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苍茫的大漠天低云厚,一望无际。
黑色铁棚车迎着凛冽的寒风在兰新铁路线上行驶着,它跨过黄河,爬越海拔3000米的乌峭岭,然后进入祁连山北簏的河西走廊,一路向西,向西,向西……此时的兰新铁路还是单线,车速也慢,从兰州到吐鲁番竟走了三天两夜。
车厢里拥挤又沉闷,充满了尿臊和酸浊的气味。古少林微闭双眼,紧抿着嘴唇,又冷又饿,满脸忧郁。透过比猫儿洞大不了多少的车窗,他看到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褐黄色的大地,它是如此沉寂,如此苍凉,如此辽阔。这是一个从未见识过的陌生世界。
也许是乘车时间太长,旅客们已经疲惫了,车厢里没有先前那么嘈杂。旁边有人在说,再穿过一个隧道就是火焰山了。古少林心里震了一下:啊,是《西游记》里面描写的那个火焰山吗?他忽然希望自己生活在那个虚拟的神话世界,希望自己像孙悟空一样无所不能,保护他的家人,恢复爷爷的名誉。
不一会,车厢起了一阵小小的躁动,靠近小窗的乘客挤在一块,争相把目光投向小窗,“看那,那就是火焰山!”古少林也跟着往小窗那儿挤了挤,那座赭红色的山体在夕阳的晖映下,如燃烧的火焰向他扑面而来。
列车行进着,时而隐入隧道,时而现身荒原,它冒着白烟,粗重地喘息,不一会儿就把火焰山甩在了身后。傍晚时分,列车抵达吐鲁番站,不再前行,全体旅客在此下车。
走出车厢,古少林扶着站台的柱子活动了一下麻木僵硬的四肢,然后夹在人流中走出车站。站前广场上停着十几辆开往乌鲁木齐的长途客车和蒙着蓬布的卡车。因为已是夜晚,车辆停止运营,人们只得在车站周边的几家旅店投宿。
实在是饿极了,古少林并不急着去找睡觉的地方,而是来到广场旁边一个小食摊上要了一碗热的“乌玛稀”。这是一种用玉米面做成的糊状的饮食,古少林从未吃过这种粥不是粥,羹不是羹的食物。此刻,在这个陌生之地,身上的钱所剩无几的情况下,能够吃上一碗“乌玛稀”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他用双手捧着粗糙的大陶碗,“乌玛稀”的热量透过陶碗传递到他的手掌心上,他心里溢出一阵久违的温暖,竟然觉得这带着异域风味的食物吃起来味道特别的好,感觉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一碗“乌玛稀”下肚,整个身体暖和多了。古少林向摊主打听道:“请问大叔,这里到乌鲁木齐市还有多远?”
卖“乌玛稀”的中年男人留着两撇粗黑的八字胡须,一看就知是维吾尔族人,他用带着维族口音的普通话回答道:“小同志,这里到乌鲁木齐还有好几百公里,汽车要走两天。今天没有车了,听天气预报说晚上有沙尘暴,你住不住旅店?”
古少林摇了摇头,付过饭钱,转身走向停车场。
停车场上依然熙熙攘攘。汽车虽然停止了营运,那些心急的旅客害怕第二天赶不上车,还是挤到蒙着帆布的卡车上,宁愿在车厢里挨过一宿。
2.
几辆长途汽车上早已挤得满满的。
空气冷得刺骨,露天的广场像是一座冰库。古少林裹着那件捡来的破大衣在广场上转来转去,半晌没能挤上一辆汽车。
这时他看见不远处还有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正在上人,便小跑着赶了过去。他费了很大的劲,总算爬上车厢。
这种卡车是没有座位的,等到古少林爬上去的时候,靠车壁板的地方早被先上车的人占住了,他只好夹在人堆中间。
子夜的吐鲁番冷得人牙齿发颤。古少林蹲在吵吵嚷嚷的车厢里,心烦意乱地等待着天明发车的时刻。
早上九点多,天色渐渐亮了。街边木电杆上昏黄的路灯已经息灭。广场上弥漫着浓厚的阴霾,人影踵踵。
从霍拉山吹来的干燥的寒风裹夹着灰黄的沙尘,横扫着广场周围的建筑物。所有的房屋都门窗紧闭,屋顶上、窗台上、地面上、树叶上和墙缝里,到处都积满了柔细的尘土。
刚刚贴上去的标语横幅被风撕烂,空气中回荡着高音广播发出的激昂的音乐和口号声。
车站工作人员爬在车厢后面清点旅客人数,同时收取车费。汽车上的乘客满得不能再满了,数也不过来,少不了会有“漏网之鱼”。等车站工作人员离开后,一个眼布血丝的汉族司机提了一只军用水壶,啃着馕饼,懒洋洋地爬上驾驶室。司机扭头透过背后的小窗望了一眼车厢,继续嚼着他的馕饼,还没有开车的意思。直到车上有人骂骂咧咧地动了粗口,他才很不情愿地发动引擎。
气温太低,汽车“哼哼”了几声就息了火,不管司机怎么捣弄,汽车就像一匹死马,文丝不动。车上的人越骂越难听。司机跳下驾驶室,对车上的乘客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再骂老子就不走了!”
