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少林竟然是古兆光的后代,这立刻成为湾里村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一个重大发现。他打了老贫下中农丁纪元一个耳光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雨母山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丁独灿那里。丁独灿听说自己的父亲被一个小知青给打了,这还了得!他当即带了几个武装民兵,急急忙忙地连夜赶回了湾里村。
不容任何解释,古少林和丁家宝当即被关进了生产队的一间牛棚里。等明日天一亮,他们就要被押往公社去,审查定案之后就要送到青石坳去监督劳动——修梯田。
被押送回到村里,丁家宝连自己的家门都没让进,就被直接关入了阴暗湿臭的牛栏。哑女得到这一消息,用衣襟包了几个煮熟的红薯,疯跑着来到牛栏,看望丁家宝。
乡村的夜悄然降临,负责看守丁家宝和古少林的民兵用铁链将牛栏的木栅门锁上,吃晚饭去了。
暮霭中,除了哑女之外,还有另一个女子站在牛栏的门前,这个女子是裴小丽。两个女人隔着粗木栅栏望着里面的两个男人,眼泪纵横。
丁独灿已经打过招呼,谁要是同情丁家宝和古少林,就是同情反革命。因此没有人敢到牛栏来看一眼这两个倒霉蛋。
裴小丽却不管那么多。眼看着古少林因为一时的冲动招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她心乱如麻。她觉得应该去安慰他,甚至要想办法将他放出来。她天真地以为,造反派把古少林带到公社去只是要批评教育他一下,并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她还不知道,当丁纪元们认出古少林就是“通匪分子”古兆光的孙子那一刻开始,古少林就已经被列入了另册,成为被专政的对象。
哑女扑趴在牛棚的木栅门上,将红薯送了进去。丁家宝接过红薯,递了一个给古少林。哑女双手比划着对丁家宝呵呵地叫着,泪水顺着脸颊汩汩流淌,好像是要跟他说些什么。
但是丁家宝并不明白她在嚷什么,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只是从她的表情上,他知道这个女人是在替他担心,是在心疼他的处境,毕竟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夫妻。所以他一面贪婪地啃着红薯,一面对她摆着手,叫她快回去。
哑女见丁家宝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就拉住一旁的裴小丽,呵呵比划了一阵。裴小丽从身上掏出一支圆珠笔,同时将一只手掌伸到哑女面前,要哑女在她的手板心上写出要说的话。哑女接过笔,用流泪的眼睛望着裴小丽,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丁家宝,然后在裴小丽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
裴小丽摊开手掌,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了哑女写下的几个字迹:“我是陈香萍。”
裴小丽惊讶地睁眼望着哑女——“陈香萍?”
裴小丽偶尔和凤幼、桂嫂一帮妇女聊天,听她们说起丁家宝在修渠工地上那件风流逸事的时候,提到过这个名字,于是她重复着问她:“你是陈香萍?”
哑女用力地点着头。
裴小丽又提高声音问道:“天哪!你就是陈香萍?”
哑女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扶在木栅上剧烈抽噎起来。
丁家宝听到裴小丽说出哑女就是陈香萍,两道浓眉拧作了一个紧紧的结,一步跨到木栅栏边,用力抓住哑女的手,大声说道:“香萍?你就是香萍啊!是不是在骗我?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害我找得好苦哇!”
哑女使劲地连连点着头,“呜呜”哽咽着。
丁家宝和陈香萍隔着木栅相握而泣,表情十分悲伤。一切来得是这么突然,而丁家宝眼下又身陷囹圄。他泣诉了一会,松开手,用惶惑的眼神定定地望着陈香萍。他怎么也不明白,这么多年来,与他同床共枕的人居然就是一直要找的陈香萍,而他却一点都没有觉察出来。
陈香萍也泪光朦胧地深情地望着丁家宝,呵呵低泣。她一个劲地对丁家宝摇晃着头。她的嘴唇颤抖着,在心里说:“啊,家宝,我的爱人,我的心也跟你的一样好苦好苦哇!自从我受伤以后,特别是发现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之后,我不得已才一路乞讨,千辛万苦来找你。可是我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包括对你也不能诉说真情,因为那样我怕自己受到周围人的指责和唾骂,反而会连累你,让你遭到更大的伤害。可是我又渴望和你在一起,照顾你的生活,哪怕就这样以一个要饭的哑女身份守在你的身边!家宝,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可如今你却落到这种状况,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啊!家宝,我恨自己没用,我不能给你带来幸福,却只有痛苦……”陈香萍虚弱得瘫坐在地上,丁家宝蹲下身子,茫然地望着她。
古少林和裴小丽默默相视,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搞糊涂了!
