兆光抗战的事迹突出,当年是受组织委派与衡西山区的土匪接触,争取他们加入抗战的统一阵线(因当事人情况不明,无法证明)。”那些捕风捉影的人没有找到有价值的定性材料,后来只好匆匆作罢,没能把古文标怎么样。事情虽然过去,结论后面的“括号”依然给他和他的家庭背景留下一个沉重的尾巴。
文革开始后,马上就有人提起古文标父亲的“历史问题”,他们在结论后面“括号”里的那句话中做起了文章,又开始整理古文标父亲投靠土匪的材料。
有了这样一层经历,古文标真有些胆战心惊,处处变得小心谨慎。他主动把建筑材料厂制坯车间主任的位置让出来,自动靠边站,接受造反派的审查。表面上看,他的生活还算安定,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事情并不像古文标想象的那样简单。
就在丁家禄来他家之前不久的一天下午,古文标按广播里通知的时间到厂礼堂参加一个全厂职工大会。他刚刚走到会场大门的旁边,厂革委会副主任王绍龙走过去拦住了他:“哎,你不能进去,这个会你没有资格参加!”
“我怎么不能参加呵?”古文标愣住了,惶惑不解地望着对方。
王绍龙提高声调瞪大眼睛说道:“我说不能就是不能,你自己的问题自己心里清楚!”
“我有什么问题呵,组织上不是已经搞清楚了吗?”古文标也提高声音睁大眼睛说。
“哼,你的问题大得很呢!你父亲通匪投敌,强占人妻的揭发材料已经有这么厚一叠了。”他张开拇指与食指比划了一下,接着严厉地说:“你们老家的革命群众强烈要求把你们全家押送回去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呢!你等着吧,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到时候我们会好好帮助帮助你这个反动分子的狗崽仔!”
古文标听母亲说起过父亲的事情,哪来的与土匪勾结一说!于是他气愤地申辩道:“你们凭什么污蔑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抗日游击队员,与土匪没有任何关系。听我母亲说过,我父亲是按照游击队长的指示去争取丁占魁加入革命队伍的。”
“听你母亲说的,你母亲又是什么东西?况且,谁能证明你母亲说的是真实的?告诉你,虚构历史,罪加一等!”王绍龙以不可辩驳的口吻说道。
从那天起,就时常有造反派的人到他家里来查看,监督他们有没有不轨行为和反动言论。
古文标的心坎上被这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从此他终日闷闷不乐,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与此同时,他又庆幸自己暂时没有像有些人那样被列为专政对象。然而,他心里知道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
可是有谁能帮他澄清父亲古兆光一生的历史清白呢?一种冤屈和无助的感觉在古文标的胸口漫延。
6.
那天,吃了刘瑛做的煎蛋煮面条,又收了古文标送的伍拾斤省内粮票,丁家禄向古文标夫妇客套了几句,他吩咐古少林在家多玩几天,然后就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离开古文标的家来到街上。
关上房门,刘瑛悄声对丈夫说:“这样的人,有东西给他就说好话,一转背还不知道会怎么说咱们的坏话呢。唉,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呀,我们本本份份地过自己的日子,到底招谁惹谁了?”
古文标沉默不语地坐在一张藤椅上,脸色阴郁地望着窗外。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空气里回荡着被酷暑逼压出来的枯燥的蝉鸣和远近高音广播里放出的声讨口号。
这是闷热的夏末天气,两旁长着泡桐和苦楝树的街道上,来往着许多臂膀上戴着红袖章的男人和女人,人们脚步匆匆,表情亢奋。
丁家禄兴冲冲地往前走着,不知不觉走错了路,正在迷茫之际,迎面来了一队激情亢奋的红卫兵。他们手执带着红缨的梭镖,推搡着几个头戴用纸糊成的尖顶高帽的老人。那些被押着游街的老人胸口上都挂着一块写着他们名字和罪名的木牌,步履蹒跚。
丁家禄好奇地趋上前去,这下看清了被游街批斗的人的身份。那个走在队伍前面头发灰白的老人胸前的木牌上写着“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李义轩”。
丁家禄站住了,他自言自语道:“嗯,这不是李市长吗?前几天还在我们那里检查运动情况呢,怎么也被游街批斗了?”他又向马路中间走了几步,倾着身子想看清楚曾经是这个城市最高行政长官的人此刻的模样。
冷不防地旁边有人推了丁家禄一下,他一个趔趄向前扑倒下去,双手下意识地往前伸出,没想到却抓住了李义轩胸前的木牌,随着“轰”的一声,在他身子倒下的同时,一下子便把那块木牌给拽了下来,人也跪在了李义轩的跟前。
7.
