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渐渐小了,丁家宝摸黑来到陈家祠堂村后面的茶山上。
站在山上往下看,村子里见不到一星灯火,几只狗或许闻到了山上有陌生人的气味,在“汪汪”狂叫。
丁家宝不敢贸然走进村去,要是被人发现那就麻烦了。他折进了一片密集的茶树林里,恰好发现近旁的山夼边有个废弃的地窖,于是一头钻了进去,打算在这里躲风避雨,等天亮再去打探陈香萍的消息。
丁家宝全身裹着湿漉漉的衣裳,又是夜晚,山上气温本来就低,他早已冷得直打哆嗦。现在钻进了相对暖和一点的地窖里面,他索性就把透湿的衣服全脱了下来,用双手使劲拧出衣服上的积水,然后把衣服平铺在地上晾干。
丁家宝已经赤裸着身子一丝不挂,像个野人。他紧紧拢住双臂抱作一团,以便让身体暖和一些。幸好地窖里还残留着一些陈年的干稻草,他蜷缩在稻草上,又抓了一把稻草盖在身体上,让自己稍微舒服一些,这样等待着天亮。
不一会儿,他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得正酣之际,忽然感到有个凉丝丝的东西在足背上蠕动。他下意识地心里一搐,从惊悸中醒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丁家宝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醒着,揉了一下眼睛,从草垫上坐直身子。借着窖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隐约看见一条一米多长的眼镜蛇在他的足边探头探脑,嘴里吐出两道长长的舌信。他的身子又一阵发麻,头发立刻一根根竖了起来,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吓得半死的丁家宝屏住呼吸不敢动弹,与毒蛇紧张地对恃着。
那条毒蛇似乎并没有主动攻击丁家宝的意思。大概是因为下雨气温有些寒意的原故,它把身子绻成一个圆盘,安然地将头枕在丁家宝的足背上,偎依在他的脚旁。
丁家宝在心里思量:只要自己的脚指稍微动一动,毒蛇就会受到惊扰,说不定就会立刻张口向他发起凶狠的攻击从而要了他的命。可是,他的身体因为害怕已经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了,这样下去势必惊动这条可恶的毒蛇。我该怎么办?
欲动不敢动,欲哭不敢哭,欲喊不敢喊,他的意识几乎要崩溃了,身上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快要断裂了。他甚至闻到了被鬼魂包围身体的气息。丁家宝陷入极度绝望极度危险的恐怖之中。
就在这个不是蛇死就是人亡的紧急关头,求生的本能强迫着丁家宝冷静下来。他的每一个脑细胞在死神的逼迫下飞快而高效地运行起来,寻思着对付毒蛇的办法。
似乎是灵光一闪,他的脑子里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冒出一句:“打蛇打七寸,斩草要除根。”丁家宝的精神立刻一振,他凭借幽暗的光线瞅准了眼镜蛇的头部,估摸了一下头部以下七寸的部位,然后使出从未有过的暴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电般“嗖”地一伸手,“稳、准、狠”地牢牢抓住了蛇颈七寸的地方。
毒蛇在丁家宝的手里拼命扭动着身躯。丁家宝用一只手握紧蛇颈,拇指的指甲死死掐住它的下颚,另一只手则拉住蛇的尾巴,朝下用力拉了几下,只听见“咔咔”一阵脆响,毒蛇整个的身子便像散了架的竹编,松软沓拉了下来,不再扭动。
丁家宝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这条到手的蛇显然刺激了他的肠胃,心想这条蛇正好可以填充一下早已饥饿的肚子。于是,他腾出拉住蛇尾的那只手,掐住蛇的头部,两只手这么相互用力一拧,一下就将蛇头给拧了下来,扔在地上。
他手嘴并用地撕开蛇皮,首先摘下蛇胆,扔进口里囫囵吞下,然后咬住鲜血淋漓的蛇肉,“喀吱喀吱”地一阵咀嚼,将满是腥味的蛇肉咽到肚子里去了。
生吃了整条眼镜蛇之后,丁家宝这才放心地在稻草上躺下,重新入睡。
天已经大亮的时候,丁家宝被一阵嬉笑声惊醒。张开眼皮,却看到地窖口子上爬着五六个半大的放牛孩童。
几个放牛娃正对着窖洞里这个睡眼朦胧、一丝不挂的大男人哈哈大笑。
丁家宝吓得慌忙抓过地上的湿衣服遮住下体。
这些村娃早已被火热的运动环境培养出超强的斗争意识。其中一个大点的男孩指着丁家宝,厉声喝道:“你是从哪里来的牛鬼蛇神,躲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穿裤子?”
丁家宝惊慌失措地睁大眼睛看着这群孩子,不知道如何回答。稍停了一会,他如梦初醒似的拿起裤子胡乱套上,然后双手提起裤头径直往地窖外面冲去,却被那几个孩子拦住了。
丁家宝用嘶哑的嗓音解释说:“不要误会,我不是坏人,我是过路的。”
那个大一点的男孩挡在地窖的入口上,用牛鞭指着丁家宝,对另外几个孩童说:“哼,这个人光着身子躲在这里,一定不是好东西,我们把他押到大队部去!”于是那群放牛娃拉的拉丁家宝的胳膊,拽的拽他的衣裳,将他从地窖里拖了出来。
到了外面,丁家宝用力挥舞着手臂,欲甩开放牛娃们的纠缠,可是这些孩子死死抓着他的裤头不放手。
正在拉扯之际,几个上山出工的社员听到这边的吵嚷声,也都赶了过来。看见是放牛娃们抓着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便立即将丁家宝当作流窜破坏革命运动的坏分子,不由分说地扭送到大队部里。
在大队部,人们如临大敌。先是用一根尼龙绳将丁家宝的手脚牢牢捆住,栓在窗棂上,然后要他交待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光着身子藏在地窖打算干什么,有没有同伙?