古少林拍着丁家宝的肩膀,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丁家宝眼含泪水,默默地摇了摇头,似乎难以启齿。
现在他们俩都关在牛栏里,还不知道明天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眼前的情形真的是一团乱麻了。丁家宝恍然间还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事情,他需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可是,现在他怎么能冷静呢?
两个负责看守的民兵吃完饭向这儿走来。见裴小丽和陈香萍站在牛栏门前,其中一个就指着土坯墙上一张刚刚贴上去的白纸,大声喊道:“你们没看见墙上的警示通告吗?不要接近这两个坏分子,要和他们划清界线,快走吧!快走吧!”
裴小丽这才注意到墙上那张“警告书”,只见上面用毛笔写着两行栗子般大的黑字:“从今日起,不准任何人与丁家宝和古少林接近,包括他们的亲属,违者以勾结坏分子论处。1973年10月20日”并盖着雨母山公社革委会的红印章和丁独灿的名印。
裴小丽平静地对那两个民兵说:“最高指示,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民兵同志,他们两个人不是什么坏分子,他们都是阶级兄弟,是好人呀。”
“最高指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是不是好人不是你说了算!你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要不然连你们一起抓起来。”对方也引用了一句语录,态度坚决地说。
听罢此言,裴小丽的火气一下子冒了上来。她冲着说话的那个民兵用当时流行的语气大声说:“四海翻腾云水路,五洲震荡风雷激。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抓我们?还有没有王法?”
另一个民兵连忙叫裴小丽息火:“最高指示,要正确对待和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知青同志,你们不要为难我们了,还是快走吧!”
裴小丽的心里像梗了一根鱼刺,十分难受。这时哑女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跟他们争吵。裴小丽便向古少林和丁家宝打过招呼,拉着陈香萍愤愤地离开了牛棚。
2.
陈香萍整夜都没有合眼,她不知道丁家宝和古少林此次被押送到公社去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会不会受到游乡批斗?那些人会不会用木棍和砖头打他们。
这样辗转反侧地想了一宿,泪水也悄悄流了一宿。
到后来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是几点钟了。她用手掌擦干眼角的泪,从床上爬起来,到灶房里生起柴火,煮了几个红薯。趁那两个民兵还在队部的仓库里睡觉,将红薯送给关在牛栏里的丁家宝和古少林。
她默默地守在牛栏外,看着他们把红薯吃完。丁家宝从木栅栏里伸出手,紧紧搂住香萍的臂膀,叹了一口气说道:“香萍,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你一定要多保重啊,替我照顾好老爹和孩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未等家宝说下去,香萍突然伸手堵住他的嘴唇,“呵呵呵”地用力摇着头。
天色渐渐亮了。
宁静的蒸水河没有一丝波痕,澄澈的河面上倒映着两岸竹林和樟树的影子。田野被夜间的露水濡染得有些湿润。那河流、那山岗、那田野、那树林似乎都非常疲惫,仍然在昏沉地酣睡着。
丁家宝和古少林的手脚都拴着筷子粗的尼龙绳,被两名持枪的武装民兵押着送往公社。
“老鸡公”也跟在后面。他肩上斜挎着一个红布语录包,头上戴着一顶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显得过大的黄军帽——帽舌的两端耷拉地下垂,中间向上翘起折出一个钝角。他模仿军人的样子迈着正步,高高地甩动着双手,嘴里哼着铿锵的革命歌曲,直到过了小桥才满脸得意地转身回来。
有一些社员站在村口的小桥边围观。“王老嘴”不无得意地悄声对凤幼说:“还是我说得对吧,你看看,啧啧,新来的知青伢子和丁家宝果然是同一根藤上的瓜呢!”
