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独灿安排民兵将古少林和丁家宝押到公社武装部之后,给丁家宝定为流氓分子,并于第二天就把他送到了雨母山腹地的青石坳上去修梯田。至于古少林,因为他是下放知青,理当要交给知青办去处理,所以暂时就将他关在武装部的院子里。
裴小丽被临时抽调到公社宣传队,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知青办的老齐,把古少林是什么原因打了丁独灿的父亲一个耳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老齐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已经听说湾里村有人向公社打报告,要求将古少林的父母押回来接受监督改造。
他不清楚古少林的家庭是否真有问题,虽然与古文标在一个单位同事多年。作为一名党员,在原则问题上他是绝对相信组织的。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绝对不能渗杂个人感情的成分。
然而古少林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他非常了解古少林的性格和品行,所以从感情上他还是偏向古少林的。他有意要将古少林从武装部里放出来,少林还很年轻嘛,遇事未免会有些冲动,教育一下,让他今后汲取教训也就行了。
于是老齐找到丁独灿,以公社知青办的名义,提议将古少林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丁独灿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他的问题很严重,不是简单的打人的问题。他爷爷与土匪头子丁占魁暗中勾结,是打进革命队伍内部的特务,所以他才会对我们不满。我们已经掌握了古少林的爷爷和他父亲的材料,有厚厚的一大叠呢!”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老齐,这事本来该由你们知青办处理,但是目前是运动关键时期,公社革委会的意见是要从重处理,所以我看你们就不必插手了。另外,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一定要擦亮革命的眼睛,千万不能同情坏分子哦!”
老齐还想解释几句,却被丁独灿摆手止住了。他只是一名单位派驻下放知青点的带队干部,主要任务是协助管理下放知青,并没有决定权,见丁独灿没有商量的余地,也只好默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裴小丽还在老齐的办公室等着消息,见他脸色凝重地走进来,心里已经明白是怎样一个结果了。
老齐沉着脸在椅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对裴小丽说:“小裴啊,我看这个事你也不要过问了,免得引火烧身。看来他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听丁副主任的口气,古少林家里还有历史遗留问题,他的爷爷是从游击队投靠到土匪队伍,他爸爸对组织上隐瞒了这段历史,所以他的父母很快就要被下放到雨母山来了!”
裴小丽皱起两道细长的眉毛,疑惑地问:“齐师傅,这怎么可能,你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吗?”
老齐叹了一口气,说:“唉,谁也不了解他们家过去的真实情况,既然乡下的群众整理了厚厚一叠材料,想必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个时候一定要分清阶级路线!”
裴小丽惊懊地望着面前这位知青带队干部老齐师傅,不知不觉间,泪水悄然润湿了两个眼眶。
走出老齐的办公室,裴小丽的心情十分矛盾,她对齐师傅的态度很不满意。真不明白,原来那么亲切可信的人怎么会这样?以裴小丽的阅历,当然不能理解其中的原由。但她转而又想,自己为什么要帮古少林,自己有什么能力帮助他呢?
回到在宣传队的住处,她疲惫地坐在桌前发呆,为不能帮助古少林摆脱目前的困境而深深地懊恼。想起下放以来经历的种种事情,她吃惊地发觉自己已经深深喜欢上了古少林。想到古少林正关押在武装部的院子里命运未卜,她的心里悄然泛起一阵焦虑,和对古少林疼爱的感情。
想到古少林目前的处境,说不定丁独灿借此机会公报私仇,会把他送到青石坳去修梯田,甚至送去劳改,她心乱如麻。
长期的交往与少女的直觉使她深信古少林和他的家庭是清白的。但是她真搞不懂,革命怎么就这么在一夜之间轻易地把平时最熟悉最善良的人打成了坏分子?丁独灿所说的乡下群众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可以凭他们的一句话或者纯粹是一种猜测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他们说的是真的吗?谁能证明事情的曲直真伪?