红卫兵和围观的群众都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紧接着,就有红卫兵指着地上的丁家禄大声喊道:
“这个家伙是哪里来的,他故意拉掉走资派的牌子,想破坏革命群众的游斗行动!”
“对,抓住他,让他陪斗!”
人群中跟着暴发出一阵起哄的叫喊声。
几个红卫兵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丁家禄的双臂,将他从地上拖起,要把一个报纸糊成的尖顶高帽子往他的头上戴。
丁家禄吓得脸色发白,他用力摔开被捉住的手臂,慌不择辞地说:“革命小将,别误会,我和他是一边的,哦,不不不,我和你们是一边的!”
在场的红卫兵有的捉住丁家禄的手,有的按住他的头,硬将那顶高帽子戴在丁家禄的头上。一个手执话筒的年青人大声呵斥道:“我们就知道你是同情这些走资派!老实点,要不然就将你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不,不,你们搞错了,我跟你们是一边的,我是雨母山公社长湖町大队湾里村生产队的革命造反派呐!”
亢奋中的红卫兵们哪里会相信他的说辞,他们捉住丁家禄的臂膀,让他戴着高帽跟在那几个“走资派”的后面,一路高呼着口号向市中心走去了。
丁家禄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陪着那几个“走资派”在市区的大街上被游斗了一圈。他满肚子的委屈和怨忿,眼睛里流露出不服的神气。
天边,铁灰色的云朵正悄悄聚集在地平线的上方,形成一道厚厚的深浅不一的山脉状的屏障,让人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好像要下雨了。
已经是傍晚时分,游斗总算结束了。
激奋了一天的红卫兵将那几个汗流浃背的“走资派”押回总部看管起来。
他们对丁家禄审视了好一阵子,看他身上的穿着打扮,不像是个城里人,再说丁家禄还在口口声声地申辩自己是雨母山公社的人,是革命战友。从他身上除了搜出伍拾斤省内粮票之外,并没有其他可以证明其真实身份的有效物件。他们识意到可能是弄错了。
丁家禄自跌了那一跤被当作同情“走资派”而陪斗的一刻起,就非常后悔将那份盖着大队革委会红印的介绍信放在了古少林身上,这会儿只是有口莫辩。同时,他也在心里怨恨着丁家宝,要不是为了进城来找他,自己怎么会遇到这种倒霉的事情呢?还有古文标一家人,明明晓得我不认得路,也不讲清楚车站怎么个走法,哼!
末了,红卫兵们猜测丁家禄这个来历不明的陪斗者是个无业外流人员,于是大家将信将疑地议论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把他给放了。
丁家禄“哼”了一声,沮丧地来到街道上,黯然神伤。他挨着街边的围墙匆匆赶到汽车站,上了一辆回雨母山的末班车。
8.
古少林在家待着,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想吃一吃妈妈做的饭菜。乡下的伙食没有一星点的油水,肚子里荒得实在难受。
没有回来的时候思念父母,现在回来了又觉得无所事事。同龄伙伴和校友大都已经下放,没下放的病残留城人员要么蜗在家里待业,要么被安排到街办小厂就业,古少林没有心思去找他们玩。
古少林倒是去了一趟裴小丽的家,想问一下小丽的父母要不要给她捎点东西。
当他刚刚走到裴小丽家住的那个篱笆墙小院落门口的时候,正好碰到在那儿扫马路的小丽的母亲丁雨绮。古少林心里纳闷,这位曾经让他肃然起敬的市歌舞团首席小提琴手,怎么会在这儿扫马路?他快步走到小丽母亲的跟前,礼貌地笑了笑,然后有些拘束地说:“丁阿姨您好!我刚刚从雨母山回来,在家住两天就走,您要给小丽捎点东西吗?”