3.
裴小丽也一宿没有入眠,昏昏沉沉地满脑子都是古少林的影子。磨到快天亮的时候,她披衣走到古少林的房间里。少林的房间就在小丽的隔壁,房门从来是不上锁的,两人平日里时常互相窜门聊天。
现在人去屋空,古少林床上的被子依然叠得整整齐齐。想起昨天之前还与古少林一起在这里讨论人生和下乡后的感受,而此时的古少林正关在牛棚里。想到这里,裴小丽的眼泪又悄然流了下来。她将目光移到桌子上,看见古少林的口琴。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铮亮的琴身放着白光。裴小丽似乎感觉这口琴正有幽幽清雅的音符在轻轻弥漫。她拿起口琴,端详着,轻轻抚摸着。忽然,她拿着口琴,随手又取下挂在墙壁上的一件蓝色的工作服(古少林下放时他父亲送给他的),飞快地走出屋门。
裴小丽来到村边山脚下那条印满牛蹄,撒着牛粪的土路旁,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她臂弯上搭着古少林的衣服,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口琴,将它捂在胸前。
不一会,丁家宝和古少林被两个民兵押解着从小路那头过来了。裴小丽站起身子,迎着他们走上前去。几个人都站住了,两个民兵端着空枪对准裴小丽,虽然枪中没上子弹,那黑洞洞的枪口还是寒气森森。他们不知道这个女知青要干什么。前一天被裴小丽骂过的那个民兵紧张地问道:“别过来,你想要干什么?”
裴小丽没有理睬他们,径直走到古少林的面前。看到一夜之间变得面容憔悴的古少林,裴小丽心里涌过一种酸痛的感觉。但她很快让自己露出一丝微笑,将那件蓝色工作服披在古少林的身上,然后把口琴放到他的衣袋里面,轻声说:“少林,天气凉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这只口琴你也带上吧,让它陪伴着你,就象……”说着说着,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她使劲憋住才没让它们流出来。她本想说“就象有我陪在你身边一样”,话到唇边却又咽了回去。
裴小丽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又感到心烦意乱,最后强作笑颜地说道:“呵,心里寂寞和难受的时候就吹一支曲子吧,你吹的《山楂树》太好听了,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合唱。多保重呵!”说完就退到土路旁边,默默望着古少林和丁家宝被那两个民兵押着渐渐远去。
直到此时,被强忍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唰唰”涌出。裴小丽蹲在小路边,以手背掩着眼睛,真希望心中的酸楚随着眼泪奔腾而下。但她很快擦干了泪痕,开始思考着用什么办法可以将他们解救出来。
4.
上工的时候,丁家禄看到裴小丽的脸色不太好,便特意走到她的身旁说:“小丽妹子,你是有觉悟的知识青年,一定要注意自己的立场,要跟丁家宝和古少林划清界线喔!听说你昨天和公社来的民兵吵起来了?”
裴小丽瞪着眼睛,气恼地回答道:“古少林和丁家宝他们又没做坏事,怎么就成了坏分子呢?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也是坏分子呵?再说了,你不是和古少林的爸爸一起长大的吗?他爷爷是不是通匪分子你们不清楚吗?”
丁家禄用锄头戳着下巴说:“小丽妹子,过去的事情谁知道呢,也没有人证明他是好是坏?但是丁家宝是个流氓分子,这是大家都晓得的!古少林打了公社丁副主任的老爹,这就是对革命运动不满的表现。他们都想破坏革命运动,想让我们贫下中农回到旧社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这种人就是我们的敌人!”
裴小丽听了感到十分好笑,转而想到没有必要与眼前这个人多费口舌,于是眨巴了一下眼睛,冷冷地笑着说:“哦,我知道了。队长请您放心,我是个有觉悟的知识青年,不会同情坏分子的!”
