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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晓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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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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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茫蒸湘》连载

第二十四章 夺命窗棂

1.

古文标和刘瑛夫妻俩正同另外几名社员一起,在后山上的麦地里锄草。有的社员时不时用锄头把儿拄着下巴颏谈天说地,他们俩则不敢偷懒,始终都在勾耷着脑袋默默地劳动。此时见大家都在聊天,他们俩挖土的动作也稍微慢了一些。

一个年轻的男社员看见他们也放慢了锄草的动作,从地上拾起一坨土块,扬手砸在古文标的头上,大声呵斥道:“土匪崽子老实点,不准偷懒耍滑!”

刘瑛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心想:“我们参加革命工作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啃鸡屎呢,凭什么对我们指手划脚?”想到这里,她扔下锄头,瞪眼望着那个青年小伙子,冲口大声说:“到底是谁在偷懒耍滑?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出身贫农,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古文标惊慌地拉了拉妻子的衣袖,止住了她,一边对那个青年人陪着笑脸。

连日的雨水已将麦地浸泡得透湿,铁锄挖下去就沾上一层厚厚的泥巴,锄起来很是吃力。

古文标停下锄头,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枝儿,将铁锄上的泥土刮削干净。

忽然从山坡下走来几个社员,他们一面走一面激愤地喊道:“把土匪崽子抓起来!他们昨晚偷了队里的土豆种子,赶快把他们抓起来批判示众!”

还没等古文标站立起来,那几个人已经嚷嚷地来到面前。先前那个朝古文标头上扔泥块的小伙子听说队里的土豆种子被他们偷了,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一句话没说,走上前就抬腿在古文标的背上狠踹了一脚。古文标猝不及防地往前扑倒在湿沥的麦地里,脸上和身上沾满了泥土。

在场的人一个个热血沸腾,情绪一下子躁动起来,如临大敌一般把古文标夫妇围在中间。有人解下自己的裤腰带,七手八脚地将古文标和刘瑛的手臂反剪捆住。一群人不由分说,一阵吆喝着,推推搡搡地把他们押下山去。

当天晚上,禾场旁那株老樟树上挂起了一只大汽灯,大队部召集湾里村的全体社员在此举行批判大会。

古文标和刘瑛由两个民兵押着站在禾场的中央。他们戴着纸糊的尖顶高帽子,脖子上挂着厚重的木牌,双手被绳索反捆着,头勾得低低的,接受社员群众的声讨和批斗。

“老鸡公”在家中听到广播里播放古文标夫妇偷窃队里的土豆种子接受批斗的通知,心里先是猛地一惊,但他马上便为自己的安然无恙而暗地庆幸。他用陶罐偷偷煮了几个土豆吃了,早早来到禾场上,找个不大显眼的角落坐下来,把双手塞进罩衣的袖管里面,蒙头假寐。

人们对于各种有偷窃行为的人总是特别憎恨的,更何况现在正是狠抓阶级斗争的年代。参加批判大会的人们几乎要把所有的仇恨和愤怒全部倾泄到这对“死不悔改的通匪后代”的身上,每一个发言者都是那么义愤填膺,似乎要置他们于死地而后快。

批斗会结束后,这对一天都水米未进,憔悴又疲倦的中年夫妇被关进队部的小屋里。

古文标整夜都在申辩喊冤。刘瑛起先还狂暴地吼叫,后来就是长吁短叹,再后来实在太疲惫,便无声无息地坐在地上,任由泪水在消瘦的脸颊上流个不止。

2.