裴小丽的母亲见是古少林,便停下手中的大竹帚,冷着脸孔说:“是你呵,不用!对了,我问你,你们学校搞下放动员的时候,你跟我家小丽说了些什么,弄得她非要放弃我们给她联系好的湘江国营渔场,而铁了心要下放到雨母山那个死村旮旯里去?”丁阿姨对女儿自作主张下放到雨母山乡下的事情,怪罪着古少林。她认为小丽的行动是他蛊惑的结果,因此她对古少林一直耿耿于怀。
古少林被问得一头雾水,正欲解释,小丽的母亲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又接着说道:“不用解释,我已经调查清楚了,你是雨母山古家的后代。告诉你吧,我也是雨母山的人。不管你是怀着什么目的,我求求你,以后离我家小丽远点。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说罢又舞动起大扫帚,自顾自扫她的马路去了。
这究竟是怎么了?在上学的时候,自己经常到她们家找小丽玩,她们全家对我都是客客气气的,十分热情,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了?也许是小丽的父母因为受到造反派的冲击,心情不好的缘故吧!古少林站在那里不解地摇摇头,在心里轻轻感叹了一会,也没有再往深里想,便转身离开了篱笆小院。
回城的两天,古少林独自待在家里,早上起得很迟,随便吃了点妈妈给他做好的早餐,然后就整天阅读从学校破仓库偷来的查禁的图书。吃晚饭的时候,他让妈妈为他准备一些辣椒酱和酸萝卜干带到乡下去。他决定明天一早就返回雨母山。
入夜之后,古少林一个人坐在窗前的书桌旁,就着一盏小台灯看书。他阅读的这些书籍多数是被列为“封资修毒草”的世界名著,所以他从不敢向外人提及,甚至不敢让父母知道。真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他何以还能静下心来看书!尽管常常感到越读越迷茫,越读越觉得自己的思想与当前的时代难以合拍,但他还是一有时间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下乡之前,学校工宣队和红卫兵组织对他的评语是“走白专道路,政治表现不积极”。
此刻,他正在为巴尔扎克笔下的“塞查·皮罗多”这个人物感到讷闷和不可理喻:一个平凡的花粉商,因为抱着可笑的野心,在兴旺发达的高峰急转直下,一变而为倾家荡产的穷光蛋。黄金时代原来就是他倒霉命运的起点,而最后“胜利”到来的时候,他的生命也到了终局,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引得古少林百思不解。
联想到自己所处的这个社会环境和时代,许多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走资派”或反革命;人们整天批斗的那些所谓“坏分子”,有不少其实是非常好的人呵!他怎么都不明白,这些看上去写得非常精彩、内容也非常进步和积极的书籍,为何却被定为“封资修”的禁书呢?他只能缘用从书中学到的词儿来形容眼前的情形:这一切都太富有戏剧性了!
……
隔壁父母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
从白天父亲与丁家禄的交谈中,他已经觉察出自己的家庭和他下放的那个山村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关系。但他依然不明白,父母在提起自己老家的时候,何以要闪烁其辞!这会儿听见父母似乎在低声谈论着老家的事情,他便竖起了好奇的耳朵。
先是古文标叹息了一声对妻子说:“唉,少林插队的村子正是丁家祠堂,他住的那一户偏偏就是丁耀宗家里,我担心乡里的人会找他的麻烦!”
接着是刘瑛忧郁的声音:“要是真有什么麻烦的话怕是躲也躲不开了,听天由命吧。再说他一个知青而已,什么都不知道,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旧社会的老账算到新社会出生的后代人身上!”