丁家禄呵呵笑道:“这就对了。你们知识青年是革命的接班人呢,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定会有远大前程的。”
裴小丽点了点头,继续用锄头挖着田埂边的杂草。丁家禄也在她的旁边锄草,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小丽弯腰时微微张开的领口。
裴小丽今天穿了件白底起细朵蓝花的“的确良”短袖衬衣。因为干活出了不少的汗,衣服被汗水粘在身上,若隐若现地映出粉色的肌肤,引得那些男人不住地拿目光往她身上扫来扫去。丁家禄更是有些心猿意马。
锄了一会儿杂草,裴小丽忽然停下来,直起腰,用手捋了捋额前的流海,问丁家禄:“队长,听公社宣传队的顾大姐说,要从各个大队抽调一批文艺骨干分子,我们大队的人选定下来了没有?”
丁家禄放下锄头说:“还没有咧。我们都是些泥脚腿子,哪个晓得演戏呵,再说生产还忙不过来呢!”
裴小丽一听人选还没有定下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眉飞色舞地说:“队长,你这种想法就不对了!向公社宣传队输送文艺骨干,这可是天大的政治任务哦!其实我们大队有的是人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比如我吧,在学校就是出色的文艺骨干啊!”
丁家禄睁大眼睛打量着裴小丽,半晌才笑着说:“呃,我怎么没想到呢?行,我明天就去大队部为你报个名!不过那是业余的噢,还要出队里的工,很辛苦的,我还真舍不得让你去吃那个苦呢!”
裴小丽的脸上荡起两个酒窝,对丁家禄莞尔一笑,说:“宣传革命思想是我们知识青年的责任,累一点怕什么!”
当下又有好几名知青要求报名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丁家禄说要不了这么多人,最后选谁要由公社宣传部来决定。
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说笑了一会。
有个男知青问丁家禄:“队长,古少林虽然打了人,但也是事出有因啊?为什么把他抓到公社去?他是知青,应该由公社知青办处理才对吧!”
丁家禄立刻绷起一张严肃的面孔,眨了眨眼睛说:“他打了公社丁副主任的老爹,这还了得吗?况且他的家庭也有历史问题呢,马上就会搞清楚了,到时候连他的父母也要下放到乡下来了。”
在田垅另一头锄草的桂嫂接言道:“少林打了丁纪元,也是纪元说他爷爷是流氓土匪噻,怪不得少林。”
丁家禄朝那头大声说道:“你个王老嘴懂得个屁!”
桂嫂正愁着好久没人跟她吵架了,心里正憋得慌。这会儿,她将锄头往地上一顿,扯着嗓门大骂起来:“我是懂个屁罗,哪有你丁矮子懂得多?我们队里每个女人哪天‘做好事’你丁矮子都晓得一清二楚呢!”
在场的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丁家禄被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气恼地说:“你个王老嘴,臭嘴婆,再说我就撕烂你的臭麻屁。”
桂嫂挺起胸脯,骂得更响亮了。她用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胯部大声骂道:“丁矮子,来呵,你来呵!老娘用两只腿挟死你!你无非要扣我几分工不得,老娘告诉你,少一个工分跟你丁矮子冒得完!老娘世世代代都是贫苦雇农,哪个敢来欺负我试试!”
