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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晓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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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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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茫蒸湘》连载

第一十五章 意外车祸

1.

迷迷糊糊之中,陈香萍忽然听到一声巨大的轰响,随即感到一阵剧烈的震荡,紧接着是一片炙热的火光,再然后……再然后……天地在瞬刻间合而为一,一切都归于沉寂与黑暗。

幽暗之中,她似乎坠入到一个无底的深渊。身体像是被巨蟒紧紧缚住,不能动弹。周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她被这深重的巨大的黑暗挤压着,天地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她的身子在燃烧的炙热的深渊里痛苦地争扎,在黑暗中无助地下沉、下沉、下沉……,意念冲出了她的躯体,飞到渺远渺远的深处,如游丝,荡然消逝!

……

2.

车过萍乡县城,行到罗宵山西北一段盘山公路的急转弯处,前面行驶着一辆满载红薯藤的手扶拖拉机。长途客车司机使劲按着喇吧,想从手扶拖拉机的左侧超过去。

此处的路面太陡太窄,客车的刹车在这时突然失灵,客车便像疯牛般,一头撞在山体上,引擎和油箱很快就燃烧起来。

火势从汽车的前端迅速向车厢后部漫延,长长的火焰如蛇信一样地上下飞窜。一缕浓烟升上灰色的天空,被山谷里的风渐渐吹散。

车上的乘客在一片惊叫声和哭喊声中乱作一团。在撞车的瞬间,余利生的脑海像被掏空了似的,一片空白。当他猛然反应过来之后,便不顾一切地迅速推开车窗,双手抓住窗框将两只脚伸出窗外飞身跳出汽车,连滚带爬跑得远远的。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离开着火的客车好几十米远了。他这才停下来,转身望着浓烟滚滚、火焰风起的客车,急剧地喘息着,惶恐不已。

同车几名臂膀上戴着红卫兵袖箍的年青人刚刚从汽车上跑出来,听见车上有人在呼救,立刻又折回到车厢里。他们一边用衣裳扑打着火焰,一边冒着烟雾将几名受伤的乘客背出了汽车。

客车司机已经当场撞死,坐在司机旁边座位上的陈香萍被大火烧得衣服破烂,面目全非,已经昏迷不醒。她是受伤乘客中伤势最重的一个。

从噩梦中缓过神来的乘客们拦住一辆路过的大卡车,将伤者送往萍乡县城的医院去。

见众人在忙着抢救伤员,坐在远处路旁的余利生这才想起了陈香萍。他慌忙趿拉起因为狂跑而掉落在公路上的另外一只解放鞋,帮着几个好心的年青人一起,将陈香萍抬到卡车上。

3.

仍然处于昏迷状态的陈香萍躺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医生对她进行着紧急救治。她的面部和胸部大面积烧伤,右腿的胫腓骨折断,必须接受手术。

余利生坐在急诊室外走廊的长椅上,神色不安地绞动着手指,眼睛盯着急诊室那两扇嵌着玻璃的大门。

一位年轻护士拿着一个铝质的病案夹子走了出来,她望了一眼余利生,说:“同志,你爱人叫什么名字?她已经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现在需要对她进行手术治疗,请您在这上面签个字。”

余利生像被马蜂蜇了一下,睁眼望着护士,半晌才说:“哦,她不是我的爱人,我们只是同坐一趟车,原来并不认识。”

护士怀疑地看着余利生,说道:“你们是从哪里上的车?”

余利生害怕承担责任,就撒了个谎:“噢,我是在株洲上的车,她在哪里上的车我就不知道了。”他说这话的时候,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护士显然有些急了,她困惑地对余利生说:“你刚才不是说她是你的爱人吗?这会怎么又不是了?”