乡村的冬夜出奇的宁静,出奇的黑暗。阵阵冷风从山谷里吹过来,掠过小村低矮的屋脊,把蒸水河幽沉而哀怨的乌咽传送到古文标和刘瑛的耳朵里。

他们倦缩在屋子的一角,满心忧戚。

这些日子以来,刘瑛的身心似乎到了几近崩溃的绝望地步,没来由的变故使他们的生活跌进深不见底的渊壑之中。她浑身都在瑟瑟地颤抖,脸上的泪水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幽光。

面对神情凄怆的妻子,古文标十分心疼。但是他没有什么办法来安慰妻子,惟有用自己的身体靠紧她,让她稍微平静一点、温暖一点。

此刻的刘瑛对身体的冷暖好像已经麻木了似的。她并没有感觉到子夜的寒冷,对于丈夫的举动也没有作出什么反应,只是将含泪的目光呆呆地投向窗户外面那片漆黑深邃的夜空,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古文标虽然看不清妻子的面容,然而刘瑛长时间保持着这种姿态,像木头一样默默无声地望着窗外发呆,时不时冷冷地哀叹一声,让他心里更加难受。

近来家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是因为他父亲的所谓历史问题而起。在他的心目中,父亲是一个英勇无畏的革命英烈,而今忽然间有人将那段历史完全颠倒了过来。一段活生生的血写的光荣历史,何以就轻而易举地被否定被改写!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夫妻下放来到原籍故乡,儿子也成了在逃罪犯,生死未卜。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更让他绝望的是,现实已经容不得他作任何辩护与解释了。

他用手搂住刘瑛的身子,故作镇静地轻声说:“瑛子,不要去想太多了。问题总会有搞清楚的那一天,相信我!”

刘瑛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推开了丈夫的手,扭身朝向墙角。

古文标也就闭住嘴,不再说什么。他用手抚摸着生痛的脖子——先前在批斗会上挂的那块木牌太沉了,脖子上都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紫色的印痕。他在心里叹道:这些人的心怎么这样狠啊!

揉了一会,他便微闭着眼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古文标在一阵寒意中惊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摸身边的妻子,可是他发现身边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摸到。

古文标心里一惊,轻声喊道:“瑛子,瑛子……”

刘瑛没有应答。

一种不祥的感觉立刻在古文标的脑海里闪现了出来,困乏与饥饿倏然间被驱赶得一干二净。他飞快从地上站起来,焦急地喊道:“瑛子,瑛子……”

然而,除了沉重的黑夜,没有回声。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古文标开始在小屋里摸索起来。当他摸到窗边的时候,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他想摸索着站起来,手指却碰到了一只脚——是刘瑛的脚。

古文标一翻身抱住刘瑛的身体,赫然发现她的脖子被一根绳子套住,悬在窗下。

古文标惊恐地放声呼唤了起来:“瑛子,瑛子……你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啦,快救救我的妻子!”凄厉的呼喊声打破了冬夜的寂静,把山村的安宁撕得粉碎!

可是刘瑛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她用裤腰带将自己吊死在窗棂下面,没有留下一句话。

刘瑛的死并没能打消人们对他们夫妇“偷窃集体财物,破坏生产经营”罪行的追究,反而还给她自己增加了一项“死不悔改,自绝于人民”的罪名,认定她“死有余辜,轻于鸿毛”。

人们用草席将刘瑛的尸体裹住,草草掩埋在后山的杂草丛中。古文标则被押送到青石坳继续监督劳动。

3.

刘瑛自缢的消息传到裴小丽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在公社卫生院的病房里打吊瓶,这已经是刘瑛死后一个多星期了。

裴小丽是在无意中从护士嘴里听说到这个事情的。犹如晴空一声霹雳,她惊懊地大声叫了起来。还未等护士反应过来,她已经“哗”地一下拔掉了手腕上输药液的针头,拽起床头一件棉大衣,哭泣着往门外跑了出去。

斜风细雨在蒸水河上浮起袅袅轻雾,冬日的湾里村笼罩着一种寒冷阴沉的气氛。

人们对新近发生的事情还在议论不休。相当一部分社员对刘瑛的死都是抱着鄙视和忿懑的态度,也有人对这个自杀的女人表现出不屑。当然,个人的态度并不是源于自己深思熟虑的判断,而是跟随着别人或上面的旨意。人们早已习惯了依赖权势,服从或顺从权势的力量。各人的血液中缺乏某种思维的基因,他们已经懒得思考,或者从来都不会思考。

大队部组织全体社员继续声讨古文标夫妇的盗窃罪行,要求大家联系实际深挖狠批阶级敌人的新伎俩。连三岁的小孩子也知道跟着广播喇叭奶声奶气地高喊口号:“土匪婆,偷公粮,不认罪,耍赖死!”