丁家禄翻眼望着还在指手顿足地大骂的桂嫂,不再吭声。
好在丁家禄的老婆凤幼当天被安排到山上守西瓜去了,没在一起干活,否则两个不依不饶的女人非要当场骂得个天翻地覆不可。不过,即使这样,当日傍晚的禾场上,这两个女人还是少不了表演了一场激烈的唇枪舌箭的对仗。
“王老嘴”桂嫂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着女儿过日子。尽管她嘴不饶人,但是心肠却十分善良。村子里要是谁家遇到了什么事情,或者乡邻之间闹点小纠纷,她总是会在第一时间赶过去帮忙或调解。由于她性格直爽,与人说话不留情面,在村里得罪了不少人。好在村民们知道她这个性,也就不与她计较。可是,桂嫂二十几岁的女儿小丫对母亲这种脾气很是反感,总是提醒她说话注意点,不要太下流太露骨了,小心别人抓住把柄给她上纲上线。可是桂嫂嘻嘻哈哈地依然自我本色,没当回事儿。
小丫是雨母山小学的一名代课老师。就在桂嫂大骂丁家禄之后不久,在一次学校组织的“揭发批判自己身边的资产阶级思想行为”的大会上,小丫带头发言。其中提到她母亲有一次悄悄将一簇黄灿灿的油菜花儿插在发际上,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被她撞见的往事,她认为这就是资产阶级的思想情趣,肮脏透顶,应该严肃批判。其实头脑简单的小丫只是为了在同学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思想觉悟和运动热情而上台发言,她随便举了这件自己印象深刻的事例,并没有去作深入的思考,也没有想到它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甚至断送了母亲的性命。
雨母山大队的造反派从小丫的检举揭发中获得了重要线索,陈楚江把它当作了一件大事来抓。陈楚江以阴暗的心理揣测,“王老嘴”这个身体壮实、性格张扬又长期单身的中年女人思想作风肯定有很大的问题,村子里早就流传着她与一些男人有过不正当的暧昧关系。陈楚江心想,应该借此机会对桂嫂进行批判教育,以此来打击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提高社员群众的思想觉悟。然而,陈楚江倒是忘了,他自己每次面对桂嫂时一双眼睛不听使唤地直直盯着她那浑圆的臀部,以及他自己当时那种想入非非,蠢蠢欲动的心态。
还没等到小丫从学校回到家里来,雨母山大队的造反派们就以“思想作风腐败被自己女儿检举揭发”的理由,把桂嫂关进了村后的牛棚里面,要求她老实交待到底与多少个男人有过不正当的关系。他们安排了几个红小兵担任看守任务。湾里村的一群小孩子兴奋地聚在牛棚外,对着牛棚里的桂嫂吐口水,骂脏话,什么“王老嘴,骚寡妇,破鞋上头插野花”之类。
性格刚烈的桂嫂平日里可以跟村里的任何人吵架斗嘴,却从未亏待村中的小孩子们。现在,自己的女儿竟然自告奋勇地上台揭发她的隐私,使她身陷牛棚;而这些单纯无知的小孩子也居然对她这样羞辱谩骂,她心中异常气愤和难受。也许是咽不下这口气,也许是对世事人情绝望至极,当天深夜,桂嫂用一根裤腰带将自己悬在牛棚的梁柱上,自尽身亡。
桂嫂死后,小丫从此神经失常,四处游走。丁家禄自觉内心有愧,一个人偷偷待在村后的茶树林子里抽了很长时间的闷烟。
5.
裴小丽凭着苗条的身材和甜润的嗓子,加上她在学校就是文艺骨干,最为重要的是队长丁家禄极力夸奖裴小丽在生产队里的政治表现是如何积极,因此她毫无悬念地被抽调到雨母山公社宣传队,成为一名业余队员。裴小丽每周去公社排练两天,其余时间在队里正常出工。
应该说,队长丁家禄对裴小丽还是挺关心挺照顾的。在生产队的记工会上,丁家禄以文艺宣传是特殊政治任务为由,提出给裴小丽定为甲等工分的待遇,享受一个强男劳力才有的10分。裴小丽表示,自己体力单薄,不配定这么高的工分,当即谢绝了丁家禄的“好意”。队里的人谁都看得明白,丁家禄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兴许是遗传了父母的艺术细胞,裴小丽的骨子里就有一股子文艺灵性。一到公社的文艺宣传队,就以她活泼可爱的性格和优美的演唱形象,很快成了公社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赢得了公社革委会和各部门领导的赞扬。只要有她在场,就会有不停的笑声和歌声,也就会有领导在一旁观看。
武装部长兼革委会副主任的丁独灿,每次都要借故到宣传队的排练现场转转。他早就注意到了裴小丽脸上那一对撩人心魄的小酒窝。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丁副主任甚至还注意到裴小丽的左眼眉毛里藏着一颗绿豆大小的紫色肉痣。他手头偷偷藏有一本从跑江湖的算命先生家中抄缴得来的相书。虽然丁副主任在大会小会上都旗帜鲜明、态度明确地带头狠批封建迷信思想,但是他对相书上所说的那些玩艺儿却是深信不疑。相书上面对人体各个部位的肉痣作了详细的描述,其中女人眉间长痣,那是美人痣,也是旺夫痣,还是女人性感、好色的标志。此处有痣的女人不仅颇具艺术才华,而且财富常常深藏不露,也是个容易出轨纵欲无度的女人。丁副主任对书中关于女人的内容尤其有兴趣,当然,他由此想到的更多,更深,更具体。
丁副主任开始对裴小丽表现出特别的关心,他不只一次当着许多人的面夸奖裴小丽。有一次,裴小丽去食堂打开水,正好从武装部的门前经过。丁独灿一眼看见裴小丽,便叫她进去坐坐,说找她有事。
裴小丽扬起眉头笑了笑,脸上的酒窝就浮了上来。她毕恭毕敬地站在门边说:“丁副主任您好,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她今天穿着的是一件女式军色列宁装上衣,略微有些紧,因此把她那起伏有致的身材曲线更加明显地凸现了出来。
丁独灿正痴痴地望着裴小丽那张漂亮的脸蛋,他对眼前这位发育成熟的女知青早就心生淫意。听裴小丽这么问,竟然一时语塞,忘记了刚才要说的话。他呵呵了几声,然后语气轻狎地夸奖说:“哎呀,我们雨母山就是水美土也肥呵,女人沾了这里的露水都会变成仙女,小丽变得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哈哈,也越来越性感了!”