看到大家的情绪如此躁动,古少林忽然站了起来,从身上掏出口琴,对大家笑了笑,便自顾自地吹奏起一支新疆民歌《阿拉木汗》。
听到热烈奔放的旋律,车上的人渐渐停止了吵嚷,转而安静地看着这个吹口琴的汉族小伙子。
司机也不再生气了。他用牙齿咬住馕饼,从驾驶室里拿出一根Z字型的铁摇柄,踩着地上的浮尘走到车头前面,然后将摇柄插入汽车引擎盖前端一个两侧开着小槽孔眼里面,使劲摇了几下。汽车“轰”的一声,终于发动了。
在阵阵西北风的呼啸中,卡车缓缓上路。
风越刮越猛,裹夹着砂石和灰尘,铺天盖地横扫着晨光下的万里荒漠。
汽车出了城区,沿着两旁长着白杨树的乌库公路,在昏暗的沙尘暴中艰难行驶。蓬布把卡车的车厢遮得严严实实,人们蹲在黑咕隆咚的车厢里,随车颠簸。
起初,汽车走在相对平坦的沙土路面上。乘客们个个屏息无声,耳畔是狂风的呼啸和汽车引擎发出的野牛般的轰鸣。
后来,汽车驶入了戈壁滩上的简易公路。狂风挟着卵石飞溅在汽车蓬布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乘客开始抱怨了起来:先前为占着车厢边沿位置而得意的人,这会儿却是叫苦不迭。他们尽力往车厢中间挤。飞溅的卵石隔着蓬布打在他们的头上和脸上,好些乘客的头部被打起了肉包。
车上暴发出一片痛苦的嚎叫之声。
古少林夹在人堆的中间,听着别人的叫骂,他大声喊道:“大家蹲好,让头离蓬布远点。”
昏暗的沙尘暴遮天蔽日,狂风又凶又猛,似乎要把整个大地掀翻过去。
有几次,汽车转弯时险些被狂风掀翻。年轻的司机还算有些见识,当风从汽车侧面袭来时,他赶紧打动方向盘,把车身调整到顺风的方向刹住。
透过蓬布的缝隙,借着车前暗淡的灯光,古少林看到沿途有好几辆汽车被暴风推翻在飞沙走石的路边。
3.
汽车艰难地行驶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东北边缘破烂又沉寂的乌库公路上。因为遭遇沙尘暴,车辆更是摇晃得厉害。
为了安全起见,司机只得放慢车速,走走停停。乘客们被惊吓与颠簸折腾得疲惫不堪,怨声载道。
古少林始终一声不吭,他屈腿坐在人堆中间,双臂抱住膝盖,将头深埋在胸前,默默忍受着眼下这种恶劣的境遇。他在心里惦记着他的父母,此时只有一个愿望:要尽快找到那个了解他爷爷历史的原洪山游击队长凌锐,还爷爷和父母以及他自己一个清白。
篷车从吐鲁番开出不久,古少林便隐约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悄悄注视着自己。刚开始他并没有在意。在这人生地疏的地方,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因此也不主动去与任何人搭讪。在兰州遇到的那一伙四川人早不知去向。
现在他揣着小丽塞给他的为数不多的钱,只能计算着使用,一分钱也不敢多花,上车前甚至连路上吃的食物都没有带上。
沙尘暴来得猛去得也快,但是,汽车依然颠簸得厉害。古少林微闭着双眼想心事。他想到了父母,不知他们怎么样了;他想到了小丽,这个柔弱的女子此刻在做什么呢?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情,他或许会接受她的痴情;他还想到了丁家宝和那个叫陈香萍的哑女……唉,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这样?
正在这样想着,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他抬起头来,疑惑地向左右两侧看了看,借着汽车晃动时篷布边缘闪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看到挨着他而坐的一个哈萨克族打扮的姑娘正张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见古少林抬起了头,那姑娘将手中的一个盘子大小的馕饼递到他的面前,微笑着用纯正的汉语普通话轻声说:
“哎,给你!这么久一直不见你吃东西,不饿吗?”