裴小丽一阵急走回到了湾里村。当她来到古文标住的那间偏檐小屋前,看到门是紧锁着的,上面还夸张地贴着盖有生产队印章的白纸封条。她郁郁地折回自己的住处。陈香萍用笔在纸上写着字告诉她:刘瑛死了,古文标已经被送到青石坳的劳动队去了。

裴小丽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忧伤,她抱住陈香萍的肩膀纵声嚎啕大哭了起来。她怎么也想不通,古少林原本好好的一家人,如今为何落到这个境地?这究竟是为什么!

陈香萍也跟着裴小丽哽咽。哭够了,香萍帮小丽擦干脸上的泪水,打着手势劝她不要太伤心。小丽总算停止了哭泣,默默地走出房门。她不顾别人异样的目光,也不在乎被戴上“同情坏分子”的罪名,一个人来到后山的野猪坳里,在刘瑛的新坟前放了一束白色的山茶花。

她久久站在风中低声抽噎,让泪水肆意流淌。

过了很长时间,裴小丽依然站立在刘瑛的坟前,头脑里是一团乱麻。她不知道要做什么,除了迷茫还是迷茫,这迷茫像乌云一样压迫着胸间。她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恐慌和虚脱。

天色悄然暗了下来,黑夜随即降临在山坳中。裴小丽抬头仰望着微雨轻蒙的昏沉沉的天空,繁星在哪儿,月光在哪儿,少林在哪儿!啊,曾经,伴着少林的口琴,歌声在晚风中轻轻飞扬。那时天空是多么的蔚蓝,蓝得刺眼。即使在双抢最忙碌的时候,那炎热的夏夜,飘渺的银河边也布满璀璨的星星,是那么灿烂。而今,她孤身一人,被黑夜般的忧伤团团包围着,这忧伤是如此的黑暗,黑得深重,黑得彻底,黑得牢不可摧。

她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人生为什么是这样无常,这样可悲!

凛烈的山风刺痛了她的脸颊。她抬头看着天,眨一眨眼,满头雨珠,一行清泪……

裴小丽的心里一片空白,没有方向也没有涯岸,似乎在漫天大雾里游荡;又像是一只孤鹜,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

躺在地下的刘瑛阿姨如果有灵,您能否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的生命是这样猝不及防地消失,一个人的命运如此莫明其妙地被随便戏弄!

公社文艺宣传队的巡回演出已经结束了,裴小丽又要重新回到原来的村里出集体工。古文标夫妇的遭遇;古少林的远走新疆,不知是死是活……裴小丽的眼前充满着疑惑。

想到今后的生活以及人生的目标,裴小丽似乎对自己当初下放的选择产生了怀疑,甚至对生活的这个环境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她感到再这样生活下去,真的是没有一点点的希望了!还能够展望什么,有什么值得去展望?她自嘲地看一眼漆黑而寂静的周围,这里,荒芜的山野;这里,不应该是我的归属……

回到丁家住处时,天已完全黑了。

陈香萍正在煮猪食,这个沉默无声的女人永远有着做不完的家务活。

丁耀宗早早躺到了床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咳着嗽。

桌子上放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几个孩子聚在饭桌前啃着冷红薯。看到裴小丽进来,他们都睁着眼望着她。最小的那个女孩好像刚才哭过,肮脏的小脸上还残留着几道泪痕,她一边吃红薯,一边吸溜着从鼻孔里流出的清鼻涕。

裴小丽在她身边坐下来,用手替她擦拭掉眼眶边的泪迹,然后从粗瓷碗里拿了个红薯,走到灶间去了。

当晚,裴小丽躺在自己那张有些日子没睡过的冰冷梆硬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才慢慢入眠。

迷蒙中,她梦见自己在一座陡峭的山崖上攀爬着。脚底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峡谷里飘浮着茫茫白雾,它们汹涌翻腾,一会儿又变成了重重叠叠的雪白的山茶花。

忽然,她的脚底一滑……

4.