“你又不是不明白,我们古家人的长相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浓眉大眼,高鼻梁阔嘴巴。少林跟家宝长得挺像,外人稍微留点意,一看就能认出来。湾里村的造反派一旦知道少林是我的儿子,是雨母山古家的后代,就会抓住这个把柄大作文章,他们会追溯到我父亲与丁占魁那段无人证明的经历,那些眼红忌妒的人正要把我们整到乡下去呢。王绍龙说揭发材料都送到厂里的造反派头头手上了!”古文标把上次参加大会被拒的事又说了一遍。
刘瑛听了丈夫的话,心里一阵紧张:“那怎么办呵,这回少林不是落入虎口了吗?真是冤家路窄啊!”
古文标有些烦燥,说道:“只好求老天爷保佑了。但愿少林在那里表现好点,与丁家划清界线,念他是个下放知青,那些人应该不会太怎么为难他吧。倒是我们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送回到老家去,既然王绍龙已经放出话来了,估计这只是迟早的事情。”
“王绍龙算什么东西呵,他能把我们全家搞到乡下去吗?”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老家那边一些对我们古家有怨恨的造反派正在向厂里的造反派要求,要将我们全家押回乡下去接受他们的监督改造。”
“照你这么说,我们是免不掉一定要下放回乡了罗。”
古文标无奈地点了点头。
……
听到这里,古少林愣住了,心里一片疑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呵?这次回家,让他感觉到许多事情都变得有些陌生和不解起来。
9.
丁家宝突然出走之后,村子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震动。连古少林都参加了寻找丁家宝的行动,裴小丽牵挂着古少林,他不在村里的日子,她忽然感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那天特意抄录了裴多菲的诗送给他,他却像木头人一样的没有任何反应。裴小丽一直在心里埋怨着、揣摩着、期待着。隐隐之中,她发现自己对古少林这种说不清楚的感情竟然如此强烈,只想天天看到他,几天不见就有点心烦意乱,就会有些思念和惦记。想到古少林,裴小丽就会脸上一阵发热,一股隐隐的心潮会悄然在胸中浸润开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了古少林?反正,就是喜欢看到他那透着涵养,腼腆有礼,温文尔雅的样子。
这或许就是少女懵懂情怀的自然展现。
然而,早晚的政治学习又让裴小丽对自己的这种感情深为羞愧,这种情感与社会时代的要求是多么格格不入呵!这不是大家整天都在批判的资产阶级情调吗?
裴小丽不敢把自己的这种感情公开表露出来,哪怕一丁点儿都不行!她为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感情而困惑,而自责。与所有同代人一样,裴小丽也认为这种感情是龌龊的,是见不得人的,可是心里却无法抗拒它的诱惑与滋扰。
这种感情有时非常强烈,非常执著,挥之不去。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思想不够纯洁,意志不够坚定。
古少林才离开一天时间,裴小丽就觉得已经很久了。她默默地随着社员们上山种地,没事的时候就帮哑女做饭,要不就听丁耀宗讲讲他们家族那些事情。从这个中年男人的叙述中,她知道了一个叫丁占魁的人,这个人的土匪经历竟然粘连着抗日的色彩。她还依稀感到古少林与丁家人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是什么关系呢?对了,他与丁家宝的面貌得是多么相像啊!
夜幕降临之后,裴小丽躺在床上琢磨着身边一些不明不白的事情:丁家父子、哑女、古少林的冷漠……想着想着就沉沉睡着了。
10.
丁家禄一个人神情落寞地回到了村里。要找的人没有找到,自己还意外地遭受了陪斗之辱,心里窝着一股子火气。
回来之后,他做出一副很平常的样子。他向大队民兵营长汇报了去衡阳寻找丁家宝的经过,如何如何一家家旅店挨个地找过去,如何如何在车站码头等等地方转得大汗淋漓。但对自己稀里糊涂地被红卫兵拉去冤枉陪斗一节却只字未提。
这当然是不能提的,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耻辱的经历。一个最革命的贫下中农,一个有阶级觉悟的生产队长,怎么反被同类们当作坏分子而当街游斗呢?说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他在心里说:那些毛头小子太不懂政策了,还不如我们乡下人懂得多哩!他又退一步用阿Q式的心态想道:我丁家禄也算是有福之人,能够陪同过去见都很难一见的市里高层的大领导去游街,一般人还不配呢,嘿嘿。这样想了之后,他的心里就安然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