余利生露出一脸无奈的样子,说:“她真的不是我爱人,我们并不认识。”

护士说了句“莫明其妙”就合上病案夹,转身走进了急诊室。两扇写着“急诊室”红字的玻璃门在她身后晃了几下,静静的合上了。

听说陈香萍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余利生的脑子里就轰然炸响了一下,心里一格登,想到:这女子原来早就被人搞过了,是只破鞋,难怪要去寻死哩。嗨,差点让老子背了龟壳!幸好出了这事,她现在已经烧成这个样子,又怀着别人的种,要是把她带回家去,岂不是丢人现眼吗?他这样想着,抬眼望了望那两扇紧闭的玻璃门,站起身子就匆匆走出了医院,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4.

医院方面并没有因为无法联系陈香萍的家人而放弃对她的救治。他们还是遵照“救死扶伤”的精神,尽到了应尽的职责和义务。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陈香萍享受了免费医疗。

几个月之后,时令已是冬季。陈香萍的伤势得到了控制,并慢慢好起来。但是她那张原本白皙娇柔的生动的脸蛋上却留下了一块块紫色的疤痕;声带也撕裂了;右脚的骨折虽然接好,比左脚已经短了几公分,她成了一个残疾人。另外,她的意识一直没有完全恢复,有时清醒,有时迷糊。

等到完全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看到自己变成这个模样的时候,陈香萍一次次地拔掉输药液的针头,疯了般地从病床上爬起来,扑倒在地上。她要爬到窗前,想从三楼病室的窗口翻身跳下去,幸好被护士发现,一次次地将她拉回。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医生不得不用绳索把她捆绑在病床上,并且安排专人看护她。

陈香萍悲痛欲绝,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

外科的主治医生白帆是位面容清秀,态度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她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长得有些像某位电影演员。

白帆医生见身体十分虚弱的陈香萍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又怀着身孕,便特意从自己家里熬好鸡汤喂给香萍喝,并给她送来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和营养品,同时塞给她伍元钱以备零用。

只要当班,白帆就开导陈香萍,劝她珍惜自己的生命,勇敢面对现实,凡事想开些等等。白帆的言辞和态度与陈香萍此前感受到的世态炎凉迥然相异,更不同于批斗会上那些凶狠激烈的诛伐斥骂,这种温暖的关爱使她打心眼里感动了。

她不能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白帆。

白帆抚着陈香萍的手说:“姑娘,你即使不为生养你的父母着想,也要替肚子里这还未出生的孩子着想啊。死还不容易吗?可是死也要死得有意义啊,你这样地死了值得吗?”

陈香萍听说自己怀了身孕,本来已经平静的情绪一下子又失去了控制,变得非常烦躁和激动。

她紧紧抓住白帆的手,“呵呵”直叫。

陈香萍歇斯底里地用手掌拍打着床沿,然后用力锤打着自己的肚子。白帆和在场的护士好不容易止住了她,给她打了一针“安定”。

陈香萍的情绪渐渐平稳了下来,沉沉睡去。

当陈香萍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早晨。一缕冬日的朝阳暖暖地照射在她的床头。窗外碧绿的柚子树上,一群鸟儿正在欢快地跳跃着歌唱。

白帆在陈香萍的病床边守候了一夜。这会儿见香萍醒了,便揉了揉疲倦泛红的眼睛,用甜美动人的微笑望着她。

陈香萍也用忧伤的眼睛望着白帆。想起昨晚的冲动,心里悄然涌起一阵愧疚,两行眼泪又流了出来。

望着白帆疲倦的面容和眼睛周围的黑圈,陈香萍觉得过意不去。她张了张嘴,随即从床头柜上拿过一张病历纸和一支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道:“医生请您放心,我要好好活下去。”

5.

毕竟是遭遇了一场人格耻辱之后的又一次生死剧变,这一连串的重创使陈香萍的心目中不再有温暖的色调。她时常绝望地仰视着病房窗外的天空长吁短叹,忧伤的泪水无止尽地自眼角顺着脸颊汩汩流到枕头上。

但是现在她得活下去,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为了丁家宝,还为了那些帮助过自己的好心的人们。