裴小丽从噩梦中惊醒。她拽紧被头,将身体缩作一团,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跳动。

天刚微微有点儿亮,蒙在窗子上的塑料薄膜被风吹得颤动不停,发出“卟卟”的声音。她睁眼望着头顶阴晦的楼板,已经完全没有了睡意。

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巡回演出期间,小丽从别的知青那里得到消息,今年县里将要往各公社分配一批招工提干的指标,另外还有少量机动指标留给表现特别优秀和有突出贡献的知青。在文艺汇演还未结束之前就有不少的队员通过各种渠道忙着替自己找门路了,各公社的知青点也在想方设法向县知青办争取尽可能多的名额。

当时裴小丽并没有在意,她的心思除了演出就是牵挂着古少林。

想到古少林从公社武装部的小黑屋里偷偷跑出来,去了新疆,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回来后的结果又会如何。她只想着在目前的情况下,自己更应该帮帮他。

可是刘瑛的死让裴小丽产生一种非常恐惧和绝望的感觉。她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是如此阴森可怕,以至于使她有了要尽快离开此地的强烈欲望。

然而,她当然明白,作为一名下放知青,要想离开落户之地回到城里是多么的不容易,那些招工提干的机会是多么渺茫!

招工提干是需要通过推荐、调查、政审、体检重重关口。尤其对于她来说,父母都是文化部门的干部,更何况现在已经靠了边站,因此她完全不在优先照顾之列,除非她出身在一个三代都是贫雇农、苦大仇深、生活困难的工人家庭。

小丽躺在被窝里长长叹息了一声。她慢慢梳理着这些日子以来的思绪,先前发生的零零总总的事情在脑海里如电影慢镜头一般地回放显现。古少林、丁家宝、陈香萍、丁耀宗、丁家禄、桂嫂、古文标夫妇等等人物纷纷在眼前飘浮而过,最后定格在丁独灿身上。

想到丁独灿,想到他那双鼓胀、贼亮而不怀好意的鱼泡眼,小丽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每次见到那双眼睛的时候,都感觉那目光后面隐藏着什么。

裴小丽一时理不出个清晰的头绪来,她决定利用巡回表演结束刚刚回到村里的机会,先回衡阳家里看一看父母。

5.

回到久别的家里,看到父亲和母亲,裴小丽整个的心身都放松了下来。父亲虽然还在接受着组织的审查,母亲也仍然被安排在清扫街道,他们离开了心爱的艺术工作岗位,但是他们的身体看上去还算健康,心情也还平静。小丽知道,其实爸爸和妈妈的内心并不快乐。

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她陪着母亲到位于湘江边的石鼓书院散步。散步是裴小丽父母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即使在运动紧张的时候也不曾间断。

母女俩沿着晚风轻拂的江滨大道慢慢走着。忽然,丁雨绮停住脚步,怔怔地望着小丽,那双无言的杏仁眼睛似乎要看透女儿的心。

“妈,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呵?”小丽低声对正在凝视着自己的母亲说。

丁雨绮的眼睛从小丽的脸上移开,投向夜色迷蒙的河面上那些轻微晃动的航标灯。她仿佛是在选择适当的词句,即将谈到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

过了一会,丁雨绮复又盯着小丽的眼睛,说道:“小丽,上次你那个姓古的男同学来找过我,说是要给你捎点东西去,我没有答应他。凭感觉,我看那小伙子好像哪儿有点不对劲。你跟妈妈说实话,他是不是对你有那个意思?”