古少林怎么就一个耳光打出这么多的麻烦来了呢?裴小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感觉自己如坠茫茫迷雾,许多事情不可理喻,无法解释。先前还满怀信心地指望老齐师傅能够为古少林说句公道话,帮助他度过这道坎儿,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她感到茫然无措,只能眼巴巴地替古少林担心。
2.
趁着公社机关人员中午休息的时候,裴小丽悄悄来到公社武装部后面关押古少林的那间小屋外。看见神情落寞的古少林呆呆地坐在水泥地板上,样子憔悴不堪。她的心猛然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了似的,涌过一阵尖酸的疼痛。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小屋内的古少林抬起原本耷拉在两膝之间的头,将目光投向窗子。当他看到窗外的裴小丽,急忙站起来,扑到窗前,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委屈、与忧伤。
“少林……”裴小丽满眼柔情地望着古少林。她明明要向古少林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唇边却欲言又止,只是默默地望着他,眼角泛着一丝泪光。
看到裴小丽,古少林的心里又有了一种坚定的感觉。但是见她犹豫不语的样子,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说:“小丽,丁纪元和丁独灿那些王八蛋是在有意污陷我爷爷和我的家人,我不会被他们吓倒的。你不要担心我,我很快就会出去。真相胜于雄辩,我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当年曾经与我爷爷一起战斗过的老革命,请他们替我爷爷作证,恢复我爷爷的名誉!”
裴小丽赞同地点着头。但是她想,面对眼前的形势,单靠古少林一个人的力量谈何容易啊!
古少林只在窗前站了不到一分钟,忽然转过身,又转身回到刚才的地方坐下。他眼睛望着地面,喃喃地说:“小丽,我现在已经被他们当作了坏分子,看来不会轻易放过我的。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影响,你还是不要来看我了,免得别人以此为由来找你的麻烦,整你!”
裴小丽用双手抓着窗棂铁条,她很快地摇了摇头,表情十分坚决地说:“少林,我不怕,大不了跟你一块儿去青石坳修梯田,有什么了不起!”说着眼泪就唰唰地滚落了下来。
古少林望着她,说:“你为什么这样傻,这样做值不值得?你要是因为我的事情而影响了自己的前程,那又何必呢?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你因为我而受到牵连。”
裴小丽用手背擦干了眼泪,真挚地说道:“少林,你不要说了。你只是一时冲动打了丁老爷子的耳光,作个检讨,认个错就会没事了。他们这样对你纯粹是打击报复。你别急,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他们放你出来。好好保重自己!”说完,她匆匆地离开了窗口。
古少林望着裴小丽的背影,大声说:“裴小丽,我的事情我自己来处理,你不要瞎掺合!”
裴小丽已经转过了屋角。
3.
深秋的原野一片枯黄,晚稻已经收割入仓,田地里留下一茬一茬坚硬的禾蔸和零星的稻穗儿,几只漏网的麻雀在忙着觅食。蒸水河已经退到了河床底部,河水与河岸之间露出灰色的干涸的河床。秋蝉在岸上的柳树枝上不停地鸣噪着。
临近中午,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载着古文标夫妇和他们的一些破旧家具,在乡间公路上颠簸着向雨母山驶来,车轮扬起一阵黄尘。
汽车拐入雨母山公社大院停下并熄了火。两名戴着红袖箍的持枪民兵首先跳下汽车,与闻讯赶过来的丁独灿等几名公社干部打过招呼。他们简单办理了一下交接手续,就算将古文标夫妇交给了雨母山当地的政府。随后,公社通知长湖町大队派几个人把古文标夫妇和他们的家当接到村里去。
丁家禄一行人挑着古文标的旧家俱回到湾里村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暮色苍茫的山野弥漫起淡淡的雾霭。
一些没有下地干活的老人和妇女早就聚集在村口等候了。他们要看看在城里生活多年的古文标回到乡里是个什么模样,带回了多少值钱的家当。
古文标夫妇走近村口的小桥和老樟树,望着那片土墙黑瓦的村子,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羞愧感在心中扩散。尤其是刘瑛,她一直在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未来等待着他们的又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她感到一阵恐惧、无助和绝望。
刚开始,当街道居委会和派出所的人要求古文标交出户口本的时候,刘瑛一个劲地埋怨古文标,说他在当初结婚时向她隐瞒了家庭历史。后来想到事已至此,埋怨也没有什么用。她也想过离婚,但是两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感情还算不错的,再说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也就只好与丈夫一起面对这个突然降临的变故,跟着来到乡下。
进入村口,她听到有人在窃窃低语:
“你看呐,文标两口子应该才四十来岁吧,怎么看起来很出老噢!”