裴小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阵耳热心跳,脸也一下子涨得通红。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一个异性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此时丁独灿正用那双贼亮的眼睛望着裴小丽,让她感到既羞涩又害怕,很不舒服。尤其是从丁独灿的嘴里吐出“性感”这样的词句,更令她显得十分难堪,有些头晕目眩。
出于一个青年女子的矜持,裴小丽收住了笑容,让自己镇定下来,静静地望着丁独灿。她下意识地停在门边——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气宇轩昂、严肃而正直的革委会副主任,居然会说出这种只有在言情小说中才会出现的语句来。几天前,他还当着湾里村数十号群众的面,用冠冕堂皇的革命道理教训古少林呢。
女性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有着某种让她说不清楚但令人感觉很不舒服很讨厌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不正是大家每天都在批判在声讨的吗?它怎么会从一个革命干部的嘴巴里流出来呢?
裴小丽的心里涌上一股无法掩饰的惶恐与忿懑。于是她也不顾眼前这个人的身份,红着脸,冲口正色地说道:“丁副主任,这话似乎有失您的身份吧,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我们天天批判的那种小资产阶级的酸臭味道呢!”话一出口,裴小丽便感到心绪忐忑。
丁独灿心里一怔,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连忙改口道:“呵呵,对对对,我说错了。应该是农村这片广阔天地培养出小丽这样又红又专的文艺新兵。你看,我这个泥腿子说话就是没有水平,要好好向你们学习呵!”
裴小丽为自己刚才对丁独灿有那样的想法以及说出的那番话而有些后悔。让她没有料到的是,丁独灿并没有介意,而是以一脸温和的笑容示意裴小丽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听他这么说,裴小丽也轻轻舒了一口气,笑着说道:“丁副主任言过其实了。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下放知青,今后在工作上、思想上、学习上、还有生活上请您多多关照哦!”
丁独灿听到裴小丽说出“生活上请多多关照”,眼睛明显一亮,好像自己跟裴小丽的关系被拉近了似的乐不可支。他连忙咧着嘴说:“那当然,应该的,应该的!”他心里对这个单纯而有些天真的女知青更多了一种别样的欢喜,也更激起了要占有的欲望。
丁独灿给裴小丽倒了杯开水,然后关心地问道:“小丽呵,你来我们雨母山插队也快半年了吧。听你们生产队的丁队长反映,你在各方面都表现得很不错,有没有写过加入组织的申请书呵?根据你的情况,完全符合培养条件,好好表现。呵,将来前途无量啊!嗯,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裴小丽喝了口开水,简单地回答道:“我父母都是革命干部。”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目前已经靠边站了,脸上浮过一丝难以觉察的不自在的表情。
丁独灿把它看在眼里,笑着说:“啊,出身革命干部家庭,根子正苗子红嘛,更要好好努力呵!”说着,他从一个铁丝编成的文件篓中找出一本小册子,要裴小丽带回去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