被妈妈冷不丁儿地问到这个问题,小丽的脸忽然红了,微微有些发烫。既然妈妈主动问起她跟古少林的关系,她觉得有必要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于是故作平静地笑着说:“妈,你不能用这种口气评价少林。不过,你的眼力还不错。是的,我对少林有好感了,我看出他对我的感情也是一样的,只是还不好意思明白说出来。古少林家里不知是怎么了,最近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小丽把古少林一家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丁雨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儿说出的话让她吃了一惊。等小丽说完,她立刻摇着头反对道:“小丽,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们现在都是下放知青,如果在乡下结婚生子,这一辈子就成了乡下人,别想回城过好日子了。再说,古少林的老家也在雨母山,他们古家跟我们丁家有着世代冤仇,你不能跟他谈恋爱!”

“妈,你在说什么啊?如今是什么时代了,你怎么还是老一套封建主义的思想?这是要狠狠批判的!”裴小丽提高声调对妈妈说。

“什么封建思想?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待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吗?你愿意将自己的青春消耗在那片穷山恶水之地吗?还有,他们家那些历史问题从来就扑朔迷离,你跟他交往肯定会受到牵连,这对你的前程将产生灾难性的影响,明白吗?”丁雨绮越说越激动。

小丽不想再和妈妈争论下去,她放低声音说:“妈,您别说了。要说历史问题,那个传说中的土匪头子丁占魁还正是你们丁家的人呢。而古少林爷爷的历史问题是有人在故意陷害!为了给爷爷平反,古少林已经到新疆去找当年洪山游击队的老首长,到时候问题会搞清楚的。”

丁雨绮以坚决的口吻说:“那又会怎么样?现在运动的趋势越来越火热,谁会站出来为一个有历史污点的人说话?我和你爸爸正在接受组织的审查,要是你再沾上古家,这无异于自掘坟墓。我本不想过多干涉你的事,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不管行吗?我要提醒你,在个人问题上一定要慎重考虑,千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小丽拉着妈妈的臂膀,说道:“妈妈,您说得太玄乎了吧。再说了,我跟古少林什么事都还没有呢,别自作多情了。”话一出口,又觉得是不是说得有点重了,于是她娇柔地搂着妈妈的手臂,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往前走,心里却在想:从事高雅艺术工作的妈妈,怎么也会有这样庸俗的资产阶级思想?

6.

灰色阴沉的天空飞来一行大雁,它们扑楞楞地降落在蒸水河岸边的沼泽地上。宁静的蒸水河像是一位久经世故的老人,对这些远到而来的候鸟们熟视无睹,依旧悠然自得地涌动着细碎的波浪,流向树木斑驳的山谷。

仓库土豆种子被盗和刘瑛“畏罪自杀”,给湾里村生产队乃至整个雨母山公社蒙上了一层非同寻常的气氛。丁独灿站在阶级斗争的高度,认定这不是一起孤立的事件,很可能与古少林的出逃有关,这背后肯定还有隐蔽更深的敌人。湾里村成了“阶级敌人”活动猖獗的重点之地。

为了揪出隐藏在古文标夫妇背后的反动分子,丁独灿索性回到长湖町坐阵,亲自组织深挖细查清理阶级敌人的工作。他寻思这一战要是打好了,自己就能顺利进入县革委会并坐上县委的第一把交椅,于是他要求自己把眼睛放明亮一点,争取多做出些成绩来。

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他甚至带人来到青石坳提审古文标,并没能从古文标的嘴里审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派出去抓捕古少林的民兵也是无功而返。

7.