伤势好得差不多了。

陈香萍思量着自己悲惨的经历,不知道未来的路应该如何走下去。

她终于想起了那个要带着她离开家乡的江西养蜂人。

医生告诉她,跟她一起的那个男人扔下她一个人走了。陈香萍听了紧闭着双眼,用力止住泪水。

最后她还是打定主意立即回家。

此时,因为陈香萍不能与别人进行正常的交流,医院方面正在设法了解陈香萍的家庭住址,打算将她送回家乡。

陈香萍害怕自己“作风问题”的经历被医院知道,进而给自己招来新的歧视和麻烦,说不定会被交给公安机关,再次成为批斗的对象。她决定不辞而别。

那天,全院的医护人员都到礼堂参加批判大会。陈香萍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件黄色的旧军衣,用它把白帆送给她的衣物和食品包好掖在腹部,趁人不备,一瘸一拐溜出了医院。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用一条毛巾包裹着头部,这样一气跑到长途汽车站。

开往衡阳的班车早已发出,她随便登上一辆开往湖南的客车。

傍晚时分,班车把她带到终点站邵阳。这里离家乡衡阳还有两百多里的路程,当天的车已经没有了。她得在这里待上一晚,搭次日早晨的车去衡阳。

白帆给她的伍块钱现在还剩四块多,她舍不得花,在萍乡买了至邵阳的车票后就将剩下的钱用纸包好,藏在布包里。

为了省钱,陈香萍没有去找旅店,而是来到车站候车室,在角落里的一张木制长椅子上坐了下来。

原来坐在那里的几名旅客看见满脸烧伤疤痕的陈香萍,感到很恐怖,吓得赶紧起身挪到别处。

陈香萍实在太累了,她已经懒得在意旁人的目光,唯一的希望就是早一点回到雨母山。

她从布包里掏出一个又冷又硬的包子,狼吞虎咽地啃着。

6.

深沉的夜色像厚重的棉被一样笼罩着这个资水横贯的湘中古城。街道上不时有挂着高音喇叭的宣传车开过,冬夜的空气被阵阵激扬喧嚣的口号声浪灸烤得发颤膨胀。

到了子夜,小城开始安静下来。汽车站里空空荡荡,只有三五个无家可归的人蜷缩在那里。陈香萍靠在候车室的长椅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阵嚷嚷声吵醒。候车室里来了两个手持木棒的人,他们自称是巡夜的纠察队。这两人一进来,就挨个要旅客打开各自的行李接受检查。

早已被吓得浑身颤抖的陈香萍也像别的旅客一样,将随身携带的布包裹解开来让他们查看。一个浑身透着酒气的小青年用木棒挑了挑她的包裹,见里面只是几件衣服,便扬了扬手准备离开。忽然,另一个小青年发现衣物里那个小纸包,就一伸手把它抓在手里,打开来,见是四块多钱纸币。他哈哈笑了起来,将纸币放入自己的衣袋中。

陈香萍急得哇哇直叫,连忙扑上去抢夺。那两个年青人将陈香萍推倒在地上,飞快地跑出了汽车站。

那是陈香萍全部的盘缠呵。她从地上爬起来,声嘶力竭地跑出候车室,追赶那两个年青人。可是他们早已消失在黑夜中,跑得无影无踪。

陈香萍虚弱地跌坐在街沿冰冷的人行道上,伤心已极。现在她已经身无分文,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

天边浮现一抹浅橙色曙光的时候,古城在一阵汹涌的口号声中醒来。一队束着皮带、手持小旗、神情亢奋的人群从街道上走过。队伍的前面,一群年青人押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走资派”。被押的人头戴纸糊尖顶高帽,脖子上挂着木牌。

蜷缩在街道边的陈香萍,并没有引起路人的多少注意。人们正忙着追赶围观那支游街的队伍,对这个脸上布满疤痕又瘸又哑的女人视而不见,有人无意走到她的身边也立即厌恶地掩鼻绕开。

有个昨晚也在候车室过夜的好心人给她送来了几个包子。

陈香萍接过一个包子,害怕被人抢走似的婪贪地塞到口里咬着,同时把另外两个包子藏到布包里。吃完一个包子,她从地上爬起来,沿着公路一步一拐地走出古城,朝着回家的方向缓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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