丁家宝低着头靠在窗子旁边,只字不吐。
折腾了老半天,还是没有一点进展。在场的人有些不耐烦了,这个上去给丁家宝用力踢一脚,那个朝他的身上狠狠打一拳头,打得丁家宝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这时有个曾经参加过修建欧阳海灌区水利工程的社员一眼认出了丁家宝。于是这群人很自然地一下子联想到他们队里那个已经失踪的陈香萍,想起了修渠工地上那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人们以此推测,丁家宝一定是来给陈香萍的家人传递信息的,逼他供出陈香萍的下落。
2.
一连几天的暴雨将蒸水河上游的枯枝败叶秸杆垃圾冲刷了下来,湾里村前的小桥下也漂浮着不少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几乎把桥洞给堵住了。现在雨水已经停止,社员们划着小木筏把这些杂物清理上来。
这会儿,他们正坐在河沿上歇息。丁家禄要裴小丽给大家念报纸上一篇关于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社论。
坐在古少林身边石头上的一个三十来岁男社员听着社论,自言自语地轻声嘀咕道:“连自留地都不准种了,哪有蔬菜吃呵?”
丁纪元的耳朵很尖,他立刻转过脸来,白了那个社员一眼,有板有眼地说:“自留地是私有财产,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你屁股上长了资本主义的尾巴,这不会把共产主义活活拖死吗?不准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哪个想拖死共产主义,哪个就是我们的敌人!懂不懂?”
众人都茫然地望着丁纪元,他们心里并不满意丁纪元的说法,但也说不出不满意的理由,更不敢表示反对。谁都不敢得罪丁独灿的父亲,更不想平白无故地成为批斗的对象。
丁家禄正要处罚那个发劳骚的社员下河去捞垃圾,忽见河堤上走来几个人。仔细一看,却是两个不认识的外村人手执梭镖押着丁家宝朝这边走了过来。
社员们都站起身子,一个个张嘴注视着看上去失魂落魄的丁家宝。古少林和裴小丽则是满脸的惊讶和疑惑。
等他们走近,其中一个年轻点的男人走上前大声说道:“我们是陈家祠堂的民兵!你们的生产队长在哪里?这个人是你们队里的吧?”
丁家禄也走上前去,说:“我是生产队长,你们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他一丝不挂躲在我们队后山岭的地窖里,鬼鬼祟祟,竟敢在天光化日之下耍流氓,被我们队里的红小兵及时发现。我们把他押送过来交给你们,你们要对他进行严肃处理。”
听了此话,丁家宝突然用力的晃动着身子,大声申辩道:“我没有耍流氓,我不是坏分子!你们凭什么抓我?”
站在一旁的古少林眼见着丁家宝的双臂被尼龙绳索捆绑得有些青紫,心里很是不忍。他不顾丁纪元和丁家禄投过来的严厉目光,走过去一面将那根陷进丁家宝手臂的绳索解开,一面说:“这个人交给我们队里处理吧!”
丁家宝轻轻活动了一下双臂,感激地看了古少林一眼。
其他人都讶异地看着古少林,那两个民兵伸手将他推开,大声喝斥道:“你是什么人?”
丁纪元手持一只捞草屑用的竹抓杷,走到丁家宝面前,对着他的面孔仔细看了看,又回过头对着古少林的面孔仔细看了看,露出一脸阴冷的浅笑。
他退到一旁,阴阳怪气地“哼”了两声,忽然像发现外星人似的对众人说:“耍流氓也是有遗传的,他原本就不是丁家的种,他是古兆光那个土匪老流氓的后代。嘿嘿,你们还不晓得吧,古文标那个有历史问题的反革命马上就要被遣送回来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了,到时候大家就会明白这两个家伙到底是什么货色!”
古少林听到丁纪元口中说出他的爷爷“古兆光”和他父亲的名字,心里先是一怔。紧接着,一股怒火在胸中一窜而起。这个平时一直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此时已经克制不住因受到侮辱而暴发出来的满腔气愤。他没有多想,突然大步跨到丁纪元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侮辱我爷爷和我父亲?”他话音未落,扬起右手就打了丁纪元一记耳光。
在场的人个个都瞪圆了眼睛。他们听见古少林的手掌实实在在落到丁纪元那张老脸上时发出的清脆的响声。
丁纪元只感到眼冒金花,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几道清晰的红红的手指印。一时间,他被这记耳光打懵了,用手久久抚着被打的脸颊。只一会儿,他很快就暴跳起来,扯住古少林的衣袖,吼叫道:“你这个通匪分子狗崽子,竟敢打革命干部的家属?你等着,老子早就掌握了你这个通匪分子后代的铁证,这回一定要整死你们这些坏分子!”他一边骂着双手紧紧抓住古少林的衣服,一副要跟古少林拼命的样子。忽然,丁纪元松开了双手,捂住被打的脸,倾着身子往家里跑去。
在场的社员被丁纪元的话语和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不一会儿,丁纪元手持着一根扁担气冲冲走了回来。他把那根扁担往丁家禄的跟前一杵,指着古少林,得意地对众人说:“你们看,这根扁担是通匪分子古兆光的,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呐。当年他就是用它欺负我们丁姓的乡亲。那天送公粮时我一眼从丁家宝手里发现了它,就马上藏了起来,它已经证明这小子就是通匪分子古兆光的后代!”
见到那根熟悉的柚木扁担,古少林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丁纪元这个老东西偷走了他心爱的扁担。他想冲上去守回扁担,却被丁家禄和两个民兵一同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