这边,“老鸡公”偷了队里的土豆种子之后,一直战战兢兢过日子。每次听到丁家禄在广播里吆喝“要深挖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坏分子”,他的心脏就哆嗦发抖。因此他不敢再在家里煮土豆吃,深怕别人看到他家烟囱里冒出炊烟而被察觉。

做贼心虚的感觉在“老鸡公”的心里持续了好些天,但最终还是被饥饿的肠胃驱逐干净。这么多天过去了,可能没有人会想起这件事了吧,他抱着侥幸的心理这样想到。

出于保险起见,这天,他在衣兜里揣了几只土豆,顺着蒸水河一直往上游走,来到离村子两里路远的一片芦苇地里。

他在一块芦苇相对稀疏点的地方停了下来。往四周看了看,然后蹲下身去,飞快地清理出一块扮桶大小的空地,扯了几把干枯的芦苇屑子,将它们聚成一堆,再把土豆埋在芦苇屑子下面,这才划着火柴,开始烤土豆吃。

枯干的芦苇屑子噼哩啪啦地燃烧起来。“老鸡公”以为这里不会有人看见,就斜躺在茅草地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口里哼着小曲儿,一心期待着土豆被芦火煨熟后的香味。

蒸水河缓缓流淌,繁茂的芦苇丛一望无际,平整地铺向山边。病黄色的夕阳照在苇叶尖上,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一阵风儿吹过,芦苇发出“唏嗦”的声音。

“老公鸡”望着头顶上袅袅飘散的淡淡青烟,想象土豆煨熟后香醇诱人的滋味,先前所有的担心与恐惧一扫而光。

8.

正在这个时候,丁独灿反背着双手从河畔的小路那头朝村里走来。他那梳理整齐、油光发亮的头发披向脑后,使修刮干净的国字脸显得更加阔大,脚上穿着一双擦得铮亮的黑色三节头皮鞋。从匆忙的步态上来看,丁副主任的心里不怎么高兴。

没错,丁独灿正在为古少林脱逃和土豆种子被盗这两宗案子没有新的进展而犯愁。刚才在大队部研究了下一步的运动方案,此刻正急匆匆赶回湾里村。他一边走着,一边在脑子里谋划着如何深入发动群众检举揭发,挖出隐藏在湾里村的“定时炸弹”。

走在蒸水河畔布满石子的村路上,大雁的鸣叫声将丁独灿的思绪拽回到现实中来。

顺着河湾的方向,他无意中看见芦苇丛的上空飘扬着一缕若隐若现的烟雾。

丁独灿伫足凝视着那股青烟。顺着青烟,目光下移到那一大片反射着冬日夕阳的银灰色的苇穗,它们像旗帜一般地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丁独灿心想:这乡村的黄昏好安静好漂亮啊,很久没有看过这样优美的景致了!这样观赏了片刻,他继续往村里走去。

没走几步,丁独灿的心头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他蓦然停下脚步,重新警觉地朝冒烟的方向张望。他暗暗思忖:不对呵,这冬日的芦苇滩不见一个人影,怎么会无缘无故升起烟雾呢。是芦苇滩着火了吗?还是有什么异常情况?这样一想,丁独灿便拔腿向青烟升起的地方快步奔了过去。

沉浸在土豆醇香中的“老鸡公”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渐响渐近,惊慌得一跃而起。他抬头看见迎面走来的丁独灿,心脏“砰”的提到了嗓子眼上。他顾不得还埋在芦火灰烬里头的煨土豆,抬腿钻进了芦苇深处。

丁独灿已经看见了“老鸡公”的身影,他高声喊道:“老鸡公,丁富贵,你在做什么?”随即扒开芦苇走了进去。丁独灿狐疑地望着那堆正在冒烟的芦苇灰屑,伸脚去将它踏灭。几只拳头大小黑乎乎冒烟的东西滚了出来。

他蹲下身用手指拨拉着那些沾满炭灰的黑不溜秋的东西,仔细查看,两道浓黑的眉毛顿时拧成了疙瘩:“啊,是土豆!”

丁独灿把半生不熟的土豆往草地上一扔,朝“老鸡公”逃跑的方向喊道:“丁富贵,快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土豆是从哪里来的?”可“老鸡公”早已没有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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