“不是吗?头发都白了。”
“那年文标走出去的时候还是个细俫子,回来就变成个小老头子了!”
“文标的老婆从来没有回来过,乡里的生活她恐怕过不惯呢!”
“城里人哪过得惯我们乡里的生活啰,这次回来锻炼一下也要得!”
丁家禄把队部原本堆放着石灰和杂物的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又矮又破的偏檐屋腾了出来,用稻草把残破见天的屋顶稍微遮盖了一下,让古文标夫妇住了进去。所谓偏檐屋就是倚傍原有正房的外墙垒就三堵低低的矮墙,再塔上一面斜斜的屋顶,铺上黑毛瓦、杉树皮或稻草。在江南乡村,这种简易结构的偏檐小屋通常是用来存放柴禾、杂物,也有的作为茅厕之处。
当夜幕降临在雨母山的时候,古文标夫妇站在低矮昏暗的偏檐小屋里,望着身旁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乱七八糟的的破旧家具、锅碗瓢盆和被褥铺盖,面容忧戚,相视无语。
4.
秋夜,山村显得异常宁静,甚至连虫子的鸣声都没有。淡淡的新月儿孤寂地掩在轻薄的云层后面,若隐若现。从蒸水河上吹来的风,轻轻鼓动着木窗上破烂的窗纸。
没有灯,小屋里一片漆黑。
古文标在包裹中翻寻了半晌,找出一枝白蜡烛。将它点燃,往窗台上滴了几滴蜡液,然后把蜡烛立在上头,昏黄的烛光便在小屋的土墙上闪烁起来。
刘瑛有一个爱卫生喜欢整洁的习惯。原来在城里的时候,看到家具上蒙上了灰尘或者东西没有摆放整齐,心里就堵得发慌,非要动手将它们弄整齐擦干净不可。
现在虽然被下放来到丈夫阔别多年的老家,住着这么一间破烂的屋子,看到满屋子这种狼籍不堪的模样,她心里怎么也受不了。于是她勉强打起精神来,动手将东西稍微规整了一下,让小屋看上去稍许顺眼一点。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从皮箱里拿出一面小圆镜,擦了擦,把它挂在靠门的墙壁上。这才坐下来,疲倦地望着那朵微弱的、跳动的烛焰。
屋子的角落里有个土砖垒筑的烧柴火的小灶,古文标在那儿忙活着。他不知从哪儿捡来几根枯树枝,准备升火做晚餐。人是铁饭是钢,不管怎么样,饭还是要吃的。
可是,古文标寻遍了带过来的那几个坛子缸子和箱子柜子,就是找不到那个装着几十斤大米的白布袋子。
真是奇怪了!几天前接到派出所的户口迁出通知之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在粮折注销之前赶紧将平时节余下来的口粮全部买回来,以便到了乡下可以应付一阵子。搬迁的前一天,他亲自用一只白布袋从粮店扛回那几十斤大米,并把它藏在一个陶土缸子里面。现在竟然不见了。是不是忘在了汽车上,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找不到粮食,意味着他们在下放的第一天就面临断饮这个残酷问题。
刘瑛听丈夫说大米弄丢了,也急忙起身和他一起寻找起来。可两人翻遍了所有的地方,还是一无所获。夫妻俩一脸的焦虑和气恼,沮丧地坐了下来。屋子里死一般地凝重。
带来的粮食莫明其妙地不见了。
古文标夫妻俩空着肚子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辗转无眠。他们在饥饿和忧郁中度过回乡后的第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