古少林怔了怔,有些窘迫地看着对方手中的馕饼,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但他很快摇了摇头表示谢绝。
姑娘似乎看出了古少林的心思,于是更加坚决地将馕饼塞到他的手里,真擎地说:“出门在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吃吧,反正我也吃不了这么多。”说话时,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一直定定地望着古少林。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古少林的心底流过。这么些日子以来,他每天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经历的不是恐惧与疲惫就是饥寒交迫的折磨,除了记忆中的亲人,何从有过温暖的关注呢?
而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却向他投来友善的目光,这让他感动不已。一个人处在极其艰难困苦的状态时,心往往是异常卑微、脆弱和敏感的。因此,对于来自外界哪怕一丁点的关爱或帮助都会在心里感动万分,甚至终生不忘。
古少林不再推辞,接住姑娘递来的饼子,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默默地啃了起来。
他一边吃,一边偷偷瞥了一眼身边这位陌路相逢的姑娘。姑娘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龄,长着一张椭圆形的脸蛋,双颊透着长年被阳光紫外线照射形成的红晕,细长的脖颈白净而细腻。鼻子挺拔俊俏,长长的微微上翘的睫毛像整齐的白桦林,掩映着那一双大大的如一泓清幽的潭水一般明澈而透着灵性的蓝眼睛。像裴小丽一样,她也有一对甜蜜的小酒窝。她头上戴着一顶水獭皮圆帽,一头秀气的黑发垂在脑后,身穿一件红色镶边的连衣裙,外套黑色小坎肩,脚上是一双及膝的羊皮长筒靴,浑身漾溢着机灵、活泼、温柔、爽朗的青春活力。
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一个美丽大方、热情奔放的少数民族少女,让逃亡羁途的古少林不由自主地砰然心动。
很长时间以来,这种令人震憾的美丽早已从他的身边淡出了,消失了!记忆中关于美的印象都停留在下乡之前的童年时代,除此之外就是在曾经读过的小说中才看到过。
是的,现实生活中好久不曾专注地感受异性的美丽了。甚至,与这一类美丽有关的诗词歌赋等赞颂之辞都已在他的记忆里生疏抑或尘封。出逃之时在雨母山上的帝喾祠无意间撞见了小丽那动人的美丽,可当时他的心里只有惊慌和恐惧,根本没有心思去多看她一眼,也没有时间和她多说一句话。此刻的古少林忽然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也许是感到古少林在悄悄打量着自己,姑娘羞涩地涨红了脸,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靴子。
看到古少林大口大口吃馕饼的样子,姑娘抿着嘴笑了笑,低声说道:“慢点吃,别噎着了。”说罢,随手拿起身边一只装满水的羊皮袋,递给古少林:“喝点水吧,这样好受些!”
古少林捧着羊皮水袋“咕嘟咕嘟”就往嘴里灌,姑娘连忙用手制止他:“嗯,刚吃过馕饼,不可喝太多水,那样会胀肚子的!”
古少林放下羊皮水袋,抹了下唇角,感动地说:“谢谢你!”
姑娘微笑地望着古少林,说:“不客气!嗯,我叫阿依苏鲁,哈萨克族人,家在叶尔羌河畔的玉泉县。你呢,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古少林答道:“呵,我叫古少林,从湖南来,到新疆来找一个人。”
姑娘点了点头,微笑地说:“刚才你提醒大家注意避开石子,我就看出你是个好人。嗯,你的口琴吹得真好。你也会吹我们新疆的乐曲呵!”
古少林不好意思地回答:“呵,你过奖了,我吹得不好。不过我很喜欢新疆的民族乐曲,刚才吹的是王洛宾的曲子。”
“我听出来了。王洛宾的歌曲我也很喜欢。他是我们新疆家喻户晓的民歌手,他的祖籍在北京。听说他的遭遇很是不幸!”
“是的,他很有才华,有西部歌王之称,我非常敬佩他。嗯,阿依苏鲁,你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呢!是怎么学会的?”
阿依苏鲁腼腆地说:“很多人都这么说,有人还以为我是汉族人呢。其实,我的普通话是跟一位汉族老师学的。她是上海人,支边来到我们农场当语文老师。现在学校已经停课了,她就跟我们一起摘棉花种包谷。没事的时候,我就去找她玩,要她教我说普通话。她人可好了,有求必应,长得也挺漂亮的!”
两人就这样时而交谈,时而沉默无语,渐渐地熟识了。
看得出来,这位美丽的哈萨克姑娘对古少林非常亲热。古少林被她的纯真、热情和大方所感动。
接下来的旅途上古少林不再感到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